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敏
1977年的中國,涌動著一股改變的力量。這一年10月,教育部宣布,恢復(fù)停止了10年的全國高考。
11月初的北京已進入初冬。位于鮑家街43號的中央音樂學院門口,佇立著長長的報名隊伍。上海、廣州、成都的招生現(xiàn)場也同樣火爆。
最終,報考人數(shù)達到空前的17285人。
經(jīng)歷了文革10年的斷層之后,生源質(zhì)量究竟如何,招生的老師們心中也沒底??墒窃陔S后的考試中他們發(fā)現(xiàn),這批衣著簡陋、目光熱切的年輕人中,可謂藏龍臥虎。許多人的樂感、演奏技巧和樂曲表現(xiàn)能力,好得讓他們吃驚。
但是,這一屆的招生名額只有105人。也就是說,錄取比例僅為0.6%。
“做老師最可惜的是,人才招不進來。看著這么多優(yōu)秀的學生進不來,你說我們是不是特別著急?”在中央音樂學院的教師宿舍里,曾經(jīng)擔任過中央音樂學院副院長、附中校長的左因?qū)Α吨袊侣勚芸氛f。
作曲系“夢之隊”
1977年11月9日,文化部下發(fā)《關(guān)于中央五七藝術(shù)大學招生問題的通知》,并附有《中央五七藝術(shù)大學音樂學院一九七七年招生簡章》。
此時的中央音樂學院,仍沿用文革時的名稱——中央五七藝術(shù)大學音樂學院。《簡章》提出“自愿報名、全面考查、綜合平衡、學校錄取”的招生辦法,并下達了招生計劃:28個專業(yè),總計招收105名。
在北京,中央音樂學院1號樓前的籃球場上,黑壓壓的都是考作曲系的人。視唱練耳考試在一號樓3層的大教室進行,沒有桌子,考生們把考卷放在膝蓋上寫。
作曲系青年教師李西安被派往上海招考。
考點設(shè)在上海音樂學院。整個上海地區(qū)有5132人報考,僅次于北京的6517人,其中報考作曲系的有400多人。
“為什么文革后第一次高考報考音樂學院的這么多?一個是大家喜歡,還有就是文革時到樣板團從事文藝工作的人多,積壓了10年的人都來了?!崩钗靼哺嬖V《中國新聞周刊》。他后來成為了中國音樂學院院長、《人民音樂》主編。
當年才19歲、很有活力的譚盾給李西安留下了很深地印象,“我問他拉過什么練習曲,他說拉民歌。后來他拉了一個自己的作品《鐵牛進山》,很有味道?!?/p>
考試分筆試和復(fù)試(面試)兩輪。作曲系的筆試題目除視唱練耳外,還包括作曲:給幾個音,寫一個樂段;給歌詞,為其譜曲。
“為了把考生筆試的卷子改出來,確定參加復(fù)試的人,我們兩個老師三天三夜沒有合眼?!崩钗靼舱f。
一個叫林德虹的考生的答卷引起了他們的注意。
林德虹將樂段寫成了一部完整的奏鳴曲,包括主題、副題、過渡、結(jié)束等,而且仔細標明樂器。而他譜寫的歌,是一個四部合唱。
經(jīng)過復(fù)試,選出了10個人,包括譚盾、葉小鋼、陳其綱、胡詠言、金月苓、林德虹等。在李西安眼里,他們每一個都很出眾:葉小鋼,典型的上海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的小伙子,父親是著名音樂家葉純之,外形清秀氣質(zhì)浪漫,才華出眾;陳其綱,中央音樂學院附中畢業(yè),雖然當時作曲不突出,但音樂基礎(chǔ)均衡;胡詠言,21歲,曾創(chuàng)作悼念周恩來的大型交響樂《安魂曲》;金月苓是《我愛北京天安門》《我在馬路邊拾到一分錢》的作曲,早已經(jīng)家喻戶曉。
李西安不忍取舍,與上海招考區(qū)的總負責人商量,請他向?qū)W校申請增加名額。
各地入選考生的資料被拿到全系老師參加的匯總會上,學生的試卷一一鋪開。林德虹的作品引起了懷疑。“系里的楊儒懷教授,是我的老師,說‘我不信,拿來彈彈,于是把奏鳴曲從頭到尾彈了一遍,最后說,‘不是瞎胡鬧,不是瞎胡鬧?!崩钗靼舱f。
作曲系的考生人才濟濟,在學校都傳開了。但全作曲系一共才10個人的名額,這些天才,注定會有人被擋在門外。
但,他們遇到了“貴人”。
“老3樓”的圈子
鄧啟元,總是目光炯炯,因此被朋友們起外號“瞪(鄧)大眼兒”。他是中央音樂學院聲樂系68屆學生,畢業(yè)后分配到鐵路文工團,家住大六部口街。
鄧啟元和儲望華是文革時搞文藝小分隊時結(jié)識的“哥們兒”。鄧啟元下了班,常?;啬感U覂νA聊天。
儲望華是儲安平之子,1952年考入中央音樂學院附中,主修鋼琴,15歲就創(chuàng)作了二胡獨奏曲《村歌》,在全國音樂周公演,被《人民日報》稱為“帶紅領(lǐng)巾的作曲者”。1958年,17歲的儲望華考入中央音樂學院鋼琴系,后留校任教,在文革中創(chuàng)作了著名的《黃河鋼琴協(xié)奏曲》。
楊峻、潘一飛和儲望華同為鋼琴系青年教師,且都住在音樂學院老3號樓宿舍,也便和鄧啟元混熟了,常聚在一起。楊峻的妻子、管弦系青年教師左因也常常參與,老3樓一樓的楊家便成了他們的據(jù)點。
左因人脈廣,常熱烈地說起聽來的各系的招生盛況,其他人也紛紛興奮地說起自己所知的情況,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眼看著這些難得的、多少年才積攢下的音樂天才們沒有機會入學,大家都替學校深感惋惜。他們太知道考生的不容易了。
左因說起,管弦系有個吹圓號的考生,晚上沒錢找地方睡覺,就干脆睡在馬路邊的警亭內(nèi)。
左因1965年從蘇聯(lián)留學歸來,心懷報效祖國、為母校培養(yǎng)音樂人才的強烈愿望,可回來沒過久就遭遇文革,抱負未酬,很希望能為學校留住人才。她熱心地轉(zhuǎn)述了從李西安那里聽來的作曲系上?!皦糁牎钡那闆r:
林德虹,不遠千里從東北到上海應(yīng)考,要乘坐各種交通工具,一路艱辛,琴被摔出了個破洞,他就用這把已經(jīng)走音的破琴應(yīng)考。
葉小鋼,因為父親葉純之在文革中被打成“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多次報考文工團而不得。
“我在造紙廠做鉗工做了6年,每天早上6點上班,晚上8點左右回家,搞音樂的機會幾乎沒有。所以我們是異常徘徊、迷茫、痛苦的一代?!痹谥醒胍魳穼W院的辦公室里,現(xiàn)為中央音樂學院副院長的葉小鋼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說者無心,聽者鄧啟元卻有意了。
上書鄧小平
從鄧啟元住的大六部口街到叔叔鄧力群居住的南小街,要穿過長安街,騎車大概30分鐘。鄧力群時任國務(wù)院政治研究室副主任,是鄧小平班子中的重要一員。
鄧啟元經(jīng)常去見叔叔?!拔矣浀盟敃r主管文化、藝術(shù)、教育、科學這一塊,所以我經(jīng)常去他那兒向他匯報一些文藝界的情況?!编噯⒃獙Α吨袊侣勚芸氛f。
有一次,鄧啟元向叔叔提及中央音樂學院招生藏龍臥虎卻名額極其有限的情況,鄧力群聽后非常激動。他讓鄧啟元立即組織幾個人,以最快的速度寫一份書面報告,直接向鄧小平反映,還可以提出一些具體要求和解決辦法。
當晚,鄧啟元立刻騎自行車從南小街趕到鮑家街的中央音樂學院,找到儲望華。
喜出望外的儲望華立刻找到楊峻、潘一飛商量此事。在楊峻的家中,大家熱烈籌劃著,如何搜集材料,又如何寫報告。
最后,大家確定了分工。左因負責收集各系材料,楊峻負責起草和執(zhí)筆,潘一飛作改定。
起草大概花了三四天。這期間,鄧啟元幾乎每天都要去小南街向鄧力群匯報進展,征詢意見。
這一天,鄧啟元又帶來了鄧力群的意見:因李春光在文藝界的影響,應(yīng)邀請他參加,并建議李春光的署名放在第一個。
李春光是中央音樂學院音樂學系的青年教師,也是北京市人大代表。連鄧小平都知道中央音樂學院有這么一個敢說真話的年輕人。
那是1975年夏,李春光在學校貼出了一張針對電影《創(chuàng)業(yè)》的大字報,尖銳批評“四人幫”控制的文化部,轟動全校。鄧啟元在鄧力群的授意下特地去抄錄了大字報,經(jīng)由鄧力群、胡喬木送到了鄧小平手上,鄧小平又呈送給了毛澤東。毛澤東在材料上做了批示:“此件有用,暫存你處?!蓖私秽囆∑奖4?。
鄧力群的第二個建議是,應(yīng)在寫信人員中增加一名中層干部。大家商量后,決定請鋼琴系支部書記崔靜媛加入。崔靜媛欣然同意,和左因一起,負責搜集各系材料。
聯(lián)系上李春光時,李正在北京市人大開會。他得到消息,匆忙趕到楊峻家時,信已經(jīng)基本起草完成。
李春光看完信后說:“你們寫得很好,我看完都很激動?!彼痔崃诵┙ㄗh,作了修改。
定稿后,楊峻工整騰抄:
敬愛的鄧副主席:
我們懷著激動的心情向您報告,由于華主席、黨中央的英明領(lǐng)導(dǎo)和正確的方針、路線的指引,我院今年的招生工作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大好局面。
……不少考生手捧著剛剛領(lǐng)到的準考證熱淚滾滾,激動地說:“要不是打倒了‘四人幫,我們哪有機會來報名??!這是華主席、黨中央給我們的權(quán)利啊!”
經(jīng)過幾天的初試、復(fù)試,已經(jīng)充分顯示了這次高考改革的巨大優(yōu)越性,人才之多,水平之高,是建國以來歷屆招考所不可比擬的。素質(zhì)好、有音樂才能、有培養(yǎng)前途的青少年成批涌現(xiàn),喜不勝收,從他們身上看到了我國音樂事業(yè)即將和其他各條戰(zhàn)線一樣蓬勃發(fā)展的動人情景……
信末,他們提出建議:“能否不受目前名額限制,將確有培養(yǎng)前途、有才能而又符合入學標準的青少年留下入學,以便為國家更多更快更好地培養(yǎng)藝術(shù)人才?琴房緊張,我們再盡量克服,擠了再擠,并進一步提高教室、琴房使用率?!?/p>
所有人簽名后,將信裝入大信封,鄭重地寫上:鄧副主席親啟。
此時已是深夜。儲望華手持信件,火速騎自行車送到西單大六部口鄧啟元的家中,鄧啟元已經(jīng)得到消息,在大六部口等著,他接過信件后,就像傳遞火炬接力棒似的,隨即又蹬上他的自行車,穿過熟悉的東西長安街,飛奔到他叔叔鄧力群家。
兩天后的12月11日,鄧小平的批示下達:“看了這封信反映的情況,很高興,建議予以支持。華主席,先念,登奎,烏蘭夫同志閱后交文化部黨組處理?!?/p>
鄧啟元接到堂妹、鄧力群女兒打來的電話后,激動不已,推起自行車,就去了中央音樂學院。
“我們每個人都很激動,在潘一飛家里搞了一個小型的慶祝會?!编噯⒃χ鴮Α吨袊侣勚芸氛f。
77、78級神話
四川的招生負責人之一孔慶先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有一天晚上,他突然接到學校教務(wù)處的電話,說院長趙沨決定,增加一倍名額,再帶到北京匯總。但他并不知道原因。
當年,中央音樂學院原定錄取105人,結(jié)果錄取了213人。作曲系因為人才眾多,由原定的10個名額,增加到36個,成為擴招比例最高的系。李西安從上海挑選的10個人,全被錄取。
1977年的招生工作一直延續(xù)到1978年3月份。4月份,第一批新生入學時,學院名稱已從“中央五七藝術(shù)大學音樂學院”恢復(fù)為中央音樂學院。
由于校舍緊張,春季招收的第二批學生,到了秋季的10月份才入學報到,所以統(tǒng)稱為1977、78級。
突然增加招收名額,對學校的各種設(shè)施也是個不小的挑戰(zhàn)?!拔矣浀媚猩奚崾窃跂|邊的二道門門口臨時搭建的小平房,很小的一間,放了三張高低鋪,住6個人。女生就住在小禮堂,一個禮堂住幾十人?!比~小鋼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葉小鋼考上了作曲系:“我本來是想考鋼琴系,但我母親說了一句很重要的話:你考鋼琴系,將來都是你彈人家的東西,考作曲系,是人家彈你的東西?!?/p>
但是,很少有人知道,6位教師上書鄧小平的事情。他們自己也從未提起。
2007年,中央音樂學院舉辦“紀念鄧小平12·11批示三十周年”的活動,這是第一次公開介紹6位教師。
1977、78級作曲系出了一大批享譽世界的作曲家,如譚盾、葉小鋼、郭文景、陳貽、瞿小松、陳其綱等,開創(chuàng)了音樂學院77、78級神話。
在李西安看來,作曲系的這一屆是空前絕后的。
“作曲的情況特殊。鋼琴、管弦都需要從小學,那個年代,水平不會很高。而作曲呢,天賦很重要,更重要的是,他們有生活,10年上山下鄉(xiāng)的生活積累。這是他們之前和之后都不能比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