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介子平
辛亥三廢
/[山西]介子平
辛亥革命,推翻帝制,開啟民智,主張民生,國人風(fēng)貌為之一新。說不盡的辛亥,人人解讀,各執(zhí)一詞,但至少在廢纏足、廢辮子方面具有共識,至于廢文言則不盡然,從長計議,值得商榷。
大同鳳臨閣,可謂雁北第一名樓,這倒不是因其高大,而是因其有故事。
相傳明正德十三年,正德皇帝在京中無聊,自封為威武大將軍,一路招搖,來到大同。他行至九樓巷中的“久盛樓”,見一妙齡女子當(dāng)壚賣酒,驚為天人,不覺心旌搖蕩,后以言語相戲。此女名叫李鳳姐,是大同梅龍鎮(zhèn)人,父母雙亡,與兄長在九樓巷開了個小酒館糊口度日。面對此番調(diào)戲,鳳姐正色以拒。正德帝無奈,從便服下露出赤金蟒服與玉佩,道出自己的身份,于是上演了一段天子和民女的露水姻緣。后鳳姐隨正德移駕返京,途中身染重病,不幸殞命于居庸關(guān)下。鳳姐死后葬于居庸關(guān)西,墳丘上白沙白草,當(dāng)?shù)厝朔Q“白鳳?!?。因這個故事,“久盛樓”遂改名為“鳳臨閣”。
其實,李鳳姐的原型是劉良女。正德在太原時得到藝妓劉良女,寵愛一時。西游宣府回來后,將劉良女安置在西苑太液池騰沼殿中,號稱“夫人”,俗呼“劉娘娘”。關(guān)于正德皇帝和劉良女相識的經(jīng)過,有兩種不同的說法?!睹鲗嶄洝分杏涊d劉良女是太原晉王府樂工楊騰妻。正德游幸山西時,派人到太原索要女樂,得劉良女。正德喜她色藝俱佳,遂從榆林帶回了豹房?!栋拚f》則說劉良女是大同代王府上的歌姬,正德曾假扮低級軍官出入于王府的教坊,因而得以認(rèn)識劉氏。當(dāng)時正德在這樣的風(fēng)月場所中并不太引人注意,別人還以為他只是個普通的軍官而已,但是劉氏慧眼識珠,認(rèn)定他不是個平常人,就對他另眼相看。正德記住了這個劉氏,后來派人將其接到北京。這就成了后來著名戲曲《游龍戲鳳》的故事框架,只不過劉氏變成了李鳳姐。正德下江南時,劉氏一直陪伴在身旁,多次一同出現(xiàn)在臣民面前。正德在南京賞賜寺廟幡幢上都要寫上自己和劉氏的名字,劉氏也成為正德一生中最寵愛的女人。
鳳臨閣出名后,許多故事皆附會其上,使之更為傳奇。相傳每年農(nóng)歷六月初六,“晾腳會”的會場也設(shè)在這里?!靶∧_里頭,藏著一部中國歷史”,關(guān)于晾腳會,馮驥才的小說《三寸金蓮》中有所描述,說的是天津的事。舊時代,坤腳可以被認(rèn)為是最神秘的部分。守規(guī)矩的婦女,睡覺都穿襪子或套鞋睡,甚至連同床共枕一輩子的丈夫,也都難得見到一回,況乎他人。如何可在大庭廣眾、眾目睽睽之下有所展示?依馮驥才的說法,到晾腳會這日,已嫁少婦或未嫁少女,坐在高凳上脫鞋解襪,連同“王母娘娘的裹腳布”一齊解脫,然后把腳放到面前的矮凳子上,任人品評。
大同鎮(zhèn)城孤懸極邊,與胡虜共處一地,無寸山尺水之隔。堅城深池,設(shè)以重關(guān),治以總兵、巡撫、副總兵、兩游擊、都司、守、巡、郎中、府縣。故為一座男多女少的兵城。晾腳會一開,可以想象當(dāng)年趨之若鶩盛況。當(dāng)?shù)赜懈柚{描寫此情形:“看我腿,是好腿,紅綢褲子綠穗穗??次夷_,是好腳,梅花高底菜碟擱?!?/p>
此般晾腳會肇始于何時,已不可考據(jù)。相傳清朝年間,大同一知府夫人為官宦人家的小姐。學(xué)識也好,但非常保守,從不讓丈夫窺探其腳。而丈夫亦非尋花問柳之人,以致造成了其心理變態(tài),聯(lián)合幕屬及地方士紳,借著一次當(dāng)?shù)氐拇笪烈撸斐鲋{言,說女子赤腳于光天化日之下,可避免疫癥蔓延,于是,每年一度的晾腳會由此荒誕誕生。
明人謝肇淛《五雜俎》曰:“薊鎮(zhèn)城墻、宣教府場、大同婆娘為三絕?!贝苏f流傳甚廣。以往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如何曉得“大同婆娘”之絕,大概就是通過這樣的晾腳會知曉的。李漁在《閑情偶記》中道:“予遍游四方,見足之最小而無累,與最小而得用者,莫過于秦之蘭州、晉之大同。大同名妓的蓮足,柔若無骨,與之同榻者,撫及金蓮,令人不忍釋手,覺倚翠偎紅之樂,未有過于此者?!笨梢姟按笸拍铩敝?dāng)是域內(nèi)叫得響的。
按照陶宗儀《南村輟耕錄》的說法,中國的“裹腳文化”是從南唐后主李煜對“弓鞋”癡迷開始的。清人方絢的《香蓮品藻》, 更是一部裹腳文化的集大成者,其內(nèi)容包括香蓮宜稱二十六事、香蓮憎疾十四事、香蓮榮寵六事、香蓮屈辱十一事、香蓮五式、香蓮三貴、香蓮十八名、香蓮十友、香蓮五容、香蓮九品、香蓮三十六格、香蓮九錫、香蓮十六景等等?!跋闵徣啊睘椤盎ㄩg蹴踘苔上影,臨流浣濯水中影,春宵一刻燈前影”;“香蓮四印”為“香屑,苔階,沙堤,雪徑”;“香蓮五觀”為“臨風(fēng),踏梯,下階,上轎,過橋”;“香蓮四宜賞”為“對名花宜賞其艷,對新月宜賞其妍,對雪宜賞其幽靜,對酒宜賞其謹(jǐn)飭”;“纏足濯足時候”在“晴晝,燈下,薄醉,出浴,夢醒,欲睡,倦行,試履,花前,月下”;“纏足濯足四不可言之妙”是“屏間私窺,暗里聞香,水中看影,鏡中見態(tài)”。
但這種詩意般的描繪,卻是建立在裹腳人極端痛苦基礎(chǔ)上的。小腳一雙,眼淚一缸。而實施者往往是自己的母親,不管女兒如何哀哀痛哭,母親則“嬌女不嬌足”,毫不憐惜,為的是將來找到一個好婆家,為的是出嫁時候的笑容。宋人車若水云:“無罪無辜,而使之受無限之苦,纏得小來,不使何用?”清人張宗法痛斥道:“今俗尚纏足,堪傷天地之本元,自害人生之德流,而后世不福不壽,皆因先天有戕?!鼻迦嗽兜溃骸叭绻怨艧o,觀音大士赤雙趺。不知裹足從何起?起自人間賤丈夫。”清人宣鼎《夜雨秋燈錄》稱:“人間最慘的事,莫如女子纏足聲,主之督婢,鴇之叱雛,慘尤甚焉?!绷终Z堂《中國人·纏足》引用在中國生活了多年的英國傳教士阿綺波德·立德 (也作立德夫人)話,記錄下了纏足女孩的悲慘童年:“在這束腳的三年里,中國女孩的童年是最悲慘的。她們沒有歡笑……可憐?。∵@些小女孩重重地靠在一根比她們自己還高的拐棍上,或是趴在大人的背上,或者坐著,悲傷地哭泣。她們的眼睛下面有幾道深深的黑線,臉龐上有一種特別奇怪的只有與束腳聯(lián)系起來才能看到的慘白。她們的母親通常在床邊放著一根長竹竿,用這根竹竿幫助站立起來,并用來抽打日夜哭叫使家人煩惱的女兒……女兒得到的唯一解脫要么吸食鴉片,要么把雙腳吊在小木床上以停止血液循環(huán)。中國女孩在束腳的過程中簡直是九死一生。然而更為殘酷的是……一些女嬰由于其父母的感情受到了束腳的傷害,往往在搖籃中就被處死。”正因其罪惡,康有為寫《戒纏足會檄》時,用了個“檄”字,他還首創(chuàng)了《不裹足會草例》?!鞍偃站S新”期間,他又上書《請禁婦女裹足折》,請求放足,變衣冠,以便與歐美同俗。又說,中國諸多陋習(xí)“外人拍影傳笑,譏為野蠻久矣。而最駭笑取辱者,莫如婦女裹足一事,臣竊深恥之”,所以“非易其衣服不能易人心,成風(fēng)俗,新政亦不能行”。清廷新政之后的光緒三十年,頒布《勸行放足歌》詔,下令“務(wù)各互相解釋,切勿再事拘囿”。其中的歌詞瑯瑯上口:“照得女子纏足,最為中華惡俗。惟當(dāng)纏足之時,任其日夜號哭。對面置若罔聞,女亦甘受其酷!為之推原其故,不過扭于世俗。意為豐此不美,且將為人怨怒。美惡況由天賦,何必若此斫劇?!?/p>
民國成立,孫中山就任臨時大總統(tǒng)后,即于1912年3月13日通飭全國勸禁纏足:“纏足之務(wù),由來殆不可考,起于一二好尚之偏,終致滔滔莫易之烈,惡習(xí)流傳,歷千百歲,害家兇國,莫此為甚。將欲圖國力之堅強,必先圖國民體力之發(fā)達。至纏足一事,殘毀肢體,阻閼血脈,害雖加于一人,病實施于萬姓。生理所證,豈得云誣。至因纏足之故,動作竭蹶,深居簡出,教育莫施,世事罔聞,遑能獨立謀生,共服事務(wù)。以上二者,特其大端,若他弊害,更仆難數(shù)。曩者志士仁人,嘗有天足會之設(shè),開通者已見解除,固陋者猶執(zhí)成見。當(dāng)此除舊布新之際,此等惡俗,尤宜先事革除,以培國本。為此令仰該部,速行通飭各省,一體勸禁,其有故違禁令者,予其家屬以相當(dāng)之罰,切切此令?!?/p>
山西省政府于1916年頒布實施嚴(yán)禁纏足的條例。各縣成立天足會,各級官員都為當(dāng)然會員。1918年成立《全省學(xué)生不娶纏足婦女會》,規(guī)定會員未婚者不得娶纏足女子;已娶纏足者,一律放足;違約者罰以重金,家長為幼女纏足者罰金加重十倍。1919年又將禁止幼女纏足作為村規(guī),鳴鑼示眾,張貼布告。在“晾腳會”的發(fā)生地大同,“二十以下之女子率皆力趨新潮,城外鄉(xiāng)僻中容或有此十八世紀(jì)之美人,至城中則已如鳳毛麟角,不可多得矣”。此令既出,時效頗豐,然而在偏僻鄉(xiāng)村,陋習(xí)不絕。1933年纏足就有復(fù)蘇的趨勢,據(jù)當(dāng)時的《中央日報》報道,山西省十五歲以下的女孩纏足的還有32.2萬人。
當(dāng)裹腳成為一種共同的審美取向時,誰還以為那是怪誕離奇,荒謬絕倫?當(dāng)“三寸金蓮”不再成為美的追求,它又頓時變得丑陋無比,所有審美皆如此。唐朝的豐腴與時下的瘦骨,互為美丑,清時的束胸與時下的天乳,兩廂俊陋,誰看見誰都不順眼。
孫之獬于清兵入關(guān)后,俯首乞降,據(jù)無名氏《研堂見聞雜記》載:“我朝之初入中國也,衣冠一仍漢制,凡中朝臣子,皆束發(fā)頂進賢冠,為長服大袖,分為滿漢兩班。有山東進士孫之獬,陰為計,首剃發(fā)迎降,以冀獨得歡心,乃歸滿班,則滿以為漢人也,不受。歸漢班,則漢以為滿飾也,不容。于是羞憤上疏,大略謂:‘陛下平定中國,萬事鼎新,而衣冠束發(fā)之制,獨存漢舊,此乃陛下從中國,非中國從陛下也。’于是削發(fā)令下,而中原之民,無不人人思挺螳臂,拒蛙斗,處處蜂起,江南百萬生靈,盡膏草野,皆之獬一言激之也。原其心,止起于貪慕富貴,一念無恥,遂釀荼毒無窮之禍。”
于是,清初剃發(fā)令的始作俑者被認(rèn)為是孫之獬。實則在此之前,滿人已有這樣的強令,孫之獬奏疏,只不過是個借口而已。此令推諸漢人,主要出于甄別其是否歸順。
萬歷四十六年,后金襲取撫順,“被擄軍丁八百余人,又盡髡為夷”(《剿奴議措》)。天啟元年,后金攻取遼沈,“驅(qū)遼民聚城北,奴家聚城南,譴三騎持赤幟,傳令自髡剃不殺”(《明熹宗實錄》卷三)。后金的剃發(fā)政策,引起漢人的強烈不滿,以金洲、復(fù)洲、海洲、蓋洲南四衛(wèi),鎮(zhèn)江(丹東)等地最為激烈,“堅不受命,有剃頭者,群擊殺之”(《三朝遼事實錄》卷四)。鎮(zhèn)江(丹東)人民拒不剃頭,還殺了后金派去的官吏,努爾哈赤聞訊,派兵進行殘酷鎮(zhèn)壓,不剃發(fā)者悉被殺害,又搶掠婦女千余人。據(jù)朝鮮史料載:“時奴賊既得遼陽,遼東八站軍民不樂從胡者,多至江邊……其后,賊大至,義民不肯剃頭者,皆投鴨水(鴨綠江)以死?!保ā独畛瘜嶄洝?,光海君十三年五月)
崇禎九年(清崇德元年),皇太極稱帝,改后金為清,繼續(xù)推行剃發(fā)易服政策,明令公布“凡漢人官民男女,穿戴要全照滿洲式樣,男人不許穿大領(lǐng)大袖,女人不許梳頭纏足”(《清太宗實錄稿本》卷十四)。三年,又下令:“有效他國(指明朝)衣冠,及令婦人束發(fā)裹足者,俱加重罪?!保ā稏|華錄》崇德三)皇太極的目的,是防止女真人受到漢人風(fēng)化的熏染,“服漢人衣冠,盡忘本國語言”(《清太宗實錄》卷三四,崇德二年四月丁酉)。
《孝經(jīng)》云:“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父母全而生之,應(yīng)當(dāng)全而歸之,自古漢人兒童垂鬢,成年束發(fā)。剃發(fā)則是一種刑罰,曰“髡刑”。佛教東傳后,有了“削發(fā)為僧”之說,但只要男不為僧,女不做尼,便沒有剃落者。所以“剃發(fā)令”一出,天下愕然。漢賊不兩立,對于發(fā)束衣冠的漢人而言,剃發(fā)易服,何等侮辱。反清怒火由此遍燃,百姓“寧為束發(fā)鬼,不做剃頭人”,朝廷則針鋒相對,“留發(fā)不留頭,留頭不留發(fā)”,揚州十日、嘉定三屠之駭遂有,百萬人被屠,剃發(fā)令始推。后有民諺曰:“聞道頭堪剃,無人不剃頭。有頭皆可剃,不剃不成頭?!濒斞冈凇额^發(fā)的故事》中道:“那時中國人的反抗,何嘗因為亡國,只是因為拖辮子?!贝嗽掚m片面,卻也有道理。后來有清朝士人見到朝鮮、琉球使者仍穿戴中華衣冠,暗感自己“羞煞人了”。
然幾百年后,辮子竟成“國粹”。
晚清以來,國勢中落,國門頓開,國人漸覺辮子之丑陋,“豚尾”已然成為國外漫畫家丑化國人形象的最主要特征,剪辮之風(fēng)遂起。與滿清入關(guān)相似,太平天國將剪辮視作是否歸從的政治態(tài)度,施行了嚴(yán)厲的剪辮留發(fā)運動,號稱“留辮不留頭,留頭不留辮”。
“驅(qū)除靼虜,恢復(fù)中華”,辛亥革命也是從剪辮開始的。革命黨人要求民眾剪辮,卻遭到了遺老遺少的強烈反對,使得革命黨人不得不采取了與當(dāng)初滿清相似的手段,強制剪除。全國上下,一時間人心惶惶,終日不寧,哭天喊地,如喪考妣。1910年,在第一屆資政院會議上,有議員提出剪辮易服議案,遭部分滿洲貴族的激烈反對:“發(fā)辮亡,中國雖不亡,大清國亡?!泵駠R時政府成立后,孫中山下發(fā)剪辮令:“滿虜竊國,易吾冠裳,強行編發(fā)之制,悉從腥膻之俗……今者清廷已覆,民國成功,凡我同胞,允宜滌舊染之污,作新國之民……凡未去辮者,于令到之日限二十日,一律剪除凈盡,有不尊者以違法論?!?913年,段琪瑞勸其部下剪去辮子,張勛竟怒言:“頭可斷,發(fā)辮決不可剪!”1917年,張勛率三千辮子軍進入北京,導(dǎo)演了復(fù)辟鬧劇。1927年,留著辮子的王國維先生自沉。視辮如命的辜鴻銘到1928年死時還留著辮子。為此,1928年5月,南京國民政府又下達了《禁蓄發(fā)辮條例》,說明當(dāng)時社會上仍有許多剃發(fā)留辮之民,此時距離辛亥革命成功已十七年矣。魯迅《阿Q正傳》主人公阿Q,其“Q”字便似一條腦后垂著的辮子。
剃發(fā)不易,剪辮亦難。魯迅在《且介亭雜文·病后雜談之余》中寫道:“這辮子,是砍了我們古人的許多頭,這才種定了的,到得我有知識的時候,大家早忘卻了血史,反以為全留乃是長毛,全剃好像和尚,必須剃一點,留一點,才可以算是一個正經(jīng)人了?!边@樣的文字,姑且可作嬉笑怒罵中的深刻,詼諧幽默間的苦楚。
衣冠事關(guān)國體,無論清初,還是民初,萬事無序,百廢待興,故首要關(guān)注的竟是具有象征意義的辮發(fā)。然頭上的辮子剪了,心靈的辮子是否仍盤留頂上,耷拉肩下。一剪子下去,真能與舊時代一刀兩斷?魯迅似乎早已看出了這一點,他在《習(xí)慣與改革》中寫道:“到后來,竟沒有歷史上定例的開國之初的盛世,只枉然失了一條辮子,就很為大家所不滿了?!蔽淖忠琅f的晦澀艱生,但拗口讀來,還是能感其隱約大旨所在的。辜鴻銘曾對新潮的北大學(xué)生講:“你們心中的辮子卻是無形的。”這話真讓人后心發(fā)涼。
辛亥革命后,革除舊風(fēng),文言竟也在其列。
文言與白話的紛爭,已歷百年,其間的是非曲直,也已是既往之事,背時話題,無人再為之側(cè)目。紛爭的結(jié)局是拔山扛鼎、摧枯拉朽,一邊倒,待白話大勢已立、天下同聲之時,人們似乎又發(fā)現(xiàn)了文言的些許價值。當(dāng)年反對文言,群起而攻之,置之死地而后快,其立足點為政治的反對封建、民生的普及教育,如今心儀文言,則在其文化的本體追述、歷史的文獻功效。鑒于此,有關(guān)文言與白話的議題時被提及,但文言已逝,背影依稀,盡管背影也綽約,洪鐘絕響,僅留余音,卻余音繞梁,不絕于耳。
往圣絕學(xué)、孔孟之道皆在文言,其大義內(nèi)質(zhì)、妙諦形式,今人已是隔岸觀景,霧里看花,難得其真顏?,F(xiàn)在也有行文言之文者,模仿而已,效法而已,有其形而無其骨血,見其色而沒其氣韻。有好事者將美國總統(tǒng)奧巴馬在芝加哥的演講,以文言翻譯:“芝城父老,別來無恙?。℉ello,Chicago!)余嘗聞世人有疑,不知當(dāng)今美利堅凡事皆可成就耶?開國先賢之志方巋然于世耶?民主之偉力不減于昔年耶?凡存諸疑者,今夕當(dāng)可釋然。(If there is anyone out there who still doubts that America is a place where all things are possible, who still wonders if the dream of our founders is alive in our time,who still questions the power of our democracy,tonight is your answer.)今夕之釋然,皆蒙美利堅民眾之協(xié)力——學(xué)塾祠廟之外,市井鄉(xiāng)野之間,萬千父老心焦似焚,苦待竟日,愿獻一票之力。其中,平生未嘗涉國事者,數(shù)亦不少,而今有此義舉,皆因一念不衰——今夫天下,非同既往,愿發(fā)吁天之聲,必成動地之勢。(It’s the answer told by lines that stretched around schools and churches in numbers this nation has never seen, by people who waited three hours and four hours, many for the first time in their lives, because they believed that this time must be different, that their voices could be that difference.)”這讓人想起了林琴南,他以桐城筆調(diào)譯外國文學(xué),玩索譯本,默印心中,且能持原作情調(diào),質(zhì)西書疑義,被公認(rèn)為中國近代文壇的譯界泰斗。
反對白話文的那批文化人,卻是品過其精髓的。當(dāng)年陳獨秀被聘北大文科學(xué)長,黃侃、馬裕藻對此頗為不滿,抱怨道:“陳獨秀不過能寫點筆記文,怎么能做文科學(xué)長?”校長蔡元培解釋道:“仲甫精通訓(xùn)詁音韻之學(xué),如何做不得學(xué)長?”所謂筆記文,即白話文,而蔡搬出小學(xué)范疇的“訓(xùn)詁音韻”,方使對方啞然。黃侃在北大任教時,抨擊白話文甚勤,每課必伐之,且占去一半的時間。一次,其當(dāng)面責(zé)難胡適:“你口口聲聲要推廣白話文,未必出于真心?”胡適不解其意,究其故。黃曰:“如果你身體力行的話,名字就不該叫胡適,應(yīng)稱‘往哪里去’才對?!焙m十分尷尬。一次,胡適以“胡適之”為題在北平某大學(xué)演講:“鄙人于‘五四’運動時提倡白話文?!闭绿讋t大罵之:“適之小子,你之名字,何不改為‘往哪里去’?”聽者哄然。鄧之誠的祖父是曾任云貴和兩廣總督的鄧廷楨。鄧極不喜歡白話文,學(xué)生試卷中凡用“的”之處,他一律改成“之”。一天,他用沉重的西南官話說:“同學(xué)們,千萬要聽明白,城里面有個姓胡的,他叫胡適,他是專門地胡說。”又一次,他講課興起之際,又談起胡適和白話文:“白話文與文言文孰優(yōu)孰劣,毋費過多筆墨。比如胡適的妻子死了,家人發(fā)電報通知胡某本人,若用文言文,‘妻喪速歸’即可;若用白話文,就要寫‘你的太太死了,趕快回來呀’十一個字,其電報費要比用文言文貴兩倍?!比珗雠醺埂:m則針鋒相對,1934年秋,他在北大講課時大講白話文的優(yōu)點,那些醉心文言文的同學(xué)不免萌生了抵觸情緒。一位同學(xué)站起來聲色俱厲地提出抗議:“胡先生,難道說白話文就沒有缺點嗎?”胡適沖他微笑著說:“沒有的?!蹦俏煌瑢W(xué)更加激憤地反駁道:“白話文語言不精練,打電報用字多,花錢多。”胡適扶扶眼鏡柔聲道:“不一定吧,前幾天行政院,有位朋友給我打來電報,邀我去做行政院秘書,我不愿從政,決定不去,為這件事我復(fù)電拒絕。復(fù)電是用白話寫的,看來也很省字省錢。請同學(xué)們根據(jù)我這一意愿,用文言文編寫一則復(fù)電,看看究竟是白話文省,還是文言文省?”胡適于課堂上令學(xué)生擬一拒聘電報,其中有一最簡者為:“才疏學(xué)淺,恐難勝任,不堪從命?!倍陌自捀鍨椋骸案刹涣?,謝謝?!焙撛唬骸拔闹畠?yōu)劣,原不在文白,在于修辭得當(dāng)也?!钡蠖嗲闆r下不如此,“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白話翻譯當(dāng)是:多情的笑容優(yōu)雅燦爛,美麗的雙眸顧盼生輝;“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白話翻譯當(dāng)是:永遠(yuǎn)記得你穿著綠裙子的倩影,自那以后每當(dāng)看到同樣顏色的綠草就會勾起我愛的回憶。其中的微妙,大含細(xì)入,玄之又玄,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白話無論如何是無法盡達的。毛澤東當(dāng)年就曾說過:“用白話寫詩,幾十年來迄無成功?,F(xiàn)在的新詩,沒有人讀——除非給一百塊大洋!”(《毛澤東給陳毅同志談詩的一封信》,《詩刊》1978年1月號)1940年代,白話文已相當(dāng)普及,馬一浮倍感惆悵,嘆息道:“日日學(xué)大眾語亦是苦事,故在祖國而有居夷之感?!彼麄兡且淮诉\用文言寫作,乃習(xí)慣成自然。熊十力的《新唯識論》1932年以文言寫就,1944年改作語體本再版;鄧拓的《中國救荒史》1932年亦文言寫就,1957年改作語體本再版。
我族有語有文,幸也,而多數(shù)民族有語無文。白話先于文言存在,后白話規(guī)范為文言,語與言的脫離,使一種表述能因亙古不移而隧穿時空,跨越地域,真乃偉大創(chuàng)舉,語與言的分離由來已久,在地域阻隔、人民異俗的國度里,語殊別而言一致,若無此同,則會交流不暢,科舉不行,國家不統(tǒng),域內(nèi)不一。語與言起初合拍合節(jié),步調(diào)一致,可以“吾手寫吾口”,然隨著疆土拓展,四夷歸順,語隨境設(shè),莫測多端,表達歧而指稱異,語與言的分離當(dāng)屬自然。其間,言之變遷緩,語之變化急,差別遂深,軒輊趨闊。其延續(xù)千年而地位至尊,國力強盛也。晚清以降,國勢日衰而自信動搖,外強凌辱而束手無策,有病亂求醫(yī),在“打倒孔家店”的傾巢之下,“打倒文言”被裹挾而不得完卵,《新青年》便旗幟鮮明地喊出過“提倡白話文,反對文言文”的口號,白話遂又從文言分化而出。胡適認(rèn)為:文言乃是一種半死的文字,白話是一種活的語言。凡文言之所長,白話皆有之。而白話之所長,文言未必能及。白話并非文言之退化,乃是文言之進化。半死的文字絕不能產(chǎn)生第一流的文學(xué)。然“中國傳統(tǒng)中該變化的早就變了,不該變的永遠(yuǎn)都不會改變”(梁漱溟語),但愿語與言的變化也屬“該變化”的,而“不該變化”的理性和持中,能在新的語境下,銀鏑急飛,熠熠生輝,但愿載道者,無論文言與白話。但事實是,遠(yuǎn)離了一種語境,此等語境下精確表達“人生向上、倫理情誼”的經(jīng)典會被腰斬。情可無言喻,文期后世知,遠(yuǎn)離了此類經(jīng)典之文,后世如何感知所言喻的情愫?震古爍今之著,補天浴日之作,無不以文言敘述,畢竟白話成主流,無外百年。
言之成理,持之有故,文言以前是所有讀書人的普遍掌握,目前則成了專門學(xué)問,如同毛筆是過去唯一的書寫工具,而現(xiàn)在則成了書家的專項技藝。蔡元培1919年在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xué)校發(fā)表的演講中說:“我敢斷定白話派一定占優(yōu)勝,但文言是否絕對的被排斥,尚是一個問題。照我的觀察,將來應(yīng)用文,一定用白話,但美術(shù)文,或者有一部分仍用文言?!?葉圣陶曾比喻文言與白話間的關(guān)系:如果把中國語言比作一把折扇,文言文相當(dāng)于扇軸上面的主體部分,而白話文僅是扇軸下部的扇尾,兩者在數(shù)量、質(zhì)量上皆不可同日而語。大道通天,各走一邊,在崇白話、廢文言的大態(tài)勢下,這樣的表述已算公允。白話文運動中,多數(shù)文言文的受益者對其種種好處只字不提,反貶之為“桐城妖孽,文選謬種”,文言文就像瘟疫一般,讓人唯恐避之不及,連魯迅這樣的睿者也說出了“青年人不要讀古書”之類的話。白話文可以開啟民智,引進科學(xué),文言文何不能,這樣的反詰只有待到國力復(fù)興,自信充足時,方敢啟齒。有了白話文,就能有德先生賽先生?未必!
有文言功底者,可作精妙白話文,反之則不然。章太炎反對白話文,但他卻有白話文的作品:《章太炎的白話文》,這是他1909年至1910年間在日本東京對中國留學(xué)生所做的一系列白話演講錄的匯編。他的白話文全不似他的文言那么難讀,卻嬉笑怒罵,皆成文章。試看以下一段他譏諷日本學(xué)者的話:“有一位什么博士,作一部《支那哲學(xué)史》,把九流的話,隨意敷衍幾句,只像《西游記》說的豬八戒吃人參果,沒有嚼著味,就囫圇吞下去;那邊的人,自己有一句掩飾的話,說我們看漢土的書籍,只求它的義,不求它的文。這句話只好騙騙小孩兒。仔細(xì)說來,讀別國的書,不懂它的文,斷不能懂它的義。假如有人不懂德國文字,說我深懂康德的哲學(xué),這句話還入耳么?”(《留學(xué)的目的和方法》)章士釗以古文雄詞立于世,常貶胡適的白話為淺薄。一次,二人在京偶然同席,因晤談頗洽,乃合攝一影,各題詩詞留念,章士釗竟用白話,胡適則用文言。章詩云:“你姓胡來我姓章,你講什么新文字,我開口還是我的老腔。你不攻來我不駁,雙雙并坐各有各的心腸。將來三五十年后,這個相片好作文學(xué)紀(jì)念看。哈哈,我寫白話歪詞送把你,總算是俺老章投了降。”胡詩云:“但開風(fēng)氣不為師,龔生此言吾最喜。同是曾開風(fēng)氣人,愿常相親不相鄙?!?/p>
提倡白話文,但不排斥文言文,似乎是兩廂都不得罪的折中主張,但百年經(jīng)歷證明,事實并非如此,提倡白話,主張文言,往往成了學(xué)界的政治立場,含糊不得。
有人不敢想象一篇科技論文用文言文寫作會是一種什么樣子。但若以英文書寫,何以普遍接受,因為眾人皆以此為約定語言。若今日世界文化主流不在西方,而在我方,科技論文無疑就是文言,體例無外《齊民要術(shù)》《夢溪筆談》,形制大概《洗冤集錄》《本草綱目》。昔時,日本、朝鮮、越南、琉球?qū)W者與中土人士雖音不通,卻仍以作漢詩為高學(xué)養(yǎng)之能事。文言文之衰,歸根結(jié)底因國力之衰所致。
辛亥之后,對于廢纏足、廢辮子,基本沒有采取強制或暴力的手段,對于舊勢力、反對派,也沒有運用鎮(zhèn)壓與消滅的措施,就封建時代暴力更迭政權(quán)的規(guī)律而言,這實在是個例外,就這場革命而言,多數(shù)地區(qū)只是易幟,或捅幾片瓦而已。說不盡的辛亥,說不盡的民國。
作 者: 介子平,學(xué)者,作家,現(xiàn)供職于山西出版集團出版研究所,兼任《編輯之友》雜志社副主編。
編 輯:孫明亮 mzsulu@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