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李兆忠
與安娜的戀愛
在郭沫若“棄醫(yī)從文”的過程中,有一個重要的刺激性因素絕對不能忽略,那就是郭沫若與安娜的戀愛。
1916年8月,岡山六高的中國留學生郭開貞赴東京為友人陳龍驥料理后事,在東京圣路加醫(yī)院與東瀛白衣天使佐藤富子相識,一場可歌可泣的中日跨國婚戀由此拉開序幕。其過程,郭沫若在1920年2月15日致田漢的信中有如下的交代——
我的友人死了之后,他還有張影片(X光線的攝影)放在圣路加,我前去替他索取。我在那時無意之中,才與我的安娜相遇。她許我影片尋出之后,會與我郵寄來。她聽說我的友人死了,她便流了些眼淚,還對我說了些安慰的話。壽昌兄!我實不瞞你說,我最初見了我的安娜的時候,我覺得她眉宇之間,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潔光——可現(xiàn)在已經消失了——令我肅然起敬。隔了一個禮拜的光景,我已經把友人的后事漸漸辦停當了,安娜才把我友人的影片替我寄了來,她還謄了一封英文的長信來安慰我,說了許多宗教上的Resignation(認命)的教訓。壽昌兄!我當時真感受著一種bitterish的sweetness(帶苦味的甜蜜)呀!我以為上帝可憐我,見我死了一個契己的良友,便又送來一位賢淑的膩友來,補我的缺陷。我們從那時起,便時常通信,便相與認作兄妹。從八月直到十二月,她住在東京,我住在岡山,我們相隔千里,只靠著紙上談心,我們每周平均總有三四封信來往了。我當時起了一個心想,我以為我的安娜既矢志在獻身事業(yè)上,只充著一個看護婦,未免不能充分地達到她的目的。我便勸她改進女醫(yī)學校,我把我一人的官費來作兩人使用。市谷的女子醫(yī)學每年是三月招生,招考期間已迫,她的病院生活,卻莫有使她可以從事準備的余暇。我到十二月的年假里,便又往東京一行,我便勸她把病院生活率性早早犧牲了,同我到岡山同居,一面從事準備???!壽昌兄!我終竟太把我柔弱的靈魂過于自信了!我們同居不久,我的靈魂竟一敗涂地!我的安娜竟被我破壞了!
關于這場跨國婚戀,涉及太多的話題,這里僅提示三點:第一,在與佐藤富子相識之前,郭沫若已在異國他鄉(xiāng)過了兩年半清苦的單身生活,正在莊子、王陽明與《圣經》的神秘世界里迷走,每天早晚打坐,接近瘋狂的門檻,用他自己的話說,正是他“最彷徨不定而且最危險的時候,有時候想去自殺,有時候又想去當和尚”(《太戈爾來華的我見》,1922)。郭沫若為什么會陷于這樣的境地?后來他這樣分析:“宗教意識,我覺得是從人的孤寂和痛苦中生出來的,寄居異鄉(xiāng),同時又蘊含著失意的結婚悲苦的我,把少年人活潑的心機無形中傾向在玄之又玄的探討上去了?!敝档脧娬{的是,郭沫若原本就是一個浪漫多情、性欲超常的人,據(jù)他自己回憶,年僅七八歲,性意識就覺醒,對堂嫂的“粉紅的柔嫩的手”產生過欲望;到十一歲,就“泛濫到幾乎不可收拾的”地步,校園里的竹木,伯父家園中的枇杷樹,成為他尋歡的愛人;在成都讀書時,郭沫若與一位眉清目秀的姓汪的男同學相好,一直保持著親密的關系,為此還鬧出不少風波;甚至在赴日本的火車上,郭沫若還與鄰座的長一張美麗瓜子臉的東瀛女子眉來眼去,暗中傳情,還吃了人家一個蘋果。(以上均見郭沫若:《少年時代》)由于背水一戰(zhàn)的原因,到日本后郭沫若收心勵志,發(fā)奮讀書,過起自律的生活。據(jù)《創(chuàng)造十年》敘述,到東京后的最初半年,郭沫若刻苦用功應考,連最熱鬧的銀座都不曾去過一次,進了一高預科后,依然如此,不要說銀座的咖啡館,連淺草的電影館都沒有去過一次。在繁華的東京尚且如此,到了僻遠的岡山,就更不用說了。從郭沫若1915年10月21日致父母家書中的一份作息時間表,可以知道他當時過著一種清教徒般的生活,不妨抄錄如下——
五時半 起床
五時半至六時半 盥漱并行冷水浴一次
六時半至七時 靜坐
七時 早餐
八時至午后二時 登校 星期一則至午后三時星期六則至十二時便無課
十二時 午餐
午后課畢后 溫習時間 此時間每日復行溫浴一次
五時 晚餐
至餐后七時散步。此間有橫山者山形頗似峨眉山麓,均稻田散策田間,四顧皆山焉。恍若如歸故鄉(xiāng)然者。
七時至十時 溫習準備時間
十時十五分 靜坐入寢
有一種說法認為,郭沫若那時迷戀王陽明的哲學,早晚靜坐,是因為用功過度導致神經虛弱之故,是為了強體健身,這種看法雖然不錯,卻未免太皮相。據(jù)郭沫若敘述,打坐后不到兩周,睡眠就得到改善,夢也減少,心悸漸漸平復,能夠騎馬競漕,而更重要的是,打坐使他精神上悟徹了“一個奇異的世界”——這就是郭沫若后來津津樂道的“泛神論”世界。唯其如此,身體康復后,郭沫若依然堅持靜坐,這說明靜坐對于郭沫若已別有一種功能,也就是說,為了打發(fā)孤寂的異域生活,郭沫若需要這樣一個“升華”的管道,以維持身心的平衡。然而,人的本能與欲望并不是單憑意志就能控制的,更何況像郭沫若那樣情欲旺盛的人。這里有詩為證,其一:“月下剖瓜仁,口中送我餐。自從別離后,怕見月團圞。”其二:“紅甘蔗,蔗甘紅,水萬重兮山萬重。憶昔醉朦朧,旅邸凄涼一枕空。卿來端的似飛鴻,乳我蔗汁口之中,生意始融融。那夕起頭從,才將命脈兩相通。難忘枕畔語從容,從今愛我比前濃……”(見《革命春秋》中《離滬之前》一節(jié))兩首詩都作于1915年,都是懷念與那位汪姓戀人的昔日之情,其大膽熱烈,可謂空前,披露了郭沫若清教徒式的留學生活的另一面。這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郭沫若本來就是性情中人,正如他后來不無自嘲地寫下的那樣:“畢竟是這個世界的誘力太大了?或者是我自己的根器太薄弱了吧?我自殺沒有殺成,和尚沒有做成,我在民國六年的年底竟做了一個孩子的父親了?!保ā短隊杹砣A的我見》,1922)
從這個角度看,佐藤富子的出現(xiàn)對郭沫若具有枯木逢春的意義,其重要性正如1916年圣誕節(jié),初嘗愛果的郭沫若模仿泰戈爾的《新月集》,用英文寫下的獻給安娜的那首情詩描寫的那樣——
有一天清早,太陽從東海出來,照在一灣平明如鏡的海水上,照在一座青如螺黛的海島上。
島濱沙岸,經過晚潮的洗刷,好像面著一張白絹一般。
近海處有一巖洼穴中,睡著一匹小小的魚兒,是被猛烈的晚潮把他拋撇在這兒的。
島上松林中,傳出一片女子的歌聲:
月光一樣的朝暾
照透了蓊郁著的森林,
銀白色的沙中
交橫著迷離疏影。
一個穿白色的唐時裝束的少女走了出來。她頭上頂著一幅素羅,手中拿著一支百合,兩腳是精赤裸裸的。她一面走,一面唱歌。她的腳印,印在雪白的沙岸上,就好像一瓣一瓣的辛夷。
她在沙岸上走了一回,走到魚兒睡著的巖石上來了。她仰頭眺望了一回,無心之間,又把頭兒低了去。
她把頭兒低了下去,無心之間,便看見洼穴中的那匹魚兒。
她把腰兒弓了下去,詳細看那魚兒時,她才知道它是死了。
她不言不語地,不禁涌了幾行清淚,點點滴滴地滴在那洼穴里。洼穴處便匯成一個小小淚池。
少女哭了之后,她又凄凄寂寂地走了。
魚兒在淚池中便漸漸蘇活了轉來。
這匹死而復活的小魚兒,無疑就是郭沫若,而那位手持百合花、灑下慈愛之淚的唐裝少女,當然就是安娜了。值得注意的是,安娜是日本女子,作者卻讓她穿上唐裝,而頭頂素羅、手執(zhí)百合花的姿態(tài),令人想起西方的女神。這一中西合璧的裝飾具有豐富的暗示性,由此引出第二點:佐藤富子是日本女性中的另類,與那些溫柔嫵媚、散發(fā)島國特有的“人情美”的“沙揚娜拉”不大一樣;同樣,佐藤富子也是日本人中罕見的另類,她是一位真正的基督徒,具有超越島國根性的博愛與獻身精神,難怪郭沫若初次見到她時,就覺得她“眉宇之間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潔光”。郭沫若后來給她取名安娜,包含雙關的意思——它取自托爾斯泰著名小說《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女主人公,象征愛情至上,又與安那其主義(即無政府主義)前兩個字諧音,象征著超越種族、國家的人類之愛。在中日關系交惡,日本舉國上下蔑視中國人,留日學子普遍受“弱國子民∕性苦悶”困擾的背景下,郭沫若能遇上這樣一個日本女子,實屬難得。安娜的愛,對郭沫若具有雙重的拯救意義,它既是孤寂苦悶中的郭沫若的“生命的靈泉”,也是他文學創(chuàng)作的酵母,這一點郭沫若自己說得很清楚:“那時候的性向,差一步便可以跨過瘋狂的門閥。把我從這瘋狂的一步救轉了的,或者怕要算是我和安娜的戀愛吧?因為在民國五年的夏秋之交有和她戀愛發(fā)生,我的作詩的欲望才認真地發(fā)生出來?!保ā段业淖髟姷慕涍^》)從這個意義上說,如果沒有安娜,就沒有郭沫若。
然而從郭沫若這方面說,他與安娜的愛,“靈”與“肉”在很大程度上是脫節(jié)的,“靈”的吸引明顯地大于“肉”的誘惑。在郭沫若筆下,安娜一再被稱為“圣母”,說明在情感上,郭沫若是將安娜當做母親而依賴的。安娜的大氣、堅韌和剛強,與郭沫若的敏感、狂熱和搖擺,剛好形成互補,甚至在長相上,也是一個“環(huán)肥”,一個“燕瘦”。這種母子型的戀愛帶有較多的精神內涵和相濡以沫的性質,卻缺少純粹的男女之愛的刺激性。不過,唯其具有“圣母”的氣質,安娜才不惜承受家庭“破門”的處罰,以身相許,心甘情愿地跟郭沫若過顛沛流離的貧困生活,幫助郭沫若成就大業(yè)。不幸的是,對于郭沫若這樣一個天性浪漫、抱負遠大的男子來說,僅僅一個“圣母”是無法使自己得到滿足的,受制于責任和義務,拘束于婚姻的藩籬,久而久之,必然導致靈肉分離,甚至人格分裂,這一切在小說《喀爾美蘿姑娘》中有清楚的展示。與安娜結合后,郭沫若風流韻事不斷,甚至染上梅毒,禍及安娜。在后來的非常歲月里,兩人分離,郭沫若在中國另筑新巢,事實上遺棄了安娜,令人感慨的同時,也讓人感到無奈。這些當然已是后話。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郭沫若出國之前已按父母之命、媒妁之約完成了婚事,是個有婦之夫,這一被郭沫若日后悔為“機會主義”的行為,給這場跨國婚戀蒙上了陰影,一度給他造成巨大壓力。由于對這場跨國戀愛可能帶來的后果沒有充分的思想準備,當各種打擊與麻煩隨著愛的結晶一起降臨時,郭沫若變得束手無策,陷于深深的哀怨與自責之中。按中國傳統(tǒng)的道德觀念,僭越父母之命,在異邦另立家室,是大逆不道之舉;而依現(xiàn)代道德標準,重婚同居也是屬于不合法的行為。于是,與安娜的婚戀遂變成一種“原罪”折磨著他的良心,在1920年2月15日致田漢的信中,郭沫若這樣寫道:“我的罪惡如僅只是破壞了戀愛的神圣——直截了當?shù)卣f時,如僅只是茍合!那我也不至于過于自譴。只是我還有件說不出來的痛苦。我在民國二年時,我的父母已替我結了婚,我的童貞早是自行破壞的了!我結了婚之后,不久便出了門,民國三年正月,便來了日本。我心中的一種無限大的缺陷,早已是無可補置的余地了。不料我才遇著了我的安娜。我同她初交的時候,我是結了婚的人,她是知道的。我也仗恃著我結了婚的人,所以敢于與她同居,唉!我終竟害了她!”
想來真是有點不可思議,郭沫若一向以狂放不羈著稱,在兩性關系上更其如此,尤為重要的是,郭沫若與安娜的結合,是出于神圣的愛情,雖不合世俗的法律,卻有某種“反封建”的內涵,如果是一個特立獨行、精神強大的人,斷不至于如此的自怨自艾。在這一點上,與他崇拜的西方浪漫主義師父比起來,郭沫若似乎差得太遠。細究起來,這一方面反映了郭沫若思想意識中保守的一面,當然這也是那一代知識精英共有的精神現(xiàn)象,讀郭沫若留日時期的家書就可發(fā)現(xiàn),其中并沒有多少叛逆性的文字,作者儼然是一個忠孝兩全的青年,與《天狗》中的那位吞日吐月的狂者風馬牛不相及;另一方面也反映了郭沫若文化人格疲軟的一面,骨子里缺少一種獨立自由的精神。
速成的“懺悔”到《鳳凰涅槃》
然而換一個角度看,這未嘗不是西方文學“懺悔”精神誘導的結果,關于這一點,在《三葉集》郭沫若與宗白華、田漢的通信中有充分的披露。在開始的幾封信中,郭沫若對自己竭盡貶損之能事,稱自己的人格“確實是壞透了”,“簡直是個罪惡的精髓”,“幾乎沒有可能公開的人格”,甚至將自己比做陷沒在地獄邊上冥河里的變形蟲,“只有一些無意識的蠕動”,并且懇請對方“宣布死刑”。讀著這些文字,人們不禁產生疑惑:郭沫若果真如此的罪孽深重嗎?為什么那樣迫不及待,甚至達到歇斯底里的程度?個中答案,在郭沫若1920年2月16日給宗白華的信中可以找到——
我常恨自己莫有Augustine,Rousseau,Tolstoi的天才,我不能做出部赤裸裸的《懺悔錄》來,以宣告于世。我的過去若不全盤吐瀉凈盡,我的將來終竟是一團陰影裹著,莫有展開的希望。我罪惡的負擔,若不早卸個干凈,我可憐的靈魂終久困頓在淚海里,莫有超脫的一日。我從前對于我自己的解決方法,只覷定著一個“死”。我如今卻掉了這個法門,我要朝生處走了。我過去的生活,只在黑暗地獄里做鬼;我今后的生活,要在光明世界里做人了。白華兄弟!你們便是我彼岸的燈臺,你們要永遠賜我的光明,使我早得超度呀!
原來,郭沫若的“懺悔”,目的在于逃離現(xiàn)實的困境,得到所謂的“超度”,為此他不惜夸大自己的“罪惡”,就像一個急于擺脫病痛的人故意把自己的病情說得十分嚴重一樣。那么,郭沫若當時的生存狀態(tài)究竟是什么樣的呢?
從1916年圣誕節(jié)郭沫若獻給安娜的那首英文情詩來看,他們的同居生活起初應當是十分幸福的。然而好景不長,這場剛把郭沫若從生命的荒漠中救出來的從天而降的跨國戀愛,又把他拋進了人生的泥沼中。一年后,隨著新生兒的降臨,后果開始顯露。如前所述,郭沫若出國之前已結婚,是個有婦之夫,瞞著家人在異邦另立家室,屬于大逆不道。嬰兒出生后,此事再也隱瞞不住,父母得知后,雷霆大怒,一度與他斷絕關系。而佐藤富子因違抗父命,離家出走,擅自與中國留學生戀愛同居,最后受到破門處分。而最可怕的是,“婚姻是愛情的墳墓”這句人生咒語也毫不留情地應驗。在郭沫若的眼睛里,安娜眉宇間的那輪不可思議的潔光,不知什么時候消失了,勃谿吵架成了家常便飯。此外,這個家庭還受到另一種嚴峻的考驗,1918年5月為抗議北洋政府與日本當局簽署“中日軍事協(xié)約”,留日學生發(fā)動了聲勢浩大的罷課運動,還成立了“誅漢奸會”,凡是有日本老婆的留學生一律被視為漢奸,勒令離婚,否則就以武力懲罰。郭沫若因住在偏遠的岡山,躲過了這一劫,然而被視為“漢奸”,卻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要知道,郭沫若的愛國心并不比別的留學生少,三年前,也就是郭沫若到日本的第二年5月,日本向中國提出“二十一條”,留日學生紛紛罷學,回國抗爭,郭沫若也曾毫不遲疑,賣掉鍋碗,加入這個行列,還作了一首七言律詩,抒發(fā)敵愾之情:“哀的美頓書已西,沖冠有怒與天齊。問誰牧馬侵長塞,我欲屠蛟上大堤。此日九天成醉夢,當頭一棒破癡迷。男兒投筆尋常事,歸作沙場一片泥?!边@樣一位愛國者,現(xiàn)在竟被視為“漢奸”,還有比這更讓人傷心的事情嗎?
郭沫若當時困頓狼狽的生存處境,在他的作品中有充分的體現(xiàn),《夜哭》(1917)這樣寫道:“有國等于零,日見干戈擾。有家歸未得,親病年已老。有愛早摧殘,已成無巢鳥。有子才一齡,鞠育傷懷抱。有生不足樂,常望早死好。萬恨摧肺肝,淚流達宵曉。悠悠我心憂,萬死終難了?!薄洞汉罚?919)具體地描繪了一幅慘不忍睹的生活景象:“凄凄春日寒,中情慘不歡。隱憂難可名,對兒強破顏。兒病依懷抱,咿咿未能言。妻容如敗草,浣衣井之闌。蘊淚望長空,愁云正漫漫。欲飛無羽翼,欲死身如癱。我誤汝等耳,心如萬箭穿?!倍谝皇踪R兒子滿兩周歲生日的詩里,郭沫若沉痛譴責自己苛待兒子,后悔昨天晚上還罵他,懇請孩子寬恕自己的罪惡,詩中這樣寫道:“和兒!你已滿兩歲了!你這兩年當中所受了你的父親的狂怒,真是不少了!你愛啼,我用掌打你——用力地打你,打了之后,我又自己打自己:試試我打痛了沒有。像這樣苛待你的不知道有多少回了!”
正是這樣的生存狀態(tài)和絕望的心境,引發(fā)了郭沫若“懺悔”的沖動,而奧古斯丁、盧梭、托爾斯泰等西方作家的文學作品,為這種“懺悔”提供了模仿的樣板。于是,誤讀不可避免地發(fā)生。當時的郭沫若——不,豈止是郭沫若,當時中國的知識分子有幾個真正懂得“懺悔”的含義?“懺悔”本是從西方文化風土中產生的東西,它建立在原罪觀念和對上帝的敬畏之上,并有一整套行之有效的制度(如教會、禮拜、牧師等)確保它的實行,久而久之,變成一種根深蒂固的內心信仰。中國沒有這樣的東西,可以勉強對舉的,是儒家文化中的“反省”,也就是曾子“吾日三省吾身”的反省,它是建立在儒家倫理道德基礎之上的自我反省,是一種道德修養(yǎng),而不是宗教信仰,因此它僅適用于少數(shù)圣賢,與蕓蕓眾生其實沒什么關系。到了西風東漸,“全盤西化”成為中國文化思想的主流,儒家文化受到沖擊趨于崩潰,中國的知識精英從傳統(tǒng)的“反省”脫出,轉向西方的“懺悔”,是很自然的事情,不過是否真的理解這種“懺悔”并且付諸實踐,則是另外一回事。正如宗白華在信中寫給郭沫若的那樣:“你從西洋文藝——盧梭、托爾斯泰等——中養(yǎng)成一種真誠底精神,懺悔底勇氣,很是可喜。從此可以看出西洋文藝中有這種特長,不是東方文藝所有的了。”然而,郭沫若這種速成的“懺悔”其實并不靠譜,他并不是內心深處真的感到自己“有罪”,而僅僅是為了擺脫現(xiàn)實的困境,于是,“懺悔”就變成了“排毒”、“超度”的同義語,掉入中國人實用理性的套子。在田漢的“一誠可以救萬惡”,宗白華的“從純正戀愛中發(fā)生的結合不能算得極大的罪過……你的罪過也不過是你心中的Mephistophel es(惡魔),適所以砥礪你的人格底向上的創(chuàng)造罷了”的勸慰下,郭沫若輕而易舉地得到解脫。因此,這種“懺悔”僅表現(xiàn)為一種姿態(tài)、一種情緒,沒有太多的實質性的內容。唯其如此,郭沫若后來才那么容易就轉向,與一度狂熱崇拜的盧梭、托爾斯泰分道揚鑣,到寫《沫若自傳》的時候,對他們已是居高臨下的批判態(tài)度。在《少年時代》中,郭沫若毫不隱瞞地暴露自己少年時代的不檢點行為,諸如吸煙喝酒搓麻、大鬧戲園、搞同性戀之類,毫無懺悔的意思。作者在序中明確宣告:“我沒有什么懺悔。少年人的生活自己是不能負責的?!贝藭r郭沫若已是真理在握,在這種真理看來,個人的苦悶及由此造成的反道德行為,都是由混亂黑暗的時代造成的,理應由時代承擔;如果這種反道德行為對那個時代有懷疑和破壞的作用,就值得理解甚至肯定。
然而,從文學創(chuàng)作的角度看,這種“懺悔”的意義卻是不可小覷。郭沫若從淺唱低吟的泰戈爾式的詩風,一下子跳到振聾發(fā)聵的惠特曼式的詩風,很大程度上得力于這種“懺悔”的強大沖動。在1920年1月18日致宗白華的信中,郭沫若這樣寫道:“白華兄!我不是個‘人’,我是壞了的人,我是不配你的敬服的人,我現(xiàn)在很想能如鳳凰一般,采集些香木來,把我現(xiàn)有的形骸燒毀了去,唱著哀哀切切的挽歌把他燒毀了去,從那冷靜了的灰里再生出個‘我’來!”兩天后,郭沫若寫出了最著名的代表作《鳳凰涅槃》。
《鳳凰涅槃》借用東方遠古的神話題材,描繪一對鳳凰的“涅槃”儀式。在題記中,作者開宗明義地寫道:“天方國古有神鳥名‘菲尼克司’(Phoenix),滿五百歲后,集香木自焚,復從死灰中更生,鮮美異常,不再死?!比姺帧靶蚯薄ⅰ傍P歌”、“凰歌”、“鳳凰同歌”、“群鳥歌”和“鳳凰更生歌”六部分。“序曲”描寫除夕時分,一對飛來飛去的鳳凰唱著哀歌,銜著香木,準備在丹穴山上自焚永生。“鳳歌”中,鳳對宇宙詛咒不止,茫茫的宇宙被形容成“冷酷如鐵”、“黑暗如漆”、“腥穢如血”,是“膿血污穢著的屠場”、“悲哀充塞著的囚牢”、“群鬼叫號著的墳墓”、“群魔跳梁著的地獄”,生在這個世界中,“便是把金剛石的寶刀也會生銹”?!盎烁琛敝?,凰一上來就喊出“五百年來的眼淚傾瀉如瀑。五百年來的眼淚淋漓如燭”,將飄渺的浮生比做“大海里的孤舟”、“黑夜里的酣夢”,只剩下悲哀、煩惱、寂寥和衰敗。環(huán)繞著行尸走肉,詩人進而追問:我們年輕時候所有的美好哪兒去了?“群鳥歌”對前來觀葬的凡鳥,從空界霸王的巖鷹開始,到自命不凡的孔雀,嗜好腐鼠肉的鴟梟,奴性的家鴿,空談的鸚鵡,高蹈的白鶴,逐一作了諷刺抨擊,顯然它們是作為鳳凰的對立面、黑暗腐敗的幫兇而存在的。在這樣的鋪墊下,“鳳凰更生歌”奏響了,在長達十四節(jié)的“鳳凰和鳴”中,前十三節(jié)以完全雷同的格式謳歌了“光明”、“新鮮”、“華美”、“芬芳”、“和諧”、“歡樂”、“熱誠”、“雄渾”、“生動”、“自由”、“恍惚”、“神秘”、“悠久”的未來,比如:“我們光明呀!/我們光明呀!/一切的一,光明呀!/一的一切,光明呀!/光明便是你,光明便是我!/光明便是他,光明便是火!/火便是你,火便是我,火便是他,火便是火!/翱翔!翱翔!/歡唱!歡唱!”只需將其中的“光明”換成“新鮮”,就另成一節(jié)。由于內涵空泛,形式雷同,冗長的反復令人難以卒讀。不過設身處地想一想,假如不是出于某種無法擺脫的情結和狂熱,作者是不會寫出如此拖沓重復的篇章的。全詩最后在長達十五遍“歡唱”的狂歡中結束。
《鳳凰涅槃》是《天狗》的另一種表達方式,有縱情、夸飾、華麗、如歌般的詩劇形式,而更重要的是,它成功化用了“鳳凰涅槃”這個遠古神話主題,這兩個要素的有機結合,使這首詩不僅成為郭沫若的代表作,也喊出那個時代青年的心聲。當時中國的知識精英內心郁積了太多的苦悶,渴望得到“新生”,而現(xiàn)實又是如此的困頓冥頑,在這種情況下,他們迫切需要一個郭沫若那樣的詩人,來替自己釋放壓抑的能量,而郭沫若當時的處境,癲狂的狀態(tài),沖動的氣質,正好將他推到爆破手的位置上,使他得以扮演中國現(xiàn)代“首席詩人”的角色。
據(jù)郭沫若回顧:《鳳凰涅槃》是一天中分兩個時段寫出來的,“上半天在學校的課堂里聽講的時候,突然有詩的意趣襲來,便在抄本上東鱗西爪地寫出了那詩的前半。在晚上行將就寢的時候,詩的后半的意趣又襲來了,伏在枕上用著鉛筆只是火速地寫,全身都有點作寒作冷,連牙關都在打戰(zhàn)。就那樣把那首奇怪的詩也寫了出來。那詩是在象征著中國的再生,同時也是我自己的再生。詩語的定型反復,是受著華格納歌劇的影響,是在企圖著詩歌的音樂化,但由精神病理學的立場上看來,那明白地是表現(xiàn)著一種神經性的發(fā)作,那種發(fā)作大約也就是所謂‘靈感’(inspiration)吧?”(《我的作詩的經過》)郭沫若不愧為是學醫(yī)的,一下子從《鳳凰涅槃》的寫作中看出病理學的意義,不過將這種“神經性的發(fā)作”等同于藝術上的“靈感”,顯然是個誤會,“靈感”與“沖動”并不是一回事,正如藝術激情與政治激情、道德激情不是一回事那樣。事實上,郭沫若這一時期的詩歌,大都是“神經性的發(fā)作”的產物,正如他后來回顧的那樣:“在一九一九年與一九二O年之交的幾個月,我?guī)缀趺刻於荚谠姷奶兆砝?,每每有詩的發(fā)作襲來就好像生了熱病一樣,使我作寒作冷,使我提起筆來戰(zhàn)顫著有時候寫不成字。我曾經說過:‘詩是寫出來的,不是做出來的?!闶钱敃r的實感?!保ā秳?chuàng)造十年》)對于這一批惠特曼風格的作品,郭沫若的自我評價一直很高,甚至聲稱從那之后他不再是一個“詩人”??墒?,時過境遷,這些作品已經大大褪色,如果說還有什么價值,那也主要是文學史意義上的。不過《鳳凰涅槃》卻屬例外,因為它并非只有慷慨激昂的喊叫,還有詩歌的節(jié)奏和旋律。即便這樣,其過分夸張的表達,毫無節(jié)制的重復還是讓人難以卒讀。值得一提的是,若干年后,郭沫若對長達十四節(jié)的“鳳凰和鳴”作了大刀闊斧的刪削,壓縮為四節(jié),讀起來自然了許多。此舉客觀上糾正了郭沫若的縱情主義詩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