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貝爾
西部頭題·川西尼蘇的眼淚
阿貝爾
1
在我們平武,尼蘇一直是一個神話人物——幸福的神話人物,她是因為接觸過神——見到過毛主席,還被毛主席問過話,上過當年的紀錄片《光輝的節(jié)日》——被神化的。真的是“被毛主席問過話”,不是“與毛主席說過話”——毛主席問她的時候,她羞澀、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但我知道尼蘇是一個人,一個女人,一個白馬女人,她體會到的是一個白馬女人活在世上的辛酸苦辣,神話不過是人們強加給她的一種想當然的政治抒情。
早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寫縣志的時候,我就注意到尼蘇。最早是在一本地方史料中看見她年輕美貌的照片。她受到毛主席的接見、被問話也編入了1997年版的縣志《大事記》。從那時起,我便想見見尼蘇,見見照片上那位年輕美貌、氣質不凡的白馬女人。我只是想見見,并沒有去打聽,便一直不知道她住在哪里、在干什么。在我的想象中,這樣的一位少數(shù)民族女性不是住在省城,就是住在市里。在想象中,我感覺到了與尼蘇的距離,這個距離是當年的我還無力跨越的。所以見尼蘇,僅僅是我個人的隱秘的沖動。
在后來的時間里,特別是在我想到要寫一本關于白馬人的書的時候,尼蘇會浮現(xiàn)出來。照片上的身穿裹裹裙、頭戴白氈帽、插白羽毛的漂亮尼蘇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符號,一個被政治化的羅曼蒂克的白馬女人的符號,也是我們國家少數(shù)民族婦女在那個時代的符號。這個符號在褪去光鮮之后慢慢呈現(xiàn)出銹跡,并顯示出沉重哀傷的氣質。
書遲遲沒能完成,尼蘇便也始終藏匿在謝幕的時代背后。謝幕的時代往往才是真實的,退去人造光,還原成山水、石頭、木頭、牛羊、蕎麥、青稞、洋芋、水、磨坊這些自然的物象。就是不能置身在這些物象當中,不得不和它們保持一種距離,那么,能夠送送孫輩、買買菜、散散步、在陽臺上看看星星,也是真實的。只是老了,青春不復返,中年的健康不復返,身子骨完全沒了那個時代的原始的欲望和痕跡。
當時間的掃帚掃除掉時代的塵屑,漸漸把偉大還原成平常,我遺忘了尼蘇。這遺忘是我一個人的,也是一個時代的。我個人的遺忘完全是因為圣光的消退,時代的遺忘則如河水改道,把一個漂浮物遺棄。
2
2009年8月17日下午,我在岷山深處奪補河畔一個叫祥述家的白馬人山寨第一眼看見尼蘇,她跟另一位白馬老嫗從我住的楊麻格楊老師家的院前經(jīng)過。我剛到祥述家擱下行李,坐在楊老師家的木樓下喝水。地震后這里差不多就沒有游客了。我在午后的高原陽光里感覺到的是巨大的、熱烈的寧靜,與我記憶里游客如織、徹夜歡騰的情景形成了強烈的對比。當楊老師的小兒子齊偉他告訴我,走在陽光里的其中一個女人就是尼蘇時,我并不知道哪一位是尼蘇。兩個女人,一個是白馬人的穿著,一個是漢人的穿著,她們背著背篼,并排走過去,一點兒不回避熱辣辣的太陽。
尼蘇出現(xiàn)了。我望著兩個女人的側影。
尼蘇在,自然生出了采訪尼蘇的想法。把這個埋藏了十幾年的想法告訴齊偉他,齊偉他說他們家和尼蘇是親戚,他可以帶我去。我問齊偉他什么時候可以去,晚上行不行?齊偉他立即面露難色,說尼蘇很忙,不知道什么時候有空。
“很忙?她這么一把年紀,還忙什么?”我有些不解。
“忙豬啊,忙牛羊啊,忙地里啊?!饼R偉他說,“都是替兒孫忙。兒子格波塔的兩個女兒一個在綿陽打工,一個在北京打工,格波塔的家,格波塔的大女兒嘎介波的家,都要人照看?!?/p>
我問齊偉他尼蘇今年多大歲數(shù),齊偉他說有七十幾了??晌矣X得,剛才看見路過的兩個人的面目,兩個人的側影,都不像是上七十的。
到寨子里去走走,走尼蘇剛才走的路,朝著尼蘇去的方向。太陽光依舊強烈,間或有木樓的影子投在路上。我快步躲過太陽光,停留在木樓的影子里觀望。我是第三次來祥述家。不算路過。第一次是陪詩人蔣雪峰、劉強一行,記得活吞過一條羌活魚,晚會結束游人散盡,與雪峰圍著余火對飲到凌晨,回去寫了《在祥述家抵達詩歌》。第二次是陪安昌河跟峨影廠的導演。這一回,震后第一次來,成了祥述家唯一的游客,可以獨享它的寧靜和寂寞。寨子顯得異??占?,偶爾能遇見一兩個人從對面走過來,水泥路燙燙的,行人的眼神卻是悠閑清涼的??匆娫郝鋲吽X的狗,或者是水泥地上玩耍的嬰孩,都是一律的閑靜。
看見一條小徑通向奪補河,便走過去。小徑的一邊是木樓,一邊是菜地。有木柵欄隔開了小徑和菜地,我知道是為了阻擋牛、馬、羊去糟蹋蔬菜。
以為小徑前面有樹可以遮蔭,頂了烈日一直走,到了奪補河邊也沒看見有可以遮蔭的樹。面前是一座木板橋,橋下是奔騰的灰色的溪流。我已經(jīng)很熟悉這條溪流了,在岷山更為幽深的王朗的雪山腳下,我見過它,要更為歡騰,更為冰潔。在王朗它還是兩支,一支從大窩凼流出,另一支則出自竹根岔。即使在祥述家我也熟悉它,在木板橋上游不遠處還有一座便橋,我曾經(jīng)兩次站在便橋上目送溪水。旁邊岸上長著三五株百年老樹——老白楊,怎么看都像是刺梨。對岸是一片開闊的洋芋地,洋芋、豇豆間種,有白馬女人在地里挖洋芋,裝束一點兒不懈怠,裹裹裙、花腰帶、白氈帽、白羽毛一樣不少。萬綠叢中,呈現(xiàn)的是極為優(yōu)雅的勞作之美。
我便是在這樣一個背景下看見尼蘇的。依然不知誰是尼蘇。兩個白馬老嫗,躬身在對岸水邊的一籠灌木叢。陽光在花腰帶上閃耀,細風在白羽毛上纏繞。我站在木橋上看這一幕,看見的不是兩位老嫗,意識到的也不是。她們各自拿著一根鮮活的灌木枝,從溪邊走過來,走上地埂,也不用手去扶旁邊的柵欄。我站在木橋上看這一幕,走過來的分明是兩位少女。
我和她們在橋上相遇。她們手里拿的是一種野果——她們叫牛奶子,我們叫喬子兒??此齻兡弥肮p松地爬上橋頭,臉頰紅彤彤的,可以跟少女相比。
“你是尼蘇?”我問走在前面穿T恤衫的一位。
尼蘇看看我,沒有回答。我看看她手里的牛奶子,一顆一顆已經(jīng)紅透,果皮上有種樸實的迷蒙。
“那你是……”我把視線移到旁邊穿裹裹裙的女人身上,自然也分出一些落在她手里的牛奶子上。
“她就是。”穿裹裹裙的女人用眼睛示意我。
我重新把視線轉回到尼蘇身上。怎么看也不像是七十多歲的老人,六十歲都不像。有皺紋,但不是老人的臉頰,更不是老人的身材。尼蘇身材勻稱,依舊潛伏著活力,灰色的T恤衫顯得很寬松,很休閑,且不失優(yōu)雅。
我做了自我介紹,說我是寫地方志的,很想跟她談談。尼蘇不解地看著我。不解地方志,也不解我。不解也是不屑。我改說我是寫縣志的,還說了“久聞大名”,這下她懂了,目光開始融化。我想告訴尼蘇我是一位作家,又擔心“作家”一詞在她聽來比地方志更為難懂。
謝天謝地,尼蘇答應了我的采訪,時間約在第二天。
回去看見“尼蘇山莊”的木制標牌與楊老師家僅一戶之隔,只是不在路邊,要從一家木樓的當頭進去。站在路上便能看見“尼蘇山莊”的木樓。一棟轉角的舊木樓,當頭正對著公路,上面掛著電腦制作的巨幅圖畫。圖畫上方印著“尼蘇山莊歡迎您”幾個漢字。我把左邊站著的白馬少女當成了少女時代的尼蘇,后來才知道是尼蘇的孫女兒嘎介波。圖畫的右下方才是尼蘇,已經(jīng)老了,端詳著手中的照片,站的位置和姿勢并不顯眼。注意看,還會看見圖畫上印著“嘎介波的奶奶(尼蘇)代表白馬藏族于1964年在北京天安門廣場被毛澤東親自接見如今健在”兩排小字。這個敘述顯然有誤,僅僅是用來招攬生意的。字很小,背景是黑黑的白馬人的總神山。
傍晚散步,幾次經(jīng)過尼蘇山莊都要停下來望一望。尼蘇木樓上的燈還沒有亮,她或許還沒從地里回來,或許回來了,一個人躺在火爐邊的盤羊皮上回憶那偉大的瞬間。
夜里睡不著,一個人到木樓上看星星。對于白馬寨的繁星,我是有清晰的記憶的。與詩人蔣雪峰在祥述家抵達詩歌的那個午夜,那些繁星璀璨、潤澤得猶如溪水中的寶石??葱切?,也想尼蘇,天亮就要與她坐在一起,對于我,她還是一個謎,她可能透露給我一個怎樣的謎底呢。憑第一印象,憑她采摘牛奶子的印象,她不會只是一個政治符號,不會只是一個時代的音符,她是一個人,一個女人,一個白馬女人,且很可能有著大海一樣的滄桑。
3
18日早晨去色如家,又經(jīng)過了尼蘇山莊。色如家在祥述家下面一公里,因為水牛家水庫變得很孤立,不好發(fā)展旅游,差不多還是舊時的模樣,比祥述家要窮很多。色如家下去一公里是扒西家,寨子較色如家要大一些,2007年與安昌河走訪過,拍過照。
一路上我都在想尼蘇,她是否起床,是否吃過早飯,我們的約訪是否還有效。我擔心有什么變故,畢竟是尼蘇,見過太多的世面,接受過太多的采訪,又是七十幾歲的人。
從色如家回來,我直接走進了尼蘇山莊。有一點激動,有一點惶然。云層開始有了變化,有淡然的朝暉照在尼蘇家的木樓上。木樓下有幾位穿便裝的婦女端著碗在吃早飯,有坐有站,一位婦女躬身在給一個小孩喂飯。我走過去和她們打招呼,她們都站了起來,熱情而好奇地看著我。
“這里是尼蘇的家?”我問她們。
她們看著我,沒有回答??吹贸?,她們并不是沒有聽懂我的問話,她們只是還想知道更多,比如我找尼蘇做什么。對于尼蘇的家鄉(xiāng)人,包括尼蘇的親人,這都是一種復雜而又隱秘的心理。自1964年10月之后,找過尼蘇的人不計其數(shù),他們帶給尼蘇的未必都是幸福。周邊的鄉(xiāng)親,包括尼蘇的親人(后來從尼蘇口中得知她的丈夫便是其一),也未必都會抱著善意。當她們得知我昨天跟尼蘇約好后,便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個中年男子。中年男子穿著帶拉鏈的夾克衫,里面白襯衫的領子扣得嚴嚴實實,戴一頂過時的軍帽,顯得不倫不類??撮L相、氣質,倒不怎么像是白馬人。
“你是尼蘇的……”我的話只問了半截,中年男子開腔說:“尼蘇是我媽媽?!?/p>
“他就是尼蘇的兒子,你找尼蘇有啥子事?”這時,剛才不善言語的婦女們圍了過來。我告訴她們,昨天下午在木板橋上尼蘇約了我今天見。
“你是記者?”有婦女問。
“我不是記者?!蔽艺f。
“不是記者那你是做啥子的?”有人問我。
我笑笑,沒有回答。我很想告訴她們我是一位作家。我走到尼蘇的兒子面前(他正迎著我走上來)說:“我是地方志辦公室的,就是給縣里寫縣志的?!彼袷锹牰耍胰セ鹛磷?,說火爐里的火還燃著。
說話間,太陽已經(jīng)熱辣起來,火塘是應該逃離的地方。問男子的名字,他說叫格波塔。問起他的母親,格波塔先是說出去了,與一位婦女說過一陣白馬話之后,又改口說在家里,并要帶我去。其間,我不忘打開相機拍照。拍掛有巨幅圖畫的木樓,拍木樓下淡然的朝暉里吃早飯的婦女兒童。
格波塔帶我沒走幾步,便被剛才和他說話的婦女叫住了。格波塔過去和她說了幾句白馬話,過來告訴我,他媽媽的腰傷發(fā)了,正在熱敷,現(xiàn)在不好見人。
格波塔很靦腆,說話細聲細氣的,要我多多包涵,這是他們白馬人的習俗。
格波塔要我先到他們家坐坐。他走在前面,我有選擇地為他拍照。為他拍照,也是為尼蘇生活的地方拍照。
從尼蘇住的木樓往北、往東三四十米,便是格波塔的家,中間隔著一棟有箭竹籬笆和土墻的老房子。老房子頗有些頹勢,但還有人居住,開著側門,聞得到煙火味。我客套地贊嘆格波塔家地盤寬、房子多,沒去打聽老房子誰在居住。
一只黃狗見了我便一直形影不離跟在我的腳邊,讓我每次按下快門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它突然野性大發(fā)偷襲我赤裸在外的腳踝。格波塔看出了我的害怕,說他們家的狗不咬人,只要不做出一副害怕的樣子。格波塔的話讓我更加害怕,我覺得狗已經(jīng)看出我害怕了。
淡然的陽光照在格波塔家的木樓上,照在漆了黃油漆的墻壁和大門上,陽光也被染黃了。格波塔走到屋檐下,要走上階沿跨進大門,我叫住他,要他轉身。鏡頭里格波塔的眼神是淡定的。
格波塔家的火爐燃著火,一鍋水一鍋臊子煮得翻江倒海,旁邊灶臺上浸泡著一瓷盆米粉。格波塔說他們都還沒吃早飯。這個“都”里包括了他的媽媽尼蘇、他的兒子小虎、他的從人大退休回來的幺(尼蘇的妹妹)、他的大女兒嘎介波留給奶奶照看的女兒。后來在我與尼蘇的訪談中,他們都進來端起碗一一盛米粉,在炊煙和水蒸氣的映襯里成了我們訪談的背景。鐵鍋、錫鍋、瓷盆、米粉、幺,都是漢語詞匯,看看它們,便更為明白什么是超越生物學的文化學了。
我想先從兒子的嘴里打探一點母親的事,誰知問起,兒子是一無所知。我感覺好奇怪,四十五歲的兒子居然沒有一點今天還健在的母親的印象。我把它想成是格波塔不愿講述的托詞。為什么不愿講?可不是一位普通的母親,而是一位見過那個時代的神明的母親。格波塔要是能講講他的童年該多好。一個白馬人的童年,一個與我同時代的童年,它包含了比我的童年要更為奇特、更為豐富的地理和民族因子。格波塔要是能講講他的母親該多好,講講對她的印象,上世紀六十年代末還是一位白馬少婦的印象,七十年代的印象,在寨子里忙里忙外的印象,在公社當婦女主任的印象……可是格波塔笑著說,他什么都不記得,一點都不記得。
我有點失望,但沒有辦法,格波塔的靦腆、抱歉,包括一點點的傻,都是真實的。格波塔告訴我,他的幺在外面,她應該知道一些,她過去在人大上班。還特別強調,他的幺婦嚷就是他媽媽的幺妹妹。他的強調像是在一句話下面劃上了著重符號,要我把思維的重心落在“血緣”這個詞上。
格波塔出去,很快回來告訴我,幺婦嚷說她與媽媽的年齡相差太大,過去的事情也都記不得。這是我預料中的。我愿意把他們的拒絕看成是白馬人本能的含羞和不善表達。
4
白馬人是一個很奇特的族群,他們在人類族群中的價值是可以跟與他們共同生息在岷山腹地的大熊貓在動物族群中的價值等同的。沒有人知道他們在這條上游叫奪補河、下游叫火溪河的河谷繁衍生息了多少年,保守地估計也在一千五百年以上。據(jù)史料記載,他們一度生活在川西平原的周邊地區(qū),包括涪江泛濫淤積的江油平原。近四十年的研究表明,他們是古代氐人的后裔。歷史關于氐的記載,到唐代便戛然而止了。今天岷山腹地的白馬人自己也說他們是三國時從江油平原過來的,他們中了諸葛亮要他們讓一箭之地的計謀。唐宋時漢人的疆界還只在今天平武的南壩(古江油關),就是南宋寧宗時王行儉從揚州過來做判官也還是住在今天江油的青蓮。可以見得,江油關西北的涪江河谷唐宋時候還是白馬人的地盤。到明朝1386年筑龍州城,白馬人才被完全趕至今天的火溪河。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白馬人才真正接受王姓土司的統(tǒng)治。之后的五六百年,白馬人一直處在一個相對獨立、相對穩(wěn)定的狀態(tài),不隸屬于藏人,只是在政治上隸屬于漢人的土司政權。
白馬叫白馬路,也是一個很奇特的地理區(qū)間。雪山阻斷了它與周邊三方的交通,僅僅可以出火溪河下到今天的平武(古龍州、龍安府),而火溪河峽谷本身的險阻也保障了白馬路成為一個相對獨立的王國。幾百年里,只有白馬人爆發(fā)不多的“番亂”,土司的平叛,以及和平時代土司騎馬進到奪補河流域的考察,構成了白馬人與外界的交流。
時間在白馬路永遠是下雪和野花盛開兩種狀態(tài)。一種是冰冷的凝固,靠舒緩、悠閑的爐火烘烤,伴隨著酸澀的青稞酒;一種是涼爽、嬌艷的飛揚,以潺潺的溪流和漫山遍野的杜鵑花呈現(xiàn),伴隨著響亮、潤濕的族歌。時間在白馬路是一個封閉的圓環(huán)——不是有著巨大落差的奪補河,沒有可以流逝的缺口,昨天逝去的人明天又會回來,元代逝去的人明代又會回來。逝去在白馬路僅僅是飲酒過量之后的一個晝夜的睡眠,或者是一次遠離家園的狩獵。
5
尼蘇進來的時候我本能地站了起來,空出我坐的椅子,挪了挪,讓給她坐。我看見旁邊都是矮板凳,擔心她的腰。
“你莫管!”尼蘇說??匆膊豢次?,只顧自己找凳子。
尼蘇進屋的時候,我已快速地打量過她。她穿了裹裹裙,戴了氈帽,只是氈帽上沒插白羽毛。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尼蘇,與昨天下午在奪補河畔遇見的判若兩人。昨天下午遇見的尼蘇身穿T恤衫和長褲,手捧鮮凈的牛奶子,是一位浪漫的少女,而此時坐在我面前的尼蘇則是一位真正的老嫗,不只是皺紋,不只是老態(tài),還有那么一點點酸楚,一點點邋遢。我注意到她穿的長裙,很空套,從領子里看進去可以看見頸項以下的空闊。是一條舊長裙,布料和做工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就像后面她講述的她的人生,看不出有絲毫的華麗、富貴。長裙的下擺已經(jīng)有一點兒臟,像是糊了豬潲和飯粒。我的目光是不經(jīng)意落進她的領口的。這個不經(jīng)意除了帶給我對她的青春歲月的遐想,便是對她的深厚的母愛的崇敬。躲在陰影里的下垂的它們,甚至可以是一個象征——白馬人一直袒露的母性的象征。對于尚不為我知道的她的婚姻,在我的想象里,它們也是幸福的遺跡或者物證。
言歸正傳。我的第一個訪談題目是:“作為一個白馬人,你對白馬這個地方有怎樣的印象?談談你自己。回過頭去看自己經(jīng)歷過的生活,你有什么樣的感觸?”
這是我頭天夜里睡不著時擬好的題目。
沒等我把幾個問題一一說完,尼蘇便開始說話了。我很高興。只要尼蘇開腔,一直說,我就很高興。不管她說什么,不管她重不重復,在我看來,都是珍貴的,都是關乎時代、社會、政治、人性,都是關乎一個叫尼蘇的白馬女人的生命歷程。
“我出生在1937年,一輩子經(jīng)過了五個皇帝,啥子辛酸苦甜麻辣都遇到過。吃虧、受窮……共產(chǎn)黨好,開會好,小圈子不好……”尼蘇用這樣不甚連貫的話開始了她的講述。她的講述一開始就不平靜,就帶了個人感情。隨著講述的深入,我慢慢發(fā)現(xiàn),尼蘇的怨憤有她個人的家庭的失寵與不幸,更有她憑異族的直覺對時代、政治、人性的認知和評判;這種認知和評判,來自她血液里固有的或者說白馬人文化中沉淀的道德感和價值觀。
可以這樣講,尼蘇的不幸首先來自她天生的美貌。從今天七十三歲的尼蘇的臉上、身材和氣質上,我依舊能看出一些美貌的痕跡。
一個女人天生的美貌往往可以提早決定她的一生。
尼蘇最早是因為美貌,當然也包括美德,遭人妒忌。
“從小,爸爸媽媽的教育都很嚴格,1958年開始在集體食堂當炊事員,一直到1961年10月。一鍋飯,人人有份兒,包括地主、富農(nóng)分子,我都是給留夠了的。天天守著鍋,但從沒多占一顆糧食……”
二十一歲的尼蘇沒有接受階級教育,照樣拿地主、富農(nóng)分子當人,這讓我聽了很感動。這種沒有“階級觀念”的普遍的善良,與一位白馬姑娘的內心是統(tǒng)一的。
因為勤勞、善良、美貌,自然引起了當時的藏區(qū)領導的注目,尼蘇開始當選為公社和區(qū)、縣一級的勞模,組織上也打算吸收她入黨。這是榮譽,也是對尼蘇個人自由的挑戰(zhàn)。尼蘇說:“漂亮不漂亮,做活路得跑在前面。早工、夜工,刮風、下雨、下雪,別人可以躲,可以裝肚子痛,但尼蘇不能,再臟再累,都要做,太陽再大,把腦殼曬得再疼,都不能溜邊邊藏角角。”盡管這樣,尼蘇還是沒有落個好。尼蘇落了組織上的好,便落不到每個老百姓的好了。
“有兩個老黨員,正事不做,一天這里嘁嘁嘁那里嘁嘁嘁,說我的壞話。1957年組織上就讓我寫了入黨申請書,兩位老黨員不同意,說不準尼蘇入黨,說尼蘇不愛勞動,說尼蘇入了黨對合作化運動影響不好……”
五十年過去了,尼蘇講起那段經(jīng)歷,傷心依舊。我毫不回避地幾次打量尼蘇,希望能從她老邁的身上發(fā)現(xiàn)舊傷的位置。
“1960年5月,我不想煮飯了,跑去背糞?!蹦崽K接著講,“領導找到我,問我‘回不回去煮飯?不回去煮飯就把你的團員取消了’,我說‘取嘛取,不取也是做活路,取了也是做活路’?!庇纱丝梢娔崽K的性格。一是為了入黨,為了堵老黨員的嘴跑到了第一線;二是看清了所謂榮譽、身份的本質,敢于與領導叫板。尼蘇講到,不久,藏區(qū)的何書記叫她重新寫入黨申請書,她說“我不寫,我不愛勞動,我怕臟……”
尼蘇還記得何書記的名字,叫何華山??蓯鄣哪崽K!申請自然還是重寫了,公社討論,十二個人到場,十個人同意。那兩個本寨的老黨員還是沒有舉手。這很可能是尼蘇最早接觸到的冰冷的人性。
1957年到1964年尼蘇上北京的這一段時光,應該是尼蘇人生最美麗的時光。一個美麗的白馬女人,從二十歲到二十七歲,從少女到少婦,從女兒到母親,該有著怎樣微妙、豐富、美麗的體驗!幻想的體驗,理想的體驗,榮譽的體驗,愛情與身體的體驗……包括對白馬山寨的陽光、空氣、溪水、月亮、灌木叢、杜鵑花等等的體驗。然而我知道,這一段時光也正是我們的國民生存得最為艱難、最為痛苦的時候,歷史溝壑中的三千多萬副尸骨便是在這個時候塞滿的。所以對青年尼蘇的猜想,也只能是美好的猜想。美好很可能只在隱秘的本能,只在無知的幻想之中,而痛苦則是普遍而深刻的,像看不見的釘子釘進同樣年輕的樺樹,汁液如眼淚流淌。那是一個被政治高度抽象的時代,最基本的人性被遮掩或吞噬,篼著殘剩的人性的人普遍被作為階級工具調動。尼蘇便是其一。
尼蘇也沒有吃早飯,剛坐下,兒子格波塔就為她盛了一碗米粉擱在面前。尼蘇一直沒吃,只顧講話,不時用筷子挑一挑。我?guī)状未驍嗨闹v述,要她先吃飯,吃了再講,可她總是把米粉挑在筷子上不往嘴里喂,放下筷子又講起來。我知道尼蘇已經(jīng)動情,已經(jīng)被記憶牽引,再叫她吃飯已是徒勞。說吧,尼蘇。說吧,記憶!看著尼蘇面前碗里越吃越多、越吃越干的米粉,我感覺很慚愧。用不著看時間,只需看看從窗外射進來的陽光便曉得已是什么時辰。從窗外射進來的陽光沒了早先的迷蒙與昏暗,已經(jīng)變得粗礪。
尼蘇沉浸在她自己的記憶里,一點不照顧我的訪題和傾聽,像一輛倒回她青春時代重開的吉普。低沉和她的白馬口音,使她講述的某些段落顯得含混不清,我聽不清,聽不懂,無法速記。我又發(fā)現(xiàn),尼蘇并不是一點不在乎我的傾聽和速記,她是在乎我的傾聽和速記的,每每我停下記錄,她的講述都會有不易察覺的停頓,甚至有一點失落。她的失落很隱秘,只是從語調中流露出來。
聽不清的時候,我也不裝出一副用心的樣子。我取出照相機給尼蘇拍照。她在繼續(xù)講述,手里還握著筷子,筷子上的米粉已滑落到了碗里。講到激動之處,她開始比劃,身子也前俯后仰,令我遲遲無法按下快門。這個時候,我不再聽她講述了,尼蘇變成一個逼真的客體,我開始思量、賞析她。她離我是這樣近——她的白色的羊毛氈帽,她的左臉,她的左臉泛出的光澤,她的吊在左耳垂上的銀飾……伸手可觸。目光觸摸過了,還要留在鏡頭里。從一個少女、少婦演變過來的面貌,每一處細節(jié)與尼蘇消失了的那些時光都是銜接的;從任一細節(jié)出發(fā),都可以回到她過去的瞬間,包括1964年10月5日下午她個人最神圣的時刻。我注意到她左耳垂上的銀飾,一枚小銀圈,套著一枚鑿有五個孔的圓形銀器,做工粗糙而質感很新,不像是見證過那一時刻的私人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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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說說那一時刻了。尼蘇的講述完全變成了自動,我知趣地收起了我的訪題。不管尼蘇承不承認,不管尼蘇怎樣感受,那一時刻都是她生命中的鍍金,一生的鍍金。這個鍍金有榮譽的一面,更有改變她世俗命運的一面。因為那一時刻,尼蘇才為人知曉,尼蘇才成其為尼蘇。當然,或許尼蘇個人并不明白這些,至今也不明白,從二十七歲到七十三歲,一直把它當成一件平常事,把它神圣化的僅僅是他人和社會。
關于那一時刻,1964年10月5日下午,在地方史料和網(wǎng)絡引用里有很多個版本,我想知道,哪一個版本是真實的。自從以訛傳訛從廟堂政治流瀉至江湖媒介,我便開始重估真實的價值。1997年版的新編《平武縣志》大事記1964年一條,是這樣記載這件事的:“10月1日,白馬公社藏族社員尼蘇在北京參加國慶觀禮,并參加拍攝紀錄片《光輝的節(jié)日》。10月6日,尼蘇在人民大會堂受到毛澤東主席、周恩來總理的親切接見,并合影?!?990年8月縣政協(xié)印刷的《平武縣歷史資料選輯》一書里有尼蘇口述《尼蘇談毛主席接見的實際情況》(肖猷元整理)一文。那一時刻的時間也是10月6日下午。尼蘇的上一次口述是1989年7月3日,與這一次相隔了整整二十年。網(wǎng)絡引用的版本,時間是10月1日,地點是天安門城樓。
尼蘇告訴我她是兩個月前得到去北京的通知的——尼蘇1989年的口述是9月初。是牛瓦通知的她,原話是“9月底去北京見毛主席”。尼蘇自然高興,甚至可以說是“提前幸?!薄2贿^尼蘇也有憂心——上半年她剛生了兒子(格波塔)?!巴尥拚k?娃娃能不能帶?”尼蘇問組織上。組織上告訴她娃娃不能帶。娃娃不能帶,多少減去了一點尼蘇的幸?!獱繏焱尥蕖T捠恰扒吠尥蕖?。過去的資料里沒有這個細節(jié)。
這一次,尼蘇口述的那一時刻是10月5日。我原以為是她上了年紀,記錯了。后來在網(wǎng)上《民族工作大事記(1964)》里查到“10月 5日,黨和國家領導人毛澤東、劉少奇、朱德、鄧小平等,接見了各少數(shù)民族參觀團”,才信以為真。甘肅省裕固族人索彩英回憶的,也是10月5日。
根據(jù)1989年的口述,1964年9月14日是尼蘇離開平武準備赴京的時間,9月27日抵京。
尼蘇告訴我,10月1日她隨少數(shù)民族代表團成員都到了天安門觀禮臺,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上,離她們很遠,看不清面目。10月5日毛主席在人民大會堂接見少數(shù)民族代表團成員,輪到四川代表團已經(jīng)是下午了。生長在岷山腹地的尼蘇從未見過世面,又激動又害羞,應該說還害怕。但不可否認的是她非常漂亮。漂亮是她當選的一個重要條件。尼蘇本來被安排在第一排,為了減去一點激動和羞怯,尼蘇與胡團長換了位置,從第一排換到了后面一排。尼蘇說后面一排,并沒有說是第二排。尼蘇1989年口述的是第二排。胡團長是個懂政治的人,自然很樂意換。
終于等到了那一刻。毛主席來了,與前排的代表一一握手,自然是“紅光滿面、神采奕奕”。尼蘇雖然到了后面一排,但她穿戴特殊,人長得又漂亮,還是被敏銳的毛主席發(fā)現(xiàn)了。是白馬人的穿戴(裹裹裙、白羽毛)吸引了毛主席。
“這個是什么民族?”毛問前排的團長,并沒有直接問尼蘇。可以想見,毛一定是揮了揮他那著名的手,指了指。在1989年的口述中,毛的問話是:“你是哪個民族?”問的對象直接是尼蘇本人。尼蘇回答說:“藏區(qū)的藏族?!倍旰?,尼蘇親口告訴我的是她沒有作答,而且在整個接見中她都不曾說過一個字,是胡團長替她回答的,原話是“四川綿陽專區(qū)平武縣藏區(qū)的藏族”。這時候,毛主席看了看尼蘇,慢條斯理地說:“看穿著,人的面目,不像是藏族?!泵飨倪@一句話可謂一句頂一萬句,后來幾乎被每一位研究白馬人族屬的學者所引用。毛不是民族學家、人類學家,他只是憑直覺和經(jīng)驗。
尼蘇哭了,熱淚遮住了視線,看不清毛主席了。事實上,緊隨其后的還有周恩來、朱德等好幾位重量級人物(我在網(wǎng)上查看到他們同廣西代表團的合影),尼蘇無疑都忽略了。尼蘇一定有過相當時間的暈厥和顫栗——不真實的、缺乏存在感的恍惚。在1989年的口述中,尼蘇的位置在第二排,毛主席自然能看清楚她。如果尼蘇不是在第二排,而是在后面某一排,毛主席或許會走過去,站在她面前說話。不過,毛主席的視力好像一直很好,一個二十五人的團不算大,應該都在他的視線范圍。毛主席的問話是針對尼蘇的,但不是針對尼蘇本人,胡團長作答是最合適不過的。當然,也許毛主席更愿意聽見尼蘇本人作答,或者更多的代表作答。
關于尼蘇的這個“鍍金”,我事先擬定的訪題是:“您年輕時見過毛,與他有過直接對話,談談當時的情景。四十多年過去了,時代也變了,今天再次回憶起那一幕,你會有怎樣的印象和感觸?”
現(xiàn)在,訪題和事件都得到了糾正,尼蘇身上鍍金的部分也早已被時代的飛塵遮蔽,黯淡到了時常被忽略的地步。
我收起相機,讓視線停在尼蘇身上,希望它能代替我的手去探尋那個鍍金的地方,看看它是否還在??上崽K穿著裹裹裙,把那個鍍金藏得極深,我的視線無法抵達。時間久遠了,時代又在它的變遷中噴涌出大量的巖漿,其間又經(jīng)歷了毫無規(guī)律可尋的冷凝,說不定尼蘇的鍍金已經(jīng)被熔化、被拋光。從某種意義出發(fā),我已經(jīng)把尼蘇隱藏在裙袍里的那對衰老的乳房看成了那個鍍金的象征。
7
聽尼蘇講述,發(fā)覺她不會和往事拉開距離,無法像站在山崖或草地上看遠處的湖泊那樣去看過去,而總是糾纏在記憶的干草堆,身上、頭發(fā)上都粘滿了草屑和土粒。我欣賞葉芝對待記憶的態(tài)度——當我老了,頭發(fā)白了,睡意昏沉,在爐火旁打盹,取下一部詩歌(米斯特拉爾的詩歌,策蘭的詩歌),慢慢地翻讀,邊讀邊回想過去的柔和的眼神,回想昔日它們濃重的陰影……不像是站在海巖上或沙灘上看海,更不像是沒在海里,像是站在遠處的山頭看海,視野開闊,海岸逶迤,海平線呈現(xiàn)出穹隆形,海并不是一切,看得見海浪卻聽不見聲音,聞得到淡淡的海腥味。尼蘇不是詩人,她未必有詩人的悟性和境界,那些草屑和土粒一旦粘在她的身上便很難抖掉。這很好理解,一個人到老,他就是他的記憶,尤其是當這個人沉浸在記憶當中的時候。
我很想親眼目睹尼蘇當年的那張合影——有毛主席的合影,我甚至起了一點私心,把它翻拍下來,將來出書的時候用上。然而,尼蘇壓根兒沒給我滿足私心的機會,她告訴我,從北京回到藏區(qū),合影就被沒收了,四十五年了,她自己也沒看見過。
“離開北京,我們又被帶去參觀延安、韶山、武漢長江大橋、重慶渣滓洞等好多地方,等回到成都已經(jīng)是12月下旬了。記得回平武那天,平武正在開‘四清’大會,喊我在大會上發(fā)言,講一講毛主席接見的情況,講一講一路參觀的情況。我說的是白馬話,他們找了一個人翻譯。從平武回到王壩楚,藏區(qū)的區(qū)長叫我把這次出門照的照片拿出來給他看看,我把照片一下都拿給他看,他看了說:‘有毛主席那一張照片,你莫拿回去了。’我說:‘是我的照片呢,咋個就不拿回去?’他說:‘你這次去北京見毛主席,你是集體代表,不是個人代表,你是代表我們藏區(qū),代表白馬藏族!’區(qū)長這么說,我覺得也有道理,就把跟毛主席的合影留給區(qū)長了。后來好多人要看我跟毛主席的合影,問起我跟毛主席的合影,我說我哪里有,在區(qū)上呢。我還記得,區(qū)長叫張廷俊。八幾年我去區(qū)上找過,問他們要照片,別的寨子跟華國鋒合影的人都拿到照片了,我也想拿回我的照片,可是區(qū)上的人咋個說?他們說:‘為了保衛(wèi)毛主席,鞏固文化大革命的勝利成果,我們把照片燒了!’他們說燒了,我不信,哪有用燒照片保衛(wèi)毛主席的?后來我又去縣里找過張區(qū)長,張區(qū)長也說是燒了。”
這是尼蘇對那張跟毛主席的合影的追述。說到燒照片,我插了一句話:“肯定是區(qū)長自己想要?!边@一點,從開始區(qū)長不讓尼蘇把照片拿回家便可以看出。尼蘇埋著頭,沉默良久。
尼蘇告訴我:“不止那一張合影,我年輕的時候掙得的所有照片、獎章、證書都不在了。1976年,也許是1977年,有一次,我去外地參觀學習,射洪縣一個酒廠的老板到白馬來買舊房料,楊老漢兒(尼蘇的丈夫)就把我們家的舊房子拆了賣了。等我回到家里,房子只剩個光坪坪,照片、獎章、證書一樣都沒了,我心疼地哭啊,楊老漢兒不但不幫我找,反而說:‘吃得還是喝得?’后來落實政策,那些獎章、證書還真是吃得喝得,可是都沒了。本來是一件真實的事,大家都曉得,你去找上面解決,上面就是不肯給你辦,說你‘口說無憑’。這么多年我接受了好多采訪,都講真話,當?shù)氐念I導很不安逸?!?/p>
看房子,看穿戴,看臉上的表情,尼蘇一家在祥述家都算是弱勢。錢是弱勢,人是弱勢。不曉得的人還是過去的思維,以為尼蘇見過毛主席,獲得過這么大榮譽,一直都吃得開。弱勢往往也是低調和沉默。說白了,勢力就是一個家族在現(xiàn)實中的份量:財富的份量以及由它衍生的影響力。尼蘇的長子格波塔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有點問題,其舉止、談吐、精神面貌,都像是有一道隱傷。怎樣的隱傷?又不好探尋。像是已經(jīng)很深、很久遠,猶如很多年前一次不為覺察的碰撞留在瓷器背面的一道絲縫。
果然從尼蘇口中得知,格波塔受過傷,且是腦部——1994年被人打成了腦震蕩。在寨子里被外來人打,有本寨的人幕后指使,這正是弱勢的表現(xiàn)。很多時候挨打都沒有理由,不需要理由,僅僅是“不順眼”。背后深層次隱藏的很可能是嫉妒。不止格波塔一代人的嫉妒,更有尼蘇一代人的嫉妒。
回顧一生,尼蘇對自己有一個精辟的歸納:“好日子過了少一半,壞日子過了多一半。”我問她好日子指什么、包括些什么,尼蘇說:“好日子就是開會,到區(qū)上、縣上、專區(qū)、省上開會,到北京見毛主席,吃好的住好的,政府信任,有名譽?!蔽覇査欠襁€有別的,她說:“還有就是五個娃娃,三個娃娃都參加了工作?!蔽蚁氤诉@兩點,她應該還有別的,比如愛一個人或被一個人愛,比如婚姻。可是尼蘇告訴我,沒了,剩下的都是壞日子,我希望她擁有的愛和被愛以及婚姻也都是壞日子的部分。尼蘇在壞日子的集合圈里放上了“負擔、生氣、工作差錯、嫉妒、婚姻、楊老漢兒、娃娃”這些詞語。我想如果尼蘇的好日子和壞日子是分別放在天平兩個托盤中的砝碼,天平顯然是朝著“壞日子”偏垂的,且在“壞日子”一邊的托盤中,婚姻是最重的一塊砝碼。
尼蘇在講述她不幸的婚姻之前,表達了她對現(xiàn)實、對人際關系的失望。也可以看成是絕望。尼蘇說以前她還是愿意接受采訪,說些真話,說些心里話,包括外國記者,現(xiàn)在上年紀了,不想說話了,什么話都不想說了,拒絕了很多人的采訪了。
上了年紀是一個原因,但不是起決定性的原因,起決定性的原因是來自人性中最普遍的嫉妒,包括說慣了假話的地方官員對講真話的人的打壓。
“毛主席死了,共和國改(革)了,尼蘇還有什么名譽?”這是尼蘇的原話。
那碗米粉還擺在尼蘇面前,已經(jīng)結團,當中格波塔還端過去加了一次湯。我感覺很慚愧,采訪耽誤了她吃早飯。她有腰傷,一直都坐著矮凳。但尼蘇很樂意,講得很投入,一直沉浸在記憶里,看不出有一點倦色。
我不知道記憶是環(huán)形的還是別的什么形狀,但我相信它不會是直線的,它有上坡和下坡,有很多不規(guī)則的邊角,被灌木叢遮掩或者被火山灰覆蓋。我始終覺得它是一個湖,而不是海。一個人的記憶是一個湖,只有一個時代或一段歷史的記憶才可以是一個海?,F(xiàn)在,尼蘇過了石橋又過木橋,繞到了她個人湖泊的僻靜處,走進了灌木叢。灌木叢下面是她的婚姻。
尼蘇告訴我楊寧珠楊老漢兒還在,就在這個寨子里,但她跟他早已不是一家人,他們八幾年就離婚了。為什么離婚?我不可能去問這么愚蠢的問題。尼蘇埋著頭,看不清她的臉??吹贸鰜?,尼蘇的身體里還有一個尼蘇,一個小尼蘇,一個一輩子都不屬于楊寧珠的小尼蘇。
楊寧珠的身世有一點特殊,他是尼蘇父親的一個外甥,幼時被自己的父親送到文縣的碧口換了大煙,1950年從文縣逃回來,已經(jīng)沒了家,一直住在親舅舅家——尼蘇家。當時尼蘇已經(jīng)有十三四歲,長成了少女。他們算不上青梅竹馬,只是隔房兄妹。
“1953年我十六歲,土改團喊我到成都民族學院去讀書,媽媽不準,媽媽怕我去了不要楊老漢兒了。我跟媽媽犟,媽媽和楊寧珠一人拿一根棒棒來追打我。媽媽說:‘讀書去,把你腿桿打斷。’土改干部都被媽媽的兇狠嚇到了,改口對我說:‘好好在屋頭干,也有前途。’”
從尼蘇的自述可以明顯地感覺到尼蘇至今都還后悔,后悔自己屈服,沒能沖破包辦婚姻。尼蘇說:“其實我也有機會偷跑,跑去民族學院讀書?!?/p>
尼蘇沒能去民族學院讀書,牛瓦去了。牛瓦后來官至綿陽市人大副主任。牛瓦的人生,本該是尼蘇的。
尼蘇結婚了,跟自己的表兄楊寧珠。楊寧珠本來就住在尼蘇家里,照風俗,酒席是坐堂酒席??梢韵胂笤谧镁葡夏崽K的眼淚——很可能還是偷偷流淌的眼淚。
接下來便是生兒育女,一個,兩個,三個……一共五個。生兒育女,也沒有放棄工作。一方面是組織上舍不得尼蘇,一方面是尼蘇舍不得自己的夢想。因為是一樁被迫的勉強的婚姻,便沒有自由戀愛的婚姻那么大的引力,便不可能讓尼蘇完全放棄自我,只屬于男人和孩子。
尼蘇的婚姻是一枚堅硬的山核桃,外殼的棱總是無法與現(xiàn)實吻合,同時也是對家庭暴力的暗示。尼蘇的這枚山核桃只有外殼的堅硬、尖利,沒有內瓤的噴香;即使有內瓤的香,也是她取不出的,只能供她幻想。我小時候有很多砸吃山核桃的經(jīng)歷,每吃一丁點兒山核桃的仁,都得費盡周折。很多時候像砸開鋼球一樣砸開一個山核桃,看見的卻是一汪腐爛,一汪臭死人的腐爛。根據(jù)尼蘇的自述,她的婚姻便是非常類似于這樣的腐爛,身體還是充滿彈性的少婦的身體,山核桃的內瓤就臭不可聞了。好在尼蘇一直忙于在公社、區(qū)上做婦女工作,沒有閑暇去砸開這枚山核桃,便也一直不知道它真實的內瓤。內瓤不曾變質的山核桃噴香,但也很難吃到,我時常是削了竹簽或者拿了鋼絲一點一點地掏,掏出來一點喂到嘴里。我們很多的婚姻都不是吃山核桃,而是吃普通的核桃,整瓣地吃,甚至整個地吃。我喜歡吃山核桃的婚姻,艱難、少量,但噴香,高質量,不過山核桃一定要是成熟的、還沒腐爛的。
尼蘇不曾為我描述她的男人楊寧珠的樣子,但在她的講述中還是浮現(xiàn)出了一個白馬男人的形象。不是堂堂的、威猛的白馬男人,而是猥瑣、卑微而又陰暗的白馬男人,愛猜疑,似乎還有一點變態(tài)。楊寧珠愛喝酒,經(jīng)常被寨子里的人、公社的人拉去喝酒,喝得醉醉的。用尼蘇的話講,是“被灌得醉醉的”。不曉得灌他酒的人說了些什么,也不曉得他都聽到些什么,回來就打老婆——打尼蘇。我能夠猜想到一些,尼蘇那么漂亮,在外面工作、開會,經(jīng)常接觸大干部,肯定免不了閑話。除了打老婆,楊寧珠便是三觀不知二望,只曉得種地掙工分,其余什么都不曉得,也不管娃娃。
“我跟楊老漢兒離婚了,八幾年就離了,離了他就不敢打我了?!蹦崽K說這句話的時候,表現(xiàn)出很享受她的自由身。她是個勇敢的白馬女人。
講到這里,尼蘇哭了。她埋著頭,躬著身,不出聲地哭。不是聽見、看見的,我是直覺到。我看著她,只能看見她的肩、她的白氈帽。她的肩在抽搐。
我把視線從尼蘇身上移到她面前碗里的米粉,再移到屋子中間的藏式火爐,再移到窗子上。家里的人都出去了,屋子里靜悄悄的,甚至有幾分寂寥。窗臺上的一抹陽光,讓我聯(lián)想到童年盛夏的那些午后時光。
尼蘇抬起頭,木然地望著窗戶。從側面看過去,她的臉頰滿是淚水,是黏糊糊的濁淚、老淚,不是少女臉上常掛的晶瑩剔透的淚珠。望著尼蘇的側臉,我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她看似注視著窗戶,其實注視的是她生命內部已經(jīng)變得遙遠的東西,好比她走過的那些被水庫淹沒的路。她重新走在路上,留給我的僅僅是一個背影——恍若隔世。
8
1986年7月我第一次看見白馬山寨的時候它還是古老的樣子,散發(fā)著古老的氣息。焦西崗、厄里、祥述家都還有明清時候的杉木板房和土墻。水牛家坐落在奪補河畔的一個溝口,氣勢還是府志里描述過的磅礴。我站在敞篷卡車里看一個寨子又一個寨子,腦殼里還沒有今天這些歷史的細節(jié)。我只是著迷于白馬山寨從時間里脫離出的永恒的光色和氣味,包括時光也不能使其褪色的裹裹裙、花腰帶、羊毛氈帽和白羽毛。漫山遍野的蕎子花也不會褪色,它的嬌艷是以年份保持的。以及碧天,在云層散盡之后呈現(xiàn)的純凈的虛無,讓我顫栗。
今天在下殼子還能看見那些杉木板房和土墻。杉木板房在多年的日曬雨淋之后,呈現(xiàn)出一種坍塌的時光的憂傷與軟弱,與我返樸歸真的審美情趣吻合。土墻更像是古跡,夯實的是遺存的時間。
下殼子坐落在杜鵑山腳下的一個斜坡上,作為一個生龍活虎的寨子,不曉得存在了多少年。而今坐在去九寨溝的車上,過白馬人山寨寨門兩三公里,隔著羊洞河便能看見它廢棄的樣子。夏天是蔥蘢的荒蕪,初春是干枯的荒蕪,木樓煙火熏烤過的痕跡還很明顯。
下殼子已經(jīng)沒有人居住,人都搬遷到王壩楚或別的寨子去了。一個無人居住的寨子,在岷山的東坡寂靜地消耗著它無法回避的時光;當我輕腳輕手走進去的時候,它也消耗著我。我去過兩次,一次在地震前,走新開的機耕道;一次在地震后,過橫跨羊洞河的索橋。我躑躅在曾經(jīng)通往各家各戶的長滿蒿草的小路上,一邊拍照一邊去想那些曾經(jīng)翻卷的腳步,它們幾百年可都穿的是“邊耳子草鞋”,夏天光腳穿,冬天棕包腳。夏天小路上蒿草沒腳,生機盎然的荒蕪讓我心涼。冬天蒿草干枯了,小路上的石頭、石板露出來,幾百年里它們被磨得光光的,顯示出時間的魔力。幾百年,甚至上千年,這些寨子內部縱橫交錯的小路上發(fā)生過多少細節(jié)——人的細節(jié),男人女人的細節(jié),勞作的細節(jié),季節(jié)的細節(jié),一棵百年老樹能知道多少?一架獨木梯又能知道多少?我曾經(jīng)幻想把這個被遺棄的寨子承包下來,開成酒館、咖啡館,游人云集,夜晚喧嘩達旦,白天寂然無聲。幻想終歸是幻想,除了偶爾到訪的一兩個路人,下殼子只是一個被白馬人遺棄的廢寨,以一種自然的加速度一天天荒蕪。它的荒蕪有一個慢下來的時候,那便是達到了自然的平衡。
初春的一個暖日,干烈的陽光把下殼子朗照成了一個微火烘托的火塘,我坐在被干枯的蒿草覆蓋的通往寨子的坡路上。羊洞河呈現(xiàn)的是灌木叢和野草的灰顏色,望見的下殼子是一位慵懶的白馬老嫗。我早已注意到干草下被鞋底磨光的青石,它讓我不能不去想那些頂著月光回家的人。
站在下殼子,可以眺望到對面山腰的上殼子。上殼子是一個差不多接近了極限的白馬村寨,也已經(jīng)廢棄,它的海拔和環(huán)境很是接近云霧繚繞的天空。在有白馬人居住的時段里,那里的白馬人起居很是接近天堂的。
9
采訪結束了,尼蘇從凳子上站起來伸了伸腰。
“米粉冷了,就別再吃了?!蔽艺f。
“不吃了,端過去晌午熱了吃。”尼蘇說。
“我想看看你年輕時候的照片,看看年輕時候的你?!蔽艺f。
尼蘇轉過頭看了看我,沒有說話。我感覺有點尷尬,不是為難她了,是覺得她把我也當成了搜集老照片的騙子。我對她說我僅僅是看一眼,不翻拍,更不會帶走。尼蘇這才說,她現(xiàn)在沒一張舊照片了,剩下的幾張都被孫女兒嘎介波帶到北京去了。
跟著尼蘇去她住的木樓。很老很舊的木樓,不像祥述家新修的木樓都朝東,而是朝南,好幾間屋,里面都沒有什么陳設。藏式火爐也是很陳舊的被淘汰的一種,火爐上吊著鼎鍋,側邊鋪著獸皮,前面高案上放著一臺舊電視。尼蘇一邊領我進去,一邊叫我不要笑她寒磣。我怎么笑得出來?“看電視坐累了,我就睡在這兒看?!蹦崽K指了指獸皮對我說?;鹛燎懊娓舯诘囊粋€小間里掛著幾塊臘肉,塵埃已堆積成時間的模樣。她叫我坐,我沒有坐,我看見一團一團的蒼蠅從一扇壞掉的木窗飛進來,發(fā)出嗡嗡的叫聲。一幅毛主席像的舊掛歷掛在木窗邊上。我過去取下掛歷,把它提到堂屋,掛在了一進屋正對的神龕上。神龕上原本有一幅毛的畫像。我叫尼蘇站在兩幅之間,為她拍了張照片。
我準備走了,要告別,上前握尼蘇的手,她沒有主動伸過來,只是被動的被我握住。她的手干枯了,什么都沒有傳遞給我。
出了門,走下木樓,我記起采訪中尼蘇講過一句話:“背個背篼,背個鋤頭,做一點莊稼,做一點菜。還修了一個磨房,地里去一下,河邊去一下,磨房去一下,一天就過去了。不喜歡群處,不喜歡整人害人?!?/p>
對于我們而言,這是一個境界,一個夢想;而對于尼蘇,這便是她的生活,從1982年四十五歲退休,到今年七十三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