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燕寧[廣西財經(jīng)學院文化與傳播系, 南寧 530003]
作 者:韋燕寧,廣西財經(jīng)學院文化與傳播系副教授,主要從事民族文化與中國古代文學研究。
劉禹錫是中唐時期一個很有政治抱負的詩人,他積極投身于“永貞革新”,為執(zhí)政所倚重,據(jù)《舊唐書·劉禹錫傳》記載,“貞元末,王叔文于東宮用事……禹錫尤為知獎,以宰相器待之……引禹錫及柳宗元入禁中,與之圖議,言無不從?!雹俸笠蚋镄率。毁H逐荒僻遠州,前后達二十三年,直到五十五歲才結(jié)束噩夢般的貶謫生活。在這場刻骨銘心的人生悲劇中,他悲愁憂憤,意緒滿胸。既有對權(quán)奸陷害的憤激和久居貶所的苦怨,也有憂時傷懷的痛楚和對人生理想的執(zhí)著追求。為宣泄內(nèi)心所郁積的哀怨憂苦,他在詩中塑造了一系列具有深刻內(nèi)涵的意象,以此寄寓逐臣復雜的內(nèi)心情感。本文對此略作探討。
“永貞革新”失敗后,劉禹錫被一貶再貶,身心受到極大的傷害。但他對自己所追求的理想和事業(yè)始終堅信不移,認為自己之所以被貶謫,并非心術(shù)不正枉法謀私,而是才高招嫉、志潔遭讒之故。在《謝上連州刺史表》中,他就說“:亦緣臣有微才,所以嫉臣者眾。竟生口語,廣肆加誣。”②在《上杜司徒書》中,他又說“:于竊而知心目之可亂,于掇蜂而知父子之可間,于拾煤而知圣賢之可疑。況乎道謝孔、顏,恩異天性!是非之際,愛惡相攻。爭先利途,虞相軋則畔起;希合貴意,雖無嫌而謗生。魯酒致邯鄲之圍,飛鳶生博者之禍。伯仁之殺由偶對,伯奢之冤以器聲。動罹險中,皆出意表;雖欲周防,亦難曲施。加以吠聲者多,辯實者寡,飛語一發(fā),臚言四馳。”③因此,劉禹錫對奸佞小人的無中生有肆意讒謗特別憤慨,對自己不容于時、見棄于世的現(xiàn)實遭際深感無奈和憂悒。但迫于現(xiàn)實險境,他難以直言申辯,只好以隱曲的形式,通過禽鳥蚊蟲等意象來對現(xiàn)實政治和佞臣小人進行譏刺和批判。
如在《聚蚊謠》中,劉禹錫塑造了“利嘴迎人”的蚊群丑惡意象,它們在黑暗中“喧騰鼓舞”,“嘈然起”,見人就叮咬,甚為張狂。這其實是詩人影射“永貞革新”失敗后,佞臣小人肆意造謠惑眾、中傷讒害革新派的卑鄙行為。如卞孝宣所說“:劉禹錫描繪蚊群的丑惡形象,實際上是對那些卑鄙如饕蚊的政敵的有力鞭撻?!薄阿芪臆|七尺爾如芒,我孤爾眾能我傷。”它們雖得意一時,但“清商一來秋日曉,羞爾微形飼丹鳥”,終將難逃可悲的下場。詩人對蚊群極為痛恨,表達了鄙夷不屑之情。又如《飛鳶操》,詩人塑造了聚噪不休、爭食腐鼠的飛鳶意象。飛鳶是一種兇狠貪惡的鳥,詩人借鳶鳥貪暴的特性來寓含那些一時得勢的奸臣,揭示其表面威武、內(nèi)心卑劣的本質(zhì),是“鷹隼儀形螻蟻心”,并進行猛烈的抨擊,表達了詩人的鄙視與輕蔑。在《百舌吟》中,詩人塑造了舌端萬變、笙簧百囀的百舌鳥意象。以寓意那些弄權(quán)顯威不分是非曲直的奸臣們,他們往往憑著一時得志,信口雌黃,肆意詆毀他人,詩人就深受其害。劉禹錫在《上淮南李相公啟》中,曾述說過被人無端誹謗的情形“:某間以昧于周身,措足危地。駭機一發(fā),浮謗如川。巧言奇中,別白無路?!雹葸@種切膚之痛,詩人仍然記憶猶新。在劉禹錫的詩歌中,以禽鳥等意象來表達對政敵無端造謠惑眾、暗中傷人的憤懣,對朝政昏暗的譏諷,不獨表現(xiàn)于這三首詩,在其他同類作品中也有形象的描寫,如《白鷹》《養(yǎng)鷙詞》等等。
正是借助于對惡鳥蚊蟲卑鄙行徑的描寫,劉禹錫把自己無罪被貶謫的創(chuàng)傷和悲苦、失去人身自由的怨憤,以及對奸邪小人的尖銳譏刺都痛快淋漓地表現(xiàn)了出來,使其哀怨憂憤的貶謫心態(tài)也得到了充分的宣泄。同時也透露出詩人是站在一個更高的角度來俯視給他造成悲慘境況的人和社會,在他看來,雖說奸臣當?shù)?,非議橫流,自己慘遭貶謫,但在精神、境界和人格上,卻要遠遠高于他們。因此,劉禹錫對政敵不僅是憤慨,而且還敢于藐視和嘲笑,在激切中包含著一股直逼政敵內(nèi)心的雄豪之氣。
劉禹錫因忠直而遭貶,因志高而受謗議,長期被貶于荒蠻之地,總是掙不脫精神的枷鎖,看不到黑暗的盡頭,沉重的悲涼感一直壓在心中。詩人對政治生命的陡降和失去自由而產(chǎn)生的巨大失落感久久郁積于心,也深深融入其思想意識之中,進而影響到他詩歌的情感表達方式的選擇。因此,在其詩中,我們就常??吹桨г?、悲鳥、孤雁等一系列悲凄的意象。這些抹上幽怨感傷色彩的意象,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在嚴酷的專制統(tǒng)治下,有志之士報國無門的悲怨無奈,正直之人橫遭誹謗的委曲與痛苦。無論是獨孤的哀猿,還是寒風中悲鳴的旅雁孤鶴,其實就是詩人貶后凄楚生活的寫照。
如在《松滋渡望峽中》,劉禹錫寫道:“巴人淚應猿聲落,蜀客船從鳥道回。十二碧峰何處在?永安宮外是荒臺?!北砻嬲f猿聲是促使巴人落淚的外感之物,其實是在訴說自己聽到猿聲時的悲涼心境。又如在《酬端州吳大夫夜泊湘川見寄絕》中,詩人也流露了異鄉(xiāng)逐客的悲涼心理:“夜泊湘川逐客心,月明猿苦血沾襟。湘妃舊竹痕猶淺,從此因君染更深?!痹孪鹿略车陌Q,一下子就觸動了詩人的無限憂思,不禁淚如泉涌,唏噓不已。再如《泰娘歌》中所寫:“山城少人江水碧,斷雁哀猿風雨夕。朱弦已絕為知音,云鬢未秋私自惜。舉目風煙非舊時,夢尋歸路多參差。如何將此千行淚,更灑湘江斑竹枝。”何焯曾說:“夢得《泰娘歌》……猶子厚《馬淑志》,皆托以自傷也?!雹藓戊陶f得不錯,詩人長期受貶,流落蠻荒之地,歸路渺茫,內(nèi)心特別孤寂,因此,他對猿聲斷雁自然很敏感,以致聞之生悲,淚灑湘竹。
在劉禹錫的詩歌中,這樣的意象還有很多。如“歸目并隨回雁盡,愁腸正遇斷猿時”(《再授連州至衡陽酬柳柳州贈別》)。“丹旗發(fā)江皋,人悲雁亦號?!保ā逗幽嫌^察使故相同袁公挽歌三首》)“與君同旅雁,北向刷毛衣?!保ā稓q杪將發(fā)禁州呈樂天》)“蟬噪芳意盡,雁來愁望時?!保ā肚锶諘鴳鸭陌踪e客》)“別侶孤鶴怨,沖天威鳳歸。不如湖上雁,北向整毛衣?!保ā冻炅詈喙珰q暮遠懷見寄》)“何處秋風至,蕭蕭送雁群。朝來入庭樹,孤客最先聞。”(《秋風行》)“人稀鳥獸駭,地遠草木豪。”(《度桂嶺歌》)“楚野花多思,南禽聲例哀。”(《題招隱寺》)“暮色四山起,愁猿數(shù)處聲?!保ā妒贾猎瓢布谋宽n侍郎中書白舍人二公近曾遠守故有屬焉》)等等。
這些蘊含著詩人無限的酸楚凄涼的哀猿、悲鳥、征禽、孤雁等意象,使逐臣那種沉郁悲涼的情感表現(xiàn)得更為鮮明,也使詩人貶謫生活的孤苦無助和悲涼情境得到更形象的展現(xiàn)。
在中唐時期,藩鎮(zhèn)割據(jù),朝政廢弛,宦官專權(quán)極為嚴重,社會日趨衰落,各種矛盾和沖突此起彼伏。詩人的神經(jīng)往往最為敏感,能穿透現(xiàn)實的迷霧,感觸到潛藏的危機。于是就想通過歷史上無數(shù)敗亡的教訓來告誡統(tǒng)治者,希望他們能猛醒,不要重蹈覆轍。所以,當他看到那些印刻著歷史興亡的殘垣斷壁,看到秋風中蕭瑟的荒草和枯葉,就會聯(lián)想和比較往日的繁華與今日的寥落,思索歷史的興亡,并將過去與現(xiàn)在,歷史與今天的變遷更替,交融為一個個具體的審美意象,來諷刺只知醉生夢死的統(tǒng)治者,表現(xiàn)出詩人對國家命運的深切憂念。
如在《石頭城》,劉禹錫寫道:“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此畺|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作者以凄清的筆墨描寫了故都空城、潮打城郭、舊月清光等意象,營造了蒼莽悲涼的氛圍,傳達出六朝如夢、繁盛不再的信息。再如《烏衣巷》,詩人從眼前實景寫起:“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痹姼枰砸安莼?、烏衣巷、夕陽、飛燕為意象,形成一種蒼涼的意境,把人的思緒引入對歷史的沉思。通過朱雀橋、烏衣巷的歷史演變,引起對昔日六朝國都金粉樓臺和王謝府第極盛一時的聯(lián)想。又以昔日的繁華與今日荒涼的強烈反差,使人體悟到歷史的滄桑。在物是人非的客觀描繪中寄寓著詩人的無限憂思,這看似平淡無奇的描寫,卻蘊含著深遠的哲思。在詩人洞察歷史興衰的眼光中,他分明是感覺到了今日之大唐帝國正步六朝歷史的后塵而去。又如其《漢壽城春望》:“漢壽城邊野草春,荒祠古墓對荊榛。田中牧豎燒芻狗,陌上行人看石麟。華表半空經(jīng)霹靂,碑文才見滿埃塵。不知何日東瀛變,此地還成要路津?!痹娙嗽谠娭兴鈩?chuàng)造的意象,曾經(jīng)是極為繁華奢侈的所在。可眼前看到的只有荒臺、野草、古墓、麋鹿、故壘、禾黍等灰暗荒冷景象,顯得多么的荒涼、衰颯和寂寞。詩中的寓意也很明顯,令人深思。
類似的詩歌還有《臺城懷古》《江令宅》《西塞山懷古》《金陵懷古》等等,面對古跡,詩人的感悟就是一種對歷史的解讀。一塊橫臥荒草之中的斷碑,一座夕陽殘照之下的古墓,一堵石裂磚朽的古城墻,在詩人眼里就猶如一頁頁書寫著斑駁字跡的史書。既有對歷史的考索和追問,也有對現(xiàn)實的憂念和反思。詩人在感悟王朝興廢盛衰的同時,也流露了人生際遇的困境和悲哀。正如高志忠先生所說:“賓客之詠史、懷古,并非徒發(fā)幽思,而為現(xiàn)實之治亂,人生之得失使然?!雹?/p>
劉禹錫作為一個具有革新意識的思想家和政治家,曾積極輔助王叔文進行政治革新運動,試圖挽救陷入危亡的朝政。但革新失敗,牽連坐罪,輾轉(zhuǎn)被貶于朗州、連州、夔州、和州等地。在漫長的貶謫生活中,他對社會現(xiàn)實有了更為廣泛深入的接觸和了解,深感社會問題的嚴重性,一種大廈將傾的預感在其心中隱隱而生。所以,劉禹錫通過意象來撫今思古,懷古感今,在古今相接的大跨度時空中,注入詩人源于苦難而又沉潛凝聚的悲涼孤憤,從而使得作品既具有歷史反思的力度,也包含著體察人生的深度。
劉禹錫是一個胸懷大志的詩人,雖長期遠貶荒蠻,人生極其坎坷,內(nèi)心抑郁哀傷。但他并沒有因此而消沉頹喪,放棄對理想的追求,也沒有臣服于奸佞的淫威或屈意趨時附勢,而是在逆境中磨礪不屈的意志,在憂傷中堅守高潔的情操。正如詩人在《何卜賦》中所說:“蹈道之心一,而俟時之志堅?!雹喽谄湓娭幸渤3R扎棥⒀?、鳳、鵬、鶯燕、駿馬等意象來抒寫心志,激勵斗志。
如其《效阮公體三首》其二所寫:“朔風悲老驥,愁霜動鷙禽。出門有遠道,平野多層陰。滅沒馳絕塞,振迅指華林。不因感哀節(jié),安能激壯心?”詩人以北風中久經(jīng)征戰(zhàn)的老驥和秋霜中凌空展翅的雄鷹為意象,來表現(xiàn)自己壯心不已。盡管路長道險,陰云密布,也要像駿馬那樣出沒絕塞,像雄鷹那樣沖破層陰。又如其《始聞秋風》所寫:“馬思邊草拳毛動,雕盼青云睡眼開。天地肅清堪四望,為君扶病上高臺!”詩中思念邊塞的駿馬,顧盼青云的鷙雕,其實就是詩人自我形象的真實寫照,是詩人豪情猶在,壯心不減在意象上的投射。再如《白鷺兒》:“白鷺兒,最高格。毛衣新成雪不敵,從禽喧呼獨凝寂。孤眠芊芊草,久立潺潺石。前山正無云,飛去入遙碧?!痹诎樳@一意象中,那賽雪欺霜、不染塵雜的毛羽,寄寓的是詩人清白的品格。白鷺與喧嘩叫囂的眾禽不同,總是傲兀凝寂,孤眼久注,審閱世間,一旦云開日現(xiàn),便沖向碧霄,翔游長空。白鷺這種與眾不同的精神氣質(zhì),與劉禹錫的現(xiàn)實處境和他的情感傾向之間,形成了一種異質(zhì)同構(gòu)的關(guān)系。因此,白鷺兒就是劉禹錫內(nèi)心情感外物化的直接載體。
類似的作品我們還可以看到:“鷹至感風候,霜余變林麓?!保ā恫匠鑫淞暄嗤づR江寓望》)“鷙鳥得秋氣,法星懸火?!保ā对缜锼团_院楊侍御歸期》)“邊馬蕭蕭鳴,邊草滿磧生。暗添弓箭力,半上鼓鼙聲?!保ā哆咃L行》)等等,在雄鷹和駿馬的意象里,都有詩人自我生命意志的寄寓,潛藏著不甘潦倒、勇于奮爭的渴望和追求。
總之,劉禹錫在詩歌中借助所創(chuàng)造的禽鳥等意象,把自己在貶謫生活中的幽怨悲凄、對奸邪佞臣的譏刺憤懣、對現(xiàn)實朝政的憂思傷痛、對理想信念的堅守執(zhí)著都蘊含其中,使我們從這些意象中更清楚地體察到詩人真正的內(nèi)心世界。
① (后晉)劉煦.舊唐書·劉禹錫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5:160.
②③⑤⑥⑧ 陶敏,陶紅雨.劉禹錫全集編年校注[M].長沙:岳麓書社,2003:1001,886,928,140,927.
④ 卞孝萱,卞敏.劉禹錫評傳[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6:141.
⑦ 高志忠.劉禹錫詩編年校注[M].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