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范子燁
作 者: 范子燁,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文學系教授。
胡明在其所著《胡適傳論》一書中情采飛揚地寫道:
1948年的陽歷除夕,胡適和傅斯年同在南京度歲,凄然相對作新亭之泣,一邊喝酒,一邊背誦陶淵明《擬古》第九……北大復員,傅斯年、胡適接辦正好“三年”,“三年望當采”,正期望北大有所建樹,有所創(chuàng)獲,有所成就時?!昂鲋瞪胶痈摹保F(xiàn)實的山河改色,“事業(yè)”付諸東流?!爸l”、“柯葉”、“根株”經此大“摧折”,種桑的人恐怕只能“浮滄?!薄俺髓醺∮诤!绷??!氨静恢哺咴?,“種?!边x錯了地理,忠悃所寄,生命所托,到今日還有什么可以后悔的?胡適在1949年元月2日又鄭重將此詩恭正抄謄在日記里。①
然而,真正的“山河改色”是在1949年4月23日。那一天,隨著渡江戰(zhàn)役的勝利,國民黨的專制政府被推翻了。在萬眾歡呼聲中,“人民大救星”毛澤東(1893—1976)心潮澎湃,揮毫潑墨,寫下了一首七言律詩《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
鐘山風雨起蒼黃,百萬雄師過大江。虎踞龍盤今勝昔,天翻地覆慨而慷。
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②
這首詩非常真實地反映了彼時毛澤東的心情——昂揚的、愉悅的、火熱的,從而與胡適(1891—1962)那低沉的、悲傷的、冰冷的心態(tài)形成了鮮明的對照。當然,我們在這里無意討論當年胡、毛師生二人的心態(tài)問題,只是想借此表明,在陶詩的解讀傳統(tǒng)中,人們大都認為《擬古》其九是抒發(fā)桑田碧海之嘆、表達山河易色之感的作品。如此看來,這首陶詩在思想旨趣的表達上很明確,很直率,甚至很張揚。如黃文煥(約1636年前后在世)說:“此九章專感革運。至末章‘忽值山河改’,盡情道出,憤氣橫霄。若以淡遠達觀視之,差之千里。”③但是,依照這種看法,陶詩“忽值山河改”一句,無疑犯了遍照金剛(774—835)所謂“其中意義,有涉于國家”的“忌諱病”④,所以這首詩無論作于東晉,還是作于劉宋,都是不能為最高統(tǒng)治者乃至當朝權貴所寬容的。因為在那種極端專制的社會機體中,任何一個知識分子要想擺脫權力的干預和制約而實現(xiàn)完全自由的言說都是不可能的,正如蘇格拉底(Socrates,前469—前399)所言:“凡真心為國維護法紀、主持公道,而與你們和大眾相反對者,曾無一人能保首領。真心為正義而困斗的人,要想茍全性命于須臾,除非在野不可?!雹荻展畾w隱田園,本意也在于養(yǎng)性全生,如《莊子·繕性》所言:“古之所謂隱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見也,非閉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發(fā)也,時命大謬也。當時命而大行乎天下,則反一無跡;不當時命而大窮乎天下,則深根寧極而待;此存身之道也?!雹抟虼耍P于這首陶詩的傳統(tǒng)解說就常常令筆者生疑。事實上,從古至今,關于《擬古》九首的討論和研究真是多而又多,如果將前人的所有評論資料和研究論著都編在一起,那將是一本很厚的書。⑦諸多不同的解說顯示了人們各不相同的審美意識和思想傾向,正所謂論甘者忌辛,好丹者非素。譚獻(1832—1901)在《復堂詞錄敘》中曰:“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讀者之用心何必不然?!雹嗔_蘭·巴爾特(Roland Barthes,1915—1980)也曾經指出:“當我們談論到在文學作品中我們愛好或相信愛好的東西時,犧牲的經常就是作家本人?!雹峋汀稊M古》九首而言,陶淵明是否由于人們各自不同的文學愛好而做出了犧牲?——作品真正的思想價值和藝術價值是否由于人們欣賞趣味的差異而受到了遮蔽?無論如何,古今學者的解釋分歧昭示了這樣一個基本事實,那就是在陶淵明那琳瑯滿目的文學殿堂中,《擬古》九首是一個極其特異的文學存在;換言之,這組詩乃是唐宋以來的人們根本就沒有讀懂的作品。
在戶型內設計方面,設計師以戶型功能要求為依據(jù),對裝配式建筑戶型進行布置,從結構庫中選取相應的結構戶型,結合戶型功能、結構設計方案等對設備模塊進行選擇,使建筑、戶型能夠相互匹配,以免出現(xiàn)構件不合,相互碰撞等情況。在對戶型內設計過程中,最為關鍵的便是剪力墻體系的模塊化設計,該部分設計量較大,采用系統(tǒng)化、標準化的戶型庫能夠在很大程度上使協(xié)同效率提高,從而達到模塊精準化的設計目標。
“擬古”是我國中古時代常見的文學現(xiàn)象,正如胡應麟(1551—1602)所言:“建安以還,人好擬古,自三百、十九、樂府、饒歌,靡不嗣述,幾于汗牛充棟。”⑩《擬古》九首模擬的對象究竟是什么?葉嘉瑩說:
……在中國詩歌里有的詩是組詩,因此存在著一個有沒有固定排列次序的問題。有一類組詩本身排列有固定的次序,不能隨意顛倒或刪選,因為這一組詩形成了一個感發(fā)的生命。如果你任意選其中的幾首或刪掉其中的幾首,就如同砍掉了人的一條胳膊或一條腿,感發(fā)的生命就不完整了。這一類組詩的典型代表是杜甫的《秋興》八首。還有一類組詩與此不同,例如阮籍的八十多首詠懷詩……其中只有第一首的位置是固定的,其他那些首的次序不必固定。
《擬古》九首是否也像杜甫(712—770)那千門萬戶式的《秋興》八首一樣,具有嚴密的整體建構特征?抑或是如同阮籍(210—263)《詠懷詩》八十二首那樣基本上沒有固定的次序?與此相關的核心問題是:這組詩的真意究竟何在?蘇軾(1037—1101)說:“淵明作詩不多,然其詩質而實綺,癯而實腴,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莫及也?!睂Υ?,張志岳(1911—1993)釋云:“質而實綺,是說外表質樸而實際卻很美麗,癯而實腴,是說外表干枯而實際卻很豐滿。這種外表與實際矛盾又統(tǒng)一的風格特征,正說明了陶詩的藝術創(chuàng)造。”葉嘉瑩說:“陶淵明的詩從表面上看來很簡單很樸實,實際上卻很復雜很難講?!痹谶@方面,《擬古》九首應當是頗具典型性的。因此,能夠真正破解這組詩的文學密碼,并能夠運用科學的方法完成相關的學術論證,殊為不易。而為達此目的,首先必須充分借鑒前人的研究成果。在陶淵明研究史上,王叔岷(1914—2008)的《陶淵明詩箋證稿》無疑是一部非常重要的著作,其偏重于傳統(tǒng)的淵源考證的研究方法創(chuàng)獲極多。如《擬古》其九,“柯葉”二句,王氏注云:“《藝文類聚》八一引劉楨詩:‘根株不傾移’,魏明帝《種瓜篇》:‘兔絲無根株?!辏瑥驼Z,《說文》:‘根,木株也?!薄氨静弧倍洌跏献⒃疲骸安苤病镀卟皆姟罚骸咀酝?,相煎何太急!’”在這里,王氏征引劉楨(?—217)詩、魏明帝曹睿(205—239)詩和曹植(192—232)詩各一次。另如王氏關于《擬古》其他八首詩的箋證:其一,征引劉楨詩一次,征引曹植詩五次;其二,征引孔融(?—208)、王粲(177—217)和曹植詩文各一次;其三,征引曹植詩和魏明帝詩各一次;其四,征引曹植、曹丕(187—226)詩文各三次,王粲詩賦兩次,魏明帝、陳琳(?—217)和吳質(177—230)詩各一次;其五,征引曹丕詩兩次,劉楨詩一次;其六,征引曹植詩兩次,曹丕、劉楨和孔融詩文各一次;其七,征引曹丕詩文三次,曹植詩兩次;其八,征引曹植詩三次,魏明帝詩一次(詳見下文)。其所涉及的漢魏時期的作家作品,總計《古詩十九首》五次,曹植十八次,魏文帝曹丕九次,劉楨和魏明帝曹睿各四次,王粲三次,孔融兩次,陳琳和吳質各一次。在這里,漢魏時代的八位重要詩人匯聚一堂,這是文化之旅中的“群體邂逅”嗎?朱自清(1898—1948)說:
注以詳密為貴;密就是密切、切合的意思。從前為詩文集作注,多只重在舉出處,所謂“事”;但用“事”為目的,所謂“義”,也當同樣看重。只重“事”,便只知找最初的出處,不管與當句當篇切合與否;兼重“義”才知道要找那些切合的。有些人看詩文,反對找出處;特別像陶詩,似乎那樣平易,給找了出處倒損了它的天然。鐘嶸也曾從作者方面說過這樣的話;但在作者方面也許可以這么說,從讀者的了解或欣賞方面說,找出作品字句篇章的來歷,卻一面教人覺得作品意味豐富些,一面也教人可以看出哪些才是作者的獨創(chuàng)。固然所能找到的來歷,即使切合,也還未必是作者有意引用;但一個人讀書受用,有時候卻便在無意的浸淫里。作者引用前人,自己盡可不覺得;可是讀者得給搜尋出來,才能有充分的領會。?
王氏《擬古》九首箋證所反映的情況,究竟是陶公的“有意引用”的結果,還是因為博覽群書而“無意浸淫”的結果?換言之,這種情況是出于匠心獨運的藝術設計,還是純粹以“擬古”為目的的語言襲用?是無心迎合古人、而無不合于古人的文學文本,還是“于風雷日月雨露云煙,吟興偶倒”,“隨其所見,指點成詩”的超級創(chuàng)造?這些問題確實讓人困惑不已。但是,王氏的《擬古》九首箋證促使筆者反復閱讀曹植現(xiàn)存的全部作品,進而反復閱讀以“三曹”為中心的漢末魏初作家的全部傳世之作以及以《魏志》相關人物傳記為中心的歷史資料——這種閱讀是在陶公《擬古》九首時刻縈繞于心的狀態(tài)下反復展開并完成的,由此而窺見了作品的廬山真面,發(fā)現(xiàn)了詩人的宏偉詩思和深遠意旨:就詩體和內容而言,陶淵明的《擬古》九首是以著名詩人曹植為主人公的擬代體。擬,就是模擬,即模擬以曹植為主的漢魏時代作家的作品;代,就是代筆,即為曹植代筆,表現(xiàn)他的生平、心態(tài)、思想和情感,同時從曹植的角度出發(fā)吸收《詩》《騷》,漢代古詩以及同時代作家作品的某些文學要素(主要是文學語言、文學意象和文學風格)。換言之,這組詩乃是用曹植的口吻、眼光與心態(tài)來敘述、觀照曹植的生活和思想,用曹植的文學語言、文學意象和文學風格來表現(xiàn)、刻畫曹植的心態(tài)、思想和經歷。周勛初指出:“為古人代筆,可以說是正規(guī)的模擬,既要考慮到其人的身份和經歷,還要研究他的語言、技巧、風格。模擬這類古人,實際上是全面地向他們學習。這種表述方式,與屈原(前340?—前278?)首創(chuàng)的美人香草手法還有不同。屈原用此表示個人的志潔行芳,只是用作一種象征;魏晉南北朝人采用的‘代’寫手法,則是整個身心的投入,旨在為他人宣泄積愫。當然,這也是借他人之酒杯,澆胸中之塊壘,二者之間存在著感情的共鳴,因而這是抒情詩的一種特殊表達方式?!薄稊M古》九首正是如此。作品所表現(xiàn)的是曹植的述說——曹植既是組詩的主人公,又是組詩的敘述主體。因此,作品本身具有擬古和詠史的雙重屬性。這組詩的內容每首各不相同,而第九首至為關鍵,它是這組詩的基石,所以,我們把它放在首要的位置來討論;而西方解構主義學派提出的“互文性”理論則是我們破解《擬古》九首的文學密碼的鑰匙,對這種理論的源頭和流變,我們也將多有涉及。
①胡明:《胡適傳論》,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935-936頁。
②參見胡國強主編:《毛澤東詩詞疏證》,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198-210頁。
③轉引自丁福保(1874—1952):《陶淵明詩箋注》卷四,上海醫(yī)學書局1927年版,第141頁。
④《文鏡秘府論》西卷《文二十八種病》云:“第十五,忌諱病者,其中意義,有涉于國家之忌是也。如顧長康詩云:‘山崩溟海竭,魚鳥將何依。’‘山崩’、‘海竭’,于國非所宜言,此忌諱病也。”見王利器(1912—1998):《文鏡秘府論校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445頁。[晉]顧愷之(348—409)詩見《世說新語·言語》第九十五條,徐震堮:《世說新語校箋》,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83-84頁。如曹植《文帝誄》“惟黃初七年五月七日,大行皇帝崩”,“于時天震地駭,崩山隕霜”(趙幼文:《曹植集校注》卷二,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341頁),此文所述乃是“國家之忌”的顯證。[金]宋洪邁(1123—1202)《容齋四筆》卷十三“漢人坐語言獲罪”條:“楊惲之《報孫會宗書》,初無甚怨怒之語……予熟味其詞,獨有所謂‘君父至尊親,送其終也,有時而既’,蓋宣帝惡其君喪送終之喻耳?!睗h代著名學者、詩人楊惲(?—前154)就是因為觸犯了“國家之忌”而被朝廷誅殺的。本文征引古籍文獻之不注明版本者,皆為文淵閣《四庫全書》,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影印本。
⑤《游敘弗倫·蘇格拉底的申辯·克力同》,嚴群(1907—1985)譯,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第68頁。
⑥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405頁。
⑦參見《陶淵明集箋注》,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337-338頁。本文引用陶淵明作品依據(jù)宋刻遞修本《陶淵明集》,《中華再造善本·集部》,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3年影印。涉及陶淵明《擬古》九首的論著,以筆者所見,主要有景蜀慧:《陶淵明〈擬古〉九首新解》,《文學遺產》1994年第6期;周勛初:《魏晉南北朝時文壇上的模擬之風》,南開大學文學院中文系編:《魏晉南北朝文學與文化論文集》,南開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40-47頁;洪順?。?934—2001):《六朝雜擬詩題材類型論》,南開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54-73頁;倪豪士(W illiam Nienhauser):《陶淵明與他的“擬古”組詩》,南開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22-237頁;胡大雷:《中古詩人抒情方式的演進》第十七章“江淹模擬之作再現(xiàn)前輩詩人的風采與輝煌”,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238-266頁;賈奮然:《六朝文體批評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75-188頁;葉嘉瑩:《葉嘉瑩說陶淵明飲酒及擬古詩》,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197-324頁;于浴賢:《從擬古詩的繁榮看六朝詩學精神》,莫礪鋒編:《誰是詩中疏鑿手——中國詩學研討會論文集》,鳳凰出版社2007年版,第170-182頁,等等。
⑧[清]譚獻:《介存齋論詞雜著·復堂詞話·蒿庵論詞》,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19頁。
⑨羅蘭·巴爾特:《批評與真實》,溫晉儀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57頁。
⑩[明]胡應麟:《詩藪》外編卷一《周漢》,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3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