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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遇:從西北到東南

2011-08-15 00:49
山花 2011年19期
關(guān)鍵詞:詩歌

丁 燕

1

事先毫無征兆,二十一年后,他打通我的手機。那是我剛到達的海邊深圳迎來它三十周年的紀念日,八月二十六日,路燈上插著紅旗,翻飛在芒果樹棕櫚樹枝頭,我和兒子從地鐵中出來,還沒走到地面上來。這是他第一次坐地鐵,心臟大力跳躍,兩眼轱轆亂轉(zhuǎn),見別人穿過通道便沖上去,羚羊般慌不擇路,全然不知有ABCD指示牌。人流如泄閘洪水,邁著撤退步伐四面散去,生怕來不及坐上從地獄到天堂的電梯。電話響了。

話音攜帶濃重南方口音,字詞如重錘擊鼓,尾音綿長,幾乎湮沒原初那個字。習(xí)慣北方話小鋼炮般啪啪炸響的爽脆,對這種錯讀,誤讀,連讀,分不清上揚下降口氣的表達頓生倦意,只想快刀亂麻,結(jié)束后好在ABCD中選擇一條正確的路。我皺眉戴起陌生人面具,將語氣擰轉(zhuǎn)到客氣頻道,說謝謝,以后多聯(lián)系。那片混雜詞語中有一兩朵火花跳脫出來,被我收悉,拼貼出這樣的印象:一位外省詩歌愛好者偶爾搜到我的博客,一時興起,打來電話,以超乎尋常的熱情關(guān)心我的生活,并申明,有困難找他。但我想立即結(jié)束這場談話,尤其,他問及我的孩子有多大……面具上方已戳出兩只尖角,泛出紅光,嗚嗚鳴響警笛!我慍怒。如此放肆地推開別人的隱私之門,太過分了。從孩子的年齡攀附而上,可看到你的結(jié)婚日,你過往的戀情,你的出生地……你已再清楚不過!可以談詩歌,談詩人,談詩壇,若去掉這殼,整個人便如蛋清裹著顫巍巍蛋黃,毫無保護地裸出來,而我,如何輕易被這個陌生電話就剔除掉全部防護,陡然成為裸具,一覽無余起來?電話那頭,如何獲得尚方寶劍,劈山過海,坦蕩蕩赤裸裸,直接攻入他人秘密核心?在這個海邊城市的地下迷宮,人挨人已足夠近,居然還要通過電話線貼過來,佯裝關(guān)切,你孩子多大!

天啊,這是地鐵出口,男女老少都如穿梭在神秘宮殿的蟻人族,孤零零走在各自荒原,在沒有日光照拂的洞穴,僅憑兩只纖細觸角確定距離。雖然隊伍移動得很慢,悄無聲息,但每個蟻人都要與他人保持觸角之距,才能保全無數(shù)蟻人來了又去。親密,必要有間。我將那句話定性為語言行刺,本能地拿起盾牌抵擋:再見。

2

他朋友打電話來是第二天午后,我在家看書,孩子去了幼兒園。他朋友居住在我剛離開的城市烏魯木齊,以同城人的親密說,需要幫忙就說。他的工作好生重要,驚險時,救我一命也未嘗不可。但這一切,發(fā)生在我離開兩周后。爽朗的北方話異常舒服,甚至能通過鮮活詞匯勾勒出他身材魁梧,豪氣沖天,古道熱腸。臨下班前他給我打電話,而我,時常從那座倍受市民關(guān)注的樓下走過。全城安危皆系于那樓,樓下停放的巡邏車車頂上,時常閃爍紅藍光芒。只兩周時間,那座城市就變得遙遠陌生,那些曾困擾我,讓我患上嚴重抑郁癥的難題,皆變成照片或DV,隱于棕櫚樹芒果樹荔枝樹后遙不可及。

時空錯位令我支支吾吾,感覺對不起這從天而降的豪氣。他道:我和F是好友,在一個學(xué)院上了三年學(xué)。F。這個名字一直放在太虛幻境,如今,被那張嘴輕易喚出,令我僵硬恍惚,渾身細胞陡然戒備起來,懷疑陷入愚人節(jié)惡劇。沒錯,F(xiàn),穿越層層云朵,從百慕大三角地或宇宙黑洞來。F。一雙碟翅,忽閃而過,將青春劫掠而去,又轉(zhuǎn)世輪回,翩然飛來。那個名字:F?!八谀??干什么?”我如看到密路啟閘,不管不顧,將觸角之距拋在腦后,只一味問下去,驚慌中以為那無形電話即刻就要中斷。

現(xiàn)在,輪到對方詫異,詫異于我對F如此陌生,連基本信息都空白,作為從F處派生而來的友情客串,他頓感自己從虛空墜落,無根無基,而適才進行的熱絡(luò)表白,顯得滑稽尷尬,唐突冒昧。他像潦草為自己撿起遮羞衣,穿上,重申,有困難找我……空氣兀自嗡嗡,語言殘骸沉浮交錯,延續(xù)著慣性滑動,我如置身冰柜,渾身透涼。我像長出復(fù)眼看到自己慌不擇言,吐出一大堆亂糟糟毫無邏輯不成型的提問,那些句子像有靈性,將我內(nèi)心的潛臺詞一一放大——他,F(xiàn),居然,在那個城市,做那種工作。再感嘆下去,就要到那句:他孩子有多大!我要了F電話,隨手記在雜志最后一頁時,感覺眼熟,拿出手機一對,是昨日那個號碼。

我們相遇而不知?!我躺上床,虛弱之極。如此之多的訊息撲面而來,如暴雨傾盆,令沙漠邊長大的我驚駭疲憊。我閉眼假寐,躲入自我架設(shè)的透明強化玻璃防護罩內(nèi),心臟已負荷到極限,再不能接受任何陌生電話的暴雨襲擊。我不能相信我們會再次相遇,而一切都類同寓言——我必要與他相遇在恍惚的十字路口,我必要與他錯位、走散、離失,我必要與他在度過渾朦不知的時光后,經(jīng)別人點醒,才知自己的珍寶已被風(fēng)塵碾碎,流離失所。

傍晚時電話再響,我走到陽臺去接,他說是他,這聲音終與F縫合,我的眼淚流了下來。在一樓陽臺我剛剛晾起的衣裙下,在高大棕櫚樹扇形闊葉下,在南國潮悶昏聵的夕陽下,他說他是F。那聲音滄桑如七旬老者,似一根滑溜長木被截斷后又遭火焚,一截截枯木上烙滿團團黑疤。這不是他的聲音,或者,這不是我所熟悉的他的聲音。那時我們常一起唱歌,他的嗓子動聽如云雀。他喚我一個陌生的名字,是這世上只屬于他和我之間的昵稱,他喚我時,我知那說話者是他無疑。

我們以概括式語言將二十一年人生濃縮為幾個詞:結(jié)婚,為人父母,生活平淡,之后,談話凝滯。我終于忍不住,將那個懸空已久的問題怯生生拋出:“那些信,還在嗎?”……在。我聽到自己輕輕地嘆息,微弱如臺風(fēng)刮過后整個海岸線低緩而平和地匍匐喘息。一月前,在烏魯木齊家中,我讀完一本懷舊的書,突然打開書柜翻出那捆信,隨便抽出一封讀,到一半時便兀自淚流,整個身心如大廈將傾,控制不住要坍塌。那時我以為這輩子都不可能與他再次相遇?,F(xiàn)在,他告訴我,他保留著我寫的信,保留著我的照片,保留著那個十八歲少女干燥的初戀。他突然,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將話題引向那首詩——我寫的,《雨巷中的女孩》。他說,那時你沒到過南方,可你寫出了那種感覺,南方的感覺……那短詩發(fā)在《陽關(guān)》雜志上,我寄給他時滿懷欣喜,而他卻說他被那雜志打懵了。

關(guān)于一九八九年的記憶連綿浮現(xiàn):那時小城的青年男女皆在包里揣個筆記本,抄詩寫詩,言必稱卑鄙高尚,黑眼睛鑰匙橡樹……在這種氛圍中寫出的情書,多以探討詩歌為主要內(nèi)容,在開頭結(jié)尾綴以昵稱,分析完詩后增補上自己的信誓旦旦。詩是我們的領(lǐng)袖、同伙、家人,是填塞夜晚與白天全部縫隙的流水,當(dāng)我的詩歌被印刷成鉛字發(fā)表后,在他的內(nèi)心卻掀起一場別樣的狂風(fēng)暴雨。寫完分手信,他音信杳無,直至?xí)r光輪轉(zhuǎn)二十一年。他補敘,那雜志,那詩歌,那雨巷中的女孩,皆讓他強烈感覺我們已銀河兩岸,他就是穿上溜冰鞋也追不上我。他的直覺向他描繪出一幅并不美妙的前景,于是對我生出涼淡疏遠之心,直至,徹底消失?,F(xiàn)在,在電話里相遇的我們已無法辨識出往事的真相,真相是個烏托邦,經(jīng)個人意志過濾后增補上虛構(gòu)的花邊,誰手里拿著的,是真的真相?

我到達海邊才兩周,就被他搜到博客,一路踏尋而來。這是件多么不可思議的事。我開博已四年多,他可選擇兩周前的任何一天搜索,都不至形成現(xiàn)在這種效果:當(dāng)我身處南方南部,他還糾纏在雨巷中的女孩不能釋懷。他怯生生問,恨不恨他。不——我脫口而出,想都沒想(從一開始我們的關(guān)系就是這樣,他陰性優(yōu)柔,我堅韌果斷,一開始就是這樣)。我看到柏油路面汪著水洼,倒映出的南國天空是曖昧的,和西北完全不同(如我和他完全不同)。我說,不。分手時我還太小,沒學(xué)會恨;等會恨人時,他已不復(fù)存在于我的生活;及至結(jié)婚、生子、經(jīng)歷過那場死里逃生的劫難后,我又如何能喚起恨感。我只是感慨,那十八歲時生發(fā)的初戀,其實,一直都重重地壓在我的心頭,從來沒有散去。雜沓擁擠的蟻人族中,兩只蟻人觸角相碰,分離后,久久不能釋懷。

他說起小城,坦言,像他這樣一個生于南方長于南方的人,想到要在小城生活,是件多么可怕的事……詩歌是夢想,是飛翔,南方是現(xiàn)實,是生活,當(dāng)詩歌與南方相遇,無論詩歌多么高蹈,都抵不上一把雨傘輻射出的力量?,F(xiàn)在,他剝離下詩歌的外殼,將“可怕”袒露出來。那不再有所顧及的句子多么腥膻,撲面襲來時,我像看到了悲痛的所在地,災(zāi)禍的現(xiàn)場,止不住倒抽涼氣。這話在他心里悶了那么久,以至在那么多信里他都無法寫出來,他用那么多文字來寫別的,只為遮掩這最真實的場景:可怕。他沒有這個力量。他找不到戰(zhàn)勝現(xiàn)實去取得愛的力量。我們的談話總是圍繞著詩歌,之后的書信里也不談將來,我們的將來未可預(yù)料。他不欠我什么,我們不過是寫過些信而已,但我真的已喪失了什么,這喪失,要很久后才會在我的生活中顯現(xiàn)。他不可能出現(xiàn)在我的履歷表中,我們之間沒有任何義務(wù)和責(zé)任,但他曾瞥到過蛹團聚著自己小小的拳頭等待羽化的那個瞬間,在那個歷經(jīng)變形的過程中,他曾分擔(dān)過我內(nèi)心的黑暗,他曾讓我在相信人可不受命運的慣性演出,可通過努力獲得一種特權(quán),可對受辱進行抵抗,可觸碰世界的邊緣地帶。應(yīng)該說,是他讓我愛上了自己,我的內(nèi)心被他喚醒后,匯聚出一股前所未有的能量,后來的“我”是他和我共同鍛造出來的,我又如何能“恨”他。

3

哈密是炎熱的,不像深圳這般潮悶,它凹陷于吐哈盆地的低洼處,因水果而特別,無核白葡萄粘黏,紅心脆黑眉毛甜瓜甘甜。一切得益于盆地:早晚溫差大,日照時間長,干旱少雨,易于糖分沉淀。成長于如此氣候中的我,體內(nèi)同樣凝結(jié)了過多情愫,必與詩歌相逢,必與F相遇。一切因地理而起,又因地理而終。然而,細細考量那電光石閃的相遇,像面對樹上的果,得從它的根須說起。

六歲那年夏天,我玩?;丶?,見褐色大門鎖住,便去屋后地里找母親拿鑰匙。一群婦女坐在小凳上割韭菜,屁股碩大,胸脯牛般喘息,大腿幾乎將褲子崩裂,一模一樣梳著一刀切短發(fā)。我母親喜歡帶一種黑色細齒發(fā)卡,可將頭發(fā)一絲不亂全梳到耳后去。通常我避免和她們相逢。她們用麻繩將褲腿扎緊,將西紅柿茄子直接丟進襠中,再蹣跚回家。她們熱烘烘高喊孩子乳名,掄起巨掌拍他們的屁股,和男人打架后,褲帶松弛,裸出半截臃腫肚皮,躺在自家院場里滿身泥污地哼哼。她們閉著眼睛哼哼,小山般一抖一抖。這時的小村人還不知道一場土地革命正在醞釀,“包產(chǎn)到戶”會像雷暴雨般炸開在頭頂,小村人延續(xù)傳統(tǒng),集體出工,每天將所干活兒評出工分,記錄在案,年底兌成現(xiàn)金,不過一兩百,若到三百,便是極限。兌現(xiàn)時,我爺爺來了,翹山羊胡,戴藍帽,拎拐杖,見過大世面的樣子。他坐在我家的紅木椅上,問他的兒媳婦,我的母親,要錢。不是十塊二十塊,而是,全部兌換款。拿去后,抽大煙。母親給了一年又一年,這一年終于咬牙切齒地將錢藏起,父親為表演孝子,對母親怒斥,又在爺爺?shù)膽Z恿下,動手。幾乎每年都要演一次這種拉鋸戰(zhàn)。更為駭人的是,這年母親從大隊結(jié)算完回家,在路上就被爺爺截住,當(dāng)即要錢,母親不給,他們撕扯起來,我想幫母親,不知從何下手,就去扯爺爺褲腿。他一低頭,瞥見我,騰出按在母親肩頭的手掌,輕輕一推,我便跌倒在路邊一個廢棄的豬圈里,渾身是土,頭上一根紅發(fā)卡也摔成兩半。

我從這個我稱呼為爺爺?shù)娜松砩纤惺艿降?,是異樣的陌生與異樣的驚嘆。我去門市部玩,他從里面出來,手里拎著酒瓶。門市部里有個大缸,賣散白酒。他斜斜地瞇著醉漢的眼睛瞅我,突發(fā)感嘆:“這是誰的閨女,長得真好看?!迸赃厱裉柕膽袧h突然大笑,說老丁啊老丁,這是你的孫女!他嗔怒,胡說!那人揭疤般逼視他,那二小隊的小丁不是你大兒子嗎?!爺爺再看我,僅一秒,便扭轉(zhuǎn)腦袋,加速腳步,將一個高大漂亮的背影留下。

謎底這時揭開:婦女們蜷縮身子揮動鐮刀,韭菜被攔腰截斷后發(fā)出膻腥,我對著那幾個融為一片的人大喊,媽!媽!她們回頭,看到我,笑嘻嘻說,你媽回家去了,走的是小路,你快去追,追得上。我轉(zhuǎn)身想跑,可淤泥粘滿腳底,我無法走快。這時,命運之門嘎吱推開,那句話,兔子樣一蹦一蹦粘上我的耳膜:抱來的……抱她妹妹的……

我頓時明白,那些小孩將我團團圍住,大喊抱疙瘩,抱疙瘩。那時我不懂,問母親,她低頭咬著嘴唇,渾身抖動,再抬頭時道,你就說他們是死疙瘩。我竄出屋,沖那群小孩大喊,死疙瘩,死疙瘩。這新詞令他們惶惑,無言以對,四散離去。但是,抱這個字,從此烙進我的腦?!,F(xiàn)在我終于明白,在爺爺心中,從未將這個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孩子視為丁家子嗣。鄉(xiāng)村以血脈宗親為準(zhǔn)繩劃分遠近,爺爺、父親、孫子,一脈相承,正宗嫡親,爺爺享有對孫子的絕對話語權(quán),而抱來之子宛若天外來客,打亂家族譜系,令純正血脈混亂,更攜來土地、財產(chǎn)、資源的再分配問題。

報應(yīng)那么快就到來:一歲某日,我慟哭不止,怎么都止不住,到處都查遍了,依舊看不到傷,母親舉起小手,對著光,發(fā)現(xiàn)掌心布滿密刺——長我三十多歲的嫂子將它按在炸開針刺的仙人球上。我哭,母親亦哭。她終身未育,四十歲抱養(yǎng)我,在人群中始終抬不起頭。我是聽不得《嫂子》這首歌的,每聽,頭發(fā)根必豎立乍起。八歲,我小學(xué)二年級,扎兩只小辮,安靜,好讀書,顯現(xiàn)出與眾不同的聰穎心性。嫂子與母親不知生出怎樣口角,憤憤不平,在門后站立許久,專等我放學(xué)從她家門口經(jīng)過時,將一塊比拳頭大的戈壁石擲出,正中我唇,門牙當(dāng)即斷掉,旁邊小牙豁損四顆,上唇翻腫,血流不止。她翩然走出,呦,你怎么不看路。我剛剛得過三好學(xué)生獎狀和一個鉛筆盒,此刻,茫然不知如何回答。當(dāng)我看見母親伏在煙熏火燎的灶間嗚咽時,我知道,那石頭是計算好的。這個哀嚎的形象是我養(yǎng)母一生的寫照,她一直在那里,在她荒涼空虛的一生里哀嚎抽泣,孤苦無告。她是讓枯萎的子宮活剝了的女人。她的節(jié)儉,她的勤勞,她的善良,被無法生育全然摧毀,她一輩子攜帶紅字,低頭含胸,影子般過活。

說母親先抱來個男孩,他們激烈反對,似乎馬上看到男孩占房娶媳婦,大哥嫂子父親,聯(lián)手反對,嚇得母親又將那孩子送了回去。及至我出生,她哭——對著自己的妹妹哭,哭得昏天黑地,哭一個沒有孩子的女人有多難。她當(dāng)后媽將丈夫的兒子養(yǎng)大,卻感覺后半生空蕩蕩無所依靠,她拼命想要一個靠的人。她給妹妹的孩子縫衣服做鞋子,將地里的土豆蘿卜裝在褲兜運回,再一包包轉(zhuǎn)送到妹妹家那些嗷嗷待哺的口中。在那個特殊年代,她對妹妹家是有恩的。她勤快,麻利,溫和,誰來了都能熱乎乎端上一碗哨子面,無論自家多困難。她哭啊哭,哭得讓妹妹感到可怕,無話可說,只得點頭。生母后來道,我送了她一個娃娃,她送了我啥。話如霹靂,將我?guī)缀跽饡?。這娃娃,成了她們姐妹間交換的產(chǎn)品。

我什么都不是。那個嬰孩,她雖然誕生了,但她什么都不是。她的未來只能屈從于帶她到世間來的生母。生母裹起嬰孩,柔軟的肢體癱軟在襁褓中,她把孩子塞進別人的懷抱——那情景我已看不下去。突然沒了嬰兒啼哭,生母乳房脹痛,急得睡不著覺??墒?,還有那么多孩子張著嘴等著吃飯,及至妹妹出生,她開始新一輪哺育,對我的思念便如關(guān)閉了一扇門,從此平靜起來。被送走的那孩子,從此,再不可能回到父母身旁。二零零五年五月二十日,當(dāng)我第一次摟住自己的孩子時,喃喃許諾:我們從此不分離,寶貝。我要給你的,是一份確定無疑的愛,無論你走多遠,心里都是踏實的。

4

小城的天空真藍啊,藍得根本不是萬里無云,而是,幾乎,永遠無云。我們哪里需要傘,雨滴到半空就被蒸發(fā),連地皮都不曾濡濕。因這樣的天,小城近旁有所專門訓(xùn)練飛行員的航校,那里的學(xué)員身量勻稱,相貌良好,坐高適度,在機艙里手腳協(xié)調(diào),反應(yīng)機敏。令小城人大吃一驚的傳說是,整個西北地區(qū)找不出這般男子。那時的小城籠罩著濃烈詩歌味,“柳絲”文學(xué)社匯聚一批年輕人,F(xiàn)也在其中。他來自杭州,我遇到他時,他因身體條件從空中退隱下來,剛參加完軍??荚?,在等通知。這是他滯留于小城的最后時日,亦是他最不成功,最煩躁之時。他的長相與北方人不同,眼睛大,眼神憂郁,說話溫柔含蓄,絕不粗聲大氣,這些恰是我粗糲成長中最為匱乏的陰性氣息,令我一下子就記住了他。他組合的一些詞語對我很陌生:“滿多”,“滿好”……我們只說“很”。他一說“滿”,我就感覺他在撒嬌,想笑,見他一臉嚴肅,也就忍住了。那時,我倆并不總在一起,不,幾乎很少有那樣的時候,總是一群喜歡詩歌的年輕人聚在一起,談詩歌,唱費翔齊秦,跳霹靂舞太空步。

他送我書。印象最深的,是《徐志摩詩選》。幾乎每一頁都勾畫著直線曲線,間或?qū)懼寂?,字跡瀟灑飄逸,和他靈動的人很配(可后來我發(fā)現(xiàn),大凡有所成就的人,多是那種很笨拙,很執(zhí)拗,很一根筋,很死腦筋的人)。那些眉批不過是些讀后感,但經(jīng)如此勾畫,那本普通的書已攜帶上他的生命氣質(zhì),而顯得很特別。他是將一顆愛詩之心全都融入進閱讀的。徐志摩啊,來自他家鄉(xiāng)的才子,他怎能不愛他。當(dāng)他說起杭州,類同紐約或月球,遙不可及。多年后,當(dāng)我從蕭山機場進入杭州,輕易抵達西湖聞到桂花香時,總覺得有個隱形伴侶在同行。我記得他眼神的某個瞬間,像沉浸在夢幻不愿醒來的少年(類同托馬斯·曼《威尼斯之死》中的那種少年)。這少年的眼神一路相隨,領(lǐng)我參觀了他的出生地,他的家園。然而,時過境遷,這水鄉(xiāng)之地如褪色舊照片,發(fā)霉姜黃,與別處并無二般。當(dāng)我和他分離,這片他魂牽夢縈的水鄉(xiāng)之地,對我來說,便成為一片陌生地。

“我跟你講。我要是娶她,就得在緬甸呆一輩子,我遲早要退休,到時我想回老家住。我不想在這里入土,我想埋在英國的教堂墓地。我需要陰天、細雨紛紛和鄉(xiāng)村的味道。我想踩著英國鄉(xiāng)鎮(zhèn)的灰色人行道,我想可以走去跟屠戶吵一架,因為他昨天給我的牛排我咬不動,我想逛逛舊書店。你可以說這是一個夢,但它是我的所有,是我在世上的一切,我不能放棄。”(毛姆《客廳里的紳士》P41)我是到二零一零年年初才讀懂這個英國男人埋在字里行間的辛酸,可當(dāng)我只有十八歲時,哪能體會到出生地的可怕。

那時,小城迎來燥熱夏天,愛詩的年輕人來我的小屋玩耍,看雜志,讀詩歌,將我家剛買來的雙卡錄音機折騰得啪啪響,將笑聲唱聲尖叫聲通通錄進去。有一次,他們走后,我坐在驀然空蕩的屋子里,突然感覺整個世界都像被移走,在我的心里升起股模糊的悲傷——不單單是為了這聚會、這詩歌,還有更深遠的東西。他們已離開十幾分鐘,估計已走出小路上了柏油路,然后分別。我猛地站起,推開小屋的門,推開褐色大門,在鄉(xiāng)間小路上跑了起來。我跑得那么快,幾乎是這一生跑得最快的一次,雙腳完全離地,像在飛,幾乎飛了起來。我是在抵抗經(jīng)由命運安排給我的生活嗎,我瘋狂地奔跑,像去追趕屬于自己的另一種命運。當(dāng)我在拐彎處截到他時,他整個人都哆嗦起來,伴之以尖叫,他說他走著走著覺得那么落寞,心想如果我能出現(xiàn)就好了,我便從天而降?,F(xiàn)在,別人都不存在了,只剩我倆,我們走過綴滿豆莢葉片的皂莢樹,走過綠色大饅頭般的榆樹,走過筆直傲慢的白楊樹……不知疲倦地走著,只愿走到一生的盡頭。我們坐在馬路牙子上,路邊菊花開出絲絲縷縷的金瓣,但空氣里卻沒有花香,只有一股干燥的沙漠味。我離他很近,還聞到股陌生的男人味,讓我又歡喜又疲倦又憂傷。當(dāng)我們的手偶爾觸碰,在我的心窩里、肚腹底,血液在青春的皮膚下微微跳動,幾乎要奔突出來,從衣服的皺褶和細小的毛孔里奔突出來。我們說著詩歌時,詩歌不過是把掩護傘,將這種相遇的時光拖延得更長久,更長久。下午緩慢而沉悶地一點點流逝,他的存在令我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既不想讓時間停止也不愿讓時間繼續(xù),只愿就這樣,一直保持在這樣的狀態(tài)。

回家時我一個人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身體里洋溢著蜂蜜的味道。我一直被遺棄,被忽略,被貶損,此刻,看到了另一片天空。通過對他的思念,對陌生世界的向往,我在詩歌中尋到一個出口,整個生命野馬般突奔起來:“把我給你/給你冰川解凍后滴血的紅罌粟/給你鷹翅般落下的西北風(fēng)/給你被沙漠溶解的龜茲古歌/給你,給你/把我的心和靈魂交給你/包括純真,包括幻想……”我似乎擺脫了由來已久的飄搖無主,重獲新生,生命進入另一航程:“抓到一支筆,成了傾述的一切/夢想的開端,拉魚的網(wǎng)撒下去/”。當(dāng)我們談?wù)撛姼韬螅駝e的戀人結(jié)束了親密舉動般,會獲得一種異樣的滿足感。當(dāng)我一個人獨處,會在院里搬個小凳,長久地盯著葡萄架看,看一束束陽光穿透葉片,在空隙中形成道道光柱跌下來,我拼命在腦海搜索詞匯,試圖將它們黏合得奇妙深刻。

5

與F相遇出于偶然,但與他相遇在十八歲時的西北小城,對我不啻為一種征兆,后來我能毅然離開小城,完全是初戀后遺癥所致。出走小城并非易事。九十年代初的新疆大地,人事戶籍等制度皆板結(jié)僵硬,像道高壓線,一旦逾越,便如進入危險區(qū)。我的離開在別人看來,是不管不顧,完全沒給自己留后路。

夏天很過快去,F(xiàn)要去南方著名的火爐城市上軍校,去火車站送行的人很多,到最后,也沒輪上我告別。他走后,我意識到自己永遠不會像以前那么開心,生活再次輪回到焦灼狀態(tài)。火車站是終點,亦是起點,我們開始兩地書。那些信,那些情書,是證明我們曾存在的一切。不是郵件,不是短信,不是QQ留言,不是一切借助機器形成的文字,而是紙、筆、心三位一體的產(chǎn)物:信。一封又一封,證據(jù)確鑿,將澎湃感情原封不動打包寄來,只等撕開信皮,掏出信瓤,撲面文字恍如荒夢誕言,只說給你,只你能懂,只在你我間有效。我將那一封封信按時間編號排列,每晚被灼燙字句折磨得不能入睡,如吸氧者,無比依賴塞入鼻孔的管子。生活變成與信粘連成片的一個夢境,期待中,回復(fù)中,寄出中……我時常蜷縮身子在學(xué)校的天橋一角展開信,全世界都被我打開,我騰空而起,從現(xiàn)實場景脫離,到達那個地方,趙家條,他在那里讀書、吃飯、睡覺、淋浴、打籃球、洗衣服。這個街區(qū)在那個時段它也曾屬于我。在那之后和那之前,它都與我毫無關(guān)系,但他在那里時,它同時也屬于我。我能看見他走出教室來到操場,坐在臺階上,讀信的間歇,抬頭看天。這樣的激情在我的一生中只有一次。僅一次。這樣的瘋狂,紙上的瘋狂。這心有靈犀的情愫那么嶄新,那么強烈。在那個年齡段,在那種氛圍中,我找到了他,讓他落入我的掌控之中,如果換上另一個男人,那掌控也會降臨。

接到分手信后我在小屋默默流淚。這是繼六歲后,我所遭受的又一次遺棄。那是無法描述的感覺,覺得一切不應(yīng)該這樣發(fā)生,世界是一場騙局,輕易就能挪走腳下的泥土,讓你摔倒。我陷入噩夢:一個戴黑帽披斗篷的男人躲在墻角,只等我睡下便從窗戶躍進,舉刀,我奔跑,赤足滴出鮮血,每一步都那么灼痛,但我像是被嚇住了,舌頭動不了,無法將哽在喉頭的尖叫呼出。

6

一九九三年我離開哈密,一九九四年至二零零零年,我都住在烏魯木齊幸福路一幢普通樓房內(nèi)。那是個多人雜居的房間,是報社的女生宿舍,我在門口過廳置了張小桌,鋪了塊黃桌布,一個小鞋架被當(dāng)成書架壓住廉價化纖布,不讓它隨胳膊肘晃動,一盞簡易粉紅色折疊臺燈二十元,是我咬牙新買的,它散發(fā)出清涼的白光,沉默的母牛般目睹我在狼狽的生存中如何奮力挽救自己。書桌正對著臟污的玻璃,格檔內(nèi)是由不同鍋灶組成的廚房,逼仄,朦朧,超現(xiàn)實。有時,所有的插頭都被占用,只能將電飯煲插在衛(wèi)生間推拉門旁。衛(wèi)生間里有個浴缸,黑里透白,從未使用過。我大力清洗一番,裝上淋浴器后,結(jié)束了提塑料袋去街對面公共浴池洗澡的日子。屋內(nèi)四間屋,兩間小的各住一人,一間大屋帶陽臺,最奢侈豪華,被一離婚女獨占;另一臥室無陽臺,面積比小屋大,比大屋小,擠兩張床后滿滿當(dāng)當(dāng)。

我對宿舍的仇恨是從那時培養(yǎng)出來的:兩個原本不搭調(diào)的人互相容忍著對方,直到睡著。對方要看足球,愛聽尖叫聲,自認為對方寫稿可不斜視。對方要嗯嗯啊啊吐納練功,自以為吵不到別人。即便是夫妻也得兩三年才能磨合好的兩個陌生人,且同性,且不相愛,同居一室之慘烈,可想而知。我一心要寫作(不是寫新聞稿),只能在外面開拓疆土,搬了張桌子塞進門廳墻邊,從此,將四間屋子全都淡化為南宋水墨,隱約可見,一心沉湎詩歌。那張書桌讓一九九九年成為我寫作歷史中第一個高峰期,并從此確認詩人身份。

那時,烏魯木齊詩人很多,但一起談詩的時間總是有限,大家相約著去滑旱冰,蹦迪,吃飯,喝酒。九十年代中期,人們還處于剛剛繁華階段,干任何事都興沖沖。和B詩人的交往算是比較頻繁,因為我們既是同事,又是鄰居。他家住一單元,我們的宿舍在三單元。晚飯后,B在樓下散步,抬頭看看四樓女生宿舍亮著燈,就踱步上來聊天。有時,我們幾個女生也去他家吃飯。和B再次相遇,是二零一零年七月吉林長白山詩會,他離開新疆幾年許,依舊T恤衫大短褲,白襪閃耀在小腿上。我說起第一次見他時就記住了他的襪子時,他像在聽一個傳說,恍惚迷離。

那是一九九四年,烏魯木齊南門體育館,他和他的孩子正在過斑馬線。我剛離開故鄉(xiāng)來到烏魯木齊,在這家報社打工不足一月,人還沒認全。報社位于一幢轉(zhuǎn)角樓內(nèi),上班時多個門洞敞開如蜂巢,樓道內(nèi)有部公用電話,常鈴聲大作,有人接聽后,大叫一聲XX,撂下話筒就走,等待中的話筒傳導(dǎo)出嘈雜而充滿活力的喧囂聲,是那些穿牛仔褲的青年男女在大聲說笑,討論最熱門的話題,旁若無人。我剛來,還沒混到這份上,只默默坐在桌子上寫消息。下樓時,一女孩子抬起胳膊對我說,看,B。想來,他的孩子那時和我兒現(xiàn)在差不多,六歲左右。父子倆穿越斑馬線要到對面去,一前一后,一模一樣:T恤衫、牛仔短褲、足蹬翻毛皮休閑運動鞋、白襪子。那孩子的鞋小了幾號,襪短了幾分,跟著父親,如大小獅子共同檢閱屬地。獅子形象來源于B恣肆縱橫的頭發(fā),幾乎呈爆炸狀。那襪子不像襪子,比很多人家的擦臉毛巾還白。

B是新疆詩人里最具詩人氣質(zhì)的詩人,每個細胞都流淌著詩意。他的生活亦趨向詩化,不像很多人,模樣像公務(wù)員,生活像商人,滿嘴革命腔,卻還要拿著分行的啰嗦話來給自己貼金,說自己是詩人。B敏感,驕傲,細膩,極富語言表達能力,出口成章,擅于將生活中的點滴細節(jié)與超拔理論相結(jié)合,臨了,不忘添上屬于自己的血肉親歷,這樣熬煮出的詩歌,強烈地拷貝著屬于他的個體氣息。但那時,當(dāng)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白襪子時,我還不具備解讀他詩歌的能力。當(dāng)我看到這個如此張揚自己小腿的男人時,倒吸一口涼氣,故鄉(xiāng)的小城,絕然生不出這種男人。那白襪子帶給我一種信息,印證了我對世界多樣化的渴望,印證了我們無需按部就班地生活,可以在無章可循的情形下根本不去理會時間如何流逝,可以將屬于自己的人生過得更恣肆一些。

二零一零年八月二十六日,深圳,世界之窗地鐵口,我接到F的電話。自十八歲分別于小城,我們再也沒有相遇。當(dāng)你老了——詩人說,當(dāng)你老了,我愛的是你刀刻般的皺紋。那天深夜,當(dāng)我翻看自己十八歲的照片,感覺那女孩笑得實在太燦爛,像要把一生的幸福都揮霍光。那是沒有皺紋的笑,一條皺紋都沒有。看著看著,孩子在身旁說,媽媽,這個阿姨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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