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乙
鮮花地
甲乙
老子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三是無窮之?dāng)?shù)。我喜歡“三”這個數(shù)字,除了我在家中排行老三,還因為我覺得“三”與“山”有某種相關(guān)和對應(yīng)性,三與山的起轉(zhuǎn)綿延有近似的形態(tài)。云天馳騁,落英繽紛。
2006年10月5日。楓香嶺。鮮花地。從車上看楓香嶺,滿山松楓如幟,秋色干爽明亮。鮮花地是楓香嶺腳下的一片山谷。鮮花地之上就是雙忠墓的所在。二者是一條山脈線上的兩個點?;蛘哒f,雙忠墓就像時光的鐘擺,靜息于鮮花地的四季之上。這是我們第二次來楓香嶺。旅居加拿大的皖江學(xué)者汪軍不久前寫成一篇關(guān)于楓香嶺和雙忠墓的文章,發(fā)表時需隨文配發(fā)一組圖片。于是他特地從加拿大歸來,我們一起前往拍攝。
這次出行顯得平淡,楓香嶺似乎不會再讓人有什么新的發(fā)現(xiàn)。只是出于一種直覺或者說經(jīng)驗,我感覺也許還會遇到或發(fā)生點什么事。
第一次到楓香嶺是在三年前,是由汪軍先生提議前來的。他從明史等典籍中讀到孫克咸、楊龍友的史跡,早就想來雙忠墓一祭先烈。我對孫克咸、楊龍友、葛嫩娘,以及雙忠墓的史事逸聞也略有所知。明季四公子之一的風(fēng)流才子孫克咸,桐城人氏,曾和秦淮名妓葛嫩娘有過一段撼動人心的傳奇。楊龍友為云貴人氏,明朝末年曾任總督之職。楓香嶺雖無雄奇可言,但草木特別茂盛,不辨路徑。我們請一本鄉(xiāng)老者帶路,從鮮花地繞行上到嶺坡。雙忠墓在高大的楓樹林間,幾無天日,顯得十分陰晦。墓已被盜,墓丘洼陷,墓碑傾斜得幾近伏地。碑記載明此墓合葬有孫克咸和楊龍友的骨殖,而二人皆死于明末國難。之所以叫雙忠墓,自然有紀(jì)念兩位大明忠臣之義。據(jù)一些史料記載,歷史上孫克咸、楊龍友、葛嫩娘為抵抗異族侵略,三人一同殉難于閩浙交界的仙霞關(guān)。在清軍的屠刀下,他們寧死不降,頂天立地。九年后,孫克咸的族侄孫韋去仙霞關(guān)尋回遺骨安葬。就當(dāng)時的種種客觀條件看,骨殖可能已不可分。我那時有過一個揣測:也許出于封建倫理,小妾式的葛嫩娘史跡,不好在頌揚英烈的碑文中載明,所以只點出孫克咸和楊龍友,墓也就成為“雙忠墓”。
記得我還曾和桐城作家陳所巨先生討論過雙忠墓是否“三人墓”的事。命運無常,生死兩界。這之后不到一年,正值壯年的陳所巨不幸因病逝世。這次再經(jīng)桐城,我們只能在心里默唁陳所巨了。而三年前那次從楓香嶺下來,路過桐城,陳所巨和女詩人白夢在一家酒店宴請我們——所巨生前和朋友通信,信末總會帶上一句:有空到桐城來喝酒!那次我們就端坐桐城如此這般地喝上了。席間談到楓香嶺,雙忠墓,孫克咸。我說起葛嫩娘遺骨可能也在墓中,幾個人還就歷史記載和我的設(shè)想辯說一通。印象中所巨先生似乎不認(rèn)可我的猜想。以后,汪軍和所巨都寫過有關(guān)楓香嶺的文字。我則在攀登皖江地域不同的山時,每每想起楓香嶺。但那只是心中對皖江地域山與山的比較罷了。
時光逝去,故人不再?,F(xiàn)在車子越往前開,我就有了對三年前山路的記憶。楓香嶺下的村落建了不少磚樓,有了超市。思維隨著車子的速度蕩漾,不知怎的提起陳所巨寫楓香嶺的文章,文中說“他是和兩位女人一起尋到楓香嶺來的”。他沒有具體點明這兩位女性的名字??梢钥隙?,兩位女人之一是白夢,那么,另一位是誰呢?我們猜想了桐城的一些和文字有關(guān)的女性,但沒有想出個答案?!@種猜想總是和人類的好奇心有關(guān),當(dāng)然并無多大意義。只是旅途中一個引人興致的話題罷了。
但從這時就開始了一種山與“三”的循環(huán)和變數(shù)。到楓香嶺祭拜雙忠墓,陳所巨一行三個人,我們一行也是三個人——不過是三個男人。我們循著記憶中模糊的方位,向楓香嶺上走去?;牧謥y枝,草深及腰。我和汪軍走得快,那個叫有為的第三人逐漸落在后面很遠(yuǎn)處。我自認(rèn)為沿著以前走過的山崗,很快就能找到墓地。在趟草開路的時候,突然間驚動了矮樹叢中的馬蜂窩,一群馬蜂在我和緊隨身后的汪軍之間如一團(tuán)黑霧嗡嗡升起,向我們展開攻擊;我背上隨即有一處錐刺般的疼痛。一種危險降臨的緊張感,讓我目瞪口呆。我似乎哎喲了一聲,只是順從本能,很狼狽地往亂草叢中一個前滾翻;在我往地上趴下的同時,我看到汪軍在向來路奔逃。我背上的攝影包脫落了,也顧不上去撿,一直躍出十幾米外。然后趴在地上從草葉間打量后面有沒有追來的馬蜂,這時身上已有好幾處錐刺一樣地疼,但一時還顧不上查看。馬蜂,馬蜂!此時神智中全是馬蜂在嗡嗡飛來。
又在原地匍匐了很久,我才心驚膽戰(zhàn)地爬回原處,找回了攝影包。在這過程中自始至終沒有敢從草叢間抬頭。后來小心翼翼地繞行別處,和汪軍會合,才知他也是同樣,從不離身的皮包當(dāng)時也顧不上了。有為幫我們查看,我和汪軍各被馬蜂蜇了“三口”(對我們非常公平),有一只馬蜂隔著衣服,還蜇在我背上,蜇處痛不可耐。當(dāng)即奪路下山,找到一處鄉(xiāng)間診所,醫(yī)生給我們敷了些蛇藥療毒。醫(yī)生還說起,前不久本地有位老人上山砍柴,樹上的馬蜂窩突然掉落他身上,馬蜂群出,老人竟給蜇死了。我們聽了十分后怕。坐了片刻,在惶惶然中回到約二十里外的桐城市區(qū),找一家飯館吃午飯。飯后,疼痛稍減,汪軍提議再去楓香嶺。我不免膽寒、猶豫,他說就這般逃回皖城,豈不為“江湖”恥笑?哈,這一說我們都提升了男人的豪氣,大家一致同意再往楓香嶺。
打電話給白夢女士,告知蜂蜇之事,白夢很勇敢,愿意陪我們一道再次前往。她說馬蜂肯定對女士要客氣得多。一路無話,到了楓香嶺。這次由未被蜂蜇的有為打頭,又一次小心翼翼地上山,一路提防馬蜂來襲。但是在不見天日的密林中,轉(zhuǎn)了半天沒找到墓地。又十分害怕再給馬蜂蟄著,恐懼和急躁讓我們渾身冒汗,就是找不著。一位在山腳農(nóng)田干活的農(nóng)婦好心提醒我們找山林的主人打聽。于是又下山。巧的是,有為在通往村莊的路上遇到山主老李。他欣然同意帶我們?nèi)ルp忠墓。這是第三次上山——又是一個“三”。經(jīng)過一座墓時,見到墓碑上有馬蜂窩,幾只馬蜂在表面巡游?!液脹]出來。但我已是心驚不已。山草太密,即使是老李也帶我們找了半天才找到雙忠墓。墳?zāi)挂琅f。只是四周林木更陰森。墓中的先賢以緘默迎候我們。這是永恒的清幽的氣息,煩躁至此似也蕩然無存。
晚上回來,白夢招待我們?nèi)ゲ桊^喝桐城小花。席間,汪軍發(fā)愿出資修復(fù)雙忠墓,他讓白夢就有關(guān)事宜代他和市文管部門聯(lián)系?;氐酵畛堑牡诙?,背上馬蜂蜇過的疼痛慢慢減弱。只是手上蜇過處的腫痛還比較明顯。第三天,不經(jīng)意間,手上的腫痛也消失了。汪軍來電話說他的身上出了幾個紅點,有點癢,問我有沒有這個癥狀。我說還沒有。他說可去醫(yī)院弄些抗敏藥,服下后,癢痛感會慢慢消失。
事隔多日,再回想這次楓香嶺之行,在所有的細(xì)節(jié)中,亂徑合一,想得最多的還是蜇過我的馬蜂——三只武士一樣的馬蜂。我得承認(rèn),是我先侵害它們的家國,擾亂了它們和平的生活。而它們對入侵者展開報復(fù)于理有據(jù),緊追不放,死而后已。從某一角度說,它們是值得欽佩的。而且給它們蜇過,也許有著尚不可知的益處——提升肉體或精神的免疫力。
再說,又有誰能肯定,這三只馬蜂以及鮮花地的種種事物,不是天地間的某種定數(shù)呢?
欄目主持:耿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