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珍 女,1982年生于湖南。2007年畢業(yè)于北大中文系,文學(xué)碩士,曾發(fā)表小說若干。
1 鳥巢
她是細瓷樣的肌膚,白皙緊實。個子雖然不高,豐滿得到了危險的邊沿,但是勝在年輕,腰身結(jié)實,胳膊腿伸出來,都似模似樣。夏天穿短袖,手臂像兩截白生生的嫩藕。小玉不是不知道自己生得好,過來吃串的音樂學(xué)院男生,附近做工的男人,手里提菜的住家大叔,誰買麻辣燙時不借機多看她幾眼?
サ比凰也生得不差。個子高撐門面,皮膚不白,看上去卻并不土,是城里人流行的古銅色。還愛笑,看上去總樂呵呵的。
ニ心想自己對于他而言是有優(yōu)勢的,至少她是哈爾濱城里姑娘。他又是什么?安徽、績溪、李家莊,徹頭徹尾的鄉(xiāng)下人。她也比他身邊那女子生得俊俏——且慢,那女子是誰?無疑也同樣地來自李家莊。她狠命剜了那女子一眼又一眼,個子小小地,黃瘦臉色,整個人就像棵豆芽菜,還是沒發(fā)好的半成品。身邊還站著個老媽媽,看情形是他娘。干這一行當?shù)?,不是一家也是老鄉(xiāng),死命干,賠賺都是自家的。只是不知道那女子是妹妹還是媳婦。
ス弁了好幾天小玉終于決定接近他。她和姐姐說要去隔壁買個灌餅,姐姐奇怪地說:以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你愛吃灌餅?她笑了聲,不答走開。灌餅店正好沒有客人,她在門口輕輕喊了聲:來個灌餅。用的是小女子怯生生聲調(diào)。
ニ正低頭攤餅,抬頭見是小玉,立時給她一個很大的微笑。他的牙齒真白,一下子就照亮了灌餅店五平方米的暗。她站在那里,用左手輕輕托著右邊的胳膊肘,淺笑著看他攤餅。這動作也是從常來吃串的音樂學(xué)院女生那里學(xué)來的,要領(lǐng)是身子微斜,顯得說不出的弱不禁風和淑女相??上н@不解風情的傻子只專心低頭攤餅,根本沒留意她。
ゲ耪玖瞬壞攪椒種櫻她已經(jīng)不耐煩了,叫他一聲:哎!身邊收錢的妹妹——她已經(jīng)搞清楚是妹妹了——看她一眼,她有點心虛,好像心事都被人家看了去。女孩子家家,彼此面前通體透明,看一眼就知道。
ニ笑著說:馬上。一邊說一邊麻利地果然攤好一個餅,大娘接過去掀開蓋子,往爐膛里邊的架子一放,并不是直接放在火上,只借看上去不動聲色實則極旺的煤火邊緣烘烤一會——這大抵便是老胡灌餅為什么這樣走紅的關(guān)鍵:無他,其實就是多了一個攤完以后再烘烤三十秒的過程。然而就是這三十秒?yún)s讓他家的灌餅又脆又香,外脆里酥,讓人吃過以后欲罷不能。就像他,她想。
ゾ拖袼。
ノ什么喜歡他她連自己都說不清。這條街上他不是唯一一個有可能性的男子,隔壁賣五金的潮州人阿杜,見面就笑嘻嘻管她叫“靚女”。超市發(fā)的收銀員小方也時常在上班的空當兒找她,他是溫州人,不吃辣,所以從來只看不買,和她說笑一會兒胡混一陣也是好的。她有時心情好,故意裝兇罵他:干嗎從不買我家麻辣燙?他就正色答:我不吃辣的,又不是四川人湖南人。小玉抬杠道:切,不是四川湖南人就不吃辣了?我是東北人,你看我就吃辣。邊說邊拿起一串木耳往嘴里送,辣湯順著木耳邊緣和竹簽一滴滴往下流,她熟能生巧,穩(wěn)穩(wěn)當當?shù)乇荛_了,一滴油飛濺在地,嘴角卻一點油星不沾,還是一張紅紅的,柔軟的菱角嘴。小方看得眼直,好一會才反應(yīng)過來,說:你自己賣自己吃???小心長胖!她其實知道自己不瘦,但這種時候嘴巴一定是硬的:胖就胖!胖死好了,你管不著!
バ》叫呵呵地走了。他好像知道阿杜對自己也有點意思,所以見阿杜在就不進來。阿杜也同樣。兩個人就好像穿花蛺蝶,你來我往,不亦樂乎。而她就是這條街上最引人注目的一朵花。
グ⒍湃八別總吃自家麻辣燙的理論則又是另一套系統(tǒng)了:會上火的呀,吃這么辣,傷胃!她對阿杜要比小方溫柔些,可能是因為阿杜的潮汕普通話總招人笑,她看在眼里,略微有點衛(wèi)護他。她見阿杜勸,就笑著說:沒事,我們北方人的腸胃,和你們廣東人不一樣。阿杜又說,哪里的人都一樣,吃辣肯定都傷胃的。而且你白天不好好吃飯,這樣多不好。你看,額頭都長痘痘了。輕言慢語的潮普,簡直是苦口婆心,她便當他的面不吃,等他走了再解饞。
バ》嬌叢諮劾鎘行┠樗幔哼祝你聽他的不聽我的?她還是笑嘻嘻:切,誰有理我聽誰的。你吃醋???
バ∮袷淺雋嗣的什么話都敢說。也許就因為她誰都不在意的態(tài)度,才招這么多男孩中了魔。二十二三年紀,正是如花盛放。小方說,她比好多來買麻辣燙的音樂學(xué)院的女生都好看,她愿意相信這是真的。
タ煽醇那些女生裊裊婷婷穿著裙子風衣,腳蹬高跟鞋走進來,手里拎好大一個的包包,她仍然控制不住地羨慕。什么叫靚女,這些才叫靚女。什么叫時尚,這樣才叫時尚。站在她們身邊,她自覺不自覺地都矮一頭,只管低頭遞碟子,收錢,數(shù)簽子。那些女孩子好多比她還要白,姐姐說,她們都是化妝化的,不像她是天生天養(yǎng)??墒撬齻儾坏?,還那么苗條瘦削!兩相比較,她就看出自己的蠢相來。那么胖,伸出去的胳膊還有肉窩窩。臉盤也不小,還傻乎乎的白里透紅。怎么會有人天生一張巴掌臉,襯得涂了眼影眼線后的眼睛更大?
ビ心敲匆徽笞櫻小玉嚷著也要學(xué)化妝。電視里說的,用腮紅粉底可以制造一些陰影,使顴骨沒那么突出,顯瘦。她甚至還專門去買了一個雅芳的多功能化妝盒,照著電視里的教程細細描畫。好容易化出來,不但姐姐說看上去怪相,連小方和阿杜兩個忠實粉絲也不肯發(fā)表善意評論,她不服氣,硬撐著又化了幾次,反響都不好,她終于失去了興趣,把那盒粉扔到一邊。想想不禁心疼:那盒雅芳一百零八塊錢呢!算下來,合一百八十根麻辣燙!
サ是大家都說她不化妝的好,她也就認了:誰叫咱天生麗質(zhì)呢。這詞是阿杜勸她時說的。這個阿杜,說什么都文縐縐,顯得比人家有文化。
ト綣沒有小胡出現(xiàn),也許她有一天真的會和阿杜好。這條街上的小姐妹都有男朋友了,阿杜自己盤了一家五金店,門面雖小,也得十萬以上的本金,又是這條街上這行當?shù)莫氁环荩Q得上是壟斷生意。姐姐也說阿杜好。最重要的是阿杜真心喜歡她,雖然他從來沒表白過,可她心里頭明鏡似的。那個小方就算了。也許是因為普通話說不好的緣故,阿杜看上去要老實得多。
可是小胡來了。老胡灌餅開張了。一切都不一樣了。
バ∮癲畈歡嗝刻於既ニ那里買灌餅。一連買了三周,才終于趕上他妹妹和他媽媽一次不在。那天中午她見他一人手忙腳亂在店里攤餅,門口還有三四個人排隊,立刻自告奮勇:我來幫你。
ニ一迭聲說:不用不用,你不會弄,別弄臟衣服。小玉卻越勸越來,嘴還不停:嫌我手臟?我每天串串,洗手也勤!邊說邊手腳麻利地收錢,把攤好的灌餅放到爐膛里烘烤,三十秒后拿出來,兩邊對折一下,往里面夾幾片生菜葉,涂好辣醬,再放進塑料袋里,就算大功告成。
ニ驚異得都忘了攤餅,望著她道:你也會?
ニ只是笑,沒法告訴他是因為看了太多次,早已稔熟于胸。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原來命運讓她眼巴巴在門口等那么久,就是為了這靈光一刻:看看,她是多么合適的灌餅店老板娘人選呵。把顧客都打發(fā)走了她才得空盤問他:你媽你妹呢?他說:都去早市買東西去了。老家來了客人,我們今天要早點關(guān)門回家。謝謝你啊,人少,多虧你幫忙。
ニ低頭抿嘴,心花卻是朵朵怒放。
ド僨輳胡大娘和妹妹小娟果然來了,見她在店里幫手,也沒多說什么。沒挨一會她就訕訕地走了。那天下午他們果然關(guān)門早,才五點半左右,正是平日里生意的小高峰,店門就緊閉了。小玉經(jīng)過時惆悵地望一眼緊閉的門,心想:從老家來的是什么人呢?如果不關(guān)門,他們這天該多賣出去多少灌餅?可恨的老家人!
ヒ虬锪蘇獯蚊Γ后來她再去買灌餅,一家人死活都不收她錢,害得她從此不好意思再去買餅。這樣也好,其實她也并不十分愛吃面食;可她居然從此再也找不到第二次和他單獨相處的機會了,心下卻甚沮喪。
ヒ桓鱸鹿去了。
ッ刻熗郊葉伎門做生意,從早到晚。她不好意思過去,他又是攤餅的主力,一天到晚在爐子背后,更不可能沒事串門。阿杜小方這些人依然在跟前晃來晃去,她心情不好,態(tài)度也隨之惡劣起來。阿杜還好,小方好像看出了點什么,灰了心,來得也就不那么勤了。
ニ每天守著三個麻辣燙槽,只覺時日難涯。就在隔壁的隔壁,他現(xiàn)在在做什么?除了攤餅,還是攤餅。就算是攤餅她也非常地想去看一眼,一眼就好??稍绞窍肴ィ讲桓?。她對自己說:張小玉,你完了,你是真的愛上這個灌餅胡啦。
ヒ鄖岸林案吣欽笠舶盜倒班上的男生;可那種淺淺的好感和這樣劇烈的情感似乎完全是兩碼事。小玉守著麻辣燙,心事也和鍋子里不斷沸騰的食物一樣起起伏伏??瓷先ヵr紅一片,其實滋味有微妙的差異:木耳比較吸辣,而油豆皮入味很快,單吃有點咸。青菜太吸油,魚豆腐煮得剛好時滋味最美。她從早到晚沉沉地想著,連串都吃得少了,人也瘦了一圈。姐姐問她:你怎么突然之間換了個人,不愛吃串了?真聽阿杜話戒了啊?
ニ不答。姐姐這話說的,倒好像她對阿杜真有幾分意思。每天朝夕相對,姐姐都看不出來她其實喜歡上了別人。如果愛是盲目的,倒好像旁觀的人更都瞎了眼。她自己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又驚又懼,有時歡喜,有時又好像瞬間沉入冰窖,渾身冰涼。
バ『長得很像職高時隔壁班一個籃球打得很好的男生,比她高一級,畢業(yè)后就去了廣東,后來沒再聯(lián)系??墒沁@并不全是她喜歡他的唯一緣故。因為皮膚黑,小胡又愛笑,顯得牙齒異常白。還有他的聲音也好聽。人站在那里十幾個小時腰背都不泄氣,像一棵長在暗地里仍然挺拔的樹。還有什么,還為了什么?
ニ第一天見他的時候,他收拾完一切,暫時無事可干,就在店里搬了一個小馬扎看書。看的是一本《新概念英語》。她喜歡求上進的男生;雖然她也才讀到職高。她愛看書,不過只限于小說,偶爾看看《青年文摘》。姐姐讀《家庭醫(yī)生》和《知音》,小玉常笑姐姐沒品:至少也該讀《讀者》啊。小方也看書,她見他看過什么臥龍生梁羽生。阿杜很忙,從來沒時間看書。
ゲ還芐『喜歡讀什么,只要不是武俠色情,那姿態(tài)就是動人的。
ヒ殘硨萇詈萇畹那幣饈獨錚她有一點美人救英雄的心理?小胡好比是落難公子,她就是侯府千金,同情他,愿意成全他的夢想。電視里都是這么演的——問題是她能不能成全他的夢想還不一定。她有時候理智起來,就會想:說到底我也不是什么大家閨秀,大家一樣都是底層勞動人民,北漂。但是她仍然覺得自己比他要幸運得多,至少麻辣燙攤子好守,姐姐一個人也可以照顧得過來,她因此得以在“上班時間”四處溜達,有一次還在附近撿了一只狗,她管它叫丟丟。
フ饣廝終于有理由去見他了:你看,一只狗!他在灌餅攤子后面使勁看,好容易看見一小團臟白色在地上滾來滾去:真好玩,你撿的?小娟和大娘也都喜滋滋看著,大娘說:這狗真好玩,是京叭吧。姑娘說:姐姐你真打算養(yǎng)它么,它叫什么名字?她笑著一一作答,像答記者問。先答大娘的:就是京叭。當不了北京人,養(yǎng)個北京狗也好。再答小娟的:我叫它丟丟。丟掉不要的丟。大家都贊這名字有趣別致。大娘又問:閨女你這陣子怎么不來吃餅了?她隨口抱怨:你們不收我錢,我都不敢來買餅了!
ゴ竽鎪擔閡桓霰怕什么?你天天吃我們也請得起!小娟也說:姐姐你忒客氣了。這樣吧,我愛吃串,回頭拿灌餅和你換麻辣燙去。
ニ笑說聲好,斜眼偷覷他一眼,發(fā)現(xiàn)他仍低頭在爐子背后攤餅,嘴角帶著一點清亮的笑意。
フ庖惶焓竅攣縟四點鐘的樣子,四月份的初春,恰巧沒有一個顧客來買餅,是灌餅店一天中難得清凈的時光。他那樣心安理得地聽著,也不插嘴,就像聽家里面的女眷圍成一圈說家常話。那一刻,她好像完全是屬于這一家的人那樣心滿意足。
ズ罄炊丟沒過多久還是跑丟了。后來小娟便當真拿著餅來換她的麻辣燙。
フ夤媚鍰乇鸞險媯給她的灌餅還格外加一個蛋,如果在店里賣要三塊錢,而麻辣燙六毛錢一根,正好可以換五根;小娟于是站在鍋子旁邊,認認真真地挑五根。小玉第一次就記住了小娟愛吃什么:木耳、金針菇、魚丸子、藕片和香菇。第二次幾乎也同樣,只是魚丸子換成了魚豆腐。她便知道自己該怎么做了。每隔兩天,下午約莫三四點鐘的辰光,她便用碟子盛五根小娟愛吃的串,親自送到灌餅店那邊去。十米不到的距離,又是春天了,她走過去竹簽子還冒著熱氣。小娟果然次次都愛吃。她換回一個餅,還可以順便看一眼小胡。
フ飧魴⌒〉囊暈鏌孜锏墓程中仿佛蘊藉無限說不出口的情意。姐姐說她臉色都變好了,同時卻控制不住地瘦下去,也許因為不再總吃麻辣燙,攝入卡路里量反而減少了的緣故。
ビ止了半個月小玉才重新找到一次和他獨處的機會。這次是他過來找的她,姐姐不在,她一個人正坐在柜臺里發(fā)呆:你怎么來了?
ニ仍是單純地笑:妹妹說你兩天沒過來了,讓我來給你送個灌餅。她們說你愛吃加蛋的。她說:我這兩天不巧感冒了?!獩]病的話怎么會兩天不過去?也不知道他聽懂這潛臺詞沒有,又連忙掩飾:小娟真好,要不要給她帶串過去?邊說邊抄起一個碟子準備裝串。
ニ笑著擺手:不要不要。娟兒這兩天也上火了。看她盡望著自己笑,他也不好意思就走:你感冒好些了吧,病了也不多休息幾天?
ゲ幻Γ不忙。她說。一邊卻緊張地想自己頭發(fā)亂不亂?真是的,唯獨今天沒有帶小鏡子,剛吃了一串木耳,也不知道嘴角有沒有掛幌子。
ニ說:不忙就好。我們那邊倒總是忙不完。
ダ郯桑
セ購茫都習(xí)慣了。
ツ忝塹降準傅愎孛??境?茨銈兛焓稽c了還沒走。
ゲ畈歡嗑褪鞘一點左右。你們呢?
ヒ膊畈歡唷3月槔碧痰娜撕枚嘍際且姑ㄗ櫻所以入夏了我們十二點才關(guān)呢。
ケ鹛辛苦了。女孩子那么晚睡不好。
ニ們倆一問一答,她看得出他的拘謹。她想真奇怪,明明早就認識的兩個人,結(jié)果到現(xiàn)在才客客氣氣地第一次正經(jīng)說話。她有千言萬語想對他說,卻好半天才迸出一句:我還沒去過鳥巢呢。你去過沒?
バ『說:坐公交來這邊租房子時遠遠看過一眼。
ニ悶一會,終于微笑著開口:什么時候叫上你妹你媽,歇一晚去鳥巢看看唄。咱一天到頭地忙,也學(xué)城里人放個假。
ニ沒成想她會約她,何況又是“放假”這樣意想不到的事:我得回去問問她們。怕她失望,又補了句:小娟也一直說想去看看水立方。
バ∮窈苡芯驗地說:聽說夜里燈到了十點就都關(guān)了。要去看得趕早,也不用太早,九點半左右收攤就行。從這兒溜達過去才二十分鐘。
チ餃吮闥島昧耍定在第二天晚上。當天晚上本來也可以,但是他說今天開門開得晚,所以晚上得多賣一會,要不賬算不過來。這樣也就可以了她想。他走了好一會她眼睛里還滟滟地全是笑。
バ∮竇塹煤芮宄,那是一個五月的晚上。有些年頭五月就算初夏了;可是2010年的五月不是。最后一場雪剛下過不久,街上的行人多數(shù)還穿著夾衣,個別怕冷的姑娘甚至還穿著毛衣,加一件呢子外套。
ニ差不多從中午就開始坐不住了,那天不知道怎么,麻辣燙的生意彷佛也特別好,天氣不熱,大家食欲卻都是旺的。姐姐招呼不過來,喊她幫手,她好像總也不能做出正常的反應(yīng),一時呆呆地聽不到話,一時又異乎尋常地熱情,沖誰都笑。兩個女生站在槽前,一會要涮粉絲,一會又要生菜,始終站在最前面紋絲不動,后面的人一迭聲喊“讓一下讓一下!”也不走,自顧自地添麻醬蒜汁,又管她們要紙巾擦嘴。她平時最煩這樣的,今天脾氣卻出奇地好,低聲細語地說:同學(xué)你讓一下后面的人好不好,勞駕。
ソ憬慵了鬼一樣看她幾眼,她裝沒看見,抿嘴淑女地笑,不露齒。
ハ攣緦降愣嘀櫻小方也過來了。自打她待他冷淡,他好像有差不多一個世紀沒出現(xiàn)過了,這次分明有閃亮登場的意思:染了發(fā),脖子上還掛了一根小指頭粗的金鏈子。離店門口還有一米遠他就夸張地喊:好辣!空氣里都是辣的!
ソ憬閾ψ耪瀉簦盒》膠鎂貌患啊。
ニ正數(shù)上一個客人的簽子,聽見聲略微把頭一抬,斜飛了眼:喲,帥哥好久不見。小方登時骨頭輕了半兩,滿臉都是很識抬舉的笑意:我最近忙,特別忙。
ニ平時并不這么輕佻,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整個人分外地喜氣洋洋??匆娦》?,雖然裝備古怪些,也仿佛格外順眼。因為自己的快樂與他無關(guān),她還略微有些抱歉:我們最近也一直忙。你的,總共是十六根,九塊六毛錢。后一句是對正不耐煩地等著她算帳的顧客說的。
ツ忝κ裁??小方说。大姐?次颐孀?,今天給小玉放個假,今天晚上我請你們?nèi)タ措娪啊?/p>
ソ憬慍粵艘瘓,看她一眼。她心說不好,嘴上卻忍不住接腔:什么片子?不過我今晚上可去不成。
グ⒎泊錚∥醫(yī)裉斕昀錈豢門,一大早去電影博物館排了五個小時的隊才買到的票。排到了才敢來找你。你上次說要看,又買不到票,我還一直惦記著呢。
グ⒎泊鋨=憬闃馗匆瘓?。艘魂囆膩y:姐姐最知道自己一直有多想看阿凡達。怎么這么不巧,偏偏是今天。
バ》嬌此半晌不答,以為是不想去,急了:這票真不好買,而且你不是一直說要看巨幕版的阿凡達?整個北京只有電影博物館有愛麥克司,新聞都說了排隊的事,你沒看電視?
ヌ小方的溫州口音拿腔作調(diào),她撲哧一笑:是IMAX,伊麥克斯。
ナ鍬錚就是伊麥克斯。他見她笑了,整個人登時放松下來:去吧,我好不容易買了三張票。姐姐也去。
ソ憬鬩舶鍇唬盒∮襝肴ゾ腿?。螛I(yè)故僑ゲ懷桑店里還要人守著。
バ》剿擻戀潰捍蠼鬩踩?。少做一晚上梢?,也虧不了本;多做一晚生意,也未必就發(fā)了財。
ソ憬閿械悴緩靡饉嫉匭ζ鵠矗盒》秸嬋推。那我……也去?票很貴吧?我們回頭把錢給你。
バ》剿擔翰還蟛還螅我借了一哥們的會員卡和身份證去買的,才四十塊錢一張,比外面的電影院還便宜!
ツ俏藝餼桶亞算給你。
ビ矗大姐你這就生分了不是。咱們誰跟誰呀。小方故意卷著舌根學(xué)說北京話,可惜“誰”那里露了怯,說成了“咱們蛇跟蛇”。如果換做平時,小玉一定笑出聲來:你才蛇跟蛇!可今天不比往日。今天是她和小胡第一次約會。還不光是和他,約了他一家三口。
ド銜縑炱還暖和一點,下午空氣溫度驟降下來。小玉穿一件薄薄的藍色長袖T恤,微微打了個寒噤:一會得回家加衣服。她右手無意識地用指頭一圈一圈地繞著辮子,心里沉沉地。去,還是不去?IMAX阿凡達的票有多難買地球人都知道。姐姐明顯地動了心,說不去也駁她面子。自己雖然生在哈爾濱城,說到底也沒見過多少世面,來北京本來就是為見世面來的:阿凡達就是世面。鳥巢水立方也是世面,可是它們每天都在那里矗著,跑不掉。而倘若今天不去看電影,阿凡達就沒了。她想起那次音樂學(xué)院的女生來吃麻辣燙的時候還興致勃勃地說起:去看阿凡達了嗎?我昨天和那誰剛?cè)チ巳A星。
ツ腔故嵌月初的事。那時阿凡達剛上映不久,說話的女生穿一件鵝黃色的羽絨服,皮膚很白。旁邊穿紅中式夾襖的女生哼了一聲:小樣兒!我回頭讓我男朋友買電影博物館的票,那邊是IMAX,巨幕版,全北京獨家!
ゲ郾吡硪桓齟├斗繅碌吶生和她們不是一路,旁邊還跟著一個戴眼鏡的男生,一開口卻是底氣不足:我也要看IMAX的阿凡達,你說過帶我去看的。
ツ茄劬的辛⒖騰ㄚǖ兀何矣置揮諧擔怎么去排隊。聽說那些排隊的人都半夜兩點鐘開始排。早上九點一開場,半個小時票就全沒了。
ノ也還埽你答應(yīng)過的嘛。藍風衣聲音一下子又嗲又沉,說不好就要翻臉的樣子。
バ∮竦筆閉站在麻辣燙槽前數(shù)簽子,所有交談都一五一十進了耳朵。這阿凡達是什么東西,怎么人人都知道就她不知道?那晚的北京新聞也提這事——旁邊攤賣小菜的阿姨有一個小電視機。果然一票難求,小屏幕上排隊的人一直烏泱烏泱排到大街上,二月的清晨正在下雪,她見那些排隊的人哆嗦著把手套進袖筒里,又在雪地上跺腳。也活該這些不買春運火車票的城里人受這一遭罪。大早上的陽光明晃晃地照在他們身上,每個人都在隊伍里不耐又憧憬地笑著,好像這排隊說不出的值——雖然只是一瞬,這一幕卻深深刻進了她腦海里。
ツ鞘斃『還沒有來,她沒幾天就忍不住和人說起了這個阿凡達。阿杜也聽過,可沒小方懂行,小方一聽就笑了:阿凡達啊!小意思。我一個老鄉(xiāng)就在電影博物館那邊倒賣黃牛票?;仡^我跟他要兩張,請你去看。
ツ譴偽繞窗⒍琶饗月淞訟路紓她還以為小方只是說說。兩個月過去了,想不到他真沒忘。小玉感動之余難免疑惑:你不是說可以跟那個賣黃牛的哥們要票?怎么又排了五個小時的隊?
ズ?,F(xiàn)在人家管得也嚴了,一個人排隊最多只能買三張,你說他排那么久隊也不能光為咱義務(wù)服務(wù)吧,也得賺一天的錢呀。
ピ來小方排一早上的隊是真的。小玉靜靜聽著,心里說不出的滋味洇開來。要不就領(lǐng)了他這份情吧——即使看阿凡達的對象是小方呢。機會難得,她沒本事抗拒這誘惑——問題是可是怎么去和小胡說?
ネ灌餅店走的時候她腳步有一點沉重。看見小胡的時候他卻仍沒心沒肺地對她打開一個很大的笑:這么早就過來了?看她手里沒有麻辣燙,知道她不是過來換灌餅的,手里卻仍然習(xí)慣性地迅速抄起一張剛攤好的餅,又塞上許多生菜,直遞到她手里:快吃吧,你肯定又沒吃中飯。
バ∮裱凵窶锏諞淮斡辛順了戀慕之外的內(nèi)容。還帶著笑,可不是沒有一點說不出口的怨:為什么請我看電影的不是你?就知道攤餅吃餅。怨意上升支持了勇氣,她說:我今天不能和你去鳥巢水立方了。晚上有事。
バ『睜大了眼,黑洞洞的灌餅店里只剩下他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怎么了?家沒事吧?
ニ不想撒謊:和朋友約了去看電影,阿凡達。他不知道我們約好了,買的是今天的票,剛拿過來。
ニ“哦”了聲,聽不出來是失望還是明白:那票聽說不好買。那就改天吧,沒關(guān)系。
ニ怎么不問請她看電影的是誰?也許他根本就沒把她放在心上。姑娘家就是這么奇怪:明明過來的時候滿懷歉意,走的時候卻彷佛帶了一點怒意了。她走得很快,沒有回頭。
テ叩惆氳某。他們五點就出了發(fā)。坐公交車過去的,下車以后還要走一段。電影博物館在很偏僻的酒仙橋。
ソ場后小玉自然坐在小方和姐姐中間。巨幕的效果果然很好,整整三小時,她連眼睛都舍不得眨。早聽說上廁所會錯過精彩鏡頭,他們仨晚上吃飯都沒喝水。饒是如此她開場前還專門又去了次洗手間。小方笑她太緊張,她臉紅紅地不答,心說他不知道自己做了多大犧牲來赴的會。
サ纈岸擠磐旰靡徽蟠蠹一鉤兩在潘多拉星球和納威人的世界里回不過神。還是小方最先摘3D眼鏡:不急,現(xiàn)在人多,等一會再走。她明明聽見了,卻仍呆呆地看著銀幕。姐姐說:小玉看魔怔了。說真的,這3D電影真不賴。
バ》教姐姐贊好,不免豪言壯語起來:過兩天還有愛麗絲漫游仙境,我再帶你們來看。
ソ憬愫悶嫻?jié)⒑那淤|(zhì)鞘裁矗
バ》剿擔漢孟袷塹纖鼓嶧故悄睦锏畝畫片。
ザ畫片就算了,還要看店呢。姐姐打了個呵欠,笑著說。不過這阿凡達還不錯,跟真的一樣。
バ∮窬簿駁刈在中間,不答腔。這么好看的電影——真好看。真的好看。她看完后第一個想起的卻是:可惜小胡沒有來和她一起看。
ソ憬闃沼謁擔鶴甙傘H碩甲嚦樟?。似鹕頃r偷偷拭了一下淚,小方笑起來:女孩子就是感情豐富,大團圓結(jié)局了還哭。這3D效果真棒,嘿,你們猜我看的時候想什么?
セ故墻憬憬擁那唬菏裁矗
ノ以諳氚。你看那納維人的長腿!完全是照黑種女人的身材比例做的,那叫一個黃金比例!
バ∮褫氳靨頭看小方一眼。眼神非常生。
コ雋說纈霸海小方一開始很闊綽地說這么晚了,打車回去。姐姐說走走吧,走一段就有公車直達。小方也沒再堅持。畢竟從這里打車到音樂學(xué)院附近得四五十呢,得賣多少小百貨才賺得回來——三個人就這樣默默走在電影博物館外一條沒有路燈的馬路上,小玉的話很少,一路都是姐姐和小方一問一答。她驀地又想起小胡來。這么晚,等回去灌餅店肯定都關(guān)門了。
プ吡瞬恢道多遠,才終于走到了公交車站,三個人上了車,車上空蕩蕩地沒什么人,小玉上去坐在最后一排的最右邊,姐姐正要跟過去,想了想,讓小方坐過去了。她知道姐姐心里在想什么:一直也沒給他票錢——就讓他挨著妹妹坐吧。
バ》揭殘礱桓芯酰這種不知名目的好意卻讓小玉暗恨了一下。不就是幾十串麻辣燙的錢嗎?給他就是了。她們雖然窮,可也不差這么百八十塊錢。她知道姐姐一直都看重阿杜多過小方,可是今天她對小方卻客氣得有點過。怎么只要看見還算趁兩個錢的男人,就忙不迭地把妹妹往上推?眼皮子這么淺,怨不得姐夫和她離婚。她們從哈爾濱來北京討生活也是因為這個。姐夫和姐姐熱熱鬧鬧打了幾年架,終于離了婚。姐姐是個要面子的人,本來在百貨大樓站柜臺,離婚后哈爾濱頓時成了傷心地,死活再呆不下去,好說歹說拉上妹妹一起來了北京。從小兩姐妹都沒好好上學(xué),她讀到職高二年級就退了學(xué),但是她比姐姐乖。姐姐早戀時她親眼見媽媽打姐姐,一頓又一頓,這種殺雞儆猴的教育方針果然效果匪淺:她至今都沒戀愛。她也知道自己一直以來都有點不開化,渾渾噩噩的,不料來北京千里萬里,居然遇到個冤家。
バ『信不信他居然是她長了二十三年,第一個真正喜歡上的人?
バ『小胡小胡。想起小胡她心就有點軟。怎么偏偏就是他?他真瘦真黑,可是精神。他的笑容也好看,像日劇里的那個什么木村拓哉。他也從不像阿杜小方這些人亂獻殷勤,卻不知道女生就吃這一套:酷一點,就是要酷才賣座。她打賭小胡不知道自己招人喜歡。她有點可憐他,也可憐自己:兩個人都被小店牢牢地拴住了,雖然近在咫尺,也遠在天涯。認識這么久,連一次街都沒逛過,話都沒說過幾句,這算什么呢?
ス交車上小玉一徑低著頭想著,眼睛都濕了。無論如何他是她的初戀。她知道自己的毛?。禾?。挑剔得緊??瓷先ド荡蠼阋粋€,實際上心高氣傲。好不容易遇到一個喜歡的,不能放跑了。過了這村,沒這店。
バ》嬌闖鏊心不在焉,話也漸漸少了。姐姐悄沒聲地坐在最邊上。一路上晃晃蕩蕩,車廂空洞黑暗,駛過的站大多也都是空站,沒人上下車,更沒開燈的必要。她呆呆看著車窗外一晃而過的車水馬龍,還有好些家店鋪沒關(guān):七十一便利店。成都小吃。大鯊魚火鍋城。她想,有一天一定要和小胡來吃一次真正的四川火鍋。一定比自家的麻辣燙好吃得多。至于誰請誰——她沒想過。一想起小胡,好像就想不到這些世俗的事情上去,整個人虛飄飄地,像踏在云彩里,做著夢。
バ》降妥磐罰好像也在出神的樣子,只是身體略微向她傾斜,肩膀的溫度一波波傳來。這么熱,她禁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就這一眼給自己闖了禍:小方突然間抓住她的手。她嚇一跳,烙鐵燙了一樣甩開:姐姐看到了!
セ耙懷隹誥橢道不對。難道姐姐看不到他就可以拉她的手?
ナ置凰Φ簦小方受到鼓勵,更緊地攥著她的手,滿臉迫切地堆笑,只是一時不敢說話。她又氣又急,這才醒悟到坐在最邊上原來是作繭自縛:你放開!再不放開我生氣了!她的聲音很低。車廂里鴉雀無聲,只幾個睡著的人靜靜的呼吸聲。
バ》椒趴了。被他捏過的右手還又熱又濕,不過很快就涼下來。她把手縮回來擱在一邊。剛才想必他也很慌張,否則不會黏糊糊的都是汗。一陣氣苦,她幾乎要哭出來:他怎么敢?怎么敢?兩張電影票就以為我是他的人了,賣麻辣燙的姑娘就這么不值錢?
ヒ蛘獬『詘道鐨⌒〉牟斗他們之間氣氛有點僵。姐姐一直閉著眼,也不知道到底聽見了多少——多半在裝睡??斓揭魳穼W(xué)院了,小方要提前下車:我住在北沙灘,先走了啊。姐姐這時又突然驚醒過來,連忙讓座:再見再見,明兒見。
ニ呆著臉,裝沒看見。小方下車了,卻正好在她那邊的窗戶下招手。她躲不過去,只見他一張反光的胖臉在路燈下笑嘻嘻:小玉,明兒見!她似笑非笑地,沒什么表情。說實話也不怎么真惱,只是剛才那手的不潔感還在,回去要好好洗。剛看過大片的好心情一散而空,她瞬間又跌回現(xiàn)實之中:和剛才的高科技、崇高愛情、偉大犧牲沒一點兒相干的,又落回到同一條街上互相調(diào)笑的現(xiàn)實本身。
ゾ過灌餅店時門果然關(guān)著?;亓私趾竺娴男∥荩憬阋宦窙]開口,進門時突然說:這個小方,挺喜歡你的。
ニ沒吭聲。
パ就罰和你說話呢。
ナ裁矗
ソ裉炷閎ゲ匏的時候,小方都和我說了。他說,這半個月他回了趟溫州,又找了點發(fā)財?shù)拈T路,以后日子會越過越好的。他還準備在北京買房子了,就買他們溫州老鄉(xiāng)的二手房,有個女的叫什么菊姐的,要回溫州生孩子,不炒房了,愿意積點德便宜轉(zhuǎn)給他。就在南二環(huán),方莊那邊。地理位置還相當不錯。
ニ和你無緣無故說這些干嗎?
ド笛就貳=憬氵一口。你真傻假傻?
ズ枚碩寺釵腋曬?
ヂ钅閎斃難?。千好拖柮都不瓤壔套房奏]翟冢人家小方說得多明白。
バ∮裥睦錮湫σ簧。原來在這里等著她啊。怪不得敢拉手呢,這個小個子溫州佬早就布好了陣設(shè)下了局,知道姐姐已成了他陣營的人,就等著她往套里鉆。
ツ惚鴆凰禱?。姐姐看瞬粦?yīng)聲,過了一會又說。丫頭我也是一直慣著你,把你慣得越來越?jīng)]有王法。你一直以來和小方阿杜鬧著玩,還有那個什么小胡,你以為我沒看在眼里?老大不小了,過完年都二十三,虛歲都二十四了。媽前兩天還打電話說,趕緊地給你找個合適的。不能跟我一樣,嫁了個禽獸不如的,夫妻一場還不如坐臺當小姐,沒準還能遇到個把真心人。說話間姐姐哽咽起來,像演講水到渠成,自個感動了自個兒。
ツ閌悄悖我是我。小玉靜了半日,說。我不跟你學(xué),落不著和你一樣。你別管我。
ノ冶鴯埽康媽不在北京,我就得對你負責。阿杜好久都沒來找你了,聽說老家有人給介紹了汕頭姑娘。你別以為姐姐啥都不聞不問,心里明著呢。這種看上去敦厚的都靠不住,別看小方油頭滑腦的,倒還有幾分真心。
グ⒍龐卸韻罅??小玉许久没桃娺@個名字,有點兒恍如隔世。怪不得他回了一趟老家,好久都不來這邊了。彼此沒把紙捅破,他心里也該明白,自己的心不在他身上。她雖不怪他,難免還是有點震驚。
ッ幌氳槳??姐姐看瞬豁斪炝耍悬c得意。你還以為全天下的男人都喜歡你,等著你。告訴你,女人最經(jīng)不起老,一晃蕩二晃蕩地就老了。當時喜歡我的也多著呢,你看我今天。
ニ不想看,可仍然忍不住看了一眼。在客廳昏暗的燈光里姐姐果然已經(jīng)有魚尾紋了,才剛?cè)鲱^。按姐姐的話說,都是讓麻辣燙的熱氣熏的。
ツ慊辜塹冒窒賂諍舐韜臀頤撬檔?。湃艘惠呑邮裁炊疾粓D,就圖嫁個好男人。別人管不上咱,咱也得為自己盤算。
ザ際裁茨甏了,就不興自己奮斗了?
ズ牽丫頭挺有志氣。你倒是和我比劃比劃,怎么個奮斗法?就靠那麻辣燙攤兒?仨瓜倆棗不夠咱姐倆糊口的,在北京也就勉強夠混個溫飽。
ツ俏胰ザ烈勾??汲扇烁呖?,弄張本科文憑。
ビ矗心氣夠高的???不過姐告訴你,現(xiàn)如今多少正經(jīng)大學(xué)生且找不到工作呢,你看住唐家?guī)X的那些,賺的沒準還不如咱們這麻辣燙攤多。
ツ悄愀我點錢,我開服裝店去。
ノ夷睦吹那?你不知道賺來的錢都給房東了?你不知道我們這攤位租金多高?服裝店。服裝店就能發(fā)家啦?你懂時裝還穿這么土氣?
プ蟛懷捎乙膊懷桑那你到底要我怎么著?小玉也惱了,就有點口不擇言:看了場電影,就把我賣給那姓方的啦?他給了你多少好處費?
パ了你幾年,你就這么對我。姐姐眼圈立馬就紅了。你個白眼狼,為你好你還不知道。
バ∮裰崔值夭豢纖禱啊G繳系鬧擁蔚未鶇穡她抬頭看著表盤。十二點了。這場觸及靈魂的談話到底還要進行多久?幸好來來去去都還是在說阿杜小方,沒提小胡。姐姐像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穿了,那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心事?她其實有點怯。
ズ迷誚憬憔褪遣惶嵴主兒:還在為阿杜的事姐姐沒早點和你說生氣?
フ舛寄母哪啊。小玉的思緒蕩秋千一樣蕩到很遠的地方去。阿杜是誰?她撲哧一聲笑起來:這人我不認識。心里還有句話沒說出口:我只認識小胡。
ソ憬悴幻骶屠錚也跟著笑了:不認識好。就當沒認識。
サ詼天姐倆起床,還是和前一天一樣親熱,像前一晚什么都沒發(fā)生過。早餐是老三樣:茶雞蛋,咸菜,小米棒子粥。她兩下呼嚕吃完,姐姐把碗筷一收。倆人出門走五分鐘就到麻辣燙攤子。先把槽車推出來,前一天用清水洗過了,北京春天風干物燥,現(xiàn)在差不多也全干了。把槽下面的出水孔擋住,就開始往里面倒水,下底料。姐姐干了幾年這個,早就成精成怪了:該放多少水,多少料,一放一準,味道定是不咸不淡。她聽過好多客人說她們家的麻辣燙是遠近這么多家里最好吃的,尤其是木耳特別入味。這肯定是真心話——她們一賣麻辣燙的,別人也犯不著上趕著恭維。相比起來她就游手好閑得多,每天只是在一邊洗洗菜,擇擇菜,串串簽子。偶爾悶得發(fā)慌了才陪姐姐買趟菜,反正也不遠,就在店斜對面的安翔里早市。大白菜最便宜,一般八毛到一塊五一斤。生菜貴得多,應(yīng)季的夏天也要兩塊五。茼蒿價格適中,愛吃的人也還算多,大概一塊五到兩塊。她還跟著姐姐去進過魚丸蝦丸牛肉丸,進這種貨比較簡單,認準了一家就老去,用不著現(xiàn)場挑揀,就是貨太沉。姐姐總把一大袋子各種肉丸肉棒掄到三輪車里,讓她也上車,連人帶貨一起馱回去。買肉丸子的地方不在早市,在遠一點的海鮮市場,她不愛去,說嫌味道太腥。另一個原因是不愿意讓姐姐把自己連貨一起馱回來——兩姐妹吵架歸吵架,情分畢竟還是在的。姐姐從小把自己帶大,比爹媽都親。
ニ也問過姐姐:為啥不干別的,非賣麻辣燙?姐姐說,這個能賺錢。本小利大,音樂學(xué)院女生多,愛吃麻辣燙的也多。她問那為什么非要在音樂學(xué)院附近?姐姐說:老舅就在亞運村附近的工地,離這近。其實小玉知道爸爸沒下崗那陣,姐姐小時候?qū)W過揚琴。中國音樂學(xué)院就是姐姐心目中的圣殿,這輩子沒指望進去讀書了,就在附近賣賣麻辣燙也是好的。想到這個她就打心眼可憐姐姐,可是這話不能說,說了姐姐該多傷心。
ゾ諾悴壞叫『過來了。這陣子他過來比他妹多。
プ蛺斕牡纈昂每綽穡那個阿凡達?他摸著頭,看上去說不出的憨。
ズ每矗特別好看。
プ蛺煳衣艫絞一點半。他忽然說。她一聽就明白了:他在說她怎么回這么晚。經(jīng)過昨天,一夜間她膽子好像也變大了,明知故問:干嗎賣那么晚?
ヒ膊皇槍室獾模老也有人來買餅。他又摸摸頭,傻傻地笑了。還想等你回來,問電影好看不。
ザ嗦艏父霰能多掙多少錢?你看你眼睛都熬紅了。她口里埋怨著,心里卻一陣暖融,像喝了姜汁紅糖水。女孩子就是這樣,一旦給了點好臉,就蹬鼻子上臉,輕車熟路,這本能沒人教也會。她忽然確定他也有點喜歡她了,否則怎么昨天約定成空,惆悵的不止她一個?
ス然他悶了半天說:小玉,什么時候我們一起去鳥巢吧。你不說還好,一說來北京都幾個月了,還沒看過鳥巢,不該。
ズ茫叫上你妹和你媽?
ゲ揮昧耍她們昨晚都去逛了。
ピ來昨天做餅做到十一點半的那個人只有他一個。這樣她就更確定了:他是在等她。不光為了問電影好不好看,還有更多別的。
ソ憬鬩踩ス的。就我沒去過。
ツ薔馱哿┤ァ
バ∮窳喜壞叫『說話這么直接,也不是沒和男生開過玩笑,偏是對著他不行?!t著臉笑著說,那就今天吧。今天晚上。
ズ謾>徒褳懟K臉也紅了。
セ故遣畈歡嗟奈逶碌奶炱,心境卻和昨晚大不同了。小玉下午早早就回家換了衣服,才十幾度的天氣,她就迫不及待地穿了一身白連衣裙。
ピ倩氐降昀锝憬憒缶小怪:成精成怪了,不怕感冒?快加上件外套!
バ∮癲淮穡只無聲地對盛麻辣燙的不銹鋼槽身倒映出來的身影微笑。她去灌餅店找小胡時正好碰見小方往這邊走,老遠就酸溜溜說:穿這么漂亮,倒像新娘子。昨天怎么不穿裙子?
ニ那天實在是高興,連調(diào)侃也照單全收:你管不著!
ゾ駝餉匆宦繁嫩Q著走到灌餅店,一進門卻找不到小胡:只有胡媽媽和小娟,一個在爐子后面攤餅,一個在外面收錢,兼管麻利地把攤好的餅放進火爐里烤三十秒,再把烤好的灌餅?zāi)贸鰜韸A生菜。
ツ愀縋兀
ジ綹繾蟯砭透忻傲耍說中午回家補一覺,現(xiàn)在還沒過來,應(yīng)該是還沒起來吧。
ニ生病了上午怎么不說?她居然也沒看出來。約的是七點半,現(xiàn)在已經(jīng)七點二十了。麻辣燙隔壁小菜場的新聞聯(lián)播已經(jīng)播了好一陣。
バ【昕此發(fā)呆,有點不落忍:我給哥打個電話,問他好點了沒。
ニ說:不要。就讓他休息吧。
ニ低晁就走了出去。自覺背影很美,在光線昏暗的灌餅店里像一朵搖曳生姿的白蓮花。走出去的那一瞬她遺憾地想:真可惜小胡見不到這白蓮花了。還沒想完就被人拍住了肩。她轉(zhuǎn)臉一看:
フ是小胡。
ナ欠⒏呱盞剿氖度,臉都燒紅燒燙了的他。
ゲ虐胩觳患,整個人就彷佛燒瘦了一圈,然而眼睛還是亮的,一看見她,就展開一個很大的笑。那笑容亮堂堂地照著她的臉還有心。
ツ翹焱砩纖們不止去了鳥巢,也去了很多別的地方。兩個人一直肩并肩地走著,距離越來越近,一撞上就趕緊分開。夜風漸涼,她穿著單裙,情不自禁用手攏住了肩。電視里這種時候,男主角就該伸手把女主角的肩膀摟住了吧。然而他離她這么近,發(fā)燒的體溫都可以透過肩膀傳過來,卻死活不伸手。
ニ莫名有點焦躁,問:你還在發(fā)燒?
ニ笑著說:好多了,出來逛鳥巢就算是休息了。
チ餃碩嫉屯紛唄貳U獯溫值剿沒話找話了:鳥巢和電視上看上去的有點不一樣,沒想到離水立方這么近。
ニ卻不爭氣地整個人開始簌簌發(fā)抖:是,是啊。
コ俁廴縊這才意識到什么,連忙把外套脫下來:穿我的衣服吧,別感冒了。
バ∮窕琶ν仆眩雖然外套里的體溫著實打動了她,可怎么能奪一個病人的衣服?到現(xiàn)在她才后悔沒聽姐姐的勸。他卻不由分說,一定要套在她身上:我比你壯。
チ礁鋈碩莢謨昧φ跬眩手難免碰在了一起。外套很暖,比外套更暖的卻是他的手。也許是冷糊涂了,她冰涼的手一下子抓住了那雙有力而滾燙的大手:和你說過我不要!
ツ侵皇植抖了一下,就好像觸了電。過了好一會才慢慢鎮(zhèn)定下來,輕而厚軟地反過來握住那只小手,動作異常小心,像是怕捏碎了什么似的。靜了好一會,另一只冰涼的小手又怯生生伸出來,去在虛空里找另一只大手。
ニ找到了。
チ街皇值鬧魅嗣娑悅嫻惱咀擰S殖聊地過了好一會,小手的主人的腳踮起來。
ニ說賣麻辣燙的姑娘和賣灌餅的男孩就不會吻了?在五月北京冰涼而漸漸潮濕起來的夜色里,他們笨拙而甜蜜地吻著,一心一意地,在巨大的幸福中顫栗著,每一次都像通了電。他的燒度不知不覺地退了下去,她的面孔卻開始滾燙起來。
ニ輕輕地捧著她的面龐,如同捧著什么珍貴的瓷器。好比一下子從野丫頭變成了大姑娘,她不勝嬌羞地低下頭,說:我以前沒這樣過。她指的是吻,也指的是喜歡。她指望他也告訴她:你也是我的第一個。
ニ卻不答話。她心一下子涼了:這樣的良辰美景,兩情相悅,怎么不說話?
ズ了無限怨懟,卻聽見他說:你真好。
ニ重又高興起來:我好什么?
ナ裁炊己謾N易雒我裁幌氳焦你會喜歡我。
ニ真想說:我從第一眼看到你就開始喜歡你了,喜歡你好像已經(jīng)半輩子了。然而她什么都說不出口,只是問:你呢?你……喜歡我嗎?
ハ不丁
ナ裁詞焙蚩始的?
ノ乙膊恢道。
ニ不滿意這回答。怎么會連什么時候開始喜歡一個人的也不知道?
ノ業(yè)諞淮慰吹僥憔圖親∧懔?。你和丙R娜瞬惶一樣。
フ庋她又重新被巨大的狂喜充滿了:就是這樣的一個人,說話永遠慢一拍。他明明會說話,而且說得這么好聽,為什么不早說?
ニ們倆像連體雙生子一樣慢慢地走回店里去。才一千米的距離,恨不得走上一生一世。已經(jīng)十點半了,鳥巢和水立方的燈早關(guān)了,他們卻還在路上。
2 安翔路
最近安翔路上新聞不斷。頭號新聞卻不是小玉和小胡好上了,而是路對過不到五十米處,縱向開辟了一條安翔路食街,號稱“蘭州正宗”的牛肉拉面,自稱“美食奇葩”的沙縣小吃,宣傳“不怕上當、上當一回”的山西罐罐面,號稱“天下第一粉”的重慶酸辣粉,林林總總,南北小吃應(yīng)有盡有,把原本橫街上的食肆生意差不多搶走了一半。
ザ號新聞則是安翔路便利店,也就是麻辣燙鋪子所在的小型市場可能要拆遷。這傳聞其實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安翔路便利店開張總共也沒有幾個月,一直在合法建筑和違建之間的灰色地帶徘徊,當初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起議要蓋的。麻辣燙店以前是自立門戶的一家小窄店,街道辦說拆就拆,整個搬到隔壁新建好的安翔路便利店里,立刻成了這小市場里生意最好的頭一戶。不料沒安生幾個月,又說要拆。
ト绱伺畔呂矗第三吸引眼球的新聞,才到小玉的緋聞。正好趕上多事之春,新聞效應(yīng)大打折扣,小玉還暗自遺憾了一下。
ト氖僑绱耍小方和阿杜仍然表現(xiàn)出了應(yīng)有的立場:當了一兩年情敵,兩人居然一夜間就同仇敵愾。小玉和小胡當眾牽手走在安翔路上那天,小方拐彎就去了阿杜的店。當晚就看見他們勾肩搭背地走在一起,去了新開的安翔路食街喝酒,就坐在最外邊“專業(yè)麻辣燙”的路邊桌上,兩人你替我斟,我替你倒,喝空了四五瓶啤酒。
バ∮竦筆閉坐在灌餅店里和小娟嘮嗑,轉(zhuǎn)頭覷見小方阿杜時,咦了一聲。
ピ趺戳??小喝绯傦?,什么都沒看見。小娟往那邊看了眼,也不知所以。
バ∮窳⒖袒亓送罰對攤餅架后的小胡一笑:沒什么,那食街生意怎么那么好?
バ【晁擔何乙蠶朧允閱潛叩吶H飫面,小玉姐你想吃不?
ゲ懷?。我就是迫巳硕纪沁吪埽绣X撿?
バ『憨憨地繼續(xù)干活:人家生意好也羨慕不來。
バ【曖炙擔航悖你看食街里也有一家麻辣燙呢。
ナ鍬穡啃∮袼怠:貿(mào)圓唬
ッ懷怨??隙ú蝗缃慵业?。
セ疤餼駝庋岔開了。小玉卻仍然忍不住往那邊望了好幾眼。小方正在給阿杜倒酒,阿杜低著頭,隔了五十米,又是夜色里,她看不清楚兩人的表情。不論怎樣他們也是喜歡了她好久的;她有點惆悵。再回頭看一眼正低頭攤餅滿身大汗的小胡,心里又說不出地溫存:她覺得值。
ニ愛他的同時他也愛她,事情就有這樣子巧。小玉心想:這樣的事情也許也是極平常的事,可是阿杜和小方就沒有這樣的幸運。想到這里她更覺得小胡難得——抬臉看他,他還站在那里,攤完一個餅再攤一個,排隊等待的客人多起來,小娟霍地站起身:后面的,要辣還是不要辣?加幾片生菜?
バ∮褳著他們,像望著自家人。已經(jīng)五月底了,開著一盞昏暗黃燈的小屋里漸漸熱起來。坐在這里也礙他們的事,她無聲無息地走開了。還以為她出門時他會注意到她,結(jié)果她一直走到自家店里,也沒聽見動靜。再回頭看一眼,小方和阿杜還在沉沉的夜色里干杯,聊天,好像還在大聲說笑著什么。姐姐正和旁邊賣菜的大姐聊天。所有人都沒注意到她站在店門口,向著黑暗的馬路,發(fā)了好一會呆。
バ『來找小玉的頻率明顯比過去多了,一天到晚,總會借故過來個一兩次,呆不了多久又匆匆回去照顧店里的生意。小玉卻不再那么愛過去灌餅店了。過去干什么呢?說不了幾句話,他們就又得開始忙起來。老胡灌餅似乎是整個安翔路上唯一沒有被食街影響的小吃店,甚至隨著夏天的到來,人們胃口越來越小,生意卻有越來越好的趨勢:如此來看,老胡灌餅算是經(jīng)受住了市場的新風險和考驗。但壞處卻是小胡更忙了,有的時候一整天最多能過來五分鐘,就聽到小娟在那邊揚聲喊:
ジ紓∮鋅腿耍
ビ氪送時麻辣燙店的生意卻顯而易見地清淡下來。姐姐愁得連進貨的干勁都小了,以往每次去進貨,花了多少錢,她總要樂觀地乘以一個數(shù):至少能賺翻番!一串魚豆腐平均算下來才不到三毛,在辣子花椒水里浸浸,就是六毛錢。青菜寬粉什么的利就更高了??涩F(xiàn)在一整天都賣不掉一鍋子菜,串好沒下鍋的串兒放在一邊,青菜很快就在干燥的初夏天氣里蔫巴了,丸子則枯干生硬。姐姐說:再這樣下去,撐不到便利店拆遷咱就得搬。
バ∮袼擔好徽餉叢惆桑我看每天也能收一百多塊。
ソ憬闥擔何業(yè)墓媚棠蹋一百多連房租都不夠交的!
ヒ殘硎巧意不好的憂愁充斥了姐姐的頭腦,姐姐居然對她和小胡在一起這件事不置一詞。這難得的寬容卻讓小玉自己愧悔起來:危急關(guān)頭只顧自己談戀愛算什么?
ネ芬淮危她居然對生意主動熱情起來:就不信“那邊”有這么好吃,我一會就去吃吃看。——她們都管食街那家麻辣燙叫“那邊”。
ツ憔褪遣觶∽約掖還不夠你吃的,非“那邊”的才新鮮?
ニ又委屈又氣:你知道我不是饞。
チ澆忝謎拌嘴,有人來了趕緊雙雙起身,拿盤子的拿盤子,問話的問話:要下什么青菜么?粉絲好吃,要不要來一把?
バ∮癯躍地發(fā)現(xiàn)姐姐現(xiàn)在也開始會對客人笑了。以往生意好的時候她總不耐煩地皺著眉:好的好的知道了!那不耐煩里面有三分是真煩,真累,七分倒是生意忙不過來的歡喜。正因為此,現(xiàn)在姐姐的笑眉眼卻讓她看了有幾分心酸。
ノ綰蟮納意最淡,姐姐一個人也照顧得過來,她便悄沒聲地去了“那邊”?!澳沁叀辈⒉蝗缫庀胫泻贸裕冫}寡油的,水似乎也不怎么滾,可生意為什么卻比她家的好?她站在那里,正舉著串疑惑,小娟卻來了:姐你怎么在這兒?我剛吃完拉面,味道真不錯。
ァ澳潛摺鋇哪欣習(xí)逡踩銑鏊來:呵呵,妹子過來考察呢。怎么樣,味道比你家好吧?
ニ沒料到這么快被認出來,一下子臉漲得通紅,轉(zhuǎn)身就走??蓺庑【昴且簧ぷ雍暗勉?,本來“那邊”人多,那老板沒注意她是誰,這么一嚷就全暴露了?;厝ズ髤s不能告訴姐姐自己在“那邊”受了氣,坐一邊發(fā)了半晌呆,門口卻還是一個人也沒有。來來往往的客人,她總以為都是過去“那邊”吃麻辣燙的,好半天終于憋出一句:又不好吃,那些人難道沒生舌頭?
ソ憬鬩惶就明白了:讓你別去,非去。
ニ很委屈:我就是不明白,以前那么多回頭客,怎么說變就變了?
フ饈郎系氖濾擋蛔?。姐介憦T┨轂糾匆丫著急得滿嘴起泡,這時倒平靜下來:老天爺給我們這碗飯吃,吃得著吃不著,都不由我們說了算。全天下又不是只有音樂學(xué)院這地界,此地不留奶,自有留奶處。
ナ裁囪劍∷撲哧一聲笑了。姐你說話怎么這么難聽?
ツ惚鸚Γ晚上你沒看《蝸居》?里邊郭海藻說的。那海藻呀也真是,動不動就跳槽?,F(xiàn)在世道不好,大學(xué)生也不一定找得著工作,保不齊還得當二奶呢,咱就更別提了,命!
ゲ恍旁劬突畈懷隼戳恕
ソ惚糾匆膊恍擰?剎恍龐幟茉趺窗歟孔蚨一天才賣了八十多。這樣下去撐不了兩天學(xué)校又該放暑假了,更慘——真是時候想退路了。
バ∮袼擔閡走你走,我不走。
ツ悴蛔擼拷憬愀尚α艘簧。好吧我陪你將麻辣燙進行到底,可到時候這兒真拆了呢,咱們上大街練攤?cè)ツ??別忘了這兒離鳥巢近,街道讓城管也不讓。
ツ翹焱砩閑∮衩蝗ス啾店,小胡也沒過來。姐姐坐在槽子后面打毛線,一整晚才來了寥寥幾撥女生,都是熟客了,來了會自己取盤子,自己撈槽里的串。也有想往里加新串的,姐姐一看就著急:槽里還有煮好的呢!你沒看見?
ト氖僑绱斯芾砑嘍劍到了十二點收攤時,槽里面剩下的串還有四十幾串。有些都是早晨下的了,一整天在辣水里翻滾浮沉,早辨認不出顏色形狀。姐姐一邊撈一邊喃喃地說:明兒不能下這么多了。明早每種最多只能下五串。
ソ裨緱恐窒鋁思復(fù)?她問。
ヒ簿土串。姐姐苦笑道。
ソ裉熳芄猜裊碩嗌伲
ヒ簿禿妥蛺觳畈煥氚桑小八十。
ピ趺椿嵴餉瓷伲
ツ鬩慘徽天看著呢,人就這么少,你問我我問誰去?
ソ憬闥有的笑臉好像都給了客人,一對著她就翻臉,和前兩月一起去看阿凡達時像是變了個人。小玉脾氣再沖也不敢惹這時的她,只能陪笑:說不定也就新鮮一陣子,我是說“那邊”。人都貪新鮮,久了就知道好壞了。
サ愿吧。姐姐說。
ツ閾著,我來刷槽。
ヌ陽從西邊出來了?
ヒ鄖吧意好的時候,小玉最不愛干的就是夜里刷槽。這活累人,還瑣碎。先得把槽里剩下的湯汁全倒進潲水桶里,再往槽里倒清水,擠洗潔精。賣了一整天的麻辣燙,槽底的雜碎不少,有的形貌還挺惡心。她嫌油污大,味道也不好,總說:這活干多了,我就不愛吃麻辣燙了!姐姐常笑她饞還有理了,卻也不說什么,自己默默地洗刷,讓小玉在一旁翻雜志。這時節(jié)生意差了,眼看著姐姐的精神頭差下去,她反倒時時都呆在店里幫忙,添串刷槽。姐姐說:玉兒好像一下子就懂事了。
ザ宰判『她的耐性卻一天天差起來。小胡偶爾來看她,除了陪著她,讓她沖自己發(fā)發(fā)脾氣,也幫不上什么忙。她還總冷嘲熱諷:快回去吧,你家生意好,你妹和你媽忙不過來。
バ『再是木頭也聽得出來她話里拈酸,卻只干著急:那你要我怎么辦?
ニ偏要多慪老實人幾句:我不要你陪。我們生意不好,別給你家?guī)Я嘶逇狻?/p>
ツ閼?zhàn)~檔氖裁椿??小耗樁紳q紅了。你知道我是替你急。
ニ也心軟了:我就是心情不好,別搭理我。
ヒ么,我夜里陪你去鳥巢邊轉(zhuǎn)轉(zhuǎn)?
バ『對她只有一招鮮:去鳥巢邊轉(zhuǎn)轉(zhuǎn)。不知道為什么,這招看似笨拙卻對她屢試不爽。似乎只要兩個人走在那鋼筋鐵骨的巨型建筑旁邊,她的心情就會好起來,從那些賣不掉的麻辣燙里整個地脫身而出,清清爽爽地成了個新人。她很珍惜這些時光,總是穿最好看的衣裳,用最矜持的步態(tài),挽著小胡的手。
ニ們?nèi)ミ^鳥巢附近的所有地方。水邊,玲瓏塔下方,水立方的四面,鳥巢從A到Z的所有入口。有時候夜里有足球賽,或者大型晚會,廣場上除了出來遛彎乘涼的居民和觀光客,還有趕來觀看盛會的觀眾。這些人一般穿得比居民更光鮮一點,常有帥哥美女云集。有一次小玉還看見一群漂亮極了的姑娘從安檢口一輛旅游大巴上下來,一路鶯聲燕語地走進了鳥巢里面。她追看了半天,才知道原來當天晚上有一個大型歌舞表演,那些女孩子都是總政歌舞團的演員。也有男演員,但她只顧著看美女,沒看帥哥。小胡看她發(fā)呆,就說:別看了,你比她們都好看。
バ∮裱凵窕故侵憊垂吹刈紛拍切┍秤埃耗憧茨歉讎的紅裙子!
ナ裁慈棺右裁荒閔砩系暮每礎(chǔ)P『說。
ニ收回目光,垂頭喪氣:哄我呢。
バ『說:趕明兒我們算完賬,我分到錢,就給你買條新裙子。紅的。
ツ忝且患胰嘶顧閼耍啃∮竦淖⒁飭σ幌倫泳凸去了。
ニ惆。怎么不算。娘一份,妹妹一份,我一份。娘那份寄回去給爹,妹妹的攢起來算嫁妝,我的不動,也存娘那,算是娶老婆的錢?;仡^我跟娘要兩百買裙子夠了吧?
ツ翹躒棺庸蘭頻蒙锨呢她想。但是小玉只是微笑著,不說話。
ピ諛癯脖呱纖倆好得就像一個人,但是回到各自的店里,雖然只隔不到十米,他們立刻又成了兩個不相干的個體。她總不好意思當著姐姐的面和他親熱,當著小娟和媽,他也總低頭垂目當一個只會攤餅的君子。只有隔三差五去鳥巢邊的夜晚,才算是他們的盛會。而且——總是小玉主動。
ヂ槔碧痰納意越不好,她和他在一起就越瘋。要他背自己,摟著自己,使勁地親,抱,把自己嵌在他寬厚的身體里,怎么親熱都嫌不夠。她要怎樣他就怎樣,很聽話。要他使勁,他卻總是輕輕地,怕自己笨手笨腳弄傷了她似的,無論怎樣都不合適,不熨貼。只有一件事情他是輕車熟路的:拉手。他的手又大又軟,又暖,又厚實,總把她的小手輕輕包在里面,斯斯文文地說話兒。她每當這時心里便忍不住遺憾:要是小方的話,估計就不會這么不解風情吧——每每這樣想她都心里一驚。怎么會無緣無故想起那個流氣的小方?
タ墑撬發(fā)現(xiàn)自己開始越來越懷念小方的粗野,小方的熱情,小方面對這個城市的自信和底氣來。關(guān)于小方的最深的了解,其實也不過就是那晚看完《阿凡達》,他把她擠在座位里面,拉她手。不過就是那么一次,她卻忘不掉。和小胡在一起的時候,心里就像懷了什么秘密似的滄海桑田。她想:小胡知不知道她是犧牲了多少人的喜歡才和他在一起的?他知不知道?
テ涫敵『即便是不知道也對她夠好的了。他發(fā)現(xiàn)小玉夜里幫姐姐洗槽是個力氣活,就每晚留到十二點以后,收拾完灌餅攤子再過來給她們洗槽。他不讓小玉和姐姐動一點兒手,好像只有這么做才能夠略微表現(xiàn)一點心意。小玉依舊坐在那里看她的雜志,姐姐則在一旁打毛衣,什么話都不說。很奇怪地——即使小胡這么明顯地表示了,姐姐回家后也從來不和小玉說什么。只有一次她問過小玉:小胡賣了幾年灌餅了?
プ苡興奈迥炅稅傘P∮袼?。来晤U欽獗咧前,還在北京別的地方賣過。
ド意怎么樣?
ゲ畈歡啵都挺好。
ツ竊芰碩嗌僨?
ニ說,總有五六萬了吧。
ノ辶萬?他家生意那么好,怎么會這么少?
ゴ蟛糠智都寄回鄉(xiāng)下了。還要給他妹攢嫁妝。
ム蕖
ソ憬憔臀使那么一次,后來也沒再提小胡。倒是小玉找了這么一個鄉(xiāng)下小子心虛,也不敢多說什么。夜里仍是和小胡出去,姐姐也不大管。只是夜里回來得晚了,會輕輕說她一句:明兒還得早起呢。小玉也不敢說什么,第二天便回來得早些。
フ饈苯諞丫是六月中旬了;今年的夏天來得遲,進了六月還有時候要穿長袖。一直說便利店要拆,后來卻又沒了聲息,而麻辣燙的生意卻又漸漸地好起來,果然應(yīng)了小玉說的:人都是貪新鮮。等新鮮勁過了,就又知道好歹了。姐姐似乎心情也好了些,小玉更是早早就和小胡說好:等荷花開的時候,他們兩家一起去一次圓明園。都來北京好幾年了,兩家卻沒一個人去過。自從說好了這個,她便天天留心電視,看什么時候新聞里說公園里過荷花節(jié)。圓明園年年都有荷花節(jié)的,她知道。
サ茸湃タ春苫ㄆ涫狄艙嫦裥∈焙蚺喂節(jié)。但商量來商量去,小胡的媽媽和妹妹老決定不了哪天放假,姐姐也總說:好不容易生意好了點,不能突然莫名其妙關(guān)門一天,怎么也得把前陣子的虧空賺回來才好。對姐姐而言,圓明園固然有其吸引力,可賺錢更是第一要務(wù)。
バ∮癖愫托『商量說:兩家都不肯關(guān)門,要不咱就自己去。小胡卻說他娘和妹妹也沒去過,說好要帶他們一起去看看的,要是她姐姐決定不了,要不就她和他家人先去。
ニ不依了:你媽和你妹都去了,我姐不能去?
ッ凰的憬悴蝗?。是你介牸s合胱錢,不肯放一天假。
ム蓿你家生意好 ,就不許人家賺錢?我姐也不是貪財?shù)娜?,還不是前陣子虧得太多,連房租錢都賺不回來?
セ褂幸瘓浠靶∮衩凰黨隹冢但臉色明明白白表露出來:你這人怎么這么不體諒人?
バ『本來是脾氣很好的,不知道為什么那天卻動了氣:不和你說了,你不講理。說完轉(zhuǎn)身就走。
バ∮衿不過,在后面追著喊了句:嫌我不講理,你找講理的去!
トピ裁髟氨糾匆膊皇鞘裁戳瞬壞玫拇笫攏這樣一吵,卻反倒成了個原則問題,變成兩個人互相委屈埋怨的由頭。小胡生了氣,果真好幾天都不去找她。小玉每天悶頭賣串,還暗自哭了一場。這時候已經(jīng)是七月初了,一天突然聽到電視里說,北海和頤和園的荷花已經(jīng)開了,圓明園喜迎第十五屆荷花節(jié)。
バ∮穹淺7淺5叵肴?。凳羌词故亲约夯匦霓D(zhuǎn)意,愿意和小胡家人一塊去,好像也不成┝恕—有一天她終于忍不住了,走過去找小胡,卻只見人去店關(guān)。她腦子里一下子血往上涌:他們一定是全家都去看荷花了。一定是。
ツ翹焓侵形紓安翔路上車水馬龍。不遠處的盤古七星酒店仍然靜靜地反射著耀眼的光,小玉一個人孤零零站在灌餅店門口掉了淚:他以為他是誰?他真以為我小玉離了他就活不下去了?這么不解風情的一個人,脾氣還這么犟。
チ硪瘓浠霸謁心里面一閃而過:這么犟。還這么窮。但是這念頭是她對自己都不忍心承認的:小胡雖然窮,可是她是真的愛他?。】墒撬降字恢?,在不在意?
ヒ院笤僖膊恢鞫來找他了。一拍兩散就是。
ニ在灌餅店前的樹蔭下哭了一會,覺得沒有意思,就默默走回家去。才幾米路,卻不料正好遇到去食街吃中飯的小方:是小玉啊,吃了嗎?
バ∮褚蠆趴薰,便垂著眼:還沒呢。
バ》蕉嗝淳明的一個人,看她眼睛紅腫,又看看店門緊閉的灌餅店,便猜了七八分,卻不說明,只說:沒吃哥請你吃吧。
ニ想說:我不餓。又想說:我不差吃飯的錢??墒枪硎股癫畹兀挸隹趨s成了:吃什么呀?
ヒ凰布湫∮裼殖閃稅蠶杪飛系穆槔碧濤魘,頭一號草根明星。她眼皮子略有些紅,小方看過去卻分外有凄婉的風情,眼睛早看直了:只要你想,吃什么都行!看她不說話,他又補上一句:要不我?guī)闳コ钥救猓咳毡玖侠??越南菜?西餐?/p>
コ允裁炊夾校反正都沒吃過。小玉揚起臉:隨便。
プ詈蠡故嵌了,打車去北辰那邊吃日本料理的自助。98元一位呢!小玉從沒想過日本人吃的飯這么貴,又這么古怪。店里面裝修精致不說,精致到幾乎讓她覺得自己穿的舊連衣裙局促的地步;上來的食物卻吝嗇,好大一個盤子里只放著孤零零幾片生魚肉,擱在三四張綠葉子上,旁邊還擱了紅的姜,綠的芥末??吹购每?,卻不知怎么下嘴。
バ》剿擔赫饈巧魚片,三文魚!他故作熟練地往她碟子里倒一點日本醬油,又夾了一筷子芥末,搗碎融化在醬油里:你拿三文魚蘸這個吃,是人間美味。
ツ憔常吃日本飯?她吃了一口芥末,一股沖勁直沖腦門,眼淚立時就下來了。她不好意思地用紙巾擦了擦。
ゲ皇僑氈痙埂K笑起來:叫日本料理。簡稱日料。
ソ酉呂吹囊桓魴∈彼忙著不停點餐,又不斷介紹各種新名詞:鹽烤多春魚,味噌湯,日式冷豆腐,壽司,手卷。
ナ偎駒來就是飯團啊。上來以后她說。想起來了,我們哈爾濱城里也有日本館子。街邊還有賣卷飯團的。
ツ忝悄歉澩竦姆雇牛和這壽司可不能比。你吃吃這海苔多脆!
ズLΓ
ゾ褪欽饌餉嫻畝西,叫海苔。包在熱飯外邊,海苔還那么脆,這館子多地道!
ニ吃了一口:這不就是紫菜嗎?
バ》獎愫嗆塹匭Γ漢妥喜擻械愣接近,但不是一回事。好吃嗎?
ズ貿(mào)?。藵M口塞了壽司,說話有點兒嗚嗚地。這醬是叫芥末吧?真辣!
ツ惆吃,以后我常帶你來。
フ飧霾揮昧?。小玉慌忙咽下膹娭o偎荊何頤豢鍘=裉焓搶外。
ブ前那么生氣,回家以后卻只覺得內(nèi)疚。路過的時候她還專門多看了一眼灌餅店,門還沒開。她想:他只不過帶著家里人去逛圓明園,自己卻和別的男人去吃了日本料理——簡稱日料。滿心氣惱一下子全被隱秘的內(nèi)疚沖淡了,她站在那里,呆呆地看著那門。
ソ憬憧醇她了:你中午上哪去了?
バ∮窕琶τΦ潰何胰ヂ蚨西了。
ヂ蚴裁戳耍
ニ一下子現(xiàn)編不出來:去北辰那邊看衣服了。也不知道姐姐看到和她一起回來的小方?jīng)]有,補一句:沒看上合適的。
ツ閼庋就罰我在這忙死忙活,你倒好,大中午的去逛商場。姐姐埋怨了句。
ビ腥死湊夜我嗎?她突然問。
ッ揮小
バ∮竦妥磐方了店里。她已經(jīng)不生小胡的氣了,現(xiàn)在她只氣自己吃了人家的嘴短。
サ詼天她一大早就過去灌餅店查看,仍然沒開門。再過一天,仍然不在。她開始有點心慌:難不成不是一家人去圓明園,而是回老家了?他們倆每天見面,一旦分開,她發(fā)現(xiàn)她居然連小胡的手機號都沒有,兩個人談了那么久的戀愛,居然和幾十年前一樣原始,每天就只曉得人約黃昏后。她甚至都不知道他用不用手機。剛開始還是內(nèi)疚擔心,緊接著就是惱恨了:就這么不在意我?和我吵了那么一個不是架的架就丟開手?
ツ敲炊喔鐾砩系呢聳夭磨——小玉呆呆地想著:就好比做了一場夢。這人怎么說不見就不見了?也許她和他吵架當天他們就收拾打包回家了,是她不懂事逼走的他。她又生氣又傷心,一整晚翻來覆去地,沒睡著。在床上輾轉(zhuǎn)了一晚,第二天爬不起來。姐姐過來看她滿臉通紅,伸手一摸:你感冒了?
バ∮穹了個身,護住枕頭繼續(xù)睡。枕頭還有點潮:她哭了差不多半夜。幸好姐姐沒往下摸。
ソ憬闋吡艘院笏又繼續(xù)昏睡了一會。做了許多夢,夢里一時是小方又帶她去吃日本料理了,一時又去看阿凡達。小胡也出現(xiàn)了,卻看不清楚臉,只遠遠地站著。她想過去找他,卻被小方一把拉住了:不許去。小胡只抱著手看著,既不過來幫她,也不走開,看不出什么表情。
ニ卻尷尬之極,使勁一掙脫,就醒了。醒來以后很惆悵,也不知道自己在惆悵些什么,是惆悵他在夢里也不待見她呢,還是惆悵自己居然夢見了從來也沒有夢見過的小方?
ス了那一晚她好像是死了心。頭兩天還每天遠遠地去看幾眼灌餅店,看了兩天就不去了,在店里呆呆守著麻辣燙槽。小方又開始頻繁地過來了,這人怎么就這么有眼力見兒,知道什么時候該出現(xiàn),什么時候不該?
シ湊也是無聊,她和他說著家常話兒打發(fā)時間。表情盡量不流露出曾經(jīng)夢見過他的曖昧。
バ》降弊漚憬鬮剩菏裁詞焙蛟僨肽閎コ勻氈玖俠恚
ソ憬愎然問道:你們什么時候出去吃飯了?
ニ心里暗恨小方的顯擺,又不能不答:那天中午去北辰吃的。
セ顧等タ匆路呢,原來是去吃飯!吃的什么?姐姐笑道。
ソ憬汴用戀男σ艙興恨:日本料理。她故意說得很平淡,像是吃過多少次似的。姐姐果然一下子就不笑了:那個很貴吧?我都沒吃過。
ニ知道姐姐沒吃過。她這輩子也就開過那么一回葷。
ソ憬閿治市》劍鶴罱生意怎么樣?
バ》剿擔夯共淮砝?。猎路莸臓I業(yè)額比五月多了十五個百分點。
ザ嗔聳五個百分點她們也不知道到底多了多少,只是笑:生意好就好。
バ》接炙擔禾說前陣子麻辣燙生意差了,最近可好了吧?
ソ憬閾Φ潰漢瞇┝耍也比上個月多了百分┲……好幾的營業(yè)額吧!你以前說要買的房子呢,買了嗎?
タ熗?。姐姐还加H拍模
ニ倆總是很談得來。她以前聽著很煩。可是這一次不知道為什么,一字一句都聽在了耳內(nèi)。門口的楊樹上開始有知了在叫。夏天真的來了。
ゲ畈歡嗔礁魴瞧諍笮『才重新出現(xiàn)。
ナ竊縞習(xí)司諾闃擁難子。麻辣燙攤剛開門,小玉剛幫姐姐收拾好下完串,一回頭就見小胡站在便利店門口的樹蔭下笑著:我回來了。
ニ使勁地揉了一下眼睛。真是他。就這一個動作她才終于知道自己是多么渴望他回來,渴望到幾乎都不敢相信是真的。她的眼淚立刻就出來了。
ケ鸝薨。你別哭。小胡也慌了,他就這樣站在馬路牙子上和她相認,這樣哭哭啼啼的不引人圍觀也難。
バ∮窈孟穸家丫完全忘記這個人了,突然再看到他竟嚇了一跳。已經(jīng)翻過去的一頁重新翻回,放聲大哭的一多半原因倒因為是嚇著了,心咚咚咚地跳得極快。她淚眼模糊地望著他,也不知道該當高興還是生氣。
ニ想問你到底跑哪里去了?又想狠狠地罵他幾句??伤煅手?,什么都沒說出口,眼淚卻不爭氣地涌個沒完。她慌忙用手背去擦,卻怎么也擦不盡。實在是太窘了,她又羞又惱,索性背轉(zhuǎn)身子。只見姐姐坐在柜臺里,低著頭,就好像什么都沒看見。
ニ再愣愣地站了好一會,才知道走過去哄她:怎么了?怎么了?
ニ只是哭,不答。
ニ又問了幾次。終于福至心靈地,一把把她摟進懷里。
ニ試圖掙扎,沒掙開:放手,讓姐姐看到了!
ビ穸,你總算開口說話了!
ニ是你玉兒!連聲招呼都不打就走了,還好意思叫什么玉兒!她啐了一口,破涕為笑。他也笑了。
ツ愕降茲ツ睦锪??哭箿o艘殘夠了,她還是忍不住問。
ノ業(yè)病了。半夜來的電話,我們一大早就趕回去了。我沒你手機,在你樓下站了好一陣子,也不知道你到底住哪間屋,只好走了。
ニ聽了早心軟了,可仍然嘴硬:那你不知道留個口信?讓人帶個話,捎張紙條?到家了,不會寫封信?
ツ敲叢紓又是周末,四鄰沒人開張,誰帶信?
ニ也想起來灌餅店確實就是清晨開門的第一家,方不言語了,抿著嘴笑了一會,又不對了:那你不會留個紙條塞我店門口?分明就是心里沒我。
ノ業(yè)病了……他訥訥地。
ニ臉立刻紅了。原本是自己沒理,爹生病了是多大的事??!相比起來留個紙條算什么事?他說自己不講理,自己果然不講理。
ツ愕什么?。?/p>
ナ歉雋鱟櫻關(guān)鍵長在背上,睡覺永遠不能平躺著。我們把在北京攢的錢都帶回去了,剛好夠他去合肥的醫(yī)院做手術(shù)。還好是良性的。
ハ衷讜趺囪?
ズ枚嗔恕K悶一會又說:還是我錯了。我對不起你,讓你擔心了。
ケ糾疵髏饕丫好了的;他一說錯了,不知道為什么她眼淚嘩地一下,又下來了。
ツ翹焱砩纖們拉著手在安翔路上走,不知不覺又繞到了鳥巢后面。小玉就好像珍寶失而復(fù)得一樣緊緊地抓著他的手,溫厚綿軟,這是一雙曾經(jīng)攤過無數(shù)個雞蛋灌餅的手,也是一雙曾經(jīng)笨拙地給她擦過眼淚、撫摩過她面龐、緊緊地拉過她無數(shù)次的手。
ニ舉起那手在自己鼻子跟前小狗一樣使勁地嗅聞著:怎么都不香?
ツ腥說氖植懷艟禿昧耍還香?
ピ趺炊濟揮屑Φ骯啾的香?
ニ這才知道她作弄他:我又沒把手和灌餅攤一塊兒!
ニ一個人咯咯地樂,他也跟著笑。笑了一會兒又不笑了:玉兒。
ソ形易鍪裁??小玉还灾I嫠的手。
ビ穸,這次回去,我爹跟我說……
ニ凳裁??嗽诖謇锝o你說媳婦兒了?她心猛地提起來,手卻放下了。
ゲ皇恰2還也差不多。
ナ裁床畈歡??拈侂急死芜b
サ說,問我啥時候娶媳婦兒。他生這么一場病大難不死,想抱孫子了。
ニ的心本來已經(jīng)緊張得懸到了喉嚨口,一下子咯噔落了定:好你個胡滿軍,還會作弄人了!你是覺得我沒人要了吧,沒你不行?
ノ抑道你稀罕我。小胡呵呵地笑。
ノ蟻『蹦悖你也不能老糟踐這稀罕。你才多大,你爸就惦記著給你娶媳婦了?
ゲ恍×耍過完年都二十六了。我們村里好多和我一般大的,都結(jié)婚了。
ツ憔透他們說,北京城結(jié)婚都晚。都要有房有車了才結(jié)婚呢。
セ八黨隹謁也被自己嚇了一跳。自己什么時候也變得這么現(xiàn)實?天知道她并沒真這么想。
ス然小胡驀地沉默了。過了一會才說:非得在北京買房買車么?
ニ本來恨自己嘴快,他這么說反倒生氣了:你當我什么人呢?開句玩笑不成?
ノ沂撬嫡嫻模非得在北京買?咱縣城的房子行么?回頭買輛摩托車拉拉東西也成。
ニ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說真的,卻對他勾勒出來的幸福藍圖感覺一陣昏天黑地。
ピ詒本┳釹執(zhí)的建筑物面前,他就滿心想著老家縣城的破房子,摩托車?不行。她是見過世面了的,她連哈爾濱城都不愿意回去,跟他千里迢迢地下嫁績溪?久別重逢的喜悅一下子被一種巨大而無形的失望沖得七零八落,她望著他,在夜色里他看上去說不出的無辜,單純,只會傻傻地笑,穿一件看不出顏色來的舊汗衫。他手上并沒有灌餅的味道,汗衫上卻散發(fā)出濃烈的面粉和雞蛋腥氣,教人又心疼,又絕望。她眼睜睜看了半日,說:逗你玩呢。別當真。
ニ拉著他的手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放開了。
ネㄖ已經(jīng)發(fā)下來了,安翔路便利店確定要拆。
ド意好容易從最差時候的三四成,恢復(fù)到了原來的八九成,突然又說要拆店,姐姐忙得正興頭,還一直抱著僥幸心理:也許之前都是謠傳,不會真拆呢。僥幸半天,沒用,還得拆。
ゲ鵒宋頤僑ツ??撕团赃吥莻€賣菜的大姐結(jié)成了統(tǒng)一戰(zhàn)線,質(zhì)問過來通知的街道辦主任。
ゴ蟾縋闋艿酶我們條活路吧,啊?一年都搬三回了,怎么別人不搬,就我們搬個不停?欺負我們?nèi)??告訴你,逼急了女的也能當花木蘭!
ヂ舨舜蠼鬩艙呼:你說說,當時便利店要招商引資,我們才大老遠地把店開過來,沒開兩個月就拆?逗我們玩呢?
ザ疾穡都拆。街道辦主任是個五十來歲的胖大叔,見過多少大陣仗了,一次性遇到兩個花木蘭撒潑也不免慌張:麻辣燙攤子什么地方都可以擺嘛。便利店的建筑本來就是簡易建筑,沒檢驗過,打雷下雨多危險!
ノ也慌隆H美著死才好呢,總比這樣搬來搬去的強!大姐說。
ゲ桓個說法,我們也不走。姐姐說。
バ∮裨諞慌砸ё拋觳凰禱?。小方这阵子又草x趺蠢戳耍聽說他的店也要拆,不知道他有什么門路關(guān)系沒有。問過他一次,他說認得一個什么報社的記者,可以幫忙發(fā)個稿子呼吁一下。
バ∮癖閽詡蟻肓稅胩歟吭哧吭哧,寫了一篇介紹情況的說明,怯怯交給小方。
バ》嬌戳慫低好的,回頭就交給那記者。等了差不多一兩個星期,她問小方:有信兒了嗎?
バ》剿擔呵業(yè)茸虐傘U飫喔寮太多,報紙版面排不過來。
グ⒍乓丫搬走了。他的店搬得最早,但只搬店不拆店,原來的店址上開了一戶禮服定制店,靠街的櫥窗里放了很夸張的幾套晚禮服。這里離中國音樂學(xué)院近,學(xué)生時常有制作或租借演出服的需要。小玉有時候經(jīng)過那家禮服店,一走神,仿佛還能看見最初的阿杜,站在一大堆紫的紅的黃的抹胸禮服里對自己微笑。真要搬走了,她卻百般地不舍起來。更重要的是:走了以后就沒那么容易見小胡了。
ズ托『氣憤憤地說這事,他卻半天說不出意見來:真要拆也沒辦法。
ツ闥檔玫骨崆桑『崾不是拆你們灌餅店。
ニ們要拆灌餅店,我們就去別處開,一樣的。
ツ悄闥擔讓我們?nèi)ツ膬洪_?306醫(yī)院門口那個小巷?長空家屬院?小玉說的都是附近幾個居民區(qū):都打聽過了,沒空地兒。這兒租金還算公道,換別的地兒這生意未必能賺到錢。
ツ竊趺窗歟啃『也發(fā)愁了。
テ涫擋皇敲揮械胤嬌扇ィ關(guān)鍵是沒有近的地方可去。她要是搬走了,和他隔個五六站的還好,超過十站,二十站,或者干脆在另一個區(qū),那么他倆就算完了。他每天都賣不完的灌餅,哪有時間去找她?她也不能總游手好閑,天天沒事回來守著他。
フ獾閾乃既床荒芩黨隼礎(chǔ)K黨隼此就要看輕她了,拿準了她果真離不了他。
フ庋商量來商量去總沒有結(jié)果。眼看著拆遷的日期越來越近,有一天小玉拉上小胡一道和姐姐請假:今天晚上我和他早點兒出去,再看看附近有沒有合適的地方。
ソ憬忝瘓打彩看她一眼,算是默許了。最近生意出奇地好,可生意越好,姐姐心里越不痛快,就好像一棵搖錢樹平白無故就要生生被砍掉。
ニ們倆一起去了許多地方。牡丹園,健翔橋,健德門,家樂福,塔院小區(qū),北五環(huán)的紅星美凱龍。差不多看上去略微繁華點、人流量多點的地方都有了小吃攤,大多數(shù)還就是麻辣燙攤。有的地方一百米內(nèi)居然有三家麻辣燙,就好像是蒲公英遍地生根,四處開花結(jié)果;可獨獨她和姐姐的攤子找不著土壤落腳,她凄然想。小胡在黑暗里面屏息拉著她的手,大約也知道她不開心。
ド細鱸濾閼耍剛只夠把虧空補齊。小玉突然說。
ニ沒聽太明白,但也不好細問,只繼續(xù)握著她的手。
ヒ膊恢道和姐姐這些年的錢都攢到哪里去了。我不會過日子,怎么姐姐也這么不會過?
ニ不說話,光長了耳朵。
ツ憧純矗這么多車子,這么多來來往往的人,我們是不是里面最窮的兩個?
ニ說:不一定吧??偙裙さ啬切┤藦娦?,至少有自己的生意。
ニ短促地笑了一聲:你以為我們這些做小買賣的比農(nóng)民工強多少?人家還有錢寄回家里。說到這里突然不說了:想起他的錢也全都寄回家。
ニ無知無覺似地一直拉著她的手。兩個人垂頭喪氣地回家,都七月二十八號了,八月一號便利店就保準得拆。其實她也知道多半沒戲了。
ヌ炱越來越熱。有那么幾天,日頭簡直是響晴毒辣,溫度達到三十六七度,空氣卻極其干燥,馬路牙子上好多植物都干死了,在太陽下人都站不住,只能躲在陰影里竊竊私語。
バ∮褡罱做什么總希望和小胡在一起,真在一起了,卻又不知道該說什么。馬上就要搬走了,姐姐說:萬一實在找不到地方,她們就回哈爾濱呆一陣子再回來。
ジ嫠吒小胡聽,他悶了一會子說:也好。
ズ煤煤茫你什么都說好!她突然就惱了。
ツ閽趺此當淞塵捅淞常
ニ說,我累。每天找房子,又要找住的地兒,又要找店面。還要交通方便人流量大的,累都累死了。
バ『不搭腔了。他每天都要攤餅,走不開,就陪她去找過那么一次。
ス一會他憋出一句話來:再找不著就別找了,索性跟姐姐回去歇一陣子,避避暑。你看你最近都曬黑了。
ゲ徽遙坎徽夜兩個月后回來就自動有地兒落腳?她卻不領(lǐng)情這關(guān)切:嫌我黑,你找白的去。這是她用來氣他的專門語式。嫌我什么什么,你找不什么什么的去。他從來招架不住。
ツ腔故瞧咴氯十號白天拌的嘴。夜里等小玉像一個幽靈一樣飄飄蕩蕩從外面回來,見他還站在店里攤餅就又生了氣:你今天又賣了多少張?一千張?一萬張?
ッ荒敲炊啵和平時一樣,兩百多張。他老實巴交地說。
ニ氣他連諷刺都聽不出來,也嫉妒他有這么一個地兒可以攤餅,哪里都不用去,不用搬。只有她一個人絞盡腦汁想怎么才能夠找離他近一點的地方重振旗鼓,太費勁了,而且吃力不討┖謾—他又不知道她是為了他。姐姐再次勸她:要不就先回去歇著,別找了。沒準過兩三個月回來,就又有地方騰出來了呢。我們先和街道辦主任說好,我知道你喜歡這地兒。
バ∮竇拍地想:不是喜歡這地兒,只不過是喜歡一個人。
ニ答應(yīng)了。
テ咴氯十一號那天,小玉一整天都呆在家里,什么地方也沒去。住的房子正好也到期了,姐姐把攤子家伙都撤了,行李收拾打包完,票也買好了,就等著八月二號一早兩人回哈爾濱。
サ詼天她起得很晚。一直等到有短信來了才醒來,睜眼一瞧,原來已經(jīng)快十一點了。短信是小胡的。經(jīng)過上次那么一鬧,他們倆都留了手機號——她手機利用率比他略高些,平時偶爾還和初中同學(xué)職高同學(xué)發(fā)個短信。他天天攤餅,手機基本上用不著。
ザ絳諾哪諶菔牽浩鵠戳寺穡拷裉煳倚半天,帶你去圓明園看荷花。
3 圓明園
從健翔橋東有公交車直接到圓明園。除了上次一塊去附近找攤位,這次是他們第二次光天化日之下拉著手上街,還是逛圓明園,看小玉一直想看的,荷花。
グ嗽亂緩拍翹炱巧是個周日,游客很多。遠遠地還沒進園子呢,售票處附近就已經(jīng)人山人海了。小胡放開她的手:我去買票。
バ∮袢此擔何依窗桑你陪我來的?;ㄐ》降腻X好像還更心安理得些,也許是因為小方有錢。
ニ卻說:你別開玩笑了,我請得起。臉色有點紅,看上去很認真。
ニ一愣,也不明白為什么她去買票就是開玩笑,卻失了先機,眼睜睜看他去售票處買了兩張票,五十元。
ニ從來沒請她吃過飯,連雪糕也沒有。他們倆一天到晚地在鳥巢附近閑逛,沒什么可花錢的地方。說到底,這是他第一次為她花錢。不知道為什么,她突然間非常難受。
ニ卻一點感知也沒有地,繼續(xù)拉著她的手逛園子。和鳥巢前面的廣場一樣,園子里擁滿了形形色色南腔北調(diào)的人。有照相的,有哄小孩的,有攙扶老人的,有睜大眼睛聽導(dǎo)游講解的:這就是八國聯(lián)軍當年放火焚燒的西洋樓……
ビ懈靄職指蘸美著小孩從旅游團旁經(jīng)過,聽到了,順便進行了次愛國主義教育:小明,以后要好好讀書啊,國家才能夠富強,不被洋鬼子欺負!
ツ歉魴∶髦揮腥四歲,問:洋鬼子是誰?是我們幼兒園老打我的小強么?
バ∮裎摶庵刑到這對話,笑起來。她就像做夢一樣在人海里跟著小胡,隨波逐流,飄來飄去。她心里面有一個地方非常非常慘然,同時也非常非常喜悅,就好像知道這一天將是生命里最好的一天,但是也必然會點點滴滴地流逝掉,再也不會重來。他們以后肯定是不可能結(jié)婚的,一個家在南邊,一個家在大東北。兩個人家里都還那么窮。她沒法跟他去績溪,守著農(nóng)村的二層樓和摩托車過一世——可是不這樣,她注定又該有怎樣更豐盛富饒的一生呢?二十三歲的小玉心里一片茫然。
バ》揭丫搬走了,但她還有他的手機號。無緣無故地,她突然又想起這個人來:他前幾天還發(fā)過信息給她,說新聞暫時是發(fā)不了了,但是他一直在給她物色地兒,讓她們先安心回哈爾濱。如果和小方在一起呢?日子會不會當真好過些?她沉沉地想。雖然她絲毫不喜歡小方這個人,一點也不。
バ『不知她已生去意——真正的去意。只是一心一意想讓她這天過得無憂無慮。
フ饈歉:#其實是個人工湖。等會我們還能看到更多的荷花。這里是西洋樓,你看,大水法和電視里長得一模一樣吧?
バ∮衿涫擋⒉恢道電視里的大水法是什么樣子的。可是她心不在焉地微笑著:是啊,一樣的。
ニ們繼續(xù)牽手往前走。避開了長廊,庭院等游人最多的地方,他就像來過一樣輕車熟路地帶她去福海最寬闊處。她看著他,心里不免有些懷疑他是不是帶家人來過,就上次。也許他帶她們?nèi)チ藞A明園之后,才接到老家的電話。消失那么多天他卻全體賴到一個電話上去。
セ懷梢鄖埃疑到這一層她肯定就生氣了。這天她好像脾氣特別好,怎樣都氣不起來似的,只是說不出地凄惶。
ニ們走到一個山坡上,是午后的后山,整條路被籠罩在茂密蓬勃的樹蔭下,只星星點點漏下幾點斑駁的陽光,亮得像碎金子。天氣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他停下來,討好地望著她:吃不吃老北京冰棒?下面就有賣的。
ゲ懷浴
フ餉慈齲我們又沒帶水。對她好的愿望是如此迫切,小胡一反常態(tài)地不順從,第一次堅持自主要做一件事。
ノ也幌氤閱歉觶太涼。
ツ闋彀投急┢ち嘶共懷?。我去骂R
ヒ殘硎搶垂,知道這冰棒最多也超過不了一塊錢,他才如此自告奮勇。她控制不住自己這樣刻薄地想。這種賣老北京冰棒的人鳥巢邊也很多,可是那時候在夜風里,他卻從來沒想到過問她吃不吃。他們就是傻乎乎地,光知道走路。
ケ棒買來了,他獻寶一樣遞到她手里:快吃吧,別化了。
ニ卻別扭起來,一直擺手不要。他怎么塞到手里都不接。
ニ又委屈又急:你再不吃就真化了。他邊抱怨著,邊把屬于他的那根慌忙塞進嘴里。他的牙齒和冰糕一比,仿佛也沒有那么白了。以前見他大多都是在夜里,他臉又黑,所以一笑才會顯得那么燦爛的吧?
ニ望著他手里舉著的另一根冰棒開始融化,冰水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瓷先ビ痔鹩譀?,她并不是真不想吃,可就是伸不了手。
バ∮襝胨擔胡啊,要不我們就算了吧。這話和手一樣,同樣地出不去。
バ『把兩根冰棒都狼吞虎咽地吃掉了;再生氣也不能浪費啊。經(jīng)過這一番周折,兩人再往前走都有點意興闌珊。她說:咱回去吧。這一路都是荷花,前面也是一樣的。
サ娜貳=了園門口不遠就看到荷花了,剛開始他們還饒有興致地照相,小胡不知道從哪里找了一個膠片機給她照了好些相片。越往后走卻越熱,水面上的荷葉也越密,陽光下盛開的荷花并不多,大多都是骨朵??v有幾朵開了的,也都是被太陽曬蔫了的歪姿斜態(tài)。他們沿著陽光燦爛的小徑往前走,身邊三三兩兩走過一些帶著孩子的父母、打著傘的情侶,提醒小玉犯了一個大錯:忘了帶太陽傘。她出門時抹了點防曬油,到現(xiàn)在估計早失效了。一個帶一副夸張墨鏡的時尚女郎正好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身邊的男朋友追著她打一把紫色小陽傘,右手還提著一個坤包。她斜覷一眼,心中的委屈更盛:我真回去了。
バ『說:你是不是覺得曬?
ゲ壞ブ皇巧梗還有別的說不出口的緣故;陽光越來越慷慨地灑下來,小玉細瓷樣的皮膚就要在這毒辣的日頭下面灰飛煙滅了。這就是和小胡在一起的日子。她想。他方方面面都照顧不了她。
バ∮裱《了一棵大柳樹的樹蔭,站住了,不再走。
ツ愕鵲齲我給你摘荷葉去。小胡突然說。
ニ在樹蔭下默默地看著小胡伸手去夠那些荷葉。好幾次他就要夠著其中最大最舒展的一張了,最后又差一點。她看他費力,心里有一點解氣。小時候看過的瓊瑤劇里,男主角為了討女主角歡心,總是撲通一聲跳到池塘里去摘荷花?,F(xiàn)在她長大了,終于也有人為她摘荷葉了——因為沒有太陽傘。小時候那么羨慕過的劇情,到頭來落實也不過如此。她看見他那么笨拙費力地伸手去夠,心里一陣哀傷氣惱,恨不得把他推下湖去,再自己跳下去,一起死。
バ『單純的腦子里做夢也想不出來她正在轉(zhuǎn)的念頭。小玉突然覺得她并不認識面前這個人,也不認識自己。最初她是那樣地喜歡他,每天都忍不住要往灌餅店去,只不過是兩三個月以前的事情,怎么突然間就全變了呢?她簡直害怕自己。
ズ托》降哪譴穩(wěn)氈玖俠硨汀棟⒎泊鎩酚泄羋穡懇殘磧泄兀也許無關(guān)。整個城市還有好多她想知道的東西呢,可是面前這個男人,除了一天到晚地呆在灌餅店里,就只知道娶媳婦,生兒子,縣城的房子,摩托車。她不是個貪財?shù)娜?。她只是心氣高,不想那么快對這個城市認輸。當然她和電視上最近走紅那個非誠勿擾的馬諾不一樣,那個馬諾還沒有她好看呢,居然在電視上說,她寧肯坐在寶馬里哭,也不坐在自行車后面笑——非要坐在寶馬里哭也有點夸張,要換成是她,有一輛捷達桑塔納什么的也就夠了。兩個人呆在城市里——倒不一定是北京,哈爾濱也成——開個小車子,做點兒小生意,節(jié)假日里帶著孩子逛逛商場,這要求似乎也不算太高。小玉想:我只是想隨便坐一輛什么汽車里面,只笑不哭。
ノ藝到了!
ゼ負跏侵徊鉅壞憔偷艚水里去,小胡突然高高地揚起一片很大的荷葉站起來。陽光照在他身上,金光耀眼,像天神。小玉淚眼朦朧地看著:是的,這個男人是好看的??墒呛每错斒裁从媚??
ニ頭頂著荷葉默默地繼續(xù)在樹蔭和烈日不斷交錯的炎熱小道上走著。小胡怕她累,老要伸手給她舉著荷葉,她不要。他怎么能知道一轉(zhuǎn)念的功夫她已經(jīng)想到了多年后的情形。小胡的心仍然停留在現(xiàn)時,此在,這一刻的圓明園。再有不到二十四個鐘頭,他的玉兒就要回哈爾濱了。他一想到這個就說不出地不舍,可是除了不舍,別無他法。
セ褂幸恍《尉偷焦劬白詈玫暮中心了。他忘了剛才小玉賭氣不吃冰棍的事,又重新興高采烈起來。
ツ閬氬幌胱船穿過荷花中央?他笑著說,露出一口白牙。
サ鵲絞鄞票的地方他卻又猶豫了。一個人要十五塊啊,到哪里?總共可以坐多久?他問售票員。
ニ不怎么想去,卻突然賭氣搶先去買了船票。總共才三十塊錢,有什么好問的?他倆好不容易才來一次圓明園,也許是最后一次了。
バ『接過她手里的船票時有一點訕訕的,但是她仿佛看見他眼睛里的如釋重負。果然是穿過荷花中央,岸邊的柳葉已經(jīng)很成氣候了,小舟如剪分水,兩邊便是亭亭如蓋的荷葉,中間挺立著或紅艷或潔白的花朵。她抱著膝蓋坐在船頭,呆呆地望著這景致。
ニ坐在她旁邊,也喜滋滋地望著。
フ婧每礎(chǔ)K輕聲說。
ナ前。我們老家的池塘里,也有荷花。還有睡蓮,開白的花,黃的花。
ゲ恢怎么她一聽他說老家就煩。能不能別提老家?
ピ儷俁鬯好像也明白了什么。他們買票買得晚,是最后上船的兩個人,只能一起坐在船頭,四點多鐘的陽光繼續(xù)肆無忌憚地灑下來,她手里舉著的荷葉早蔫了,她也突然不介意日頭曬了,把荷葉隨手擱在船頭的甲板上。兩個人都不說話,望著船吱吱呀呀地穿過茂密的荷葉間,空氣里都是荷花的香味,她抬起頭,深呼吸一口濕潤的空氣,只見他的臉龐在陽光里愈發(fā)顯黑,是名副其實鄉(xiāng)下人的黑。她把手放在他臉上,黑白分明,黑得愈黑,白得更白。
バ『突然開口道:玉兒,你以后和我一起回去嗎?
ノ收飧鱟鍪裁矗克低著頭,玩一根剛才在岸上扯的狗尾巴草。
ケ本┓孔庸螅咱買不起。我也不能在這賣一輩子的灌餅,將來肯定得回績溪。爹說了,回老家去,可以蓋個大房子,一家人能住一塊兒。要覺得不方便,就買個車??兿x合肥不算遠。
ニ一口氣說了一車話,卻沒頭沒腦。她從來沒聽他說過這么多話。
ヂ蚋瞿ν諧擔
ハ嚷蚰ν諧?。以后藕昧?,再買四個輪子的。
ピ趺磁得好?你回去以后還種地?
ノ蟻牘了,就像電視里說的,可以開發(fā)幾畝有機蔬菜,現(xiàn)在城里都時興這個,不愁銷路。
ツ俏易鍪裁??藛?。管生孩子,洗衣服,做飯?
ニ沒聽出她話里的譏誚,卻為這話美滋滋的:我本來就是農(nóng)民,出來幾年見了世面,值了。你肯跟我回去,我前世修來的福氣。
ニ不知道說什么好。船艙里的城里人都在嘰嘰喳喳地聊天,他們倆一靜下來就好像被周圍的話語湮沒了。兩個人肩并肩地坐著,靠得很近,卻沒拉手。船很快就到岸了。她上岸的時候遺憾地想:居然忘了在船上照相呢。他們連一張合影都沒有。
ケ本┫奶斕奶陽再毒,一過了五點,也就漸漸式微了。他們走在出園的路上,他要拉她的手,她總甩開,嫌熱。
バ『說:累了,在長椅上坐坐吧。
ツ訓(xùn)盟不著急回去攤餅。她再不耐煩,也只好順從地坐下來。長椅在一棵楊樹下面,眼前就是湖水,四周長滿了狗尾巴草。小胡說:我給你編個兔子好不好?他說干就干。摘來五六根長長短短的狗尾巴草,長的粗大的做身子,短的細小的就做耳朵和四肢,一會兒功夫就編好了,毛茸茸地看上去很稚憨。他再次獻寶一樣遞到她手上,這回小玉接過來了。
ヒ狗緗テ穡暮色四合,西天漸漸地暗下來。兩個人坐在水邊,風有點涼。
ヒ不,咱回去吧。小胡一口氣做了五六個兔子,終于做不動了。
ズ。
ム牛
ツ闃不知道。
ナ裁矗
ナ俏蟻認『鋇哪恪
ム擰K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
ノ蟻衷諢故竅『蹦恪
ム擰P『更不好意思了:怎么好端端地說這個?
ニ不理他,一徑順著話說下去:可是我累了。
ツ閽趺戳耍
ノ也豢贍芨你回績溪的……家里也不讓。
フ餼退閭概械目頭了。她低著頭,不敢看他。他那邊靜靜地無聲無息,就好像死了一樣。她費了半天勁才控制住自己不去摸他還有沒有呼吸。過了很久很久,好像天都已經(jīng)黑透了,蚊子不斷地在身邊飛來飛去,一只蚊子落在她手臂上,她抬手啪的一聲。
バ『突然驚醒過來似的,說:我可以去你們哈爾濱。
ゲ恢道他下了多少決心才說出這么一句,她知道的,因為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丁。想到這里她眼淚就忍不住。她不能夠如此自私,把老胡家唯一的兒子搶到千里之外去。他妹妹還小,爹又有病,他真走了,整個家指望誰?
ツ惚鶘盜耍你哪也走不了,只能回你老家。
ツ俏頤且院笤趺窗歟克這才明白過來似的問。
ズ,我們太沒錢了。什么法兒也沒有。
ノ也恍牛這世界上有那么多比我們窮的人。我們又不是最窮的。
ニ眼淚瘋了似的一串一串往下掉。就好像開了水閘,止都止不住。怎么話說到這份上他還不明白呢?他們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南轅北轍,又都沒錢——她又吃不了苦。說到底還是自己不夠愛他,不肯為他吃苦頭。
ツ惚鸝蘗恕P『看她一直哭,有點慌。
ツ薔浠霸趺淳湍敲茨殉隹冢克索性放聲大哭起來。園子里的游客已經(jīng)走空了,偌大的水邊,望不到頭的昏暗里,只有他們兩個人孤零零地呆著,而他什么都不知道,她馬上就要說出那句最殘忍的話來了。
ツ惚鸝蘗耍真的。有什么事好好說。
ズ,你去不了我們哈爾濱,我又去不了你們安徽。我們……
ニ突然不問了,看她一眼,眼神竟有驚懼。
ノ頤恰…還是算了吧。
ハ肓艘徽天的一句話,說出口原來也如扯開的絲綢般順溜,只是不知道邊緣撕得好不好,口子會不會稀巴爛。她沒料到自己剛說完就悔了,心被刀戳樣劇痛。
ナ裁此懔耍渴裁唇興懔耍
ニ握住她的肩膀,她哭得整個肩都在抖,可是這時候心腸再不硬下來,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ニ懔司褪撬懔?。是我簿徶櫍雾搱A渙絲唷
フ饣廝聽懂了。懂了就啞了。
ツ閽趺戳耍
ツ閿侄何彝婺?。深蓝天际一轮技殬O彎的月亮升起來,纖細得好像一折就斷。他微笑著,在幽暗的月光里臉色卻極蒼白:玉兒你就愛開玩笑。
ナ欽嫻?。送垡宦暱蕹鰜怼?/p>
ニ不理她,過了一會緩緩地說:我想過的,以后可以去你們哈爾濱。你走了以后要是不回來,我就去哈爾濱找你:你在哪,我在哪。在哈爾濱也能賣灌餅,我的生意不會差。也可以做點小買賣。你想讓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等我們結(jié)婚以后,能生兩個孩子。我是農(nóng)村戶口,又是獨子,可以生兩個。
ネ蝗恢間,他的話戛然而止。
バ『從來沒有跟她一口氣說過那么多話,聲音很平淡,里面不知道有沒有藏著被傷害的痛楚。他終于知道自己被嫌棄了——說到底自己只不過是一個賣灌餅的鄉(xiāng)下人。她還沒來得及看清楚他的臉,他就已經(jīng)站起身來。她慌忙也站起來去拉他,他卻像柱子一樣杵在黑暗里不動,手臂又僵又硬,濕漉漉的全是冷汗。他咬著牙說:我是真的想過的,一輩子。
ニ又怕又慌,又痛又氣,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她滿臉都是淚:我也想和你天長地久在一起,可我們會窮多久?胡,我們會一直這么窮下去嗎?不管是你和我回去,還是我和你回去,我們都會一直這么窮下去嗎?
デ鈄侄嗄煙,多刺耳,她自己都被刺傷了,何況他。他仍然站在那里,靜靜的。她哭著說:你坐下啊,再坐一會。沒說出口的話是:再不一塊兒呆著就沒機會了。
ニ不坐。她也就只好僵在原地,不動。
ノ宸種又后,他突然回過神來,邁開步子,大步流星地消失在黑暗里。
ゾ腿绱永疵揮興這樣一個人似的,黑暗瞬間就遺棄了他,排擠了他,親親熱熱地向剩下的她裹挾過來。她直挺挺地站在長椅跟前,渾身的液體都變作眼淚淌出來。她想:他怎么可以先走?話還沒有說完,他怎么可以先走?
ニ剛才最后一句話是,我是真的想過的,一輩子。
ッ煌訪晃駁囊瘓浠埃她的心突然一陣刺痛,好像有什么正從根處生生斷裂。這是她從來沒有過的體驗,二十三年來,頭一次知道心真的能生生痛死。
ザ圓黃?。丝拗鴮床灰姷暮诎嫡f,胸口有人正絞一條毛巾,滴滴答答的不是水,是血淚。
ノ液蠡諏恕N藝嫻暮蠡諏?。你回来皞悖你回来皞悖私谐雎晛?。
ッ蝗擻?。耸钦娴淖吡恕?/p>
ニ一個人跌坐在長椅上不知道哭了多久才起身,眼淚永遠不會枯竭似地滾滾而下。圓明園真是太大了。到處都是樹的影,房子的影。夜里散步的人影像鬼影,影影綽綽。她夢游一樣走出園子。北京真是太大了,她的喊聲被馬路邊的車水馬龍吸得干干凈凈。到處她都發(fā)不出聲音來。
ニ和他,都一樣。
ザ圓明園外的路燈是和世界上大部分路燈相差無幾的,昏暗的黃。她一邊走一邊找著,突然之間好像就有辦法了:他們其實可以去借錢,做點什么別的小買賣。賣麻辣燙再攢一點錢,她就能去讀個函授,學(xué)點正經(jīng)手藝。他也去學(xué)點別的什么技術(shù),電工,廚師,會計??倸w是有出路的,只要兩個人在一起,就有奔頭。她好像終于想通了,想得連眼淚都暫時止住了,可是怎么才能告訴他她想明白了?
ニ一遍遍打他的手機。已關(guān)機。
ビ屑父隹瓷先ハ裥×髏サ幕旎煸對兜乜醇了她,笑嘻嘻地走過來。她加快幾步,只聽見后面還在痞里痞氣地笑:姑娘長得怪俊的呀,走那么快干什么?
ニ撒腿就跑。
4 仍然安翔路
現(xiàn)在是夜里十二點鐘不到。
ゴ誘馓踅滯東,在能見度最差的夜晚里,正前方也能看見一個高聳入云的建筑物,嵌著兩個超大的電視屏幕,沒日沒夜地播放著安利廣告,把周圍的天空映染得幽藍一片。這是一家名為盤古七星的非七星酒店——如果你有一點常識,知道世界上唯一一個七星級賓館阿拉伯塔在迪拜,就會發(fā)現(xiàn)這個看上去很高級的北四環(huán)一帶最高建筑,名字起得真是富有中國特色的山寨,并充分體現(xiàn)了大躍進思想的流風余韻。
ヅ坦磐南一千米,就是奧林匹克公園南區(qū),里面有一個建筑物叫鳥巢,毗鄰的藍色方形建筑就叫水立方。再往西走一千米,就又回到了這條街上:著名的中國音樂學(xué)院的正門就開在這條街。
ゾ馱誥藪蟮囊壕У縭悠聊緩?fù)渺小掉[泄音樂學(xué)院之間,這條與北辰西路平行、京藏高速以南、健翔橋以北的街,就叫安翔路。
グ蠶杪泛湍癯慘謊名副其實,安靜地蟄伏在巨大的LCD屏幕污染源下,如同一個孩子縮在角落里玩捉迷藏,結(jié)果果真被人遺忘了。
ゴ誘馓踅滯東走,路北邊是屬于音樂學(xué)院的教師小區(qū)絲竹園,南邊斜對門也是個小區(qū),是長空院,里面川菜、麻辣香鍋、裁縫店、菜攤應(yīng)有盡有。長空院外安翔路南邊,是一排矮房子:臨街有五個飯店,四個水果攤,三家小超市,兩家花店,一家藥店,一家禮服租賃店,一家雞蛋灌餅店。其中生意最好的是雞蛋灌餅店,叫老胡灌餅。而這排房子的盡頭是一個簡陋的小型市場:安翔路便利店。里面有一家五金店,一家麻辣燙店。這家麻辣燙也比附近所有的麻辣燙生意都好,但明天就要拆了。
ゴ聳斃∮窬駝駒詘蠶杪返鬧卸?。司拖竦谝淮握J識一樣打量著這條街。路燈很亮,道邊樹影斑駁地落在街道兩端,把這條并不長的街道顯得無限深遠。安翔路一如平日,食街十一點多鐘差不多就關(guān)門了,里面的大小食肆都紛紛打烊,下板子,鎖門??帐幨幍慕值老耠娪袄锎罱ǖ墓斫帧1憷昱赃叺某幸碴P(guān)門了。
ニ現(xiàn)在早已經(jīng)不哭了。找了半夜,一無所獲,她邊走邊抽噎,整個人像死過一次:所有人都在這個世上好端端地呆著,她卻把她的愛人搞丟了。此時卻不哭了。她基本上相信他是跳了湖。
ジ詹潘把他氣走的時候,沒過多久就聽到遠處的湖水咚的一聲響。也許就是他跳進去了也不一定。她想:他是為了她死的。那末她明天也走不成了,得陪他一起死。活下去還有什么意思呢?她最稀罕的人都被她的貪財愛慕虛榮氣走了。自己不是人,是王八蛋。這樣想原本已經(jīng)干涸的眼淚好像又要下來了,卻沒有,只心臟一陣徒勞的絞痛。她回頭好奇地張望自己在路燈下的倒影。橘黃的路燈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冷清清地,沒有另外一個身影陪著。她想起那么多個和另一個人手拉手走過的夜晚來。這次心是鈍痛,已經(jīng)不那么尖銳了,可一生中也許仍然不會有幾次:既因為辜負了人,也因為自己居然能夠愛到這樣強烈的地步,渾身發(fā)緊,心臟像通了電,死了一次又幽幽活轉(zhuǎn)過來。
ニ幾乎是在邊享受著自己的疼痛——一邊走在安翔路上。明知道他不會在店里,經(jīng)過時仍然習(xí)慣性地往那邊一看。這一眼讓她立刻釘在了原地,簡直不能夠置信地,就像看見了一個鬼:
ニ在店里。
ニ在店里。
ダ蝦灌餅店里,那個熟悉的身影正如往常一樣地攤著灌餅。臉龐在暗處,隔得又太遠,看不清楚表情。最后一撥客人正在排隊,而那個身影正在熟能生巧地攤餅,她閉上眼也熟知那一套:先往鐵板上倒油,再把捏好的面餅放上去攤。攤好一面再攤另一面,待兩面都攤得七八分熟了,就用筷子在中心輕輕一攪,打一個雞蛋進去,翻過來再煎一會,就交給旁邊站著的妹妹小娟。小娟會邊接邊問排隊的人:您要辣醬嗎?幾片生菜?一個年紀看上去五六十的婦人管收錢。那是他娘。
ナ二點多了,不知道怎么還有那么多的人從四面八方冒出來吃灌餅。昏暗的,五平方米的小屋子里光線昏暗,熱氣氤氳,油煙滾滾。人來人往,活像個地獄。一家人都在這活地獄里忙得不亦樂乎,就像被下了詛咒。
ニ遠遠地藏在樹下,自覺也像一個鬼,沒人看得見。剛才還想過要去死的,現(xiàn)在看來是不必了:就好像一下子斷了電源,泄了勁。這是最真實的場景,也是最殘酷的一幕。原來他還在賣餅:她哭著四處找了他半夜,他居然還在賣餅。
ニ像看完全與自己無干的物事一樣淡漠地看著街對面。阿凡達不是這么演的,瓊瑤戲更不是。過去,還是不過去?走過去,就要永遠地走到活地獄的生活里,一輩子也逃不掉。不過去,這事就很簡單:這將是她最后一次看見他,以及這家灌餅店。她以后永永遠遠,再也不會吃雞蛋灌餅了。
ニ像被釘在地上,整整十分鐘,一動不動。
ス啾店依然生意興隆,毫無要關(guān)門的意思。她看見一個女生模樣的顧客邊等邊隨口問了一句什么。小玉聽不見,自己給他們設(shè)計了對白。那女生多半問:你們一家都是哪里來的?
ト緩笮【晷ψ潘擔喊不占ㄏ的。你也是安徽的?
ツ橋生多半說不是。他聽見也許會低頭笑一下。他總是愛笑的。他總是會笑的呵!
ニ所熟悉的、深愛的、痛恨的、來不及要扔下卻又永遠忘不掉的微笑。一切的一切畫了個圈,又好像回到了原點:最早她喜歡上他,他在黑暗里的牙齒那么白,笑得多好看。她每天為他吃一個灌餅。她舉著麻辣燙去賄賂小娟。他們第一次一起在鳥巢邊散步。她以為他不要她了,他卻又回到安翔路上。還有今天,今天一大早他就發(fā)信息給她:我們?nèi)タ春苫ò伞?/p>
セ褂脅壞絞個小時她就要離開這個城市了,也許是暫時,也許是永遠。她站在馬路對面的樹影里,眼睛紅腫地,微笑著看著那個也許同樣在低頭微笑的男人。
ビ穸?
ナ墻憬愕納音。
ニ茫然地轉(zhuǎn)過頭。正在對街焦急地四處張望的姐姐,終于發(fā)現(xiàn)了樹蔭下藏著的自己。姐姐的眼就有這么毒。
ザ西還沒收拾好呢,這么晚還不著家?手機怎么關(guān)了,你想急死我呀!
ス鼗了嗎?那是打他手機總不通,打了千百遍后沒電的。她呆呆地望著姐姐,姐姐正從馬路對面急急走過來,還在邊走邊嚷。
ニ想:再這樣嚷,他就要聽見了。
セ琶σ躲已經(jīng)來不及了。她眼睛直直地看進灌餅店里,里面那個身影果然停下手來。就像電影里的慢動作,他先是一震,手里攤灌餅的鐵鏟停下,再緩緩抬起頭來,一眼就看見路燈和樹下的她。真的就像那個夢一樣小玉想,小胡在夢里面遠遠地看著她,既不說話,也不過來,看不清楚表情。就像最初一樣,就好像從來沒有看見過對方一樣:他們看見對方了。隔著街道,他們安靜地,天長地久地,望著彼此。
責任編輯 石一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