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德 發(fā)
(1.湘潭大學(xué) 文學(xué)與新聞學(xué)院,湖南 湘潭411105;2.四川大學(xué) 中國語言文學(xué)博士后流動站,四川 成都610064)
海涅認為拿破侖和歌德分別是人類“政治運動”和“藝術(shù)活動”的代表[1],因此當拿破侖在政壇稱帝后,海涅干脆將文壇的歌德直呼為“歌德皇帝”[2]。海涅的做法清楚地表明:雖然說歌德和拿破侖,一個是德國人、一個是法國人,在空間上相隔遙遠;一個是詩人、一個是政治家,在行業(yè)上相距遙遠;一個出生于1749年、一個出生于1769年,在年齡上相差遙遠,但他們在事實或者精神上卻有著“剪不斷,理還亂”的關(guān)聯(lián),因此,可通過對歌德筆下的拿破侖形象進行梳理和評析,從而達到對歌德精神世界的深刻理解和認識。
歌德曾很地自豪說:“整個拿破侖時代、拿破侖的覆滅以及后來的一些事件,我都是一個活著的見證人。”[3]29不過,讓人不解的是,在拿破侖活著的時候,歌德倒很少公開評價過他,在拿破侖離世多年后,歌德卻又頻頻發(fā)表看法,這也導(dǎo)致歌德評說拿破侖的文字體現(xiàn)了“三集中”的特征:時間上集中于晚年歲月;場合上集中于《歌德談話錄》;態(tài)度上集中于欣賞和崇拜。
1827年7月25日,在談及司各特的一封信時,歌德說:“我急于想看到他答應(yīng)寄來的《拿破侖傳》。我已聽到許多對這部書的反駁和強烈抗議,我敢說它無論如何是值得注意的?!保?]1511829年4月7日,歌德告訴愛克曼:“我在讀《拿破侖征埃及記》,這是天天隨從他的布里安寫的?!保?]187-1881831年2月14日,根據(jù)愛克曼的記錄,歌德剛讀過拿破侖曾經(jīng)的副官拉普將軍撰寫的回憶拿破侖的《回憶錄》。毋庸置疑,歌德對當時一切與拿破侖有關(guān)的書籍都充滿強烈的興趣,這正表明,暮年的歌德非常在乎他人是如何看待拿破侖的,而這種“在乎”又恰恰揭示了一點:在歌德的心目中,拿破侖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我們很快發(fā)現(xiàn),歌德是把拿破侖當作偶像來贊美和崇拜的,這方面的證據(jù)雖然不是隨處可見,但都非常有說服力。
第一個有力的證據(jù)是歌德對貝朗瑞政治詩的贊同。歌德很坦誠地說:“我一般不愛好所謂政治詩,不過貝朗瑞的政治詩我卻很欣賞?!保?]206前半句話倒是很容易理解,因為歌德一向討厭將政治和詩歌混為一談,并反復(fù)聲明:“一個詩人如果想要搞政治活動,他就必須加入一個政黨;一旦加入政黨,他就失其為詩人了,就必須同他的自由精神和公正見解告別,把褊狹和盲目仇恨這頂帽子拉下來蒙住耳朵了。”[3]254可后半句話怎樣解釋呢?歌德為什么對貝朗瑞的政治詩另眼相待呢?
對于自己的“自相矛盾”,歌德給出了這樣的答案(抑或辯解):因為貝朗瑞的政治詩“主題總是十分明確而且有重要意義的。他對拿破侖的愛戴推崇以及對其豐功偉績的追念,對當時受壓迫的法國人民來說是一種安慰”[3]206。在另一個時間和場合,歌德將這個答案更具體化了:“不過貝朗瑞在他的政治詩歌方面顯示了他是法國的恩人。聯(lián)盟國入侵法國之后,法國人在貝朗瑞那里找到了發(fā)泄受壓迫情緒的最好的喉舌。貝朗瑞指引他們回憶在拿破侖皇帝統(tǒng)治下所贏得的光輝戰(zhàn)績。對拿破侖的偉大才能貝朗瑞是愛戴的……”[3]141至此,我們才恍然大悟,一向不愛政治詩的歌德之所以褒揚貝朗瑞的政治詩,是因為貝朗瑞的政治詩是向拿破侖致敬的,也就是說,歌德獨贊貝朗瑞的政治詩是“愛屋及烏”的典型表現(xiàn),這里的“烏”就是貝朗瑞,這里的“屋”正是拿破侖。
第二個有力的證據(jù)是1828年3月11日歌德在愛克曼面前說的一番話:“拿破侖真了不起!他一向爽朗,一向英明果斷,每時每刻都精神飽滿,只要他認為有利和必要的事,他說干就干。他一生就像一個邁大步的半神,從戰(zhàn)役走向戰(zhàn)役,從勝利走向勝利??梢哉f,他的心情永遠是爽朗的。因此,像他那樣光輝燦爛的經(jīng)歷是前無古人的,也許還會后無來者?!保?]160歌德對拿破侖的敬仰和贊嘆已經(jīng)溢于言表。
第三個有力的證據(jù)是1829年4月7日,在與愛克曼的談話中,歌德說出了一段更為著名的評論:“拿破侖擺布世界,就像洪默爾擺布他的鋼琴一樣。這兩人的成就都使我們驚奇,我們不懂其中奧妙,可是事實擺在眼前,確實如此。拿破侖尤其偉大,因為他在任何時候都是一樣。無論在戰(zhàn)役前還是在戰(zhàn)役中,也無論是戰(zhàn)勝還是戰(zhàn)敗,他都一樣堅定地站著,對于他要做的事既能看得很清楚,又能當機立斷。在任何時候他都胸有成竹,應(yīng)付裕如,就像洪默爾那樣,無論演奏的是慢板還是快板,是低調(diào)還是高調(diào)。凡是真正的才能都顯出這種伶巧,無論在和平時期的藝術(shù)中還是在軍事藝術(shù)中,無論是面對鋼琴還是站在大炮后面。”[3]188
三重證據(jù)(當然并不止這三重證據(jù))足以勾畫出歌德心中的拿破侖形象:一個不折不扣的天才、英雄和成功者。當然,在19世紀的西方作家中,贊譽過拿破侖的遠不止歌德一人,就像斯達爾夫人、司各特、夏多布里昂這些著名的反拿破侖者,也都公開表達過對拿破侖的敬佩之情。但必須強調(diào)的是,似乎只有歌德一人對拿破侖的態(tài)度是始終如一和單純專一的:只有贊美,沒有批評,沒有在其他作家身上常見的前后矛盾(如普希金對拿破侖的理解)或視角矛盾(如托爾斯泰對拿破侖的評判)。歌德為什么會對拿破侖如此頂禮膜拜?歌德自己沒有明確交代過,不過,通過他有限的言行還是能夠發(fā)現(xiàn)一絲蛛絲馬跡,其中需要重點交代的就是拿破侖對他的“尊敬”、“欣賞”和“禮遇”。
在晚年時期,最讓歌德感到驕傲的回憶之一就是拿破侖對自己方方面面的“厚愛”,而這些“厚愛”又是19世紀其他作家沒有享受過的,因此可以說,與拿破侖的“深厚私交”應(yīng)該是歌德單純地贊譽拿破侖的一個重要緣由。
首先來看拿破侖對《少年維特之煩惱》的特別關(guān)注和推崇。1824年1月2日,愛克曼問歌德:“拿破侖曾向你指出《維特》里有一段話在他看來是經(jīng)不起嚴格檢查的,而你當時也承認他說的對,我非常想知道所指的究竟是哪一段?!备璧聨е环N神秘的微笑說:“猜猜看吧?!睈劭寺f:“我猜想那是指綠蒂既不告訴阿爾博特,也沒有向他說明自己心中的疑懼,就把手槍送交維特那一段話。你固然費大力替這種緘默找出了動機,但是事關(guān)營救一個朋友生命的迫切需要,你所給的動機是站不住腳的?!备璧禄卮鹫f:“你的意見當然不壞,不過拿破侖所指的究竟是你所想的那一段還是另一段,我認為還是不說出為好,反正你的意見和拿破侖的意見都是正確的?!保?]17-18
拿破侖究竟如何評價《少年維特之煩惱》的?由于歌德一直保密,因此,我們也無法知道。或許歌德認為,拿破侖究竟說了些什么,是贊賞還是批評,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拿破侖看了自己作品就已經(jīng)是他的榮耀,何況從他提出的問題來看,他看得是非常認真和仔細的,這更是自己無上的榮光。
1829年4月7日,歌德再次談及拿破侖對《少年維特之煩惱》的青睞:“可是你得向我致敬。拿破侖在行軍時所攜帶的書籍中有什么書?有我的《少年維特》!”緊接著,歌德很肯定地告訴愛克曼:“他就像刑事法官研究證據(jù)那樣仔細研究過。他和我談到《少年維特》時也顯出這種認真精神。布里安在他的著作里把拿破侖帶到埃及的書開列了一個目錄,其中就有《少年維特》。這個目錄有一點值得注意,所帶的書用不同的標簽分了類。例如在政治里有《舊約》、《新約》和《古蘭經(jīng)》,由此可知拿破侖是怎樣看待宗教的?!保?]188-189這段話暗含著這樣的潛臺詞:如果說從隨身攜帶《圣經(jīng)》和《古蘭經(jīng)》可以看出拿破侖是怎樣看待宗教的,那么從隨身攜帶《少年維特之煩惱》則可以看出拿破侖是怎樣重視他歌德的。
其次來看歌德與拿破侖的兩次“會見”——也許說拿破侖兩次“接見”了歌德會更準確一些。第一次會見發(fā)生在1808年10月2日,當時拿破侖在埃爾富特主持軍政會議,便抽空召見了歌德,這便是《歌德談話錄》中簡略提及的“埃爾福特會見”。歌德研究專家格爾茨發(fā)揮一位作家的想象力,在《歌德傳》中以歌德自述的形式對這次會見做了合理性的虛構(gòu)與擴充。
在格爾茨的描寫中,拿破侖仔細地打量了歌德一番,說:“您真是一位人物?!蹦闷苼鼋又儐柛璧碌哪昙o。當歌德說他六十歲的時候,拿破侖稱贊他保養(yǎng)得好。然后拿破侖把話題轉(zhuǎn)向《維特》,他對《維特》的熟悉表明他仔細地研究過這部小說。拿破侖甚至將大臣們晾到一邊,特地走向歌德,用溫和的聲調(diào)同他講話,問他有沒有結(jié)婚,是否有兒女,有何愛好。在整個對話中,拿破侖也認真地傾聽歌德的意見,點頭或者說“是”和“對”。當拿破侖自己講完話后,通??傄a充一句:“歌德先生的意見怎樣?”[4]1830年3月14日,歌德在回憶這次會見時充滿感激之情地說:“對于拿破侖,我沒有什么可埋怨的。他對我極友好,他談?wù)摗毒S特》這個題目的方式,也是人們可以期待于他這位具有偉大精神的人物的。”[3]215
第二次會見發(fā)生在幾天之后的10月7日。拿破侖來到魏瑪,在歌德領(lǐng)導(dǎo)的魏瑪劇院里,皇帝帶來的巴黎劇團演出了伏爾泰的劇本《凱撒之死》,歌德受邀觀看演出。演出結(jié)束后,拿破侖和歌德討論起悲劇藝術(shù)。拿破侖告訴歌德:“你應(yīng)該重寫《凱撒之死》,比伏爾泰寫得更莊嚴、偉大些。這將成為你一生最偉大的杰作!你應(yīng)該在這部悲劇中向世界指出:如果人們可以給他足夠的時間去完成那未完的計劃,那么他將使全人類幸福!到巴黎來吧!我要求你如此做!在那里你將可以有更開闊的眼界,為你新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找到充分的材料?!保?]雖然歌德因種種原因沒有前往巴黎,但是對拿破侖的這次盛情邀請,他一定是銘記于心的。
毫無疑問,拿破侖對歌德的“知遇之恩”是歌德對拿破侖充滿好感的重要理由,而這個非常獨特的理由在19世紀其他批判或贊譽過拿破侖的作家身上是很難找到的。拿破侖對歌德的態(tài)度可以看作是一個偉人對另一個偉人的惺惺相惜,也可以看作一個政客對一個文化名人的利用。歌德將拿破侖對自己諸多摸不清動機的禮遇當作了引以為傲的資本,其受寵若驚的神情不免讓人想起恩格斯的話:“在他心中經(jīng)常進行著天才詩人和法蘭克福市議員的謹慎的兒子、可敬的魏瑪?shù)臉忻茴檰栔g的斗爭;前者厭惡周圍環(huán)境的鄙俗氣,而后者卻又不得不對這種鄙俗氣妥協(xié)、遷就。因此歌德有時非常偉大,有時極為渺??;有時是叛逆的、愛嘲笑的、鄙視世界的天才,有時則是謹小慎微、事事知足、胸襟狹隘的庸人?!保?]
縱觀歌德的一生不難發(fā)現(xiàn),歌德不僅善于和皇帝打交道,也精通與權(quán)貴們的周旋之道,這的確是其他天才詩人們不具備的,而這一“特長”也暴露了他“庸人”的一面。當然,我們還應(yīng)該知道,歌德崇拜拿破侖的原因還包含諸多體現(xiàn)他“天才詩人”特性的因素。
由于拿破侖是一個極為復(fù)雜的人物,因此,當歌德只是單純地贊美他時,可以說歌德將拿破侖的形象烏托邦化了,其原因除了上文所論述的拿破侖對歌德的“厚愛”,至少還同歌德的天才觀、愛國主義思想和世界主義理念有密切關(guān)系。
青年時代,歌德是“狂飆突進運動”的主將,在他身上,“從頭骨到腳趾都顯示了天才”[7]。晚年時期,歌德雖然在行動上沉靜了許多,但在思想上依然保持著對天才的偏愛。在他看來,“天才與所操的是哪一行一業(yè)無關(guān),各行各業(yè)的天才都是一樣的。不管是像奧肯和韓波爾那樣顯示天才于科學(xué),像弗里徳里希、彼得大帝和拿破侖那樣顯示天才于軍事和政治,還是像貝朗瑞那樣寫詩歌,實質(zhì)都是一樣……”[3]162那么,天才的共性到底有哪些呢?在拿破侖身上又是如何體現(xiàn)的呢?
天才具有創(chuàng)造性?!疤觳诺降资鞘裁茨兀克贿^是成就見得上帝和大自然的偉大事業(yè)的那種創(chuàng)造力,因為天才這種創(chuàng)造力是產(chǎn)生結(jié)果的,長久起作用的?!保?]161創(chuàng)造性在拿破侖身上體現(xiàn)得非常明顯,因為“拿破侖是我們無法模仿的人物”,“是從來沒有見過的最富于創(chuàng)造力的人”[3]160-161。
天才的創(chuàng)造具有持久的影響力。這一特性拿破侖顯然也具備:“拿破侖的榜樣,特別使那批在他統(tǒng)治時期成長起來的法國青年養(yǎng)成了唯我主義。他們不會安定下來,除非等到他們中間又出現(xiàn)一個偉大的專制君主,使他們自己所想望做到的那種人做到登峰造極的地步。不幸的是,像拿破侖那樣的人是不會很快出世的?!保?]234
天才的創(chuàng)造力并不單純依靠精神,還要依賴身體。歌德認為:“身體對創(chuàng)造力至少有極大的影響。過去有過一個時期,在德國人們常把天才想象為一個矮小瘦弱的駝子。但是我寧愿看到一個身體健壯的天才?!保?]163拿破侖正是如此,“人們常說拿破侖是個花崗石做的人,這也是主要就他的身體來說的”[3]163。
因此天才對人的身體要求很高,所以天才常常出現(xiàn)在青年人中間。歌德感慨:“要成就大事業(yè),就要趁青年時代。拿破侖不是唯一的例子。……歷史上有成百上千的能干者在青年時期就已在內(nèi)閣里或戰(zhàn)場上立了大功,博得了巨大的聲譽?!保?]163歌德由此重申了他的人才觀:“假如我是個君主,我絕不把憑出身和資歷逐級上升,而現(xiàn)在已到了老年、踏著習(xí)慣的步伐蹣跚爬行的人擺在高位上,因為這種人成就不了什么大事業(yè)。我要的是青年人……”[3]163-164
有個別的天才,即天才中的天才,擁有兩次青春,因此在不再年輕的時候也能保持創(chuàng)造力。歌德認為,拿破侖就是這樣的天才,因為旺盛的生命力貫穿了他的一生,在四十歲的時候,他依然是屹立不倒的英雄:“如果想一想拿破侖所成就和所忍受的一切,就可以想象出,在他四十歲的時候,身上已沒有哪一點是健全的了。可是甚至到了那樣的年齡,他還是作為一個完好的英雄挺立著?!保?]163對于這種現(xiàn)象,歌德解釋為“他們這種人是些不平凡的天才,他們在經(jīng)歷一種第二屆青春,至于旁人則只有一屆青春”[3]164。
天才如同精靈,其出現(xiàn)無法解釋,其表現(xiàn)無法復(fù)制。歌德認為,拿破侖“完全是具有最高度精靈的人物,沒有旁人能比得上他”,而“精靈是知解力和理性都無法解釋的”[3]231。精靈不僅是無法解釋的,也是無法模仿和超越的,如繪畫界的拉斐爾、音樂界的莫扎特、詩歌界的莎士比亞,都是人們想超越而無法超越、想模仿而無法模仿的精靈,政治界的拿破侖同樣如此,他“也是個高不可攀的人物”[3]196。
當拿破侖侵占德國的時候,歌德的表現(xiàn)過于“冷靜”和“中立”,這種“事不關(guān)己”的態(tài)度自然引發(fā)了很多人的不滿和批評。很多年后的1830年3月14日,愛克曼無意中向歌德提及此事:“人們都在責(zé)怪您,說您當時沒有拿起武器,至少是沒有以詩人的身份去參加斗爭?!备璧聻樽约恨q護說:“我心里沒有仇恨,怎么能拿起武器?我當時已不是青年,心里怎么能燃起仇恨?如果我在二十歲時碰上那次事件(指拿破侖攻克柏林,占領(lǐng)德國后,德國各地興起的解放斗爭——引者注),我絕不居人后,可是當時我已年過六十啦。此外,我們?yōu)樽鎳?wù)也不能都采用同一方式,每個人應(yīng)該按照資稟,各盡所能。我辛苦了半個世紀,也夠累了。我敢說,自然分配給我的那份工作(指文學(xué)創(chuàng)作——引者注),我都夜以繼日地在干,從來不肯休息或懈怠,總是努力做研究,盡可能多做而且做好?!保?]208歌德的這番辯護多少有些矛盾和虛偽:他一方面認為自己擁有第二屆青春,此時卻又承認已經(jīng)老了,無法像年輕人那樣行動了;他一方面與政治瓜葛不斷,此時卻又說詩人只需要用寫作的方式報國,不需要摻和政治事件。當然,歌德的這番話還可以從另一個角度來理解:歌德的愛國主義思想有些與眾不同。
歌德的愛國主義可以稱為“否定的愛國主義”,痛心疾首、憂國憂民的愛國主義。這種愛國主義,用恰達耶夫的話說:“對祖國的愛,是一種美好的感情,但是,還有一種比這更美好的感情,這就是對真理的愛?!保?]對歌德而言,他所愛的“真理”包含了能向世人說出關(guān)于祖國的真話,讓普通大眾對德意志的現(xiàn)狀有一個清新的認識。于是他有些殘忍地說,德意志并不是一個“國”:“我們沒有一個都城,甚至沒有一塊國土,可以讓我們明確地說:這就是德國!如果我在維也納問這是哪一國,回答是:這是奧地利!如果我在柏林提這個問題,回答是:普魯士!僅僅十六年前,我們正想擺脫法國人,當時到處都是德國?!保?]207就對德國現(xiàn)狀的認識而言,歌德與恩格斯是英雄所見略同的,因為恩格斯同樣指出:“古老的德國當時叫做神圣羅馬帝國,它由無數(shù)的小邦,即無數(shù)的王國、選帝侯國、公國、大公國和最大公國、侯國、伯爵領(lǐng)地、男爵領(lǐng)地和帝國自由市所組成,它們彼此獨立,只服從皇帝和聯(lián)邦議會的權(quán)力(假使有這樣的權(quán)力的話,但是事實上幾百年來根本就沒有這樣的權(quán)力)?!保?]631
面對一個死氣沉沉、老態(tài)龍鐘、病入膏肓、四分五裂的德意志,歌德確實無法閉著眼睛贊美他。他期盼改變這樣的現(xiàn)實,但他自身的創(chuàng)造力只局限于思想領(lǐng)域——“狂飆突進運動”的不了了之已經(jīng)揭示了這一點。而他向“過去”尋找出路的嘗試(研究古典美學(xué))也早已被證明是行不通的,因此,他只能將目光轉(zhuǎn)向“域外”。這樣,拿破侖便適時地走進了他的視野。因此可以說,歌德豎起拿破侖這面鏡子,只為映照出德意志丑陋的現(xiàn)實和美好的未來。
歌德很清楚,德國要變革現(xiàn)實,恰恰需要拿破侖這樣充滿創(chuàng)造力的人物。正像恩格斯所言,假如說德國像一個 “糞堆”,本國暫時又不會產(chǎn)生糞堆的清除者——德國的資產(chǎn)者本身就是糞,“周圍的糞使他們感到很溫暖”[9]633,那么,拿破侖無疑就是一個及時而合格的清潔工,因為“拿破侖摧毀了神圣羅馬帝國,并以并小邦為大邦的辦法減少了德國的小邦的數(shù)目。他把他的法典帶到被他征服的國家里,這個法典比歷來的法典都優(yōu)越得多;它在原則上承認平等。拿破侖強迫一向只為私人利益而生活的德國人去努力實現(xiàn)偉大的理想,為更崇高的公共利益服務(wù)”[6]636。正是從這一角度出發(fā),歌德覺得德意志人無須仇恨拿破侖,因為反抗拿破侖的勝利也不會給現(xiàn)在的人民帶來真正的自由,而只會使人民從一種壓迫下解放出來,同時又被置于另一種更糟糕的壓迫之下。這一理念同恩格斯的觀點再次不謀而合了:“要是反對拿破侖的戰(zhàn)爭確實是爭取自由、反對暴政的戰(zhàn)爭,那么結(jié)果就應(yīng)該是所有被拿破侖征服了的國家,在拿破侖垮臺之后,都宣布平等的原則,享受到平等原則帶來的幸福。但是事實恰恰相反。”[9]639
勃蘭克斯在論及海涅是個世界主義者時特意提到了歌德:“漢利?!ずD撗y(tǒng)是東洋人,論生地與教育是德國人,論教養(yǎng)多半是法國人,而且在精神上,除去歌德以外,比其他任何德國詩人,都是一個具有更強固的特形的世界主義者?!保?0]這句話傳遞了一個重要信息,在19世紀的德國詩人中,歌德最具世界主義胸懷。
反對民族仇恨是歌德“世界主義理念”的體現(xiàn)之一。在歌德看來,愛自己的民族并不等于要仇視另一個民族,“一般說來,民族仇恨有些奇怪。你會發(fā)現(xiàn)在文化水平最低的地方,民族仇恨最強烈。但是也有一種文化水平,其中民族仇恨會消失,人民在某種程度上站在超民族的地位,把鄰國人民的哀樂看成自己的哀樂。這種文化水平正適合我的性格。我在六十歲之前,就早已堅定地站在這種文化水平上面了”[3]210。因為反對民族仇恨,所以當拿破侖率領(lǐng)法國人侵占德國時,歌德并沒有在書房里寫“戰(zhàn)歌”表達對敵人的敵意:“本來沒有仇恨,怎么能寫表達仇恨的詩歌呢?還可以向你說句知心話,我并不仇恨法國人,盡管在德國擺脫了法國人統(tǒng)治時,我向上帝表示過衷心的感謝。對我來說,只有文明和野蠻之分才重要,法國人在世界上是最有文化教養(yǎng)的,我自己的文化教養(yǎng)大半要歸功于法國人,對這樣的一個民族我怎么恨得起來呢?”[3]210
根據(jù)歌德的陳述,他實際上擁有三重身份:①德國人;②“野蠻人”;③接受過法國文化熏陶的野蠻人。當面對“世界上最有文化教養(yǎng)的”法國時,他認為自己最優(yōu)先的身份應(yīng)該是后兩種而不是“德國人”,因此,他沒有將拿破侖的到來看作法國人對德國人的入侵,而是看作文明人對“野蠻人”的教化和拯救。這種明確欣賞甚至感激“敵人”法國的情感,這種在文化上徹底自我否定的激進主義和這種“如果我不得不在背叛我的國家和我的信念之間做出選擇的話,我希望我有膽量背叛我的國家”的大膽告白,無疑是一般德國人無法理解和認同的。
用世界性的眼光審視世界是歌德“世界主義理念”的第二個體現(xiàn)。歌德說:“不過說句實話,我們德國人如果不跳開周圍環(huán)境的小圈子朝外面看一看,我們就會陷入上面說的那種學(xué)究式的昏頭昏腦。所以我喜歡環(huán)視四周的外國民族情況,我也勸每個人都這么辦?!保?]111那么,超越德國的立場,環(huán)顧周圍的世界將會發(fā)現(xiàn)什么?歌德說,你將會發(fā)現(xiàn)“世界總是永遠一樣的,一些情境經(jīng)常重現(xiàn),這個民族和那個民族一樣過生活,講戀愛,動情感”[3]54,一旦有此發(fā)現(xiàn),那么,民族認同、交流和融合將會越來越多,民族對立、封閉和仇恨將會越來越少。
或許,歌德在當時推崇世界主義理念,尤其是鼓勵人們寬容和學(xué)習(xí)很多德國人心目中的敵人——法國,多少有些不合時宜。不過越是深刻的思想越是難以被同時代人理解,也越是具有前瞻性和現(xiàn)代性。可以說,沒有這種世界主義理念,歌德不會成為比較文學(xué)的鼻祖,因為他根本不會發(fā)現(xiàn)“民族文學(xué)在現(xiàn)代算不了很大的一回事,世界文學(xué)的時代已快來臨了”[3]111。同樣可以說,沒有這種世界主義理念,在今天的德國和世界,歌德不會擁有如此高的聲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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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漢科技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1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