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積林
1
一過正月初八,村上的青年男女就一伙一伙的向外走開了。有包工頭雇上車直接到村上來拉上走的,有背上個鋪蓋卷到山丹城里跟上包工頭坐火車走的……反正這幾天,巷子里天天都有送行放鞭炮的聲響,一直會延續(xù)到過了正月十五,才會消停的。
辛爸的大兒子辛生和辛生媳婦剛坐上一輛大巴車走了,上石棉礦去了。這幾年,辛生兩口子一直在石棉礦上干著。幾畝地都包給別人了,年底回來,承包人把承包費痛痛快快一給,落個省心和安然。也多虧了兩口子在石棉礦上吃苦掙錢,才把那個家維持得井然有序。辛生有一兒一女,女兒前年考上了大學,兒子也于去年上了高中。辛生心高得很,去年兒子中考成績好,就給轉到民樂上高中去了?!降ど系煤煤玫?,轉到民樂干啥呢?就為這事從敦煌石棉礦回來一趟,來來去去的車費多貴呀!還又是請客又是送禮的,啥球意思?辛爸不理解。姑娘不是就在山丹上的學嗎,還不是應屆生就考上了。農村娃娃嘛,能考上個學就不錯了,啥清華了北大了的,那是你思謀的嗎?都是心里的?。≌l說的山丹的教學質量就不如個民樂的了?
呔,我的這個爹也……
大巴車已走出巷子,拐了彎不見蹤影了,漸漸的,連轟鳴聲也被一股股的寒風吞噬了,咀嚼著,而后吐出一片片的枯葉,向巷子里甩了回來,打在地上,打在墻上,打在了辛爸的心上。
老漢,回唄!辛爸的老伴辛嬸抻了抻辛爸的衣角。辛爸抖了抖手里的一串鑰匙——那是辛生臨上車時給辛爸的,每年都是的,辛生走的時候把鑰匙放下叫老爹給看家呢——說,你先回屋去,我過去把辛生家的驢拉過來。
辛爸有四個子女,大兒子辛生,然后是兩個女兒,都出嫁到了鄰村;小兒子辛福,也已經三十出頭了。大兒子辛生很早就另立了門戶。辛爸和小兒子辛福在一個院子里住著,但也是另起著爐灶,辛爸老兩口在上房里住著,辛福兩口子住在北屋。平時都是各吃各的,但是到了過年過節(jié)時,兩個兒子,連鄰村的姑娘、女婿都就圍到辛爸的屋里來圖紅火呢。辛爸老兩口樂得屁顛屁顛的,待到一個個相繼出外打工走了,老兩口心里又會空落落的。
辛生的院門離辛福的不遠,都在居民點的巷子里,只斜對著錯開了兩戶人家,這兩戶也都是他們的叔伯弟兄。辛爸走到辛生的莊門口,看到門扇虛掩著,心里說,這個霉鬼,急急慌慌的,走的時候咋連門也不鎖嗄?來上個賊娃子,順手摸溜上個啥走掉,還不知道時節(jié)呢。待推開門扇進到院子里一看,各屋的門都關得嚴嚴實實的,才又把剛才在心里撲騰撲騰燃著的虛火熄滅了,徑直向后院子里走去。
辛生家的驢其實更多的時候都是在辛爸家的后院里喂著呢,也就年底辛生從石棉礦上回來后,才牽過去喂上幾天。莊稼都包給別人種呢,還養(yǎng)上個驢干啥?再說了,現在即使種莊稼也多不用牲口了,用的是機器嘛,還不賣掉去。不能賣,不能賣,上個山下個地的,牽上頭驢就像是牽著個地,牽著個天,牽著整個的莊稼活兒;就是到冬天了,牽上到新壩泉里飲去也是個暢快的,人的嘴里噴著寒氣,驢的嘴里也噴著寒氣,碰上個草驢了它還昂哼昂哼地騷情上幾聲,尥上個蹶子,相互啃啃脖子,多農村嘛。晚上睡下了,五更天,驢的踢踏聲會定時的響起,像是一把捶芨芨的木榔頭,把主人的夢捶綿,捶醒;然后主人就披衣、趿拉上鞋子去給它添上把草,回屋里后,再穿好衣服,開始捅爐子生火。
辛爸推開后院的柵門,拴在槽上的驢一個激靈,像是窮人看到了政府,吐嚕吐嚕的親熱。辛爸看了看豁了口的槽沿,又折了身看看草房里還剩不多了的草料,解下樁上的韁繩,牽上驢出了莊門,撒了韁繩,讓驢自個向他住的院子里走去。他反身關莊門、鎖莊門。鎖好了莊門,辛爸把鑰匙攥在手里,捻弄著,正要向前走,卻聽到哐哐的兩下敲門聲,同時聽到莊門里有人喊著爺爺爺爺。
哦,是辛天天,辛生的兒子。
真是老糊涂了,天天還沒走學校去嘛,今天才初十,天天要到十二才走民樂去呢。就這也比正常開學提前了好多天去補課,臘月里都補到二十六了才放了假回了家的。才上高一,就抓得這么緊,真是苦了娃了。
嗯!辛爸應了一聲,窸窸窣窣地開了門,說,這個娃,人咋地忘了你還在呢。你的爹一走把人的心給弄得恍恍惚惚的了。
辛天天走出辛爸重新打開的莊門,說,爺爺,我的爹他們走了唄?我剛才在車旁站著呢,看著坐在車上的爹媽,心里咋的一下子特別的難受,眼淚就下來了。我不想叫爹媽看見,看見了他們心里更難受,就先回到家里來了。
走掉了。辛爸抬頭看了看已經比自己高出了半個頭的辛天天的臉,上面還有流過淚的痕跡,像一道干澀了的河道,偏向了耳根下,而后沒入了發(fā)叢。辛爸急走了兩步,轉過身去,用一聲重重的咳嗽才壓下了涌到喉管的一種心酸;頓了好一會,仿佛聽了那種心酸落在心中的一聲咕咚后,才平靜下來說,娃,天天,你可要好好學習呢!將來奔上個好前程了,好好孝敬你的爹媽。你看看,這幾年,你的爹媽為了供養(yǎng)你們姐弟兩個上學,在石棉礦上干活,苦得都成了個干猴娃子了。
辛天天走上前,挽住了辛爸的左胳膊說,爺爺,你放心,我也會好好孝敬你的。
我還能活得到那一天嗄!辛爸突然被孫子拽胳膊的舉動烙了一下,心里潤潤地暖了起來。我要是活到那個時候就好了,能享上你們一天的福都行了。
怎么能活不到那個時候呢?爺爺,你的身體還硬朗得很嘛。辛天天說著竟然把爺爺攔腰抱起來轉了個圈兒。
苕娃,爺爺都快七十的人了,你這樣雙抱手揆著,還不把老骨頭揆得散了架嗎?辛爸不無夸耀地說,還不了說,你才幾天的個天娃子,咋覺都沒覺著就長成大小伙子了,力氣大的,把我抱上就像甩撥吊的呢。
辛天天嘿嘿笑著,從爺爺的手里接過鑰匙,說,爺爺,你先回去,我在這邊看書。鑰匙我拿上,要是過去的話,我就把門鎖上了。我要不想過去,學得晚了就在這邊睡下了。
晚上一個人敢睡嗎?
敢嘛。我和二大家的辛雷娃說好的呢,晚上我給他打個電話,他就過來和我睡呢。
行。
辛爸看著辛天天進了莊門,又抬頭看了看已經落到了西山頂上有些冷清的夕陽,才往斜對面自家走去。
2
辛爸剛走進莊門,從北屋辛福的屋里傳出來的劃拳聲高一下低一下的像是鐵匠鋪里的打鐵聲,打在他的身體上生疼。咋的能喝得很,從一早晨就開始喝,喝到現在馬上都天黑了,還不停嗄。忽兒視線又被驢打噴嚏的聲音引了過去,辛爸看到剛才自己放進來的驢已經把院子南面的花池圍墻撞開了一個缺口,跨進去,啃里面去年栽下的幾棵白楊樹的皮呢。氣不打一處來,辛爸正要發(fā)作,辛嬸提著個包子從屋里走了出來,也沒注意到辛爸陰沉沉的臉色,就說,老漢,我走個二隊的陳姑媽家去,這些天光忙著侍候了來的親戚了,都沒有顧上走個親戚家,姑媽家都連續(xù)到我們家來了幾年了,我們再不去就太失禮了……還沒說完,看到辛爸手里提了根撬棒向花池里望,才發(fā)現了驢在啃樹,急躁道,呔,老漢,驢啃樹的呢,咋不往開里攆,還定定站下望去了。
辛爸望了望風風火火的辛嬸,突然又扔了撬棒,進了花池,趕忙把驢牽了出來,才說,你去罷,去了早些回來。
咋能早些回來呢,你的這個早是啥時候算個早,難不成我把包子放下就回?去了就算不吃人家的飯了,總得喧嗑了再回來,不然還叫老姑媽說真?zhèn)€是還禮去了,沒個人情味嘛。辛嬸邊說著,已向莊門口走去。
我是說天馬上就黑了,去了早些回來,不了太遲了黑咕隆咚的走路碰碰磕磕的。辛爸牽著驢邊往后院走,邊囁嚅著,噢,不過居民點上一路都有燈哩,也不咋的黑。
辛爸把驢拴好后,從后院出來,正要往上房屋里去,回頭間卻看見辛福的媳婦劉霞從廚房里端出擺著菜碟子的方盤往劃拳的那個屋里走,心里就不自在起來,就有一個個黑夜像是誰拿著一根鉛筆在他的心上畫著一道道記事的劃痕。能和辛福扯著一天間喝酒的是誰呢,該就是他的干親家裴錢嘛,再有誰呢?其實,裴錢天剛發(fā)亮就騎著摩托來了,進到院子里時,辛爸就看見了,只是那個身影他太熟悉了,熟悉得讓他生厭,熟悉得讓他生恨,恨到咬牙切齒,才沒當個親戚而去理睬那個身影,才一天了沒進小兒子的北屋?!攦鹤映鐾獯蚬ぷ吡撕螅荒晁募径疾换貋?,就是在那幾個一年四季里,那個讓他咬牙切齒、而塞到牙縫里又讓他惡心的身影,隔三間五的就摸黑里翻墻進了他們的院子,爾后,又悄悄進了劉霞虛掩下的北屋門。
一家人本來就對劉霞七八年了不生育窩著一肚子的氣,而那一夜夜的不光彩似乎像是在給辛爸窩著氣的肚子里一勺勺地添著屙水。第一次是前年正月十五過完后,辛福剛跟上包工頭到哈薩克斯坦打工走了不久后的一個夜晚,辛爸到后院解手時發(fā)現的。當時,月光很亮,一個黑影“嗖”地從院墻上翻了進來。辛爸嚇得剛要出聲,卻見那個黑影溜溜擦擦地進了北屋,才猛個里醒悟了過來。辛爸進到屋里,偎在被窩里,定定坐著不想睡。半睡半醒朦朦朧朧中的老伴問他咋不睡,坐著干啥呢?他不說話,老伴就拉亮了燈,他趕緊又拉滅了。他想給老伴說剛才看見的,但試探了幾次都沒說出,就那么坐到了天亮,坐成了他的心病。后來,辛爸想給劉霞提個醒,或者怎么地暗示一下,總是張不了口;給回家了的兒子說,怕又傷了兒子,就更是難以啟齒。
驢日下的裴錢,還是村干部呢,屌文書。
辛爸不由自主地就走到北屋門口,正好劉霞端著空方盤出來了。辛爸似問非問地說,屋里來的是啥人嗄?咋從早到晚間地喝個不停?
來的是裴親家嘛。爹你進去。劉霞一副匆匆忙忙的樣子走進廚房里。
辛爸用右手挑著門簾,站在門檻邊說,我當來的啥貴客!
坐在正面的裴錢趕緊滑下炕來,隨便踩了一雙鞋,站在地上,端起酒碟敬到了辛爸的面前,說,老姨爹,給你敬個年酒。
可受不起你大文書的敬呀。辛爸酒也沒端,而轉向辛福說,一天間光顧上喝酒呢,咋的喝得連啥都不顧了,人情也沒了,你的大哥走呢也不出去送喀。
大哥嘛自家的人,年年出去的呢,老習慣了,盡送啥的呢。辛福已是醉眼矇眬了,擺了一下手,很氣勢地說,喝嘛,親家來的呢好好喝嘛。大哥一臘月到正月天天見著呢,親家一年才來上幾次,不好好喧的喝一家伙能行嗎?喝,老爹,裴親家給你敬了,你就喝上。
我沒喝過個酒?你看你喝得昏昏沉沉,啥都就不顧了,剛才驢啃院子里的樹哩,也不叫你的媳婦去攆喀。辛爸說著說著就來了氣,別人都陸續(xù)出外打工走開了,你今年要到哪里打工去呢?趕走把那幾畝地拾掇著耙磨掉嗄。
辛福右手又一擺,說,這個老爹你不了管,去年年底回來時就和老板把合同簽掉了,原去哈薩克斯坦,護照都辦好的呢,只等十五過完就走。
地呢,咋種呢?辛爸問辛福。
啥地?辛福撩起了迷惘的眼皮說,不就是那六七畝地嘛,還不像往年一樣,劉霞就種上了么。要是忙了顧不過來,裴親家會過來幫忙的。
怕是連啥地都給你幫著種上了!辛爸實在忍不住了,就把壓在心里的話咕嚕了出來。
醉醺醺的辛福沒有聽出辛爸話中的蹊蹺,倒是站在身后的劉霞做賊心虛,臉上掛不住了,虛張聲勢地扯高了嗓門說,這個老爹,你胡說的啥?老了老了咋沒個正行。
我胡說啥了?你個人干下的事個人知道。我們也就睜一眼閉一眼的不說了。辛爸說完,一把打翻了裴錢手里端著的酒杯,邊說道,這個尿水子么盡喝啥的呢!轉身氣呼呼地出了門。
就是那一聲杯碟碎地的聲音把辛福驚了個醒,他猛地跳下炕,赤腳攆著辛爸出了門,質問道,啥睜一眼閉一眼嗄?
把你這些個實鼻子豬,別人騎在脖子上尿尿呢,你還掂上叫拉屎咧。
啥?啥?你說的啥?辛福突然惡狠狠地說,好個老爹了,夠意思了。你說你睜一眼閉一眼,我們才是睜一眼閉一眼的呢。你看,我出外打工走掉后,劉霞給我說的你啥都給你的兩個丫頭家挾著呢。著,老爹,既然挑明了,今天就把話往清楚里說,這個家里可啥都是我的,你再不了今個給你的這個丫頭挾個柴根子呢,明個又給那個丫頭挾個樹枝子的。
哼,我看這個家里啥都是你的,就兩個老的不是你的!辛爸氣急了說。
也是辛福喝得太醉了,沒聽清老爹說的啥意思,竟然接上了碴兒就說,嗯,就是的,就是的!想干啥呢?
我咋日下了這么個吃屎娃!辛爸突然感到一陣暈眩,趕忙扶住了屋墻,站了一會兒,才緩過神來,一步步慢慢挪著走進了上房屋。
3
辛嬸在姑媽家喧得很遲了,盡頭回來時,月亮都上來了。是姑媽的小兒子送回來的,送到莊門口他就回去了。
院子里咋黑黑的呢?上房、北屋的窗戶都是黑咕隆咚的,這么早不可能都睡了覺吧。農閑時節(jié)誰會這么早睡覺呢?辛嬸進屋嘴里喊著老漢,邊隨手拉亮了電燈,看到地下炕上都沒人。呔,這個老霉鬼,這會子了不在屋里看電視,跑到哪里去了?辛嬸又折回到門口,喊了兩聲老漢老漢,還是沒人應,就走到北屋門口推北屋門,推了幾下都沒開,門鎖著呢。一滿喝得醉醉的又跑了哪里了?
辛嬸就走出莊門,走到了辛生家的莊門口,從門縫里看到里面還亮著燈光,就拍門扇,拍得鐵門扇咣里咣啷的猛響了幾下,像是把整個寂靜的夜突然晃出了很大的波瀾,連辛嬸自己都感覺到自己的身子在左右搖擺著。
風已經很大了,吹得頭頂的星星像一束束燈焰,在撲閃著,搖曳著。
屋里的燈影也在搖曳著,一會兒,辛天天趿拉著鞋出來了,邊走邊問誰啊?
是我。
噢,是奶奶。
嗯,天天,你的爺爺在不在?
不在么。
辛天天打開了莊門,讓奶奶進。辛嬸說不進了,你的爺爺不在我就不進去了。又問,你一個人敢睡嗎?
辛天天說敢睡,我和辛雷娃睡著呢。
那你們就趕緊睡吧。辛嬸又說。
辛天天問,爺爺不在屋里嗎?走了哪里了嗄?
誰知道那個老霉鬼走了誰家喧謊去了,這會子了還不回來。辛嬸說,我不找他去了,哪里找去呢?他喧罷該就回來了么。
辛嬸回到上房屋里后,拉開了被子煨在炕上,剛要往開里按電視開關,隱約卻聽到了一聲似曾相識的咳嗽聲。呔,在哪里呢?好像是從房后頭傳來的。呔,這個老霉鬼總不是給驢添草去了,防不住栽倒爬不起來了?老了的人了誰能說上會突然發(fā)生啥事呢。辛嬸趕緊磨下炕,穿上鞋,出門向后院走去。
月亮已升上一白楊樹高了,把后院柵門的欄桿照在地上,像誰伸開手指,數著今日個是初幾。盡管在月光的漫漶下,后院子已經很有亮度了,但是進了柵門的辛嬸還是摸到墻角的燈繩,拉亮了后院的燈。頓時,整個后院黃澄澄的,尤其是燈泡周圍,像是兩頭黃牛牴仗后騰起的煙塵。辛嬸揉了揉有些不適應的眼睛,向四周瞅著。
呔,這個老漢,半夜晚夕了,定定坐在那里干啥呢?人到處找的喊的也不言傳一聲。
可不是嗎,辛嬸的老漢辛爸不就坐在上房后墻邊屋檐上吊著的燈泡下的一塊青石頭上,像是一塊黑夜撂在了另一塊黑夜上。
辛嬸又喊了一聲,呔,老漢!辛爸還是沒有言傳。
辛嬸走到了辛爸的跟前。辛嬸佝僂著腰鑲到辛爸的臉上,專注得像是從一個針孔里穿線,但看到的卻是兩根淚線從辛爸的眼孔里穿出來,匯聚在鼻翕處,打了個結。辛嬸吃了一驚,驚恐地說,呔,這個老漢,你咋了?辛爸還是沒有言傳,含淚的眼睛直愣愣地往一個地方瞅。
辛嬸就也順著辛爸的眼光瞅的地方瞅,但院子內沒有看到讓她生疑的東西,她就又往遠處看,更遠處,只有月亮在半空中懸著。
呔,老漢,你定定瞅的月亮干啥呢?
這回,辛爸有了反應,撩起袖口,擦掉了臉上的淚痕,說,你說,月亮像個啥?
月亮嘛該就像個月亮,再能像個啥?
你定定瞅著看,是不是像個繩圈?
啥繩圈?
吊脖子的繩圈。你定定瞅著看,像不像?
辛嬸像老漢那樣定定地瞅著看,看久了還真像個繩圈,似乎還被風吹得搖晃著呢。
你咋能這么想呢?
因為我想這么做嘛。
好好的,為啥呢?
呔!辛爸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站起來拍打了幾下身上,像是要拍凈身上的疲憊。然后,又坐了下來,說,兒子不認我們老兩口子了,活下還有啥意思呢?
誰???誰不認了?
該就你的兒子辛福嘛,誰?還能有誰呢?罵我們給兩個丫頭家挾了東西了,說這個家啥都是他們的。辛爸說著又激動了,聲音都有些顫抖。你說啥是他的?就連煤都不拉一把,哪年不是我們老兩口子用攢下的個錢買的呢?我們哪里來的錢呀,這么大的歲數了,又不能出去打個工,干個啥的,就那幾畝地一年收入上個兩三千塊錢,再就是辛生和兩個女婿到年底來了多少給上幾個嘛。你辛福還和就一分都沒給過嘛,年底回來時給媳婦子一套一套穿得展晃晃的,可你知道你走掉后人家背過你去干的啥事?那么好的衣裳還不是穿上叫旁人看的呢!
你這個老漢活苕了,咋地胡說開了?著,可不了胡說!辛嬸唏噓道。
我咋不說?我總不能叫心里頭一團氣憋死。那個事啊怕你著氣,連你都沒說過,思想的,我知道的啥了都擱在心里個人受這個折磨唄。事情遲早總會有個轉機的??墒莾赡甓嗔?,媳婦子沒個覺悟,兒子呢兩眼摸黑的呢。還一來就把那些個驢日下的當上賓一樣招待著呢。辛爸停了停,點著了一根煙吸著平靜了一下情緒,繼續(xù)說,裴錢打早就來了,把酒桌子擺上喝酒時,我正在院子里轉著呢,辛福還嚷聲叫我進去喝酒,我推辭著沒有去。后晌,你走了姑媽家了,我把驢拴到后院子出來后,咋的就不由自主地進了北屋。進去后,裴錢還禮貌地給我敬酒的呢,我就沒喝,一把把他的酒碟子給打翻了。把辛福說給了一頓。——真成了油瓶倒掉都沒人扶了,驢啃樹的呢,你說人家劉霞進進出出的端菜著呢,能看不見么?看見了都不攆喀。劉霞一下子歪得很了,說我胡說了。我氣急了就說你個人干下的事個人知道,我們也就睜一眼閉一眼的不說了。誰知道辛福那個苕娃,把話聽岔了不說,還二得很,跳得老高的蹦子罵開了。說這個家里啥都是他的,說我們給丫頭家挾了東西了。我就說,嗯,這個家里啥都是你的,就兩個老的不是你的。你聽,他竟然響當當地說,就是的想干啥呢。哎喲,那會子你沒在,一時也沒個說話的地方,坐到屋里我咋心里一家伙涼得就像跌到冰窖里了。就磨出來,坐到后院子里胡思謀開了。要不是想到我走了以后,你一個人奈何的話,我就走掉了。真的。你不相信了到驢棚里看去。
辛嬸走進了驢棚,看到棚梁上掛著一個繩圈,和剛才瞅久了的月亮一模一樣。呔,這個老漢,還真的差乎了把傻事干下!
我把繩子拴到梁上后,坐在這塊石頭上矛盾咂活了。辛爸痛苦地說,思想的辛福是個最小的,誰呃疼的就是他,啥都給他霸著呢,到頭來最傷人的還就是他。
哎,辛福那個娃子咋的懵懂得很,劉霞和裴錢眉來眼去的,明眼人誰一看都看出來了,就他糊涂著呢。辛嬸說,好個老漢呢,你剛才說的害怕我著氣,不給我說他們的那點點鬼事。其實,前年個裴錢給幫的種地來了,我就觀算的兩個人不對勁。你不了以為就你的心明亮的呢,再的人的心就是個黑洞。
唉……
再傷人也得管呃。自己生下的,沒治。
說的是,就是頭驢了,你喂得飽飽的,還防不住踢你一蹄子,何況這么復雜的人呢。辛爸正說著,突然,拴在槽頭上的驢就昂哼昂哼地叫了兩聲。
也就呃,辛嬸說,就當是叫驢踢給了一蹄子,再不了在心上氣了。老漢,我咋思想的再不了叫辛福去哈薩克斯坦了,一去就是一年才能回家,劉霞叫裴錢胡繞纏的,可把那個家往掉里散呢。結婚這么多年了不生育,也不好好看喀是啥病??觳涣私腥ツ敲催h了,叫在山丹城里找上個活,兩口子一搭里干去,邊干邊看病。病看好生上個娃,心也就收回來了。地也不了種了,和辛生的一樣包掉去。
該就好么!裴錢也就沒理由和機會來繞纏了。就是咋給辛福往明里說呢?
我明個了把辛福喊到這個屋里來婉轉地說嘛。辛嬸說,不過,說歸說,還得把他的后路先斷了。
咋斷?辛爸問。
護照嘛。辛嬸說,把護照能退掉,辛福該就去不成了。
噢。辛爸似乎明白了,但又遲疑地說,問題是,咋退呢?我聽他們說的,辦一個護照要八千多塊錢呢,這個錢都是老板出的。他們民工和老板在合同上簽得明明的呢,護照辦下來后要是誰臨時有啥急事去不成的話,辦了護照的錢可就得個人賠。
該就么,就是到老板那說喀辛福有急事呢,去不成了,把錢給人家一分不少地賠上就把后路斷掉了。辛嬸說。
哪里的錢呢?辛爸疑惑道,你是說,把我們折子上存下的那些錢取出來,賠去?
這個老漢,不是那些錢,你再有的啥錢呢?辛嬸輕松地說。
呔,這個老婆子,一向是鐵公雞一毛不拔嘛,今個咋的這么大方了?辛爸的心里突然開朗了起來。
咋的大方起來了?不是為了兒女嗎?咋大方都行呢。辛嬸像是卸下了一個重擔,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老兩口沉默了一會兒后,辛爸突然撈了一把辛嬸,指著說,呔,老婆子,這會子我咋看的月亮像個戒指了。
這個老霉鬼,咋神奇古怪的,月亮咋又像個戒指了?沒識上三個字,還盡說些個別人聽不懂的話。辛嬸捶了一把辛爸的背,還是照他指的方向看了過去。
辛爸笑了笑說,其實這個話不是我說下的,是辛林,就是二房家小名叫成娃的那個,現在在縣城里工作的呢,出了本書,說是詩集,前些日子回家來了,拿的幾本,我翻了翻,都寫的我們農村的事,覺得讀起來親熱得很,就要了本,閑了讀喀。
這個老漢,你再的書都在柜子上撂著,見你閑了翻翻。你說的這本啥書是個啥樣子我咋沒見過?
辛爸說,你又不識字,見的干啥呢?我害怕叫人撈上走掉,平時就在柜子里鎖著呢。剛才那句話就是那本書里的,原話是“月亮像我送給你的一枚戒指”。
月亮像我送給你的一枚戒指……辛嬸定定瞅著月亮反復地念叨了好幾遍……啥意思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