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文輝,姚光銀
(1.北京師范大學刑事法律科學研究院,北京100875;2.北京市海淀區(qū)人民檢察院,北京100080)
最新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八)》(以下簡稱《刑法修正案(八)》)對1997年刑法典進行了施行后的最大規(guī)模修正,本次修正的最大特色在于進一步貫徹寬嚴相濟刑事政策,著力使我國刑罰結構更趨合理。這一點在對累犯制度的修改上體現得尤為突出。所謂累犯,是指因犯罪而受過一定的刑罰處罰,在刑罰執(zhí)行完畢或者赦免以后,于法定期限內又犯一定之罪的罪犯[1]。本文擬對我國累犯制度的最新發(fā)展動向進行探討,以更好地理解、適用該制度。同時對《刑法修正案(八)》關于累犯制度的修改進行理性反思,以促累犯制度不斷精進、完善。
《刑法修正案(八)》第4條將《刑法》第50條修改為兩款,修改后的《刑法》第50條第二款規(guī)定:“對被判處死刑緩期執(zhí)行的累犯以及因故意殺人、強奸、搶劫、綁架、放火、爆炸、投放危險物質或者有組織的暴力性犯罪被判處死刑緩期執(zhí)行的犯罪分子,人民法院根據犯罪情節(jié)等情況可以同時決定對其限制減刑?!薄缎谭ㄐ拚?八)》第15條又規(guī)定,將《刑法》第78條第二款修改為:“減刑以后實際執(zhí)行的刑期不能少于下列期限:“……(三)人民法院依照本法第50條第二款規(guī)定限制減刑的死刑緩期執(zhí)行的犯罪分子,緩期執(zhí)行期滿后依法減為無期徒刑的,不能少于25年,緩期執(zhí)行期滿后依法減為25年有期徒刑的,不能少于20年?!?/p>
嚴厲懲處累犯,是當代世界各國重要的刑罰裁量的制度之一。上述修改實際是加重了累犯的法律后果,體現了對累犯從嚴的一面。司法實踐的實際情況是,被判處刑罰的多數犯罪分子能夠認罪悔罪,刑滿釋放或者被赦免后能夠回歸社會成為守法公民,然而,也有少數被判處刑罰的犯罪分子,不思悔改,刑罰執(zhí)行完畢或者被赦免后重新實施故意犯罪,嚴重危害社會。故意犯罪者刑罰執(zhí)行完畢或者被赦免后重新故意犯罪,表明其并未真正接受改造、認罪服法,而常常是公然向社會和法律挑戰(zhàn),具有更深的主觀惡性和更大的人身危險性,因而社會危害性更為嚴重。設立累犯制度的目的就在于從重嚴懲這類犯罪人。只有如此,才能有效地保證刑罰的特殊預防和一般預防目的的實現,增強懲罰犯罪、改造罪犯的實際效果。對于被判處死刑緩期執(zhí)行的累犯而言,他們的主觀惡性更深、人身危險性更大,其實施犯罪的嚴重性、犯罪造成的社會危害性是不言而喻的。根據刑法罪刑相適應的原則,應當嚴格限制對某些判處死緩的罪行嚴重的罪犯的減刑,延長其實際服刑期?;谶@樣的理由,《刑法修正案(八)》對死緩累犯從嚴懲處,規(guī)定對其限制減刑。
對死緩累犯限制減刑的正確理解包括以下幾個方面:(1)針對對象。在這種情形下被限制減刑的對象是死緩累犯。所謂死緩累犯,是指被判處死刑緩期執(zhí)行的累犯。具體而言,是指故意犯罪者刑罰執(zhí)行完畢或者被赦免后重新故意犯罪,被判處死刑緩期執(zhí)行。這里的累犯,既包括一般累犯,也包括特殊累犯。(2)作出主體。對死緩累犯作出限制減刑決定的是人民法院,具體是指對犯罪分子作出死刑緩期執(zhí)行判決的人民法院。(3)權限范圍。人民法院對被判處死刑緩期執(zhí)行的累犯可以視犯罪情節(jié)等情況作出限制減刑的決定,即人民法院有自由裁量權。(4)作出依據。人民法院對死緩累犯作出限制減刑決定的依據是“犯罪情節(jié)等情況”,“犯罪情節(jié)”一般是指“貫穿于犯罪構成要件中或與犯罪有關,而直接影響對犯罪人定罪、量刑輕重、適用刑種和刑罰幅度的事實或情況”[2]。(5)程序條件。人民法院對死緩累犯限制減刑的決定的程序條件是“同時決定”,此處的“同時”應是指對犯罪分子作出死刑緩期執(zhí)行判決的同時。
對死緩累犯限制減刑體現了對這種罪犯從嚴懲處的立場。但是,筆者認為,從整個刑法體系上看,這項修改也具有其兩面性。
首先,應當看到的是,對死緩累犯限制減刑,在一定程度上緩和了過多適用減刑而損害國家法律的嚴肅性和法院判決的權威性的矛盾沖突問題。被判處死刑緩期執(zhí)行的罪犯,盡管其不是必須立即執(zhí)行死刑的罪犯,但也屬罪大惡極,其犯罪的社會危害性極大,主觀惡性極強,同時構成累犯的,更進一步說明其具有更高的主觀惡性、人身危險性以及社會危害性,對于這樣的罪犯限制減刑,體現了罪責刑相適應原則和刑罰個別化原則。
其次,也應看到,人民法院在死刑緩期執(zhí)行判決同時決定對累犯限制減刑,對犯罪人的改造效果會有一定的負面影響。減刑制度,一般是指對被判處管制、拘役、有期徒刑、無期徒刑的犯罪分子,根據其在刑罰執(zhí)行期間的悔改或者立功表現,而適當減輕其原判刑罰的制度。這是一般意義上的減刑,而廣義的減刑還應該包括被判處死刑緩期2年執(zhí)行的犯罪分子,在死刑緩期執(zhí)行期間,如果沒有故意犯罪或者確有重大立功表現,2年期滿以后被減為無期徒刑或者一定期限的有期徒刑的情形。減刑制度是我國的一項重要的刑罰執(zhí)行制度,它是在肯定原判決的前提下,根據犯罪分子在刑罰執(zhí)行期間的表現,按照法定的條件和程序,依法對原判刑罰予以適當減輕。對于犯罪人來說,實施了犯罪行為,就應當受到刑罰的制裁,但是犯罪分子的犯罪性質、情節(jié)、社會危害以及主觀惡性程度各不相同,且在刑罰執(zhí)行期間的改造情況也存在較大差異。對于確有悔改和立功表現,人身危險性明顯減弱的犯罪分子,在不損害國家法律的嚴肅性和人民法院判決的權威性的前提下,適當減輕原判刑罰,對于鼓勵犯罪分子積極改造,減少監(jiān)禁刑的弊端,讓其爭取早日回歸社會有極大的積極意義。減刑制度的必要性和合理性根據就在于區(qū)別對待的原則和刑罰經濟性的原則。它的目的在于實現刑罰的特殊預防?!缎谭ㄐ拚?八)》規(guī)定在對死刑緩期執(zhí)行累犯判決的同時決定對其限制減刑,這在一定程度上不利于對犯罪人的改造和實現特殊預防的目的。因為,我國《刑法》第81條第二款已規(guī)定對累犯不得假釋,如果再對死緩累犯限制減刑,即其刑期在緩期執(zhí)行期滿后依法減為無期徒刑的情況下,不能少于25年,在緩期執(zhí)行期滿后依法減為25年有期徒刑的情況下,不能少于20年,這就意味著即使死緩累犯在刑罰執(zhí)行期間確有悔改和立功表現,人身危險性明顯減弱,積極改造,也不能突破在判處死刑緩期執(zhí)行的同時對累犯所作出的限制減刑的決定而適當減輕其刑期。這對犯罪人有過于嚴苛之嫌,也將影響對犯罪人的改造效果。
《刑法修正案(八)》顯然更多的是站在了對死緩累犯從嚴懲處的立場上,但是對死緩累犯既限制減刑又不得假釋,對其一味從嚴,從整個刑罰執(zhí)行制度上“堵死”死緩累犯的出路,對不同表現的犯罪人未體現區(qū)別對待原則,是值得反思的。在這個問題上,筆者贊同《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八)(草案)》第15條對刑法第81條的修改,即取消累犯不得假釋的規(guī)定,規(guī)定限制減刑情形下可以進行嚴格條件的假釋,以鼓勵罪犯積極改造、回歸社會。這一點,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主任李適時在其所作的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八) (草案)》的說明中已有相關闡述:“考慮到這次修改,對上述犯罪分子中判處死刑緩期執(zhí)行的,已經規(guī)定人民法院可以決定不得減刑(《刑法修正案(八)》將其調整為限制減刑——筆者注),對這部分人,在給予嚴厲懲罰的同時,經必要的審批程序,也要給予出路,以促使他們接受改造,認罪服法,通過教育改造成為新人,從而實現刑罰目的?!边@一說明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筆者認為,可以取消累犯不得假釋的規(guī)定,規(guī)定對限制減刑情形下符合一定條件的,經過審批可以假釋。具體規(guī)定可擬為:“本法第50條第二款規(guī)定的原判死刑緩期執(zhí)行,緩期執(zhí)行期滿后依法減為無期徒刑的,實際執(zhí)行20年以上,原判死刑緩期執(zhí)行,緩期執(zhí)行期滿后依法減為25年有期徒刑的,實際執(zhí)行15年以上,如果認真遵守監(jiān)規(guī),接受教育改造,確有悔改表現,人民法院認為其沒有再犯罪的危險的,可以假釋。如果有特殊情況,經最高人民法院核準,可以不受上述執(zhí)行刑期的限制。”
《刑法修正案(八)》第6條規(guī)定,將《刑法》第65條第一款修改為:“被判處有期徒刑以上刑罰的犯罪分子,刑罰執(zhí)行完畢或者赦免以后,在5年以內再犯應當判處有期徒刑以上刑罰之罪的,是累犯,應當從重處罰,但是過失犯罪和不滿18周歲的人犯罪的除外?!?/p>
《刑法修正案(八)》出臺以前,我國的累犯制度只排除了過失犯罪的情形,而未有其他排除情形。刑法理論界對于累犯制度中應該增加未成年人不構成累犯的例外規(guī)定呼聲甚高。這種見解是有道理的。
誠然,犯罪學的研究成果表明,青少年人犯罪屢教不改,反復性強,重新犯罪率有不斷上升的趨勢[3]。但應注意,從犯罪的原因和特點上看,其有別于一般的成年人犯罪。由于未成年人身心不成熟,辨認是非和控制自己的行為能力有限,容易被影響或教唆,其犯罪主觀惡性和人身危險性一般較成年人小,其實施的犯罪具有突發(fā)性、隨意性、盲從性等特點。因此,不能因為未成年人重犯率高就從重打擊,而應看到未成年人自身的特點對于犯罪的影響。另外,在處罰和矯治的效果上,實踐表明,對未成年人累犯從重處罰,會給未成年人加重刑罰,還受到不得緩刑、不得假釋等刑罰執(zhí)行制度的制約,特別是易受監(jiān)禁刑弊端的“輻射”,不利于其悔過自新,不利于其重新回歸社會,因此,對于未成人從重處罰并不能得到良好的效果。從正面看,也應看到未成年人具有可塑性強,易于接受教育改造的特點,因此即使是對反復犯罪的未成年人,也應貫徹教育、挽救和改造的方針,堅持“教育為主,懲罰為輔”的政策,而不應寄希望于過重的刑罰。
未成年人是一個特殊的群體,需要社會和法制的特殊保護,采取特殊對待措施,這一點刑事立法也應有所體現。我國刑法典對于未成年人給予了較多的關注,這主要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一是嚴厲打擊針對未成年人的犯罪,二是嚴厲打擊利用未成年人的犯罪,三是從寬處罰未成年人犯罪。在處罰未成年人犯罪問題上,應該相對于成年人寬大,遵循區(qū)別對待和刑罰個別化的原則。然而,未成年人適用累犯與刑法應對未成年人特殊保護的精神是沖突的,“未成年人犯罪必須遵守的整體法定從寬情節(jié),與法定的累犯之應當型從重處罰情節(jié),形成了實際的逆向情節(jié)沖突,這就在立法邏輯上出現沖突,也與刑法典所體現出的保護未成年人的整體精神相違背”[4]。另外,世界上有許多國家的刑法規(guī)范排除了未成年人累犯,實踐證明了其科學性,作為優(yōu)秀的立法成果,完全可以為我國所借鑒。在我國刑法中規(guī)定未成年人不適用累犯,可以更好地與世界各國融合,爭取國際輿論。鑒于1997年刑法規(guī)定的累犯制度對未成年人的從重處罰在立法上以及刑罰執(zhí)行中的種種弊端,根據有關方面意見,在刑法中增加對不滿18周歲的人犯罪的不作為累犯的規(guī)定,這是順應未成年人特殊保護潮流、遵循刑罰輕緩化趨勢的應有結果。
世界范圍內刑法立法排除未成年人累犯的規(guī)定模式主要有以下兩種:第一種,未成年人實施的犯罪,不作為構成累犯的前罪。也就是說,前罪必須發(fā)生在成年時,才可能構成累犯;若前罪發(fā)生在未成年時,無論后罪發(fā)生在成年或未成年時都不構成累犯。羅馬尼亞1968年《刑法典》第38條規(guī)定:“未成年時實施的犯罪,不作累犯論處?!钡诙N,規(guī)定一定年齡的人不構成累犯。即如果后罪實施時,行為人尚不滿一定年齡,即使符合累犯的其他條件,也不構成累犯,但后罪實施時,行為人已超出一定年齡,即使前罪是在未成年時實施的,符合累犯其他條件的,也構成累犯。如,埃及刑法規(guī)定“不滿15周歲的人不構成累犯”,英國刑法規(guī)定“不滿22周歲的人不構成累犯”[5]。
《刑法修正案(八)》對累犯適用對象的修改,采取的是第一種立法例,即除過失犯罪不構成累犯外,不滿18周歲的人犯罪的也被排除在累犯之外。對這一修改應正確理解?!安粷M18周歲的人犯罪的”除外,結合累犯規(guī)定,應理解為行為人不滿18周歲時所實施的犯罪,不適用累犯的規(guī)定。這既包括前、后罪在不滿18周歲時實施不構成累犯的情況,也包括前罪在不滿18周歲時實施,后罪在已滿18周歲時實施不構成累犯的情況。兩種情形下,不滿18周歲實施的犯罪不構成累犯的前罪。因此,這次修改采取的是上述第一種立法例,即未成年人實施的犯罪,不作為構成累犯的前罪。
總體上,筆者認為,《刑法修正案(八)》在1997年刑法以主觀方面限制累犯適用的基礎上,又增加了在主體上限制累犯適用的規(guī)定,即對“不滿18周歲的人犯罪的”不適用累犯。這標志著我國對未成年人的刑法保護取得重大進步,具有深刻的意義。但是,結合我國刑法的實際情況,在這方面也還存在進一步完善的余地。
一方面,《刑法修正案(八)》規(guī)定對不滿18周歲的人犯罪的不適用累犯,體現了在刑罰裁量制度上對未成年人的特殊保護。這一規(guī)定一定程度上認識到了未成年人犯罪特別是重新犯罪的特殊原因,與《刑法》第17條對未成年人犯罪“應當從輕或者減輕處罰”的規(guī)定相契合,體現了罪責刑相適應原則和區(qū)別對待的原則。另外,這一規(guī)定也與世界其他有關國家對未成年人不適用累犯的立法保持一致,體現了我國刑法立法在未成年人累犯問題上符合世界潮流,順應對未成年人人權保護的世界趨勢。在立法模式上,《刑法修正案(八)》采取了對未成年人更為有利的立法模式,即對未成年人實施的犯罪,不作為構成累犯的前罪的立法模式。這與我國未成年人的刑事責任年齡的劃分高度契合。假設采取第二種立法例,則對未成年人排除適用的范圍將過于狹窄。因為,按照第二種立法例,未成年人的犯罪只有是前、后罪都發(fā)生在18周歲之前,才不適用累犯。這樣一來,如果18周歲之前刑罰已執(zhí)行完畢或者被赦免,那么已滿14周歲的未成年人犯罪,綜合各種情節(jié),至多只能被判處4年以下有期徒刑,才有可能不適用累犯;已滿16周歲的未成年人犯罪,綜合各種情節(jié),至多只能被判處2年以下有期徒刑,才有可能不適用累犯。倘若前罪發(fā)生在18周歲以前,刑罰執(zhí)行完畢或者被赦免后已滿18周歲再犯罪的,即不屬于排除未成年人累犯的情形,而仍然適用累犯的規(guī)定。這樣極不適當,因為按照我國刑法的規(guī)定,已滿14周歲不滿16周歲的人,犯故意殺人、故意傷害致人重傷或者死亡、強奸、搶劫、販賣毒品、防火、爆炸、投放危險物質的,才負刑事責任。這類犯罪都是嚴重犯罪,被處較低刑罰的相對較少,按照第二種立法模式,這些未成年犯罪人不被適用累犯的概率很小。當然這只是從理論上論證,需要司法機關的相關統(tǒng)計數據作支撐。北京市平谷區(qū)人民檢察院檢察官撰文指出,該院2005年至今所辦理的未成年人犯罪案件中,未成年人累犯寥寥無幾,其中2005年93名犯罪嫌疑人、2006年95名犯罪嫌疑人中竟無一人是累犯,2007年142名犯罪嫌疑人、2008年38名犯罪嫌疑人、2009年47名犯罪嫌疑人中分別僅有1人屬于累犯,2010年迄今為止的63名犯罪嫌疑人中也僅有二人構成累犯[6]。因此,無論是從理論上分析,還是從司法實踐的數據中考證,若在我國采取第二種立法模式,那么不適用累犯的未成年人范圍不可謂不窄,被排除適用的可能性不可謂不小。這與保護未成年人的宗旨并不吻合,顯得過于保守,也使得其立法意義大打折扣??上驳氖牵缎谭ㄐ拚?八)》采用了第一種立法例,這對未成年人保護的積極性意義非同尋常。
另一方面,《刑法修正案(八)》對累犯適用對象的修改也有值得進一步完善的地方。筆者認為,《刑法修正案(八)》未對特別累犯以及毒品再犯等制度排除未成年人,還顯得有些保守。我國的累犯制度分為一般累犯和特別累犯。特別累犯亦稱特殊累犯或者同種累犯,一般是指前、后罪均為同一性質或者同類性質的犯罪而構成的犯罪。根據《刑法》第66條以及《刑法修正案(八)》第7條的規(guī)定,特別累犯具體是指犯危害國家安全犯罪、恐怖活動犯罪、黑社會性質的組織犯罪的犯罪分子,在刑罰執(zhí)行完畢或者赦免以后,在任何時候再犯上述任一類罪的罪犯。有學者認為,毒品再犯規(guī)定也屬于特別累犯:“我們認為,刑法分則也規(guī)定有特別累犯,即刑法第356條規(guī)定的毒品犯罪累犯。該條如同《刑法》第66條對危害國家安全累犯的規(guī)定一樣規(guī)定:‘因走私、販賣、運輸、制造、非法持有毒品罪被叛過刑,又犯本節(jié)規(guī)定之罪的,從重處罰。’即規(guī)定行為人所犯前、后罪均為毒品犯罪,即可將其所犯的前罪作為對后罪處罰的一個從重情節(jié)?!保?]筆者認為,毒品再犯和累犯制度雖然有重合之處,但二者并不完全相同。其一,我國的累犯制度,無論是一般累犯還是特別累犯,都要求后罪發(fā)生在前罪“刑罰執(zhí)行完畢或者赦免以后”,而《刑法》第356條毒品再犯的規(guī)定沒有作這樣的要求。根據最高人民法院2008年12月1日印發(fā)的《全國部分法院審理毒品犯罪案件工作座談會紀要》(以下簡稱《會議紀要》第8條第一款的規(guī)定,只要因走私、販賣、運輸、制造、非法持有毒品罪被判過刑,不論是在刑罰執(zhí)行完畢后,還是在緩刑、假釋或者暫予監(jiān)外執(zhí)行期間,又犯刑法分則第六章第七節(jié)規(guī)定的犯罪的,都是毒品再犯,應當從重處罰。因此,毒品再犯并不要求“刑罰執(zhí)行完畢或者赦免以后”,這是基于毒品犯罪特殊社會危害性的考慮。其二,《會議紀要》第8條第三款規(guī)定,因走私、販賣、運輸、制造、非法持有毒品罪被判刑的犯罪分子,在緩刑、假釋或者暫予監(jiān)外執(zhí)行期間又犯刑法分則第六章第七節(jié)規(guī)定的犯罪的,應當在對其所犯新的毒品犯罪適用《刑法》第356條從重處罰的規(guī)定確定刑罰后,再依法數罪并罰。對同時構成累犯和毒品再犯的被告人,應當同時引用刑法關于累犯和毒品再犯的條款從重處罰。由這一規(guī)定可以看出,對緩刑、假釋或者暫予監(jiān)外執(zhí)行期間又毒品再犯的特別處理也構成毒品再犯與累犯的區(qū)別??傊酒吩俜负屠鄯钢贫炔⒉煌耆嗤?,兩者存有一些區(qū)別。但是,二者對犯罪人因犯過前罪而對其所犯后罪從重處罰之實質相同,因此在對未成年人排除適用特殊累犯和毒品再犯的問題上,二者應當與一般累犯保持一致。而且,由于未成年人自身的特殊性,其犯危害國家安全犯罪、恐怖活動犯罪、黑社會性質的組織犯罪、毒品犯罪的畢竟不多,即使是團伙犯罪,未成年人在共同犯罪中所起的作用也十分有限,且應當考慮其易被不法分子毒害以及易被不法分子教唆、引誘、脅迫、利用等因素,因此,未成年人不應是這些犯罪的重點打擊對象。綜合上述分析,筆者認為,應該在特別累犯和毒品再犯中排除未成年人適用情形。
《刑法修正案(八)》第7條規(guī)定,將《刑法》第66條修改為:“危害國家安全犯罪、恐怖活動犯罪、黑社會性質的組織犯罪的犯罪分子,在刑罰執(zhí)行完畢或者赦免以后,在任何時候再犯上述任一類罪的,都以累犯論處?!?/p>
1979年《刑法典》第62條規(guī)定,“刑罰執(zhí)行完畢或者赦免以后的反革命分子,在任何時候再犯反革命罪的,都以累犯論處?!边@一立法主要是基于新中國成立初期至改革開放之前,我國的社會形勢比較復雜,企圖顛覆、分裂國家的犯罪勢力猖獗,反革命分子是新中國和人民最兇惡的敵人,從累犯的規(guī)定上體現對反革命從嚴的精神,是完全必要的。
1997年刑法典修訂時,基本沿襲了1979刑法典的規(guī)定,并未對特殊累犯的范圍有所調整,只是隨著刑法的修改將反革命罪改為危害國家安全罪,而后的一個單行刑法和七次刑法修正也未調整特別累犯的范圍。然而,隨著國際和國內形勢特別是犯罪形勢的變化,1997年刑法典所規(guī)定的特別累犯的范圍顯得過于狹窄,已經無法滿足打擊犯罪的需要。首先,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的經濟、政治、文化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國際關系日趨緊密,國家治理穩(wěn)定和諧,階級斗爭已不再是社會主要矛盾,在社會形勢變化之下,危害國家安全犯罪在整個犯罪比例中所占比重大幅下降并處于很低的水平,因此,特別累犯專為危害國家安全犯罪設置實際意義大打折扣;其次,改革開放以后,我國犯罪形勢日趨嚴峻,嚴重危害社會的犯罪不斷發(fā)生,特別是恐怖活動犯罪、黑社會性質的組織犯罪,涉及人數眾多、影響惡劣廣泛,因其屬團伙犯罪,因此犯罪分子易受其他成員影響,重新勾結實施犯罪,犯罪復發(fā)率較高,嚴重危害公共安全和妨害社會管理秩序,對于這樣的犯罪分子需要從重處罰以實現特殊預防的目的。因此,本次刑法修正擴大了特別累犯的范圍,增加了“恐怖活動犯罪、黑社會性質的組織犯罪的犯罪分子”作為特別累犯的適用對象。
正確理解恐怖活動犯罪、黑社會性質的組織犯罪特別累犯,應注意如下幾個問題:第一,對“恐怖活動犯罪”的理解。對于“恐怖活動犯罪”,學界有不同理解,有論者認為,“恐怖活動犯罪是指個人或單位基于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政治目的,針對不特定對象或某些具有政治、民族、宗教等象征意義的特定對象,以足以引起極大的社會恐慌的手段實施的危害行為”[8]。有論者認為,“‘恐怖活動犯罪’是指恐怖活動組織實施的各種犯罪”[9]。筆者贊同第一種觀點,認定恐怖活動犯罪,應該結合主體和行為性質兩個方面的特征綜合進行,著重點在于“恐怖活動”,而不在于行為主體。上述第二種定義只強調行為主體,而恐怖活動組織可以實施的犯罪非常多,有的不具備恐怖的目的、有的使用的不是足以引起社會恐慌的手段,總而言之,恐怖活動組織實施的犯罪并不一定都是恐怖性質的犯罪,因此不能通稱之為“恐怖活動犯罪”??植阑顒臃缸锸穷愖锒皇莻€罪,它包含多種具體的恐怖犯罪行為。只要是恐怖組織成員實施的帶有恐怖性質的犯罪,其犯罪分子都是特別累犯的適用對象。第二,對“黑社會性質的組織犯罪”的理解。刑法理論界對于“黑社會性質的組織犯罪”的內涵和外延的界定有不同的觀點。有的認為,黑社會性質的組織犯罪僅指刑法第294條規(guī)定的三個罪名,即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罪,入境發(fā)展黑社會性質組織罪,包庇、縱容黑社會性質罪[10]。有的認為,黑社會性質的組織犯罪實質上是一種多元化的犯罪,或者說是多種違法或者犯罪行為集合而成的犯罪??梢园〒尳?、詐騙、非法經營、敲詐勒索等多種違法犯罪的行為[11]。筆者贊同第二種觀點。“黑社會性質的組織犯罪”與上述“恐怖活動犯罪”不同,其突出強調的是實施該類犯罪的主體,著重點在于實施主體,而非犯罪活動本身,因此,這類犯罪應該既包括《刑法》第294條規(guī)定的三種黑社會性質組織類犯罪,還包括該組織實施的其他犯罪,而并不僅限于《刑法》第294條規(guī)定的那三種犯罪。
筆者認為,《刑法修正案(八)》擴大特別累犯的范圍具有積極的意義。特別累犯作為嚴厲打擊嚴重犯罪、實現刑罰特殊預防目的的刑罰制度,其范圍應該順應犯罪形勢,合理界定,而不應局限于危害國家安全犯罪一類犯罪?!缎谭ㄐ拚?八)》增加恐怖活動犯罪、黑社會性質的組織犯罪特別累犯,對于應對兩類犯罪的嚴峻形勢,對打擊兩類犯罪的犯罪分子的囂張氣焰,有重要的作用??傮w而言,這一修改是合適的。但是,筆者認為,特別累犯的范圍還可以進一步擴大。比如,鑒于嚴重的社會危害性和較高的重復犯罪率,筆者認為,完全可以將毒品犯罪和性犯罪納入特別累犯中。毒品犯罪,強奸犯罪和猥褻婦女、兒童犯罪具有極其嚴重的社會危害性,且犯罪形勢嚴峻,重復犯罪率高,需要納入特別累犯制度從嚴懲處。需要說明的是,盡管《刑法》第356條規(guī)定了毒品再犯,但其規(guī)定的前罪范圍過于狹窄,與累犯制度不甚協(xié)調,與數罪并罰制度也有一定重合,因此不如統(tǒng)一規(guī)定到特別累犯制度中去。
《刑法修正案(八)》對累犯制度進行的修改既有寬的一面,即排除對不滿18周歲的人犯罪適用累犯,也有嚴的一面,即對死緩累犯限制減刑、擴大特別累犯的范圍??傊鋵鄯钢贫鹊男薷?,充分地貫徹、體現了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與現實需要密切結合,具有積極的意義,是我國刑法立法完善的巨大進步。當然,我們也應看到,作為一項重要的刑罰制度,即便是《刑法修正案(八)》修改后,累犯制度也還存在諸多不足之處,如對限制減刑的累犯也不得假釋,特別累犯尚未排除未成年人,特別累犯范圍還需擴大等等,這需要在以后的刑法修改中進一步完善。只有對其不斷完善,才能更加充分地體現罪責刑相適應原則和刑罰個別化原則,有效保證刑罰的特殊預防和一般預防目的的實現,提高懲罰犯罪、改造犯罪人的實際效果,從而實現刑法設立累犯制度的根本目的和真實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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