● 王春鳴
我用自己,表達藍印花布的美,行走在人群里,我如此孤獨,藍印花布,如此孤獨。一切事物,在即將消逝的時候,都會迸發(fā)出絕世的驚艷,從此,只留倩影在傳說。
媽媽用一條藍白兩色百子圖的被子等來了我和弟弟,然后我們又在藍印花布的襁褓里長大。江海平原上的七十年代也許家家如此,藍白二色成為生命最原初的顏色,是藍天和白云,也是梔子花和百褶裙。工作以后,赫然驚見它竟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我還沒有老呢,怎么好好兒的,包裹我童年的那匹布就成了文化遺產(chǎn)呢?
家門口就有一個藍印花布藝術(shù)館,館里住著工藝美術(shù)的大師,他出了好幾本書,介紹藍印花布的歷史、紋樣、流傳,告訴世界藍印花布的印染技藝就要消失了。館里陳列著從各地收集來的布料和紋樣,還有面目慈祥的老奶奶每天來織布紡紗給游客們看。但是我并沒有因此找到回憶,反而開始思索,我們做的這種保護、傳承和研究的工作,在方式上究竟有沒有問題。當我們?nèi)ジ鞣N展覽會展示這些即將消失的技藝時,我們究竟想告訴世界什么。
后來,我又在一個小鎮(zhèn)上找到了最初生產(chǎn)藍印花布的印染廠,以前外婆她們就是把自己織好的土布拿到這里來上色印花的。廠房已經(jīng)破敗,有一半租給了外貿(mào)公司加工床上用品。幾個工人一邊刮漿一邊閑聊,外面的草地上,也是閑閑地鋪著幾百米的藍印花布,等待晾干。我走到車間里,看見白色胚布被繃得緊緊的,在機器上淬著火,開始激動起來,難怪那些布有著鳳凰涅槃的美,藍與白,蓼藍與棉花,世間最平常的植物在烈火中相遇,像蕓蕓眾生中的兩個人,在愛情里相遇,轉(zhuǎn)瞬間變得不可一世??墒枪と藗兏嬖V我,淬火只為把胚布上的雜碎過濾掉,為的是好上色。那上色印染用什么?化工原料冰醋酸。
我堅信這不是最古老的方式。小時候我摔破了手,外婆會把藍色染料抹在傷口,說蓼藍是清熱消毒的,如果里面有冰醋酸……終于,沿著那個小鎮(zhèn)繼續(xù)走,經(jīng)過解放街,經(jīng)過一片片開滿棉花的田野,我找到了一個農(nóng)家作坊:蓼藍和巨大的卷心菜混生著,魚紋的藍印花布和黃豆晾在一起。
穿長筒雨靴的主人從黑壇子里舀出一勺氣味怪異的粘液,告訴我這叫糟露酒,就是米釀成了酒以后卻不瀝清,連壇子放在屋檐下,經(jīng)歷日出月落一兩年,然后按一定比例和進煮布的小青缸里著色。真正的藍印花布,來自米酒、棉花、蓼藍,它們都需要在陽光下長久地生長,也果然需要火,每一匹布的生成都是大自然和人類手工詩意的化學反應。
那個老人的手,蒼老,有褪不盡的藍,他帶著自己的老伴和三個兒子媳婦,整天在作坊里忙碌。我在想,他老了怎么辦,誰來替他收那些晾掛在高高竹竿上的藍花布。他的孫子孫女都出去讀大學了,都說不會再回來。這些布也許可以流傳下來,而技藝,將要消失。我把很多個秋天的下午耗費在他的作坊里,買了很多布回家,做窗簾,做桌布,裝裱好掛在青磚墻上,請老裁縫盤成細密的蝴蝶扣,縫進古典的衣飾。我用自己,表達藍印花布的美,行走在人群里,我如此孤獨,藍印花布,如此孤獨。一切事物,在即將消逝的時候,都會迸發(fā)出絕世的驚艷,從此,只留倩影在傳說。
我還穿著藍印花布做的衣服去了云南,我在那個夢中之地陌生之地的客棧里醒來,每天,嘴里銜著綠檀木梳,將手伸到腋下一粒粒摸索盤扣,從木格窗里俯視麗江的巷子。去聽了泰安村子里的老人唱納西古樂,那些我不懂的歌謠,一聽就知道離我多遙遠。玉龍雪山下的村民,為我,為一群群游人扮演多年以前的馬幫,叫天,天答應,叫地,地答應,叫云,云會來。已經(jīng)消失的遠古的剽悍弄得我熱血沸騰。但是那些馬兒,不再負載傳說一樣的生活,它們在茶馬古道的舊址上馱著一批一批不會發(fā)酵成好茶的游人,用同樣的沉默。作為過客,我浮光掠影地經(jīng)過那里,并拍下自己騎在馬上的影子。
臨走時,在麗江的古城里,我得到一句祝福,納西族的老人,款款地寫下那句行云流水的話語,還有年月日。我的名字,在遠古的圖畫象形文字里復活,重新獲得時空,我淚流滿面地看著它們,我不認識它們,它們比夢境還要難懂。這樣的東巴文字,原本是納西族的原始宗教東巴教教徒用來書寫經(jīng)典的,納西語發(fā)音作“思究魯究”,是“木跡石跡”的意思,既是見木畫木,見石畫石,也是留記在木頭和石頭上的跡印。它和大自然之間的關(guān)系,是那么意味深長。老人寫完字就去打跳了,我沒有問那句話是什么。二十個字像一群安靜的舞蹈,棲息在象牙黃的東巴紙上。
東巴紙坊是我最后流連的地方,那是我見過的最美的紙,據(jù)說是用生在海拔2400米的瑞香蕘花樹皮和構(gòu)樹(即楮樹)皮制作成的。蕘花既然有微毒,想必很艷麗,而構(gòu)樹更常見,在我江南家鄉(xiāng)的屋后,至今長著一棵構(gòu)樹,鳥兒愛吃上面橙色的果實,我以為這是南方的樹,我們也叫它野楊梅。竟然不知道,它也可以生得那么高、那么遠,可以在一個古老民族的古老工藝里,變成書寫典籍,書寫木跡石跡的一個文化符號?;ú莸娜~子嵌在紙漿里,淡淡的黃,淡淡的紫,淡淡的藍,淡淡的植物的形狀,但是沒有芬芳。它們是怎樣被制作出來的?真想不走啊,用一生剩下的時間,學會做這樣的紙,再學會在這樣的紙上,寫下生命里的木跡石跡。我想起曾經(jīng)讀過的一篇小說里,有個會自己用植物做紙的女子,那個美好的過程,使她老得特別慢。
回去以后,我常常與后窗的構(gòu)樹對視,它渾身掛滿了夢一樣的橙色漿果。它如果知道自己從生命中剝離下來的一部分可以如此美麗,會不會生出一顆去向遠方和高處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