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錢谷·貪忮(上)

2011-08-15 00:42北京李潔非
名作欣賞 2011年22期

/[北京]李潔非

作 者: 李潔非,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著有文學理論及文學批評集《告別古典主義》《小說學引論》《城市像框》,散文隨筆集《袖手清談》《看得見風景的“房間”》《翻了一半的書》《不入流者說》《豆腐滋味》《李潔非散文》《書內(nèi)與書外》《書窗如夢》,中篇小說集《循環(huán)游戲》等。

大學時,偶讀袁宏道尺牘一件,喜其文字,隨手抄在本子上,中有句云:“錢谷多如牛毛,人情茫如風影,過客積如蚊蟲,官長尊如閻老?!雹佼敃r,對“錢谷”兩字似懂非懂,卻未求甚解,以望文生義的方法囫圇了之。后因?qū)覍乙娭?,終于去查《辭源》,乃知“錢谷”本指錢幣和米糧,引申出來,輒為賦稅,也轉(zhuǎn)而代指官府中從事錢糧會計工作的幕屬。

“錢谷多如牛毛”,或者解為賦稅繁重,或者解為賦稅繁重致相關(guān)胥吏眾多,皆可。聯(lián)系實際,袁宏道信中有此一句并非偶然。該信寫于萬歷二十三年乙未(1595),那時袁宏道剛中進士不久,頭一回做官,在吳縣當縣令,沒多久,就辭職不干了。稔于明史者知道,萬歷年間,正是明朝賦稅走向橫征暴斂的開端。我們從袁宏道此信,也可略微推知他迅速辭官的原由:其中之一,大概是不耐向百姓征斂的繁劇。

袁宏道不妨一走了之,明朝賦稅加劇的勢頭卻未嘗停歇,以后五十年間愈演愈烈。這次做“弘光”系列,追索明朝滅亡的軌跡,筆者于其間感受最強烈的,尚非人們就這段歷史通常熱議的道德問題、政治問題、文化問題和民族沖突問題,而主要是財政問題。在這一點上,王朝陷入一個大泥塘,一種惡性循環(huán)。而其原因,則困惑難解。自然界有些吐絲類動物,除一般熟知的蜘蛛、春蠶,據(jù)說希臘有吐絲蛇,南美有吐絲貓、吐絲蛙。以我看來,明朝晚期財政仿佛也有此奇特功能,只不過動物吐絲通常作為捕獵的手段,在明朝,卻是自我纏繞,越纏越緊,直到使自己窒息。奇怪的是,既沒有人逼它如此,它也盡有其他選擇,然而終其最后卻一意孤行,未思別策。

關(guān)于明朝天下為清人所奪,我一直存有諸多茫然:富國為何輸給了窮國?強國為何被弱國所亡?落后國家為何戰(zhàn)勝先進國家?發(fā)達生產(chǎn)力為何斗不過原始生產(chǎn)力?低級文明為何擊敗了高級文明?其方方面面,均有乖于我們的常識。

這兩個對手——如果算得上對手——彼此反差有多大?我們來看萬歷初年成書的《殊域周咨錄》對建州女真生活形態(tài)的描述:

建州頗類開原,舊俗其腦溫江上自海西下至黑龍江謂之生女直,略事耕種,聚會為禮,人持燒酒一魚胞,席地歌飲,少有忿爭,彎弓相射。可汗以下以樺皮為屋。行則馱載,止則張架以居。養(yǎng)馬弋獵為生。其阿迷江至撒魯江頗類河西,乘五板船疾行江中。乞列迷有四種,性柔刻貪狡,捕魚為食,著直筒衣,暑用魚皮,寒用狗皮,不識五谷,惟狗至多,耕田供食皆用之。死者刳腹焚之,以灰燼夾于木末植之。乞里迷去奴兒干三千余里,一種曰女直野人,性剛而貪,文面椎髺,帽綴紅纓,衣綠綵組,惟袴不槿。婦人帽垂珠珞,衣綴銅鈴,射山為食,暑則野居,寒則室處。一種曰北山野人,乘鹿出入。又一種住平土屋,屋脊開孔,以梯出入,臥以草鋪,類狗窩。一苦兀,在奴兒干海東,人身多毛,戴熊皮,衣花布,親死刳腸胃,曝干負之,飲食必祭,三年后棄之。其鄰有吉里逃,男少女多,女始生,先定以狗,十歲即娶,食惟腥鮮。②

作者嚴從簡,嘉靖間任行人司行人,相當于明朝的職業(yè)外交家。他的描述雖不免夾雜著漢族優(yōu)越感,或受到《山海經(jīng)》志異述奇風格的影響,以致多少有些過分渲染。但正像書名表示的,《殊域周咨錄》的編撰,是備皇帝就涉外事務咨政之用,其基本文獻價值是有保障的,一直以來,也確被目為明代重要的涉外史料。將以上描述去粗取精,我們從中可獲如下主要信息:晚至嘉靖年間,白山黑水間的女真人仍以漁獵為主,只有極初步的耕種;衣食起居,都還跡近原始狀態(tài);社會簡單,文化蒙昧。此前,作者還引述了來自《后漢書》《北史》《文獻通考》和《元志》等四種舊文獻對該地文明狀況的記載,如“冬則厚涂豕膏(豬油)御寒,夏則裸袒尺布蔽體”,“臭穢不潔,作廁于中,環(huán)之而居”,“以尿洗面。婚嫁男就女家”,“秋冬死,以尸餌貂(將逝者之肉作為捕貂的誘餌)”,“無市井城郭,逐水草為居”等,可見東漢至明代嘉靖這一千多年,該地雖非沒有進化,但進化相當緩慢。

按這樣的描述,兩者在物質(zhì)和精神文明上落差之大,何啻萬里?若置今日,即便最發(fā)達與最不發(fā)達國家之間,也難找到相埒的情形??蓺v時不足百年,花團錦簇的天朝上國,居然被“暑用魚皮、寒用狗皮”,不識五谷、以狗耕田、以魚胞盛酒的野蠻部落所吞。這結(jié)果,雖令“天方夜譚”黯然失色,卻是千真萬確的現(xiàn)實。

其夸張程度,打個比方,猶如當今頭號富強之邦美利堅合眾國,被加勒比某個小小近鄰所滅。這種情形,不要說作為現(xiàn)實,就算我們身邊有人當做假設(shè)提出,也會被視為癡人夢語。但16世紀晚期至17世紀中葉中國歷史的那次巨變,實際就是如此,乃至尤有過之。何以見得?我們且借弗蘭克名著《白銀帝國》所繪當時世界經(jīng)濟版圖略窺一二:

另一個甚至更為“核心”的經(jīng)濟體是中國。它的這種更為核心的地位是基于它在工業(yè)、農(nóng)業(yè)、(水路)運輸和貿(mào)易方面所擁有的絕對與相對的更大的生產(chǎn)力。中國的這種更大的、實際上是世界經(jīng)濟中最大的生產(chǎn)力、競爭力及中心地位表現(xiàn)為,它的貿(mào)易保持著最大的順差。這種貿(mào)易順差主要基于它的絲綢和瓷器出口在世界經(jīng)濟中的主導地位,另外它還出口黃金、銀錢以及后來的茶葉。這些出口商品反過來使中國成為世界白銀的“終極秘窖”。世界白銀流向中國,以平衡中國幾乎永遠保持著的出口順差。當然,中國完全有能力滿足自身對白銀的無厭“需求”,因為對于世界經(jīng)濟中其他地方始終需求的進口商品,中國也有一個永不枯竭的供給來源。③

弗蘭克說,直到18世紀中期,中國在世界經(jīng)濟中的獨大地位,無人可以撼動。今天美國所擁有的實力,當時中國即使不更強,至少不比它差。一邊是“世界經(jīng)濟中最大的生產(chǎn)力、競爭力及中心地位”,一邊是“以樺皮為屋。行則馱載,止則張架以居”,這兩者的關(guān)系,如形容為泰坦尼克巨輪之于小舢板,大約不為過。

泰坦尼克號因被冰山撞沉,多少不失悲劇的意味。明朝卻是在小舢板觸碰之下,散架解體,簡直叫人哭笑不得。但我們的誤區(qū)可能在于過分強調(diào)了結(jié)果。關(guān)于結(jié)果,筆者認為滿清其實是地道的“摘桃者”。姑不論攻破北京、逼死崇禎、將明朝徹底變成“危房”的,乃是李自成大順軍,而且無論此前此后,明朝這個“豆腐渣工程”的晚期癥狀都暴露無遺,大廈將傾、朽木難支,每個角落都發(fā)出讓人心驚肉跳的喀喀喇喇的聲響,滿清所要做的,不過是走到近旁跺一跺腳而已。

歸根結(jié)底,明朝的崩壞無自外力,而死于自我潰爛。

這種潰爛,非朝夕可致,而有長期和內(nèi)在的過程。其次,對它的觀察不能停留在表面,停留在那些有形的現(xiàn)象和集中爆發(fā)的事態(tài)上,比如黨爭、玩職、朝政失控、盜寇橫生之類。中國人由于歷史認知力的局限與偏差,注意力往往放在現(xiàn)象的層面,而忽視邏輯的層面,非等事情發(fā)展和暴露于表面,方能覺察。而實際上,病根早已植下,卻遲遲不被認識。所導致的情形,往往頭疼醫(yī)頭、腳痛治腳,等真正發(fā)現(xiàn)根由所在,倉促欲加挽回和補救,輒為時已晚,束手無策。

原因是中國的政治觀、歷史觀,形而上學傾向嚴重,過于看重高蹈虛衍的義理,追求政治詞語、道德詞語的漂亮與堂皇,以為這就可以感化天下、穩(wěn)定人心,而不在意社會的切實改善。遠的不說,近處我們即曾親有體驗——1957至1977的二十年,當代中國正是在抽象崇高的口號中度過,每年都自認“形勢大好,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好”,實際上,明明有一系列經(jīng)濟數(shù)字擺在那里,提示著相反的現(xiàn)實,當權(quán)者卻吝其青眼。所以,滿口仁義道德,往往卻與現(xiàn)實真況隔之甚遠。有人說,數(shù)字亦不足信,因為數(shù)字能造假。不錯,數(shù)字可以造假,甚至很常見,然而,數(shù)字終究是相關(guān)聯(lián)的整體,造假者可編造其一部分,卻不能將整個數(shù)字都做成假的,以至天衣無縫。就此而言,數(shù)字即便被造假,到頭來它也會以某種方式,為我們指示哪些地方曾遭涂改。

因此有關(guān)明末的歷史變故,本文將回到數(shù)字,從具體的財政環(huán)節(jié)入手,觀察世態(tài)、提取細節(jié)、梳理問題。最終我們也許會發(fā)現(xiàn),在一堆貌似雜亂無章而枯燥的數(shù)字中,所見所得更勝于各種疊床架屋的宏論。

人類一到了有國家的階段,就產(chǎn)生財政這個環(huán)節(jié)。因為,一來國家存在共同利益,二來國家需要管理,而管理又需要經(jīng)費,故而財政的產(chǎn)生是免不了的。那么,國家財政從何而來?當然不會憑空而降,一分一厘都來自勞動者,每個勞動者把自己勞動成果交出一部分,共同形成了國家財政。換言之,國家財政源于稅收,古代中國稱之為賦稅。賦稅一詞,原本是兩個單獨的字,以后逐漸并稱,但自歷史過程言,先有賦后有稅,而且含義也不同,略作辨析可了解更多的歷史信息。

1920年初,胡適與胡漢民、廖仲愷之間,就井田制問題往還過幾通書信,其中有如下的論述:

古代賦而不稅。賦是地力(書中誤印為“地方”,我們代為更正)所出,平時的貢賦,同用兵時的“出車徒,給徭役”,都是賦。稅是地租——純粹的Land tax。古代單賦地力,不征地租。后來大概因為國用不足,于賦之外另加收地租,這叫做稅。④

他所講的“古代”,比我們現(xiàn)在一般所稱早很多,起碼在春秋以前,亦即早期國家時期?!百x而不稅”的意思,是當時只有賦還沒有稅。不過“但賦地力,不征地租”這句話,中間缺少一些環(huán)節(jié),乍看不易理解;而胡適隨后的解釋也不完全恰當——之所以在賦以外又出現(xiàn)了稅,原因并非“國用不足”,主要是“公田”之外出現(xiàn)一定規(guī)模的“私田”,對于后者,國家以收取租費的方式加以承認,并使之與前者相區(qū)別,這便是起初稅的由來。

我們應注意“賦”這個字的古義,與兵、行伍、兵役相通。《論語·公冶長》:“由也,千乘之國,可使治其賦也,不知其仁也。”朱熹注解說:“賦,兵也,古者以田賦出兵,故謂兵為賦,《春秋傳》所謂‘悉索敝賦’是也。”⑤又,《周禮·地官·小司徒》:“以任地事而令貢賦。”鄭玄注解說:“貢謂九谷山澤之材也,賦謂出車徒給繇役也?!雹藓m所論就是據(jù)這一句。其實,我們留心一下“賦”字的組成——一個“貝”加一個“武”——即略知它的原意。貝殼在文明早期曾用做貨幣,以“貝”為偏旁的字一般都與財物有關(guān),故而“貝”、“武”為伍,無非是以財助武。由此可見,賦最初產(chǎn)生時,理由也是堂堂正正的:國家乃利益共同體,它向人民提供保護,人民也須一齊出力使國家擁有這種能力。怎樣出力呢?一是物力,如糧食、車輛、工具、布帛等各種物資(貨幣發(fā)達后,也包括金錢);一是人力,包括服兵役或被征為勞役。

當時主要以田地的多少來分配和計算所承擔賦的大小,所以也稱“田賦”,此即胡適所謂“賦是地力所出”。但春秋以前,土地還不曾私有化,土地是以“分茅列土”的方式,封賞給諸侯領(lǐng)主。名義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統(tǒng)統(tǒng)屬于王者,封國之君只是領(lǐng)有其地,但后者負責組織耕種并享受部分利益。這當中,涉及到古代田制問題,例如“井田”是否存在,由于文獻不足,歷來爭論無定,我們在此不便也不須具體介入。不過應能肯定,在古代土地所有權(quán)方面,不是后來的個人私有性質(zhì),而是所謂“公田”(“公”在這里,不宜等同或套用現(xiàn)今之“全民所有”概念),其法定擁有者是王室,王室則將土地世襲領(lǐng)屬權(quán)授予諸侯領(lǐng)主。根據(jù)古籍,“公田”產(chǎn)生的賦,為十取其一。阮刻本《十三經(jīng)注疏·春秋左傳正義》說:“公田之法,十取其一。”⑦孔穎達疏引趙歧注曰:“民耕五十畝而貢上五畝,耕七十畝者以七畝助公家,耕百畝徹取十畝以為賦?!雹嗖贿^,這十取其一之賦,是盡歸王室,還是諸侯領(lǐng)主亦從中分一杯羹,不得而知。魯哀公曾對孔子學生有若說:“二,吾猶不足?!碧镔x從十取其一提高到十取其二,他仍覺不夠用。對此有若做出了那個有名的回答:“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⑨從這番問答,似乎田賦并不通通歸于王室,諸侯領(lǐng)主也部分據(jù)為己有,也許這是春秋時期王室開始衰微以后的情形。

綜上所述,古代由“公田”產(chǎn)生的賦,不是勞動者個人與國家之間發(fā)生的關(guān)系,而是諸侯領(lǐng)主作為“王土”領(lǐng)屬者向國家(王室)履行的義務。借《詩經(jīng)·小雅·北山之什》中《北山》一詩,我們粗粗知道一點具體情形:

陟彼北山,言采其杞。偕偕士子,朝夕從事。王事靡盬(盬:止息,停歇),憂我父母。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從事獨賢。

四牡彭彭,王事傍傍。嘉我未老,鮮我方將。旅力方剛,經(jīng)營四方。

或燕燕居息,或盡瘁事國?;蛳①仍诖?,或不已于行。

或不知叫號,或慘慘劬勞?;驐t偃仰,或王事鞅掌。

或湛樂飲酒,或慘慘畏咎。或出入風議?;蛎沂虏粸?。⑩

詩以諸侯領(lǐng)主治下某小吏口吻寫成,他終年忙碌、精疲力盡,以應“王事”,而感嘆著“王事靡盬”。頭一句所提到的枸杞,便是王室貢賦的內(nèi)容之一。他還抱怨,雖然“莫非王臣”,但“大夫”(高級官員)卻置身事外,“燕燕居息”、“息偃在床”、“不知叫號”,貢賦壓力都在“我”這種小吏身上。既然小吏都為此“盡瘁事國”、“慘慘劬勞”,則從事實際生產(chǎn)的勞動者,負擔更可想而知;對于他們,作者以“叫號”(呼叫號哭)給予形容。

“賦而不稅”的情形,是隨王權(quán)的興衰而改變的??鬃佑凇洞呵铩沸迥辏ㄇ?94)記道“:初稅畝?!?不多不少,只有這三個字,然而,“微言大義”。這三個字,標志中國歷史一大變故,千百年來與每個人息息相關(guān)的“稅”字,就此立足。

左丘明替孔子這貌似不動聲色的三個字,做了是非明確的“傳”:

“初稅畝”,非禮也。谷出不過藉,以豐財也。?有關(guān)這句話,我們援引一下胡適的看法。他說:“藉字訓借,借民力耕田,公家分其所收,故叫做藉?!庇终f:“藉即是賦?!?也就是說,左丘明指出,初稅畝是不講“禮”、違反古制的,自古民力所出只有十取其一的賦,如今卻超出于此再收一份,這是與民爭財、奪財于民。他的用心極好,不過初稅畝的提出,卻并不只是簡單的道德問題。其背后,是私田的大量出現(xiàn)。

首先要排除一種誤會,以為私田是剛出現(xiàn)的全新事物?!对娊?jīng)》中,有一篇據(jù)信為西周時的《大田》這樣吟道:

雨我公田,遂及我私。彼有不獲稚,此有不斂穧;彼有遺秉,此有滯穗。?

里面那個“私”,便指的是與公田相對的私田。詩人祈禱,下雨的時候,公田旁邊的私田也能沾上光;還說,公田收成不佳,自家私田也好不了,公田如果豐收,自家私田也能盈盈有余,頗能寫出那時私田的弱小,以及擁有者惴惴不安的內(nèi)心。

關(guān)于公田與私田的關(guān)系和格局,《孟子》有段著名描述:

方里而井,井九百畝,其中為公田。八家皆私百畝,同養(yǎng)公田。公事畢,然后敢治私事,所以別野人也。?

它遭到胡適的強烈質(zhì)疑,認為是孟子杜撰的。這懷疑有一定道理,畢竟除了孟子的描繪,再無旁證。所謂中間一百畝公田、四周有八百畝私田圍繞之,這圖景也太過規(guī)正,不近自然,倒很像人腦刻意的想象。不過,孟子可能想象了一幅井田的圖畫,而公田、私田并存這一點卻未必出于他的想象,至少《大田》一詩證明私田是存在的。而且作為合理推論,古代地廣人稀,總會有新開墾的土地,統(tǒng)治也遠沒嚴密到后世“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的地步,假如新的耕地開墾以后并未都納入“公家”賬面,有些被悄悄隱瞞下來,完全可能。

如果私田開發(fā)愈來愈多,慢慢地,普天之下就不一定“莫非王土”了,這是一個根本性的經(jīng)濟和社會變革跡象,同時與此相伴的,顯然還有生產(chǎn)工具的改進與技術(shù)的進化。實際上,私田力量漸漸能與公田相頡頏,是財富結(jié)構(gòu)偏離王權(quán)中心的開端,勢必觸發(fā)制度上的嬗替。大量逸于王權(quán)治外甚至不為其所知的私田,在諸侯領(lǐng)主眼皮子底下涌現(xiàn)著,等發(fā)展到相當規(guī)模,很難不引起垂涎,令他們打起從中抽利的算盤。對諸侯領(lǐng)主來說,最大誘惑在于私田不在“貢賦”之內(nèi),抽取之利不必歸諸王室,而可盡入自家囊中。這就是為什么從私田所抽之利,要重新立一個名目,不稱“賦”而稱“稅”——賦乃“王事”,稅卻是諸侯所為。孔穎達疏曰:

又孟子對滕文公云:“請野,九一而助。國中,什一使自賦?!编嵭吨芏Y匠人》注引孟子此言,乃云“是邦國亦異外內(nèi)之法”。則鄭玄以為諸侯郊外、郊內(nèi)其法不同。郊內(nèi),十一使自賦其一。郊外,九而助一。是為二十而稅二。?

其中提到“國中”、“野”,“郊內(nèi)”、“郊外”,應該分別對應著編造在冊、封國領(lǐng)地既定的公田,以及新開墾且未計入“王土”畝數(shù)的私田。公田舊賦十取其一,照收不變;而從“郊外”私田這部分,“九而助一”,另收一份由邦國笑納——兩者相加,“是為二十而稅二”。就是說,現(xiàn)在諸侯領(lǐng)主和王室一樣,也有一份單獨的收入??梢灶A見,由于私田發(fā)展前景遠超公田(前者繁衍不息,后者卻保持不變),諸侯領(lǐng)主及其社會基礎(chǔ)土地私有者的財富、權(quán)力,必將蓋過王權(quán)。

簡單歸納一下,“賦”是王權(quán)中心或古代“公”有制的產(chǎn)物,“稅”則是王綱解紐并向私有制時代過渡的象征。

以上我們用了一點篇幅,將賦、稅在古代的由來及演變略事說明。之后歷朝各代,有其不同的賦稅制度,且隨生產(chǎn)經(jīng)營的擴展增加了課稅的品種,如鹽稅、茶稅、酒稅、礦稅等。不管如何變來變?nèi)ィ袀€基本規(guī)律不變,即每當新朝初建,賦稅一般或有蠲免或有減輕,與民休息;然而好景不長,貪欲總是難耐,而政治也歷來不免日益溷殽的趨勢,所以過不了多久,故態(tài)復萌,重新回到橫征暴斂。

前面曾說,作為隨國家而生的事物,賦稅作為國家收入原本是必要和合理的。但在冥頑惡戾的權(quán)力體系下,所謂必要性最終都會被利用來巧取豪奪,而原本的合理性則不能剩下一星半點。黃宗羲在《明夷待訪錄》的《田制》篇中說:“魏、晉之民又困于漢,唐、宋之民又困于魏、晉?!?他驚訝于歷史總是維持著人民處境每況愈下的奇怪趨勢,而沒有相反的跡象。他指出,癥結(jié)即在賦稅:“吾見天下之賦日增,而后之為民者日困于前?!?

關(guān)于賦稅之重如何不堪,他很快聯(lián)系了明朝現(xiàn)實來說明:

今天下之財賦出于江南;江南之賦至錢氏(指五代十國之吳越錢氏王朝)而重,宋未嘗改;至張士誠而又重,有明亦未嘗改。

故一畝之賦,自三斗起科至于七斗,七斗之外,尚有官耗私增。計其一歲之獲,不過一石,盡輸于官,然且不足。?

唐以后,經(jīng)濟重心南移,而重賦隨之亦至,不斷升級。以至于明代,每畝一年所獲糧食不過一石,而承擔的賦稅,從三斗至七斗不等,再算上其他“法外”侵奪,最終可達“盡輸于官,然且不足”的地步。連國中最富庶地區(qū)都被壓得不能喘息,貧苦之地人民景況更不待言。

我們還記得,初稅畝之前的田賦,比例為十分之一,眼下卻達到十分之三至十分之七,乃至“盡輸于官,然且不足”。黃宗羲提到,漢代文景二帝“三十而稅一”,是比較好的時期;光武帝“初行什一之法,后亦三十而稅一”。三十則稅一,稅率相當于3%多一點。他認為這比較合理,主張回到那種樣子,并駁斥擔心“三十而稅一”可能不夠用的觀點:

或曰:三十而稅一,國用不足矣。夫古者千里之內(nèi),天子食之,其收之諸侯之貢者,不能十之一。今郡縣之賦,郡縣食之不能十之一,其解運至于京師者十有九,彼收其十一者尚無不足,收其十九者而反憂之乎!?

亦即,根本不是夠不夠用的問題,而是欲壑難填,但凡貪婪便永遠沒個夠。

回到“三十而稅一”,愿望甚好,卻實在只是空想。簡單拿古今作對比,這思路本身有問題。且不說社會經(jīng)濟水平與結(jié)構(gòu)已有很大差異,即從制度和權(quán)力機器的發(fā)展變化論,17世紀前后較諸紀元之初,早就不可同日而語。

這里講一個細節(jié):錦衣衛(wèi)。

明代錦衣衛(wèi)起初為皇家私人衛(wèi)隊或中央警衛(wèi)部隊,后擴大職權(quán),向秘密警察組織過渡。它由朱元璋創(chuàng)建,卻又于洪武六年(1373)由他親手解散,“詔內(nèi)外獄毋得上錦衣衛(wèi),諸大小咸徑法曹(還權(quán)于國家正式司法機構(gòu))。終高皇帝世,錦衣衛(wèi)不復典獄。”[21]“靖難”后,成祖朱棣為加強偵伺鉗制,重新起用了這個組織,此后終明之世不再廢棄,反而大為膨脹。朱元璋時代,錦衣衛(wèi)人數(shù)不曾逾于二千,到世宗嘉靖皇帝,卻達六萬以上,翻了三十倍。這數(shù)字,我們是從《明史》兩條記載分析而來。世宗本紀:十六年三月,“革錦衣衛(wèi)冒濫軍校三萬余人。”[22]刑法三:“世宗立,革錦衣傳奉官十六(十分之六),汰旗校十五(十分之五)?!盵23]既然革去的三萬余人為總數(shù)之一半,則未革之前錦衣衛(wèi)規(guī)模應為六萬人以上。然而,這六萬余人僅是其正式在編人員,即所謂“旗?!保送忮\衣衛(wèi)還豢養(yǎng)了眼線、打手等眾多臨時雇傭人員。王世貞(他就生活在嘉靖年間)提供了這樣的數(shù)字“:仰度支者(靠錦衣衛(wèi)開銷維持生活者)凡十五六萬人?!盵24]十五六萬人好像也不算很多,殊不知,根據(jù)《明史·食貨志》,當時中國總?cè)丝趶暮槲渲寥f歷一直徘徊于五六千萬之間。[25]以五六千萬人口,而有十五六萬錦衣衛(wèi),若按比例換算(其間人口增長約二十倍),相當于現(xiàn)在中國十三億人口,要供養(yǎng)一支三百多萬人的秘密警察部隊。

這便是制度成本。從秦漢到明代,極權(quán)體制生長了小兩千年,越來越嚴密,也越來越臃腫。錦衣衛(wèi)這地道的皇家鷹犬,用途只是為帝王看家護院,只是令“賢智箝口,小人鼓舌”,然而所耗費用,一分一厘均來自它所荼毒的人民。算算這一類賬,就明白何以“天下之賦日增”,以及古代何以什一即夠,現(xiàn)在漲到十分之三至十分之七或更多,仍大感不足。

可見,黃宗羲回到古代的愿望極好,可能性卻為零。而且以我們現(xiàn)代人看,問題遠遠不是退回古代、用時間減法方式所能解決。問題不出在時間上,出在制度上。時間只是使制度的弊病益發(fā)放大了而已,而弊病早已內(nèi)在于制度當中。舊時代中國的批判者們,一旦對現(xiàn)實不滿,每每想回到古代,原因是他們看不到事情的根源。對此暫點到為止,留待后面再作討論。

關(guān)于人民賦稅如何被消耗,還可去了解另一個群體:宗藩。明立國后,就皇室子孫爵位制度做出規(guī)定,大的種類有四:親王、郡王、將軍和中尉。具體是,皇子封親王,親王諸子年滿十歲封郡王(親王長子為世子,將來襲親王爵,不在此列)??ね踔T子授鎮(zhèn)國將軍,孫輔國將軍,曾孫奉國將軍,四世孫鎮(zhèn)國中尉,五世孫輔國中尉,六世以下皆奉國中尉。[26]這是一個龐大群體,連清朝官方所修《明史》都感到不能完全統(tǒng)計,而以“二百余年之間,宗姓實繁,賢愚雜出”一語了之。我們所見著的一個確切數(shù)字,出現(xiàn)在《穆宗實錄》。隆慶五年(1571)六月,河南巡按栗永祿、楊家相以及禮科給事中張國彥奏“于今日當宗支極茂之時,則竭天下之力而難給”。他們說:

國初,親郡王、將軍才四十九位,今則玉牒內(nèi)見存共兩萬八千九百二十四位,歲支祿糧八百七十萬石有奇;郡縣主君及儀賓不與焉。是較國初殆數(shù)百位矣。天下歲供京師者止四百萬石,而宗室祿糧則不啻倍之,是每年竭國課之數(shù)不足以供宗室之半也。[27]

宗支一年消耗的祿糧,超過了輸往京師總量的一倍。該數(shù)字中包含如下細節(jié):一、這是截止于隆慶年的統(tǒng)計(之后明朝還有七八十年歷史),至此,明室宗支從區(qū)區(qū)四十九人,成長為近三萬人的“大部隊”;二、皇家女性后代并未計于其內(nèi);三、僅為“玉牒”登記在冊的名錄。

這近三萬之眾的親王、郡王、將軍、中尉等,是怎樣從國家財政中拿走八百七十萬石的(約占四分之一以上)?《弇山堂別集》卷六十七“親王祿賜考、各府祿米、諸王公主歲供之數(shù)”,有具體的數(shù)目。例如就藩于開封的周王:

周府:周王歲支本色祿米二萬石,襲封(第二代)歲支本色祿米一萬二千石,郡王初封歲支祿米二千石,襲封一千石,俱米鈔中半(半給糧食半折錢幣)。兼支:鎮(zhèn)國將軍歲支祿米一千石,輔國將軍歲支祿米八百石,奉國將軍歲支祿米六百石,鎮(zhèn)國中尉歲支祿米四百石,俱米鈔中半。[28]

周王這一脈所得是比較多的,其他親王基本為每年一萬石,低者可至一千石,以下郡王、將軍、中尉等類推。

黃仁宇《萬歷十五年》自序云:“以總額而言,17世紀末期的英國,人口為五百萬,稅收每年竟達七百萬英鎊,折合約銀二千余萬兩,和人口為三十倍的中國大體相埒?!睋Q言之,如果分攤到人頭上,中國民眾賦稅負擔似乎并不嚴重。我們來更準確地算一下賬。《明史·食貨志》載:

嘉靖二年,御史黎貫言:“國初夏秋二稅,麥四百七十余萬石,今少九萬;米二千四百七十余萬石,今少二百五十余萬。[29]

由此可知,嘉靖初歲入為小麥四百七十萬石,米二千二百萬石,按每石米合零點五八四兩、每石小麥為米價80%折以銀價[30],全部約合銀一千五百萬兩。當然,這僅為稅收大頭糧食的數(shù)額,加上其他經(jīng)濟作物和工商收入,姑且總額算為一千七百萬兩。萬歷初年,全國人口六千萬出頭,四十年前的嘉靖初年只少不多,我們也按六千萬計算,這樣,攤到每個人頭上賦稅所出約三點五兩。而17世紀末英國五百萬人口,稅收兩千余萬兩,約合每人四兩??梢?6世紀初中國人賦稅負擔較之17世紀末英國人的負擔,確實相差不多,甚至稍輕。

但我們的賬算得有點糊涂。它是假定每個國民都平均對賦稅做出同等貢獻,筆者未曾研究過英國的情形,但知明朝絕不宜這樣計算,尤其到它中后期的時候。我們再看一些數(shù)字:洪武二十六年(1393),“核天下土田,總八百五十萬七千六百二十三頃”[31],到弘治十五 年(1502),“ 天下土田止四百二十二萬八千五十八頃”[32],減少一半有余。什么原因呢?土地當然不會不翼而飛。“嘉靖八年(1529),霍韞奉命修會典,言:‘自洪武迄弘治百四十年,天下額田已減強半,而湖廣、河南、廣東失額尤多。非撥給于王府,則欺隱于猾民。’”[33]原來是被宗藩或豪強吞并,但吞并者卻并不將賦稅額度也帶走。此外還有一種情形:“屯田多為內(nèi)監(jiān)、軍官占奪,法盡壞。憲宗之世頗議厘復,而視舊所入,不能什一矣?!盵34]亦即屯田這部分,稅收損失極大,到弘治年間已不及國初的十分之一。民田減少一半,屯田幾乎收不上稅,按理說國家財政至少也比國初下降一半以上才對,但前面我們所引《明史·食貨志》數(shù)據(jù)顯示,嘉靖年間較洪武年間出入很小。所以必然的,虧空部分有人頂上。能是何人?只有小民百姓。朝廷不管不問,賦稅一分也不少要,此之謂“虛糧”。嘉靖二年(1523),“令天下官吏考滿遷秩,必嚴核任內(nèi)租稅,征解足數(shù),方許給由交代”[35]。下了死命令,官員必須足額完成稅收任務,方可升遷。官員于是盯牢里甲,里甲則盯牢小民,已然無田卻仍須納糧的小民,只好“三十六計,走為上”。明后期,離鄉(xiāng)逋賦之民極多。人消失了,賦稅卻不消失,逃走者其稅糧由他人他戶包賠:

人去而糧猶在,則坐賠于本戶,戶不堪賠,則坐之本里,或又坐之親戚。此被坐之家,在富者猶捐橐以償,貧者則盡棄產(chǎn)而去。[36]

這是天啟七年(1627)吳應箕行經(jīng)河南真陽(今正陽),遇農(nóng)夫所聞之后,致書當?shù)馗改腹俜从车那樾?。以他所睹,“畝之疆界尚在,而禾麥之跡無一存者,計耕作久廢矣”。農(nóng)民逃亡非常嚴重。

收入大減乃至沒有收入,卻仍要交和原來一樣的稅。17世紀末英國也是如此么?如果不是,兩國人民實際負擔,就大相徑庭。這倒提醒我們,有時不能直截了當只算經(jīng)濟賬,或者說,算經(jīng)濟賬的時候也想著社會賬、政治賬,所得判斷才比較合于實際。

更何況16世紀中期起,明朝“多事”,從此“加派”不斷,這平添的負擔,是一筆單獨的款項,不在歲入之內(nèi),到后來,“加派”的錢糧竟然超過歲入。

《明史·食貨志》:

世宗(嘉靖皇帝)中年,邊供費繁,加以土木、禱祀,月無虛日,帑藏匱竭。司農(nóng)百計生財,甚至變賣寺田,收贖軍罪,猶不能給。二十九年,俺答犯京師,增兵設(shè)戍,餉額過倍。三十年,京邊歲用至五百九十五萬,戶部尚書孫應奎蒿目無策,乃議于南畿、浙江等州縣增賦百二十萬,加派于是始。[37]

萬歷末期,女真崛起,邊事日緊?!爸了氖辏?618),驟增遼餉三百萬。”第二年,再增二百余萬兩,并且不是臨時性的,成為每年固定征收的款項:“明年,以兵工二部請,復加二厘。通前后九厘,增賦五百二十萬,遂為歲額。所不加者,畿內(nèi)八府及貴州而已?!盵38]全國僅北京周遭和無油水可揩的貴州幸免。當時,其實國庫充實,但是,有史以來最大的守財奴萬歷皇帝一毛不拔,而寧肯盤剝?nèi)嗣?。[39]

崇禎三年(1630),在五百二十萬基礎(chǔ)上,遼餉“增賦百六十五萬四千有奇”[40],接近七百萬兩。崇禎十年,起楊嗣昌為兵部尚書,“因議增兵十二萬,增餉二百八十萬”。稱“剿餉”,以為平寇之用。崇禎皇帝就此發(fā)表上諭說:“不集兵無以平寇,不增賦無以餉兵。勉從廷議,暫累吾民一年,除此腹心大患?!盵41]

所謂“暫累吾民一年”,實際并非如此?!俺?,嗣昌增剿餉,期一年而止。后餉盡而賊未平,詔征其半?!盵42]一年后未停,僅減半而已。到崇禎十二年,楊嗣昌等又“有練餉之議”,“于是剿餉外復增練餉七百三十萬”[43]。

以上,即明末有名的“三大征”。《明史》為之算了一筆總賬:

神宗末增賦五百二十萬,崇禎初再增百四十萬,總名遼餉。至是,復增剿餉、練餉,額溢之。先后增賦千六百七十萬,民不聊生,益起為盜矣。[44]

而崇禎時的評論家則說:

萬歷末年,合九邊餉止二百八十萬。今加派遼餉至九百萬。剿餉三百三十萬,業(yè)已停罷,旋加練餉七百三十余萬。自古有一年而括二千萬以輸京師,又括京師二千萬以輸邊者乎?[45]

總之,崇禎十二年以后,每年三餉總和已與國家財政年度收入相埒。未有三餉前,百姓人均年納稅銀三點五兩,至此人均達七兩以上。由此乃知黃宗羲“盡輸于官,然且不足”言之不虛。

三餉所征,據(jù)說是用來對付外族侵略和內(nèi)部反叛的。他們一是來自苦寒之地的原始部族,一是饑寒交迫的烏合之眾,而堂堂明帝國既以傾國之力欲予擺平,理應輕松使之化為齏粉。然而十幾年下來,數(shù)億銀兩似乎全部打了水漂,“虜”既未卻,“寇”亦未平,這是怎么回事?尤不可思議的是,熬盡民脂、加征如此巨款,朝廷竟仍然無錢可用。

崇禎元年(1628),亦即朱由檢登基第二年,七月,寧遠前線明軍“以缺餉四月大噪”[46]。騷亂先起自四川、湖廣籍士兵,迅速蔓延所有十三座兵營。巡撫畢自肅、總兵官朱梅、通判張世榮、推官蘇涵淳被捉、關(guān)押,悉遭毒打,畢自肅受傷嚴重。多方籌貸弄到七萬兩,士兵方才作罷。畢自肅脫身后,上疏引咎,遂即自殺。[47]十月,錦州發(fā)生同樣事件。袁崇煥緊急請餉,朝中議此,頗為其趨勢擔心:“前寧遠嘩,朝廷即餉之,又錦州焉。各邊尤而效之,未知其極?”[48]

說來也真是奇怪,萬歷四十八年起,歲增“遼餉”五百二十萬,遼東士兵卻能接連數(shù)月餓肚子。后來,類似情形更加常見,各處屢報士兵幾個月乃至經(jīng)年領(lǐng)不到餉。如崇禎十六年五月,河南巡撫秦所式報告“撫鎮(zhèn)缺餉五月有余”[49];該年十月,李自成歷史性地破潼關(guān),克西安,吏部尚書李知遇聞訊,兩次上疏,說“吃緊尤在發(fā)餉”,而“秦中之餉”,“骨髓已枯”,懇請皇帝“賜發(fā)天帑”[50]。崇禎十七年三月初一,“昌平兵變,以缺餉故也”[51]。為此,“京城戒嚴,亟遺官以重餉撫之,乃戢,然居庸已不可守矣”[52]。這次,嘩變直接生于肘腋,其距北京城破已不過半月之遙……

近年世界金融危機,歐洲聞有瀕臨“國家破產(chǎn)”者,例如冰島。而在17世紀40年代,明朝國家財政其實也到了此種地步。劉尚友記述1644年的情形說:“國計實窘極,戶部合算海內(nèi)應解京銀兩歲二千萬,現(xiàn)在到部者僅二百萬?!盵53]工部營繕司員外郎趙士錦,于三月十五日(城破前第三天)奉命管節(jié)慎庫,交接時,他為親眼所見而震驚:

主事繆沅、工科高翔漢、御史熊世懿同交盤……新庫中止二千三百余金。老庫中止貯籍沒史 家資,金帶犀杯衣服之類,只千余金;沅為予言,此項已準作鞏駙馬家公主造墳之用,待他具領(lǐng)狀來,即應發(fā)去。外只有錦衣衛(wèi)解來加納校尉銀六百兩,寶元局易錢銀三百兩,貯書辦處,為守城之用。[54]

庫內(nèi)存銀總共不到五千兩。他在《北歸記》中重復了這一點:

庫藏止有二千三百余金。外有加納校尉銀六百兩、易錢銀三百兩,貯吳書辦處;同年繆君沅云:“此項應存外,為軍興之用?!庇枞缡茄?。[55]

崇禎十七年元旦一大早,朝罷,朱由檢留閣臣賜茶:

閣臣并云:“庫藏久虛,外餉不至,一切邊費,刻不可緩,所恃者皇上內(nèi)帑耳?!鄙夏涣季迷唬骸敖袢諆?nèi)帑,難以告先生!”語畢,潸然淚下。[56]

同一事,《平寇志》記曰:

又言:“兵餉缺乏,民窮財盡,惟發(fā)內(nèi)帑,足濟燃眉?!钡垩浴埃簝?nèi)帑如洗,一毫無措?!泵黝#ㄗ笾性世蠲黝#┳唷埃鹤孀谌倌晷罘e,度不至是?!钡墼唬骸捌鋵崯o有?!盵57]

內(nèi)帑,即皇家私房錢。李自成破潼關(guān)后,吏部尚書李知遇請求“賜發(fā)天帑”,也指的是這個。大臣與民間普遍以為,皇家還有很多私房錢,現(xiàn)在應該拿些出來。朱由檢表示說“沒有”,旁人都不信,李明睿鼓起勇氣表示懷疑,言下之意,請皇上坦言到底有沒有。朱由檢只得重復一遍:真沒有。這段對話,頗有小品《不差錢》中趙本山與小沈陽之間打啞謎的風味。

直到后來,仍盛傳朱由檢留著大把內(nèi)帑未用,以致白白落入李自成之手?!堕允贰贩Q:“賊入大內(nèi),尚有積金十余庫?!睂Υ耍ш柹娉绲濜Q屈,質(zhì)問“:不知十余庫何名?”“安有所謂十余庫積金?而紛紛謂懷宗(滿清起初給崇禎所上廟號)不輕發(fā)內(nèi)帑,豈不冤哉!”[58]

究竟如何?正如抱陽生所說,倘若真有這筆錢,請指出錢在何庫,庫為何名?我找到一條內(nèi)帑貯處的記載,《明史·食貨志》:

嘉靖中……時修工部舊庫,名曰節(jié)慎庫,以貯礦銀。尚書文明以給工價,帝詰責之,令以他銀補償,自是專以給內(nèi)用焉。[59]

明顯的,節(jié)慎庫為內(nèi)帑所藏地之一。而前引《甲申紀事》表明,城破前最后清點此庫者,是趙士錦;他親眼得見“,庫藏止有二千三百余金”。崇禎沒有撒謊。

不過,大臣與民間的猜測本來也并不錯。為什么?仍看趙士錦所敘:

庫中老卒為予言:萬歷年時,老庫滿,另置新庫。新庫復滿,庫廳及兩廊俱貯足。今不及四千金,國家之貧至此。[60]

這是庫房老看守的證詞,他描述當年節(jié)慎庫金銀爆棚,另造新庫仍不夠貯放,以致每個角落都填得滿滿當當,朱翊鈞朱扒皮的搜刮功夫確實天下無雙。這海量內(nèi)帑是如何耗盡的?抱陽生說:“明熹宗在位七年,帑藏懸罄?!盵61]此人即朱由檢之兄、支持魏忠賢胡搞的天啟皇帝。不過,這只是聊備一說?;始一ㄥX,隨心所欲,沒有記錄、不受監(jiān)督,來無影去無蹤。天啟皇帝雖為人憊懶,但若以為唯獨他才是敗家子,亦未必公允。楊士聰就講到一件事:

神廟(萬歷皇帝)自辛丑(1601)以后,不選凈身男子者二十年。至熹廟時選一次,先帝(崇禎皇帝)十七年乃選三次。宮中增萬人,每月米增七萬二千石,每年靴料增五萬兩,此皆可已而不已之費也。[62]

每月米增七萬二千石,按崇禎初期每石值銀一兩計[63],年八十六萬四千兩,若以崇禎十六年銀價換算,則每石值銀三點三兩,年二百八十五萬一千二百兩。[64]可見,朱由檢敗家本領(lǐng)亦自不俗??傊?,我們只知道原本滿滿當當?shù)膬?nèi)庫變得空空如也,卻無法知道怎樣至此。那是秘密,而極權(quán)體制下從不缺少此類秘密。

不久前下臺的穆巴拉克,埃及國內(nèi)外輿論普遍認為他在瑞士及蘇格蘭等地銀行秘密藏有巨額財產(chǎn),數(shù)十億至二百億美元不等。穆氏信誓旦旦,苦口婆心,堅稱無有,呼吁輿論靜候數(shù)字核查,然而沒有人信他。這怪不得輿論,他在位三十年,只手遮天,人稱“現(xiàn)代法老”,這時候怎么狡辯都沒用,大家沒法相信他。

所以,崇禎表示內(nèi)帑已空:“這個真沒有?!眳s沒有人信他,大家詭異地相視一笑,扮著鬼臉:“這個可以有?!?/p>

十七年元旦那天,崇禎雖一再說沒錢,李明睿卻似乎忘掉了“君無戲言”,鍥而不舍做他思想工作:

內(nèi)帑不可不發(fā),除皇上服御外,一毫俱是長物,當發(fā)出犒軍,若至中途不足,區(qū)處甚難。留之大內(nèi),不過朽蠹。先時發(fā)出一錢,可當二錢之用,急時與人萬錢,不抵一錢之費。[65]

君臣之間,連基本信任都失去了。

豈止是君臣,連關(guān)系最近的皇親國戚,也不信皇帝已經(jīng)破產(chǎn)。進入三月,崇禎最后那段日子,整天都在設(shè)法措餉,各種招數(shù)齊出并至?!俺趿眨瑫h措餉,凡在獄犯官……皆充餉贖罪?!盵66]所有因罪系獄官員,出錢即可釋放免罪??峙聸]有什么成效,初十,又想出一個點子,“令勛戚、大珰(大宦官)助餉”[67]。似乎比較靠譜,因為這是最肥的一個人群,且其作為皇家親倖,同枝連理,當此危急關(guān)頭,總該施以援手。然而,事實令崇禎連同我等數(shù)百年后的旁觀者,都大失所望。

我們來看看崇禎的老丈人、嘉定伯周奎的表現(xiàn)。勸捐前,崇禎先將他從伯爵晉為侯爵,給一點甜頭,隨即派太監(jiān)徐高前往“宣詔求助”,要他帶個頭:

謂:“休戚相關(guān),無如戚臣,務宜首倡,自五萬至十萬,協(xié)力設(shè)處,以備緩爭。”奎謝曰:“老臣安得多金?”高泣諭再三,奎堅辭。高拂然起曰:“老皇親如此鄙吝,大事去矣,廣蓄多產(chǎn)何益?”奎不得已,奏捐萬金。上少之,勒其二萬??軙屎笄笾竺銘晕迩Ы?,令奎以私蓄足其額??鋵m中所畀二千金,僅輸三千。[68]

一味耍賴,能賴多少是多少,甚至女兒偷偷給的五千兩,也從中克扣兩千兩。周奎究竟何種心態(tài)?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朝廷完蛋,“廣蓄多產(chǎn)何益”,徐高把道理講得很清楚,他也不應不懂。比較合理的解釋是,老國丈大概和別人一樣,認定崇禎藏著大把內(nèi)帑不用,還到處伸手索取。

助餉令下達后,北京出現(xiàn)奇怪一景:眾太監(jiān)紛紛在其房產(chǎn)門口,貼出大字啟事:“此房急賣?!盵69]其實當然不賣,意在哭窮耳。

捐款最多的,是太康伯張國紀,二萬兩。周奎捐了一萬,考慮到“其余勛戚無有及萬者”,他其實不算最摳門?;鹿僦校瑬|廠太監(jiān)徐本正和王永祚、曹化淳合捐五萬,王之心捐了一萬。文官中,首輔魏藻德只捐五百。罪臣、前首輔陳演從獄中放出,被召至御前,“極言清苦”,一文未掏。其余百官,就捐款事宜“相率共議”,或以單位名義或以省份歸屬湊份子,“如浙江六千,山東四千之類”。全部捐款,總數(shù)大約二十萬兩。[70]請記住這個數(shù)字,因為很快我們將面對另一個與之對比的數(shù)字。

我查到的捐款記錄大致如上。這場在明朝首都最后幾天內(nèi)發(fā)生的捐款運動,很有象征性。公共捐款,從來不僅僅關(guān)乎錢財,它真正表示的,是認同度和凝聚力,是一個政權(quán)是否被發(fā)自內(nèi)心地愛護與支持。崇禎號召的這場捐款,表面上也并不冷清,有個捐,有集體捐,乃至不乏聲稱“裸捐”者,但在內(nèi)心,他們非常冷漠,懷抱鬼胎和欺詐,想盡辦法逃避責任,雖然他們就是這政權(quán)一直以來通過損害人民利益所豢養(yǎng)、呵護和喂肥的那批人。

三月十九日凌晨,崇禎煤山殉國。提及這一歷史時刻,人們眼前通?;蝿又鴿M城烽煙、飛矢如雨的戰(zhàn)爭景象,筆者卻總想起節(jié)慎庫的空空蕩蕩、四壁蕭然。

這當世第一強國,百年來從全球首富淪至一貧如洗,究竟怎么回事?歷來很少有人注目于此,更不曾就這一層刨根問底,我為之不解。

當年,批判“文革”和“四人幫”時,有一句我們耳熟能詳?shù)脑挘骸皣窠?jīng)濟到了崩潰的邊緣。”套用此語,則崇禎自縊時,明朝國民經(jīng)濟不是到了崩潰邊緣,而是已經(jīng)崩潰。三月十九日,不過是帝國從政治上崩潰的日期,而在經(jīng)濟或財政上,它早已崩潰。關(guān)于明朝之亡,我們需要更多從這個角度重新認識。

但是,隨后卻有出人意表的事情發(fā)生。

李闖攻入北京后,一度軍容頗整,旋即失去耐性,開始大肆“拷比”,勒逼官紳貴戚交出錢財。其間,毒刑用盡,慘不待言,種種情形在《甲申紀事》《北歸記》《甲申核真略》《甲申傳信錄》《定思小紀》《遇變紀略》《李闖小史》《甲申朝事小紀》《明季北略》《流寇長編》《崇禎長編》《爝火錄》《丹午筆記》等眾多由親歷者或后人編撰的史料中,述說極詳,可備披覽,我們于茲不事渲染,而僅欲指出:這一后續(xù)故事的發(fā)生,勢所必然;農(nóng)民革命本即起于寒餒,以劫富濟貧為理想,一旦成功,必償夙愿,人人奮勇,個個爭先。《明季北略》說,面對軍紀弛亂,李自成曾試加制止,而軍卒一片嘩然,說:“皇帝讓汝做,金銀婦女不讓我輩耶?”[71]在他們而言,道理確實是這個道理。

闖將頭號大將劉宗敏,一馬當先,堪稱表率。進城后,日夜以弄錢、搞女人為能事。趙士錦因被劉宗敏扣押在府,得以親眼目擊:“每日金銀酒器匹衣服輦載到劉宗敏所,予見其廳內(nèi)段匹堆積如山。金銀兩處收貯。大牛車裝載衣服,高與屋齊?!盵72]四月七日,李自成到劉邸議事,見其三進院落之中幾百人在受刑(“追贓”),有的已經(jīng)奄奄一息,因“不忍聽聞,問宗敏得銀若干。宗敏以數(shù)對。自成曰:‘天象不吉,宋軍師(宋獻策)言應省刑,此輩宜放之?!诿粑ㄎ?。”[73]“唯唯”者,口頭答應而已,劉宗敏自不會停止“追贓”,李自成實際也無力約束之。但劉宗敏卻有一條好處,即數(shù)目一次要夠,干脆利落,不再啰嗦;別的人,要了一次,還有第二次:

在宗敏處者,每人派過數(shù)目不增。在李大亮處者,所派雖少,納完又增。[74]

對不同部門官員,索要亦有差,而原因也很是奇特:

押予隊長姚奇英為予言,兵部官大可痛恨,我輩遣人來買明朝武官做,必要幾千金。故今兵部官追餉獨多。[75]

彭孫貽提到一份按級別的追款數(shù)額分配表:

賊勒派各官,毋論用否(不論是否現(xiàn)職),限內(nèi)閣十萬,部院、京堂、錦衣、掌印七萬,科道五萬,吏部二萬,翰林一萬,部曹數(shù)千,勛戚無限數(shù),人財并沒。[76]

這只是最低限度,實則不以此為限。彭孫貽還說,總共有八百名官員遭拷比,“縛文武勛戚、大僚津要八百員,送權(quán)將軍劉宗敏拷訊,五人一鎖,二賊露刃押之”[77];到四月初八(乙丑),僅劉宗敏一人便“拷索銀一千萬兩”,而全部加起來為七千萬兩,其來源,“大約侯家十之三,宦寺十之三,百官十之二,商賈十之二”[78]。

所謂出人意表的事情,就發(fā)生在這個過程中。先來看周奎,亦即一個月前崇禎發(fā)起捐款時,摳摳索索只肯掏一萬兩的那位老國丈:

偽制將軍李嚴據(jù)奎第,奎獻長公主并銀十萬助軍,希免餉。巖數(shù)基為國至戚,鄙吝不忠,夾足箍腦,奎復輸銀十萬,巖笑曰:“此賊慳吝,不與殺手不吐也。”燒烙鐵熨其膚,一熨承銀一萬,累四十熨,遍身焦爛,承四十萬矣。先后追銀六十萬兩,珍玩幣帛不計其數(shù)。[79]

再看陳演,亦即被崇禎從獄中放出,希其以捐款贖罪,卻堅稱自己“清苦”,最后一毛未拔的前首輔:

大學士陳演,每自稱廉相,劉宗敏收拷演,夾足者再,征其黃金三百六十兩,或曰勒銀三萬兩,金三千兩,珠三斗,更于平則門外土庵中,發(fā)其所瘞白金一萬兩。[80]

捐款運動中僅捐五百以示廉潔的現(xiàn)首輔魏藻德,這次也神奇地交出一萬三千兩。退休大太監(jiān)王之心,人傳“家貯現(xiàn)銀三十萬”,崇禎勸捐,他以“連年家計消乏”,獻銀一萬。等闖軍用刑追要,卻交出十五萬兩現(xiàn)銀附帶諸多珍玩。闖軍“以為未合現(xiàn)銀三十萬之數(shù),夾之至死”,如此看來,現(xiàn)銀三十萬的傳聞,倒確實有些“冤枉”他了。[81]

就這樣,闖軍從貴族、大僚、太監(jiān)和富人嘴里,摳出了七千萬兩白銀!而不久前,在崇禎皇帝緊急動員下,眾官戚以揮淚如雨、砸鍋賣鐵狀,僅捐二十萬兩。兩者相差,逾三百五十倍之多。

七千萬兩白花花的銀子,迅速“腐蝕”了起自寒餒的農(nóng)民軍。他們何曾見過如此的金山銀山,“革命斗志”霎時消磨一空。與吳三桂、滿清聯(lián)軍大戰(zhàn)一片石的前一周,大順政權(quán)的領(lǐng)袖們?nèi)硇膿湓隗E然所獲之巨大財富上:

戊辰(四月十一日),自成聚劉宗敏、李過于宮中,拘銀鐵諸工各數(shù)千,盤斂庫金及拷訊所得,并金銀諸器镕之,千兩為一餅,中鑿一竅,貫大鐵棒,凡數(shù)萬餅,括騾馬數(shù)千輛,馬騾橐駝數(shù)千,裝載歸陜。[82]

此事,《明季北略》亦有記,唯日期稍后,為四月十六日,金銀熔鑄形式則為“大磚”而非“餅”。[83]十天后,李自成從山海關(guān)敗回北京,當夜啟程西去,“大驅(qū)馬騾三千、橐駝一千載輜重歸陜,以偽將軍羅戴恩將親信萬騎監(jiān)之而西”[84],蔚為壯觀。而《丹午筆記》有更生動的情景:“闖賊之焚宮西走也,百萬之眾,各有所攜,倉皇奔走則棄之,狼藉滿途……大半委棄山西,后有得此致富者?!盵85]俗云“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其實,金錢一關(guān)“英雄”們歷來也不好過。眼看叱咤風云的起義大軍,被阿堵之物弄得狼狽如此,只能憫而嘆之。

目送闖軍滿盆滿缽、車載駝馱、逶迤而去的長龍般背影,筆者眼前不禁再度浮現(xiàn)趙士錦筆下一貧如洗的國庫。剎那間,越過國家破產(chǎn)、破落的景象,我們重新看到它“富強”的一面。七千萬兩,闖軍一個月在京追款所得,居然達到明朝年財政收入總和三倍有余!它們來自一個大約一千人的群體(以“縛文武勛戚、大僚津要八百員,送權(quán)將軍劉宗敏拷訊”加以估算)??上П藭r沒有“全球富豪排行榜”,否則,以明帝國首屈一指的發(fā)達國家地位,這千把人中當不乏17世紀“全球富豪榜”的前××強乃至首富。

似乎,我們得修正一下明朝業(yè)已一貧如洗的說法——它仍是當世最富之國度。只不過,富的不是地方,泰半財富都跑到一小撮人腰包里去了。這些人,只及當時中國總?cè)丝诘膸兹f分之一。

算算這樣的賬,好處顯而易見,許多事情都一目了然,不必鉤玄摘秘、多費唇舌。數(shù)字是枯燥的,卻也是簡明、直觀的,不會跟我們兜圈子、玩弄辭藻、搞形而上學。把一組組數(shù)字排列開,嚴肅、客觀的事實就在其中。人類也是漸漸才明白數(shù)字的重要性。誠實、透明且管理有序的社會及其制度,有很嚴格的數(shù)字意識,不僅尊重它,而且借重它實行管理。相反,也有對數(shù)字抱玩忽態(tài)度的,指標張口就來,比如“七年趕英,十年超美”之類,后果自然無待多言。

以下,明代歷史舞臺從北京移到南京;此刻,我的寫作難度加大了。在古代,官史中各種統(tǒng)計數(shù)字不難尋找,所以直到崇禎為止,無論在《明史》《明實錄》(包括其中的未完成本《崇禎長編》)中,可征引、利用的材料還算豐富。官史以外,當時私家治史,也不乏講求實證的力作,例如王世貞的《弇山堂別集》和沈榜的《宛署雜記》。逮至弘光間及弘光后,雖然感激于時代,民間寫史涌起高潮,各種親歷記、回憶錄和評傳目不暇接,以致在我看來構(gòu)成了中國報告文學或非虛構(gòu)寫作的一次罕見爆發(fā)。然而,欲從中求取當時財經(jīng)方面的線索,常??帐侄?。這或系私史的一個先天不足,畢竟不能占有官方的各種確切數(shù)據(jù)。另外,這段歷史在清朝早中期的敏感性,可能也在相當程度上造成材料的流失。不過,也不是沒有主觀上的原因,比如過于看重別的東西。同樣是講述弘光史事,李清《三桓筆記》就難得地有幾段財政方面的細說,顯出眼光不同。全祖望給此書寫跋道:“當時多氣節(jié)之士,雖于清議有功,然亦多激成小人之禍,使皆如映碧先生者,黨禍可消矣?!盵86]這是從黨禍角度看,恐怕跳出氣節(jié)、清議還有另一功效,亦即著眼點更宜放在實務上,故而當大家都不甚關(guān)心數(shù)字時,李清卻能夠留意。

不過,即便《三桓筆記》,也沒有連貫地關(guān)注和勾勒弘光朝的財經(jīng)脈絡(luò),在這方面,我感覺具有一種完整性的,是李天根所著《爝火錄》。

這書成稿較晚,在清朝乾隆年間。作者寂寂無名,連生平亦不甚詳,平生除了這部《爝火錄》,不曾留下別的,但他對此書卻頗為自負,說:“欲知弘光、永歷事者,觀此足矣!”所以這么自信,是由于編寫完全抱著實證的態(tài)度,窮稽究核,以至敢于宣稱“無一字出之于己”。點校者作了統(tǒng)計,該書“引用史籍一百一十七種,各省通志、府縣志十七種,文集、年譜二十種”。當中,多稀見亡佚史料,“繆荃孫在當時便已經(jīng)指出,有不少均為‘不可見之書’。時至今日,散失的自然就更多了。我們根據(jù)謝國楨先生的《晚明史籍考》增訂本作了統(tǒng)計,其中為謝氏列為‘未見諸書’的有十四種,為謝氏未著錄的有四十種,兩者共計六十一種。這就是說,《爝火錄》所引用的書,有半數(shù)以上在今天已難以見到了”[87]。

按我個人體驗,讀《幸存錄》《甲乙事案》《弘光實錄鈔》《青燐屑》等,難免跟隨作者扼腕悲憤,雖然這也是那段歷史的一種內(nèi)在情緒。讀《爝火錄》,情緒化反應幾乎沒有,因為作者很注重出示材料和數(shù)據(jù),大臣們在討論什么、朝廷作出了什么決定、涉及什么問題、包含什么具體內(nèi)容和背景……比較一下從兩種書得來的印象,我發(fā)現(xiàn)前者所帶來的淆亂和歧義,都被后者簡化。關(guān)于弘光朝何以短短一年即告垮臺,只須平靜面對所有的數(shù)據(jù),也就不再為之困惑。(未完待續(xù))

①《袁宏道集箋?!罚虾9偶霭嫔?981年版,第219-220頁。

② 嚴從簡:《殊域周咨錄·二十四卷·女直》,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743-744頁。

③ 弗蘭克:《白銀帝國》,中央編譯出版社2000年版,第182頁。

④?《胡適書信集》上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226頁。

⑤⑨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論語集注·卷三·公冶長第五》,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77頁,第135頁。

⑥《十三經(jīng)注疏·周禮注疏》上冊,卷第十一,鄭玄注、賈公彥疏,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79頁。

⑦⑧???《十三經(jīng)注疏·春秋左傳正義》卷第二十四,宣公十三年至十八年,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664頁,第664頁,第664頁,第672頁,第665頁。

⑩? 余冠英注譯:《詩經(jīng)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238-239頁,第242頁。

?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孟子集注·卷五·滕文公章句上》,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56頁。

???? 黃宗羲:《明夷待訪錄》,《黃宗羲全集》第一冊,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24頁,第23頁,第24頁,第24頁。

[21][24] 王世貞撰、董復表輯:《弇州史料》前集卷十七,萬歷二十五年刻本,廣東省立中山圖書館縮微品1988年版。

[22] 張廷玉等:《明史》卷十七,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15頁。

[23] 張廷玉等:《明史》卷九十五,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336頁。

[25] 原文:“戶口之數(shù),增減不一,其可考者,洪武二十六年,天下戶一千六十五萬二千八百七十,口六千五十四萬五千八百十二。弘治四年,戶九百十一萬三千四百四十六,口五千三百二十八萬一千一百五十八。萬歷六年,戶一千六十二萬一千四百三十六,口六千六十九萬二千八百五十六?!?張廷玉等:《明史》卷七十七,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880-1881頁。

[26] 張廷玉等:《明史》卷一百一十六,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3557頁。

[27]《明穆宗實錄》卷五八,國立北平圖書館紅格鈔本影印本1962年版,第1424頁。

[28] 王世貞:《弇山堂別集》,卷六十七,臺灣學生書局影印本1965年版,第2853頁。

[29][35][37][38][40] 張廷玉等:《明史》卷七十八,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897-1898頁,第1898頁,第1901頁,第1903頁,第1903頁。

[30] 明代白銀價格本身及與糧食之間的折算率,前后變化極大。這里是以嘉靖間價格為準,來源于秦佩珩《明代米價考》一文,見其《明清社會經(jīng)濟史論稿》,中州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99-210頁。

[31][32][33][34] 張廷玉等:《明史》卷七十七,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882頁,第1882頁,第1882頁,第1885頁。

[36] 吳應箕:《真陽驛與汝寧守王乾純先生書》,《樓山堂集》第十四卷,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60頁。

[39]“時內(nèi)帑充積,帝靳不肯發(fā)?!?張廷玉等:《明史》卷七十八,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903頁。

[41][42][43][44] 張廷玉等:《明史》卷二百五十二,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6510頁,第6515頁,第6515頁,第6515頁。

[45] 御史衛(wèi)周胤語。張廷玉等:《明史》卷七十八,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904頁。

[46] 張廷玉等:《明史》卷二百五十九,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6714頁。

[47] 計六奇:《明季北略》,寧遠軍嘩,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94頁。

[48] 計六奇:《明季北略》,錦州軍嘩,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94-95頁。

[49] 彭孫貽:《平寇志》卷之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35頁。

[50] 抱陽生《:甲申朝事小紀》下冊,李知遇請發(fā)秦督疏,請撥餉接濟疏,書目文獻出版社1987年版,第734-735頁。

[51][54][60][72][73][74][75] 趙士錦:《甲申紀事》,《甲申紀事(外三種)》,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6頁,第7頁,第7頁,第13頁,第14頁,第12頁,第12頁。

[52][53] 劉尚友:《定思小紀》,《甲申核真略(外二種)》,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66頁,第67頁。

[55] 趙士錦:《北歸記》,《甲申紀事(外三種)》,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1頁。

[56][66][70] 錢 :《甲申傳信錄》,上海書店1982年版,第7頁,第11頁,第12頁。

[57][65] 彭孫貽:《平寇志》卷之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72頁,第173頁。

[58][61] 抱陽生:《甲申朝事小紀》下冊,崇禎庫藏,書目文獻出版社1987年版,第512頁。

[59] 張廷玉等:《明史》卷七十九,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928頁。

[62] 楊士聰:《甲申核真略·凡論》,《甲申核真略(外二種)》,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7頁。

[63] 此處都僅指北京米價,至于別地,崇禎初即可高至每石值銀四兩。參秦佩珩:《明代米價考》,《明清社會經(jīng)濟史論稿》,中州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99-210頁。

[64] 顧公燮:《丹午筆記》:“前明,京師錢價,紋銀一兩,買錢六百,其貴賤在另數(shù)。至崇禎十六年,竟賣至二千矣?!薄兜の绻P記·吳城日記·五石脂》,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64頁。

[67][68] 計六奇:《明季北略》,初十征戚珰助餉,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445頁,第445-446頁。

[69] 抱陽生:《甲申朝事小紀》上冊,征戚助餉,書目文獻出版社1987年版,第152頁。

[71] 計六奇:《明季北略》,四月三十日自成西奔,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491頁。

[76] 彭孫貽:《平寇志》卷之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228頁。并見趙士錦《:甲申紀事》《,甲申紀事(外三種)》,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2頁。

[77] 彭孫貽:《平寇志》卷之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220頁。

[78][79][80][82][84] 彭孫貽:《平寇志》卷之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237頁,第225頁,第225頁,第239頁,第241頁。

[81] 楊士聰:《甲申核真略》,《甲申核真略(外二種)》,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2頁。

[83] 計六奇:《明季北略》,十六癸酉載金入秦,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488頁。

[85] 顧公燮:《丹午筆記》,李闖西走,《丹午筆記·吳城日記·五石脂》,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43頁。

[86] 李清:《三桓筆記》,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51頁。

[87] 倉修良、魏得良:《點校說明》,《爝火錄》,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3頁。

长葛市| 台前县| 忻城县| 南平市| 酒泉市| 益阳市| 阿巴嘎旗| 高密市| 青浦区| 东兴市| 宁武县| 彰武县| 福安市| 平昌县| 军事| 怀远县| 许昌县| 龙州县| 永平县| 施甸县| 金塔县| 三亚市| 郯城县| 新民市| 澜沧| 宜昌市| 衢州市| 星座| 陆丰市| 白城市| 额尔古纳市| 桃园市| 永定县| 前郭尔| 宁化县| 乐至县| 新竹市| 广平县| 密云县| 宁海县| 泸溪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