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桂棣 春 桃
陳桂棣 安徽省蚌埠市人,一級作家。至今已出版長篇小說、報告文學(xué)、散文等多部。曾獲首屆魯迅文學(xué)獎、人民文學(xué)獎、尤利西斯國際報告文學(xué)一等獎。代表作有《中國農(nóng)民調(diào)查》、《淮河的警告》等。
春桃 女,湖南省醴陵市人,畢業(yè)于南京大學(xué)中文系,已出版各類文學(xué)作品六部,二百余萬字。曾獲“當(dāng)代”文學(xué)獎、尤利西斯國際報告文學(xué)一等獎。代表作有《中國農(nóng)民調(diào)查》、《失憶的龍河口》等。
一、 誰說女子不如男
被稱作“鬼妹”的徐德英,小名英子。可以說,在當(dāng)時的鄂豫皖蘇維埃政府和大別山的紅軍隊伍中,她都稱得上是一個最漂亮的山妹子。
她出生在商城縣的洪灣,那地方最初還屬河南省,解放后才被劃歸了安徽省。她的父親母親是地地道道的大山坳里的農(nóng)民,婚后十多年,一直沒孩子,直到母親三十歲那年,才有了她。見生的是個女娃,父親先就嘆了口氣,但畢竟有了自己的娃娃,還是疼愛得不行。盡管日子過得很艱難,有時糠菜也要當(dāng)糧吃,他們卻一心要把英子按有錢人家的女娃兒那樣,把她培育成一個不須在土里刨食的人。因此,英子三歲時母親逼她包小腳,七歲就將她送到叔叔教書的一所私塾里去識文斷字。窮人的孩子沒法講穿戴,但她卻是天生一副花容月色,聰慧水靈,讓誰看到都會眼睛一亮:面如銀盤,眼含秋水,輪廓清晰的鼻子既挺且直,特別是她那凝脂般白皙的肌膚,很是讓人憐愛。
那時,鄰村一個叫金興江的富裕人家的孩子,也在那里讀書。金興江的父母見到英子的第一眼,就動了心,托了媒人,找到英子的父母,要給孩子訂“娃娃親”。早盼著英子長大成凰的父母,嘴上雖說“孩子還小”,心里卻樂開了花。水往低處流,人朝高處走嘛!女兒能夠嫁入家境殷實的大戶人家,一輩子雨不淋頭,風(fēng)不打臉,不愁吃,不愁穿,這是“攀了高枝”,于是約定:待英子私塾結(jié)業(yè),金家就來迎親。
訂親的時候,徐德英還小,不懂事,正像她三歲就被強行包了小腳,一切只能由父母做主??呻S著漸漸長大,讀的書越來越多,懂得的道理也越來越多,她便有了自己的主張。每次回到家,見父母總愛當(dāng)著自己面夸贊金興江,她就很奇怪,留意后,才注意到,一道讀書的金興江,個兒很高,人卻很瘦,平日不太愛說話,看不出有個什么特別之處,學(xué)習(xí)也極一般。而她卻是爭強好勝心氣很高的的女孩子,雖有一雙小腳,常被男同學(xué)背后譏┬Α—因為這雙小腳,她恨透了父母,又因為這雙小腳,她偏要讓人知道:“誰說女子不如男”!總之,打內(nèi)心,她是瞧不起金興江這種男孩子的。
徐德英把她對金家大少爺?shù)目捶ǜ嬖V母親,母親很是吃驚。母親只得把訂“娃娃親”的事告訴徐德英,這又輪到徐德英吃了一驚。雖然她還不完全懂得男婚女嫁是怎么回事,卻知道自己長大之后要同金興江生活在一起,就像父母一樣兩人一起生活一輩子,她簡直不敢想像,感到十分可怕。
“我不同意!”
這是徐德英第一次不容置疑地同母親說話。
母親傷心地哭了。說:“英子,你還小,什么都不懂,我們這都是為了你好??!”
這年徐德英已經(jīng)十二歲,在私塾里讀了五年書,知道應(yīng)該怎樣去說服母親。她說:“你們既然知道我還小,正在讀書,就不該講這些大人的事!”
母親嘆了口氣說:“我知道你是一個心氣高的孩子,可惜,你是個女孩子,要是個男孩子該多好,就可以出去干你想干的大事情?!?/p>
徐德英反駁說:“女孩子怎么啦?花木蘭不照樣替父從軍么!”
母親說:“好好好,娘說不過你,現(xiàn)在不跟你談今后的事。”
這以后,母親就不再談她和金興江的事,但徐德英卻知道既然母親把她和金興江“娃娃親”這事挑明了,顯然是遲早回避不了的,一想到“長大”要同那個又高又瘦、毫無可愛之處的男孩子“廝守一輩子”,她就從心理到感情上都對金興江產(chǎn)生了強烈的抵觸情緒。
這天,徐德英一邊幫母親干活,一邊心平氣和地說:“筆架山學(xué)校又要招生了,我想去試試,叔叔那里的私塾不想再去了?!?/p>
母親不識字,但不識字的母親也知道,那所洋學(xué)堂雖建在深山老林的一座古剎里,老師卻來自全國各地,名聲很大,從那兒出去的學(xué)生是可以直考山外所有大學(xué)的。筆架山學(xué)校地屬商城縣,商城縣的歷屆縣長上任都要到那兒朝拜,鄂豫皖三省邊區(qū)各縣的人家無不把自己的孩子能在那讀書引為驕傲。
“怎么,”母親停下手里活,有些驚詫地問:“你想到那里上學(xué)?”
“想?!?/p>
母親頭也不再抬地說:“我不同意!”
“為啥?”其實徐德英并不意外。
母親生氣地說道:“我曉得你心里是咋想的。翅膀硬了不是,就一點聽不進大人的勸告了?”
母親知道英子硬要離開叔叔的私塾學(xué)校,去很遠的筆架山讀書,就是不愿再和金興江接觸,逃避這樁由雙方父母做主的“娃娃親”。
但是徐德英決心已下,對母親說:“你若真不答應(yīng),女兒只有一條路?!?/p>
母親見英子面色發(fā)暗,口氣不一般,忙問:“啥路?”
徐德英說得斬釘截鐵:“不跳塘,就投井!”
母親被嚇住了。她怕英子真的會這么做,不得不松了口:“你想去,就由你去試試。”
母親所以這么快就松口,是因為她壓根不相信女兒能考上那樣的學(xué)校。早聽說,那學(xué)校招的都是有錢有勢人家的孩子,她一個沒有背景的女娃娃,也想去試,還不是白跑一趟。等到她白跑一趟回來,就會死了這條心。
不過,金興江的父母卻看得很清楚。他們的金興江是考不上那所學(xué)校的,而徐德英不僅人長得出眾,書也讀得比兒子好,考上的可能性是極大的。他們就擔(dān)心這只金鳳凰要遠走高飛了,遠走高飛的英子就與自己的兒子毫無關(guān)系了。于是,二人慌忙跑到金家寨的街上,扯了幾件衣料,又買了些生活必需品,送到徐家。
徐德英父母見了,很是感動。他們沒有想到,這樁本不是“門當(dāng)戶對”的姻緣,金家會看得這么重,就很是為生了這個惹人喜愛的女兒感到欣慰,大包大攬地說:“放心吧,親家,英子不管走到哪都是你們金家的媳婦。她一定要去筆架山報考,去也是白去,回來后我們就把她送到你們家里去!”
金興江父母得了這樣的許諾,自然也就不再說別的,放心地回去了。
徐德英發(fā)現(xiàn)了金家送來的東西,大為惱火,對父母不依不饒了。她把衣料和日用品狠狠地摔到地上,說:“你們怎么可以這樣決定我的終身大事?明知我不喜歡他,非要把我嫁給他!”
母親平日對寶貝女兒百依百順,就認(rèn)為這是慣壞了女兒,見她如此拒絕這門親事,便沉下了臉,開導(dǎo)道:“英子,別看你讀了不少書,人情世故上你還一點不懂,不說金家日子殷實,那孩子也有模有樣,不呆不傻,又本分,他哪一點配不上你?你能嫁到這樣的人家,已經(jīng)是你的福分!”
徐德英見母親這樣說,又氣又急,哭了起來:“反正我看不上他。你們再這樣逼我,我就不回這個家了!”
母親怔怔地望著徐德英,也傷心地哭起來。父親卻被徐德英的話激怒了,他指著徐德英,大聲罵道:“混帳的東西!一點不聽大人勸,除非你不認(rèn)你的爹娘老子了!”
徐德英一賭氣,提前去了筆架山學(xué)校。她走得很匆忙,許多東西都沒帶,卻帶走了那時山里女孩子難得一見的一面小圓鏡。這小圓鏡是金興江的父母從金家寨街上為她買來的,是和其他的禮品一道送過來的。她厭惡那一大堆的禮品,知道那不僅僅是一堆禮品,更是一根根繩索,收下了,就會把她同金興江牢牢捆綁在一起了。但是,她太喜歡其中的這面小圓鏡了。是這面小圓鏡讓她第一次這么清楚地看到了自己漂亮的面容,才知道自己在叔叔私塾學(xué)校,為什么招人喜愛,以至不少男同學(xué)?;仡^盯著她看。她太想占有這面小圓鏡了。當(dāng)初她還很猶豫,幾次偷偷地拿起又放下,放下又舍不得。最后,她終于抵擋不了這面小圓鏡的誘惑,做賊似地,背著父母,揣進了口袋,帶到了筆架山。
一九二六年七月,徐德英以其扎實的古文基礎(chǔ)、奔放的思絮以及她那娟秀的文筆,交上了一份同她一樣漂亮的試卷,被筆架山學(xué)校錄取。
進了筆架山學(xué)校,徐德英很快就發(fā)現(xiàn),學(xué)校雖藏之于深山,卻對山外革命的風(fēng)云變幻十分敏感。五四運動以來,很多進步教師來此講學(xué),同學(xué)之間不僅成立有“青年讀書會”,《新青年》和《響導(dǎo)》等一些宣揚革命的書籍和雜志,也在這兒公開流傳,同時還建有“演劇社”。“演劇社”是由一個叫周維炯的學(xué)生創(chuàng)辦的。他們就曾經(jīng)把自編自演的一個獨幕話劇,帶到雙河山的廟會上去演出。那是一出悲劇,說一個地主借著逼債,要強占貧苦人家的姑娘做他的“填房”,姑娘誓死不從,跳塘?xí)r被地主家的長工救了起來,后來,姑娘就同這個長工相愛,二人卻在私奔時被地主抓回,感到了絕望的姑娘最后懸梁自盡。當(dāng)臺上演到姑娘懸梁自盡時,臺下竟是一片哀嘆和哭泣聲。就在大家悲憤之時,周維炯往起一站,喊起了口號:“廢除封建禮教!”“鏟除剝削制度!”口號聲響徹在群山之間。據(jù)說一個姓馮的狗腿子當(dāng)場鬧事,說這戲“助長邪惡”、“有傷風(fēng)化”。周維炯痛斥道:“你有沒有兄弟姐妹?叫你的姑娘給人家當(dāng)童養(yǎng)媳,你愿不愿意?你家姑娘為爭自由跳塘、上吊,你心疼不心疼?”遭到痛斥的狗腿子灰頭土臉。
結(jié)果,三天廟會,周維炯帶領(lǐng)的“演戲社”連演了三場,這在三省邊區(qū)引起了不小的轟動。一些教師支持學(xué)生成立“青年讀書會”,支持“演劇社”到社會上去演出,遭到學(xué)校董事長廖石甫的反對,認(rèn)為這是“行為不軌”,造成六位教師憤而集體辭職。學(xué)生們憤怒了,扭住廖石甫要他把老師請回來上課,廖石甫依仗自己縣里有后臺,就掛牌開除“帶頭鬧事”的學(xué)生。公示牌掛出來后,又是周維炯挺身而出,他砸了公示牌,組織起告狀團前往縣府,強烈要求撤換學(xué)校董事長,挽留進步教師,如不答應(yīng),則全校學(xué)生將去省城請愿。商城縣長怕事情鬧大了不好辦,只得下令撤了廖石甫的職務(wù),并向受到委屈的進步教師公開道歉。
徐德英聽說了這些故事,覺得十分新奇,心靈也受到了震動。遺憾的是,周維炯正是這年的七月畢業(yè),她則剛剛?cè)胄?,彼此之間“擦肩而過”了。
周維炯的這些故事,別人聽了也就聽了,徐德英不一樣,她不能不聯(lián)想到金興江。特別是當(dāng)她知道,周維炯也只比金興江大一歲,就已經(jīng)活得如此轟轟烈烈,做出了這許多令人欽慕的事情,她想,男子漢大丈夫,本就該這樣活得有個性,有尊嚴(yán),敢愛敢恨,可金興江呢,看上去就是個胸?zé)o大志之人,循規(guī)蹈矩,萎萎縮縮,相形之下,她更有理由鄙視金興江了。
但讓她吃驚的是,金興江居然跑到筆架山來看她。一次,兩次,她都躲開了,躲開了他也不生氣,依然來看她。她終于忍無可忍了,當(dāng)著同學(xué)的面,狠狠地臭罵了他一頓。因為,她心里已經(jīng)有了自己心儀的偶像,這就是周維炯!
崇拜上了周維炯的徐德英,想方設(shè)法了解周維炯的去向,聽說他去了武漢,在一所軍事學(xué)校學(xué)習(xí),她竟萌生了要去武漢見他的念頭。
再后來,徐德英也參加了“青年讀書會”,在“青年讀書會”里進一步了解到,當(dāng)時跟著周維炯一道進城彈劾廖石甫的,都是“中國共產(chǎn)黨黨員”。
這是徐德英第一次聽說中國有了“共產(chǎn)黨”這個秘密組織。還聽說,周維炯當(dāng)時最喜歡看的雜志是就《新青年》,最愛讀的書就是蔣光慈的小說《少年漂泊者》和《短褲黨》,為此,徐德英也癡迷地去尋找《新青年》雜志和蔣光慈的文學(xué)作品。不過,當(dāng)時她還不可能知道,大別山走出去的紅色作家蔣光慈,在一九二○年去蘇聯(lián)留學(xué)時,就加入了共產(chǎn)主義青年團,次年由團轉(zhuǎn)黨,并和其他黨員同學(xué)一起組建成了中共旅俄支部,在這個支部中,就有后來成為中國共產(chǎn)黨和中國工農(nóng)紅軍的重要領(lǐng)導(dǎo)人劉少奇、任弼時和蕭勁光。
一九九一年五月八日,陳桂棣第一次去采訪徐德英時,當(dāng)時她已是七十七歲的高齡了,卻依然可以一字不差地背誦出蔣光慈的《我應(yīng)當(dāng)去》的一首詩:
什么個人的毀譽!讓它去!
重要的不在這里!
但愿在祖國的自由史上,
我也曾濺了心血的痕跡。
徐德英考入筆架山學(xué)校時,正值廣州國民政府發(fā)表《北伐宣言》,武漢被北伐軍攻克之時,周維炯等一批中共骨干被派往武漢黃埔軍校,亦稱“中國國民革命軍事學(xué)?!薄.?dāng)蔣介石發(fā)動了“四一二”政變,汪精衛(wèi)相繼也背叛了革命,周維炯即被派回家鄉(xiāng),以教書作掩護,開始從事農(nóng)民運動,并在這期間,深入到筆架山,在母校黨團積極分子的會議上,傳達了黨的“八?七會議”的精神。
已經(jīng)是一名共青團員的徐德英,終于見到了仰慕已久的學(xué)長周維炯。
周維炯這時已是中共商南特委委員兼少共書記,會上,他聲情并茂地給大家介紹了周恩來領(lǐng)導(dǎo)的“八一南昌起義”和毛澤東領(lǐng)導(dǎo)的湘贛邊區(qū)“秋收暴動”。
徐德英聽了,激動得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那時,筆架山學(xué)校的女學(xué)生并不多,在不多的女學(xué)生中,能夠參加秘密會議的黨團積極分子,更是鳳毛麟角了。再說,像徐德英這樣漂亮的女學(xué)生,一直眼睛不眨地、全神貫注地望著周維炯,自然會引起周維炯的格外注意,多看了她幾眼,這就更讓徐德英激動不已。
周維炯介紹了外面的革命形勢后,問大家還有什么問題需要提出時,徐德英站了起來。她想到周維炯領(lǐng)導(dǎo)的“演劇社”在雙河山廟會演過的那個話劇。就問:“當(dāng)年在廟會上演出的那個話劇,是你編的嗎?”
周維炯笑著說:“不完全是,是大家?!?/p>
徐德英大膽地提出質(zhì)疑:“有人說那個戲有傷風(fēng)化,當(dāng)然不對,應(yīng)痛加批駁,但是劇中把窮苦人家的姑娘演的不是跳塘,就是上吊,尋死覓活,她好像不應(yīng)該那樣怯懦?!?/p>
周維炯不免意外。他想了想,說:“當(dāng)時那樣處理人物,是為了控訴現(xiàn)實的黑暗?!?/p>
徐德英顯然并沒被說服。她又問:“為什么不能像蔣光慈先生的小說《少年漂泊者》的故事那樣,在揭露現(xiàn)實黑暗的同時,為廣大青年指出一條奔向光明的路——革命的路呢?”
徐德英一點兒不怯場,接著向周維炯提出了更加坦率的意見:“那個姑娘如果不自尋短路,奮起反抗,不放棄必要的斗爭,不是會更好嗎?”
周維炯被問得一時語塞。
當(dāng)然,周維炯是完全可以從戲劇藝術(shù)的角度,把自己當(dāng)時的想法加以說明的,但他望著徐德英認(rèn)真的樣子,忍不住笑了,笑得十分開心。
就是這個秘密的黨團積極分子會議,讓徐德英如愿以償,見到了自己心中的英雄;也正是這次會議,也讓周維炯印象深刻地記住了這個美麗而又敢于直言的進步女青年。
他主動向她伸出了手:“小師妹,你叫什么名字?”
徐德英慌忙站起來。她伸上去兩只手,緊緊握住周維炯的一只手,說:“我叫徐德英?!?/p>
周維炯這時才回應(yīng)了徐德英的問題,感慨道:“徐德英同學(xué),你的意見提得好!我們當(dāng)然不能放棄斗爭,放棄斗爭就意味著葬送革命?。 ?/p>
周維炯的回答,讓徐德英十分滿意。覺得對方不僅是個大義凜然之人,還是一個謙謙君子。只是,周維炯當(dāng)時話中的深意,徐德英并不清楚,此時周維炯在秘密從事的,就是“斗爭”。他已經(jīng)等待很久了,正不動聲色地在組織一場勢必會震驚中國的又一次武裝暴動!
二、 一生中的黃金歲月
鄂豫皖三省交界地區(qū),沒有國民黨正規(guī)軍的駐防,有的只是一些反動民團。這些民團為數(shù)不少,相互之間的矛盾卻也不少,周維炯覺得在這樣的地方起事,極易得手。再說了,三省邊區(qū)的大別山,山高林密,地勢復(fù)雜,揭竿而起之后,山高可以御敵,谷深可以藏兵,是一處不可多得的武裝割據(jù)之地。
當(dāng)然,武裝割據(jù),絕非小事,一切計劃和行動都只能是秘而不宣的。
首先,周維炯通過曾當(dāng)過葛縣縣長的舅舅漆樹仁的關(guān)系,打入到商南大坤士楊晉階的民團之中。楊晉階的民團,有四十多人、十幾桿槍,駐守在水陸碼頭的丁家埠。民團的團丁中除個別是地方上的地痞流氓,絕大多數(shù)還是被迫當(dāng)兵的農(nóng)民。平日,團丁們除幫楊晉階下去催租要捐外,就是閑游浪蕩,欺壓百姓,根本不搞什么訓(xùn)練。
周維炯擔(dān)任了這個民團的軍事教練后,就完全按照正規(guī)部隊的軍風(fēng)軍紀(jì)和軍事技術(shù),嚴(yán)格訓(xùn)練。由于他不打不罵,身體力行,耐心執(zhí)教,大家軍訓(xùn)的熱情很高,軍事素質(zhì)迅速提升,楊晉階看在眼里,自是大為賞識。因此,周維炯很快就成為民團中的大紅人,再加上他性情剛直,為人正派,辦事公道,不久,丁家埠鎮(zhèn)上的市民和周邊的農(nóng)民,都同他混得很親近,稱他為“炯爺”。
“炯爺”接著在民團和在周邊的市民、農(nóng)民中,用易于被大伙接受的燒香結(jié)拜兄弟的方式,組織起“兄弟會”,很快就發(fā)展了十一名中共黨員,并秘密成立了黨的支部。
民國十八年,即一九二九年,這年春天,商南一帶正鬧春荒,周維炯認(rèn)為時機已經(jīng)成熟。恰在這時,曾組織過“黃(安)麻(城)起義”的徐子清,和參加過“八一南昌起義”的徐其虛,被派到商南,二人肯定了周維炯的判斷,并支持他把五月六日,農(nóng)歷三月二十七,作為武裝暴動的日子。
那一天,正是“立夏節(jié)”。每逢“立夏節(jié)”,山里的人家,有錢沒錢,都習(xí)慣地要慶賀一下。商南大坤士楊晉階當(dāng)然也不例外,那一天又正是輪到周維炯值日,這樣,便可以乘著民團的團丁們大吃大喝之際,一舉奪槍起義。
一切準(zhǔn)備停當(dāng)之后,那天天剛擦黑,周維炯就吹起了集合哨。一點名,發(fā)現(xiàn)少了一個叫田繼美的團丁。等到隊伍快要解散了,田繼美才趕了過來。周維炯很是生氣,責(zé)問道:“哨子吹了老半天,為什么就聽不見?你耽擱了弟兄們吃酒!”田繼美不服,嘰咕道:“我在解手,哪能聽到哨子響?!敝芫S炯忍不住,大為光火,說道:“你還有理了?今晚就罰你站三根香的崗!”
一聽田繼美被罰站三根香的崗,團丁們無不暗自高興。哪個團丁愛站崗呢,何況這天又是過節(jié)。他們哪里知道,上面發(fā)生的這段插曲,其實是周維炯有意導(dǎo)演的“周瑜打黃蓋”的一出戲。田繼美也是中共黨員,這一天晚上的崗哨不僅要控制在自己人手里,其實,當(dāng)晚的每一桌酒席上,也都暗中安排上了“自己人”。
當(dāng)菜碗見底、酒桶已空、一些團丁喝得酩酊大醉之時,埋伏在各處的黨員團丁,沒費吹灰之力便把團部的槍支盡數(shù)繳獲。隨后,便見周維炯從容地站了出來,鳴槍三聲,大聲宣布:“弟兄們,不要驚慌,我們是共產(chǎn)黨,槍支已全部被我們收繳了!”
到了這時候,團丁們才一個個從昏醉中驚醒,慌作一團。周維炯見狀,于是不失時機地說道:“你們都是被迫來給楊晉階賣命的。窮人要翻身,就必須打倒這些地主老財,沒收他們的土地和財產(chǎn);今天你們愿意和我們一塊干,當(dāng)然更好,不愿干的可以回家,我們絕對不難為大家!”
周維炯發(fā)現(xiàn)有許多團丁猶豫不決,就趁勢說道:“我知道有的回去也是餓肚子,我們歡迎大家跟著共產(chǎn)黨,為窮人打天下!”
就這樣,丁家埠民團的四十多名團丁,一個不落地都參加了暴動。
就在那一天夜里,隨著丁家埠的三聲槍響,丁家埠附近的南溪、李集、牛食販、斑竹園、吳家店、白沙河、湯家匯、禪堂等處的農(nóng)民,也都按照事先的安排相繼發(fā)生了暴動。由于那些地方的民團不堪一擊,暴動的農(nóng)民憑著大刀、梭鏢,就讓團丁繳了械。
第三天,一九二九年的五月八日,各處暴動的隊伍會師斑竹園,成立了中國工農(nóng)紅軍第三十二師,周維炯出任師長,徐其虛任黨代表。
紅三十二師成立之后,在商南特委書記徐子清的支持下,為迅速擴大影響,壯大隊伍,周維炯率師東征,連克金家寨、燕子河、東閣、佛庵、狗跡嶺和大埠口等地民團,連戰(zhàn)連捷。每次戰(zhàn)斗,周維炯都是以丁家埠起義的士兵為核心編成的鋼槍連沖鋒陷陣,隨后讓手拿大刀、梭鏢的戰(zhàn)士和成百上千的群眾一擁而上。前后不到三個月,紅三十二師就由最初的一百多人、三四十桿槍,迅速發(fā)展到三百多人、二百五十多桿鋼槍。他們所到之處,不僅收繳槍支,開倉放糧,發(fā)動群眾,參軍參戰(zhàn),同時還建起了區(qū)、鄉(xiāng)、村的蘇維埃政權(quán),打土豪,分田地,成立赤衛(wèi)隊、婦聯(lián)會、農(nóng)會及共青團組織。
此時的徐德英,已經(jīng)是一名共產(chǎn)黨員了,她已經(jīng)等不得畢業(yè),就向組織上請求,要去當(dāng)一名紅軍戰(zhàn)士。可是她那一雙小腳,行軍打仗不方便,而地方上又確實急需要干部,于是她就被派到商城二區(qū)四鄉(xiāng)蘇維埃擔(dān)任婦聯(lián)會主席和團委書記。
擔(dān)任了婦聯(lián)會主席和團委書記的徐德英,整個人就像喝了興奮劑,每天都處在巨大的亢奮之中。只見她不辭勞苦地走村串戶,動員年輕人參加紅軍、赤衛(wèi)隊,同大姑娘、小媳婦們一道為前線的指戰(zhàn)員打草鞋、洗軍衣,去慰問并幫助護理傷病員。
就在周維炯帶領(lǐng)三十二師轉(zhuǎn)入外線作戰(zhàn)時,狡猾的敵人竟突然乘虛而入,那些逃亡在外的大大小小地主老財,在皖西民團頭子柯守恒的帶領(lǐng)下,組織起“還鄉(xiāng)團”及“清鄉(xiāng)隊”,殺了回來。他們從佛堂坳直到斑竹園,挨家挨戶地搜查,凡當(dāng)過蘇維埃的干部或是紅軍家屬,統(tǒng)統(tǒng)關(guān)押起來,一般人員須交幾十至一百塊銀元方可保贖,若是中共黨員,便格殺勿論。而商城顧敬之的民團,較之柯守恒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他不要錢只要人命,僅花園一處,就屠殺了三千多蘇維埃干部和革命群眾;周維炯的入黨介紹人,也是紅色作家蔣光慈的革命引路人詹谷堂,也由于叛徒的告密慘遭殺害。
白色恐怖來得十分突然,徐德英得到消息時,因為是小腳,已無法同大家一道轉(zhuǎn)移,只得簡單化了裝,躲回到老家洪灣去。所以敢回到洪灣,是因為她想自己不滿七歲就到叔叔的私塾學(xué)校,接著又去了筆架山學(xué)校,這么多年一直在外面,洪灣的人一般不會知道自己真實的身份。但她并不知道洪灣比她工作的二區(qū)四鄉(xiāng)更早地已被敵人占領(lǐng),她的父母已逃離洪灣。
徐德英從來沒有走過夜路,更沒摸著黑一個人走過這么遠的夜路,當(dāng)她提心吊膽回到洪灣,回到自己家時,才發(fā)現(xiàn)門已上鎖,家中無人。
顯然,洪灣不能逗留了,必須立刻離開。但離開洪灣又能往哪兒去呢?她全然不知。
當(dāng)徐德英慌不擇路地經(jīng)過一個鄰村時,天就麻花亮了,她正準(zhǔn)備從村頭穿過,冷不防,竟被站在暗處放哨的民團團丁發(fā)現(xiàn)。
團丁拉響了槍栓,一聲斷喝:“站?。∧闶歉墒裁吹??”
驟然就冒出兩條大漢,把黑糊糊的槍口對準(zhǔn)了徐德英,這讓徐德英大吃一驚。她毫無防備,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這時,她的身后,忽然又響起了飛快奔跑的腳步聲,和一陣上氣不接下氣的喘息聲。徐德英下意識地轉(zhuǎn)過身去,這一看,不由得更是一驚。
向她飛快奔跑過來的,居然是金興江!
怎么會是金興江?他怎么會在這種時候,這個地方,忽然出現(xiàn)在自己的面前?
徐德英恍惚如在夢中。她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斷。又認(rèn)真看了一眼,沒錯,就是他!
只見這位金家大少爺臉色跑得煞白,跑到兩個團丁的槍口前面,不好意思地解釋說:“這是我媳婦,我們剛從縣城趕回來!”
兩個團丁顯然認(rèn)識金興江,知道他是金家大少爺,聽他這樣一解釋,他們端起的槍,便收了回去。
但是金興江的解釋,卻讓徐德英大為驚愕。她認(rèn)為金興江這是在信口開河。她感到震怒,感到惡心。她想都沒想就憤然質(zhì)問:“誰是你媳婦?別在這胡說八道!”
金興江卻并不介意,反而走過來,強行牽著她的手,更加不好意思地對兩個團丁說:“外邊兵荒馬亂的,我要把她接回來,一路上她都在耍小脾氣?!?/p>
徐德英見金興江不僅牽著她的手,還把她往懷里攬,覺得太放肆,伸手給了他一巴掌。
這巴掌把金興江打傻了。
誰知,兩個團丁見了,卻樂得哈哈大笑。其中一個說:“打是親,罵是愛,又疼又愛用腳踹。金大少爺,你小子真有艷福??!”
就在兩個團丁笑得前仰后合的時候,金興江在徐德英的肩上狠狠掐了一把,樣子卻十分親昵地去吻她。吻的是她的耳朵,他輕聲地警告道:“你要想活命,就聽我的!”
徐德英一個激靈,這才清醒過來。她驀然發(fā)現(xiàn),面前的這個金興江變得陌生起來,并非自己想像的那般木訥,居然有膽有識,并且有著足夠的機智。她不再惱怒,甚至允許金興江就那樣摟住自己,跟著他朝村子里走去。
直到兩個團丁在身后消失了,徐德英才充滿感激地看了金興江一眼?;叵雱偛诺囊荒唬X得自己多么傻,又多么愚蠢,如果不是金興江的腦瓜子轉(zhuǎn)得快,后果不堪設(shè)想。可是,她十分驚奇地問金興江:“一大清早,你怎么會在這里?”
金興江好像又恢復(fù)了往日的靦腆與木訥,紅著臉望著徐德英,半晌才說:“前兩天,我看形勢不對,怕你有危險,就打算去通知你躲一躲。半道上卻看見你正回洪灣,想上前攔住你,又怕你討厭我,就偷偷跟在后面……”
徐德英聽了,心中一熱。她真的想不到,自己最看不起最討厭的一個人,卻對自己這般在意,如此癡情!
不一會,就來到了金興江的家。來到金興江家的門前時,徐德英禁不住啞然一笑。她感到自己太可笑。離開洪灣自己的家,卻稀里糊涂地摸到金興江家的村子里來了。
她曾經(jīng)發(fā)過誓,這輩子死也不進金家,可是現(xiàn)在,盡管她打心里依然是一百個不情愿,卻還是身不由己地跨進了金興江家的大門。
徐德英在金興江的家里一住就是一周。
這一周,她對金興江家里的情況,終于有了一個深入的了解。
其實,金興江的上幾代也都是要啥沒啥的“窮光蛋”,到了他父親這一輩情況才有了改變。父母都是能苦能累的莊稼人,幾十年如一日,起早貪黑,勤奮勞作,又省吃省用,相當(dāng)節(jié)儉,就積攢下一點錢,置了三十畝地,雇了兩個長工。雖說雇用了長工,父母卻照樣與長工一道上山下田,而且,對長工也從不低看一眼。按說,家里有個三十畝地,放在淮北大平原,算不得什么,可這兒是山區(qū),一鬧蘇維埃,金家就被劃成了“地主”成分,地自然也被分走了一半。好在當(dāng)年的一個長工當(dāng)上了村農(nóng)會主席,對他家還算照顧,父親已過世,母親雖被拉去批斗過幾回,基本上還算沒吃到什么苦。
這些情況,當(dāng)然只是金興江介紹的,徐德英有些不相信,詢問道:“這一次,窮戶從你家分走的地,你們反攻倒算了沒有?”
金興江慌忙說:“娘的膽子小,這樣的事,她哪敢!”想了想,又討好地說:“其實我父母都是善良厚道人,辛苦了大半輩子,也就這幾年日子才過得富裕點?!?/p>
徐德英立刻警惕起來,她嚴(yán)肅地告誡金興江:“你別對我胡思亂想,我們不是一個階級隊伍的人,這點,你可要記清楚!”
說得金興江勾起了腦袋,不再吱聲。
徐德英一周沒出門,就住在金家后院的一間廂房里,雖蝸居在廂房里,通過金興江的暗中打聽,外面的情況大體還是了解的。民團頭子柯守恒,在家私設(shè)公堂,一切最殘忍的手段都用在了紅軍家屬和蘇維埃干部身上;商城顧敬之民團更兇殘,非但濫殺了三千多革命干部和群眾,還殺害了鄂豫皖三省邊區(qū)最早的共產(chǎn)黨人詹谷堂。當(dāng)然,更讓她吃驚的還是,在這次的反攻倒算中,周維炯在河南省民政廳當(dāng)司法處長的小舅漆樹德,竟協(xié)同柯守恒和顧敬之的民團回到商南,直接參與了對紅軍家屬的迫害,并趁機倒算已經(jīng)被農(nóng)會分給了群眾的大批財物。
金興江帶回來的有些消息,徐德英很難相信,就問金興江:“你沒搞錯吧?周維炯打入丁家埠民團,靠的就是他舅舅。”
金興江說:“不錯。幫他打入楊晉階民團的,那是當(dāng)過葛縣縣長的大舅漆樹仁,這是小舅漆樹德?!?/p>
徐德英依然不相信:“你這么肯定,他小舅就真的干了這種壞事?”
金興江很委屈,于是作了詳細介紹:“曾經(jīng)分了他家財產(chǎn)的兩個紅軍家屬,聽說漆樹德回來了,曾躲到我們村的一個親戚家,漆樹德知道后,親自帶人找過來,硬是把躲在這的兩個紅軍家屬,活活劈死。這事許多人都親眼看到?!?/p>
徐德英不再說話,她感到這個世界太復(fù)雜。
受到金興江母子二人的盛情款待,徐德英不愁吃,不愁喝,而且十分安全,她卻仍不免感到度日如年。她隱隱感到一種恥辱,覺得自己是躲在地主的家里在茍且偷生。她差不多是一天天數(shù)著日子過的,因此,清楚地記得,這年的九月十二日,周維炯率紅三十二師以風(fēng)卷殘云之勢殺回商南地區(qū),給柯守恒和顧敬之的民團和以及地主老財?shù)倪€鄉(xiāng)團以致命地打擊。據(jù)說,正在鄂東征戰(zhàn)的周維炯,得知家鄉(xiāng)遭到敵人的反撲,犧牲了那么多的干部群眾,其中,就有自己的入黨介紹人詹谷堂,他懊惱得只差沒吐血。
在干凈徹底地鎮(zhèn)壓了一批罪大惡極、氣焰囂張的反動分子之后,周維炯就在詹谷堂犧牲的南溪,召開了有數(shù)千人參加的群眾大會。徐德英也趕到南溪,參加了這次大會。
大會上,受害者家屬紛紛上臺聲討敵人的滔天罪行,有人也控告了漆樹德對紅軍家屬和蘇維埃干部瘋狂的反攻倒算。
徐德英見有人當(dāng)眾揭露漆樹德,心中咯噔一跳。漆樹德的罪行,當(dāng)然應(yīng)該揭露,但她覺得不該在周維炯主持的大會上,這樣當(dāng)面鑼、對面鼓地“敲打”起來。
然而,周維炯并沒有回避,說:“共產(chǎn)黨的政策,對誰都是一樣。別說漆樹德是我親舅,誰要干了對不起老百姓的事,就是老子娘也不行!”
周維炯的公開表態(tài),贏得了全場雷鳴般掌聲。
他還說,他對他的這個小舅是非常了解的,在組織上派他去武漢軍校學(xué)習(xí)時,漆樹德就百般阻止,說他這是“起浪頭”,“圖時新”,警告他說,“共產(chǎn)黨將是亂國之寇,必須多加小心?!彼嘈糯蠹覍ζ針涞碌慕野l(fā),會是有憑有據(jù)的。
經(jīng)過調(diào)查,周維炯感到漆樹德確屬民憤極大,于是會議期間,他就派人把漆樹德抓了回來。
抓了回來的漆樹德,見到周維炯,居然端出長輩的架子,當(dāng)著眾人面,指著周維炯破口大罵,并上前要打周維炯。
周維炯實在忍無可忍,命令警衛(wèi)員:“把他綁起來!”
警衛(wèi)員知道漆樹德是周維炯的親舅,繩子找來了,卻不敢動手。
漆樹德見沒誰敢動手,越發(fā)狂妄起來,認(rèn)為周維炯不過是把他抓來嚇唬一下,也不敢把他怎么樣。便放出話來:“就憑你們幾個毛猴子兵,幾支破槍,就想造反?實不相瞞,我已寫信到開封,不出十天,就會有大隊人馬來圍剿你們。你們現(xiàn)在反悔,向國軍投誠,還來得及,有我九爺(他排行老九)給你們擔(dān)保。”
周維炯一聽,怒火中燒。馬上應(yīng)道:“你居然還想著搬救兵來圍剿紅軍,與人民為敵到底,好啊,好!我們等著,他們不來,我們還要去找他們呢!”
說罷,他抓過警衛(wèi)員手中的繩子,自己動手將漆樹德捆了起來。
這時候,漆樹德的老婆,帶著三十多位族親,還挑了一挑子銀元地契,趕來保釋漆樹德。
周維炯對送來的銀元和地契,照單全收,但道理也擺在明處。他說:“你們都是我的父老鄉(xiāng)親,共產(chǎn)黨也不是不講人情世故;但我是一個革命軍人,小舅他勾結(jié)反動民團頭子柯守恒和顧敬之,屠殺革命干部和群眾,還寫信到開封去搬國民黨軍隊企圖圍剿紅軍,實屬罪不可恕,理應(yīng)得到人民的懲罰!”
漆樹德老婆哭得鼻子一把眼淚一把,“好外甥”、“親外甥”地向周維炯說情,說只要饒了漆樹德這一次,放他回去,愿全家財產(chǎn)都充公。
周維炯哪管面前的這個舅母如何哭喊,為平民憤,仍命警衛(wèi)員把漆樹德押到了大會上。然后,予以處決。
漆樹德被處決后,周維炯的母親也趕到了南溪,她雖然知道自己的這個弟弟一向不喜歡她,常罵她是賤骨頭,不該嫁到窮鬼周家,但畢竟是姐弟骨肉至親,聽說漆樹德已經(jīng)被周維炯處決,就老淚縱橫,癱倒在周維炯的跟前,說:“孩子,你革命,也不能不講一點仁義??!你這樣絕情,叫我往后怎么去見娘家人?”
周維炯說:“娘,小舅和我們不是有什么私仇,他是血債累累的反革命,不殺他,我還怎么革命?”
母親傷心地望著周維炯問:“兒啊,你參加革命,除了革命,就啥都不要了?”
周維炯覺得一時半會給娘解釋不清,便干脆說道:“除了革命,兒可以啥都不要!”
“娘也不要了?”
周維炯忙上前扶起母親,說:“你又沒干啥壞事,你的養(yǎng)育之恩兒怎敢忘記?”
母親怔怔地,又問:“她,你是不是也不要了?”
周維炯知道母親說到的“她”,是他的表姐,那是他的未婚妻;一對青梅竹馬的伙伴,兩小無猜,過去一直在熱戀著。他說:“娘,革命成功了,我們就成親;你就別再操這份心!”
母親依然憂心忡忡流著淚說:“你千萬不要光顧著眼前,日子長著呢,可要小心??!聽說好多人出大錢要買你人頭,我在家提心吊膽,天天都替你禱告幾次呀!”
周維炯說:“娘,不怕,你不是也看見了,群眾都向著我們嘛!”
在南溪召開的群眾大會,開了整整三天。周維炯的大義滅親感動了成千上萬人,會議期間大批的青壯年踴躍報名參加紅軍,紅三十二師得到了一次意想不到的大發(fā)展。
會后,徐德英重又回到了商城二區(qū)四鄉(xiāng)蘇維埃政府,仍干她的婦聯(lián)會主席和團委書記。到了這年的十月,周維炯獲得一個情報:商城縣的民團和顧敬之的民團因征收捐稅,分贓不均,正混戰(zhàn)于商城的北鄉(xiāng),縣城里只有警衛(wèi)隊和紅槍會的二三百人留守,此乃天賜良機,于是他萌生了一個大膽的計劃:“智取商城!”
周維炯首先在師部的手槍隊挑選出十六名精明強干的指戰(zhàn)員,化裝成賣油條的商人和賣菜的農(nóng)民,趁著天亮前混進城去,控制住四個城門的崗樓。然后,將全師隱蔽靠近,一旦崗樓被端掉,便全線發(fā)動總攻,給守敵一個措手不及。
這是紅三十二師成立以來,第一次攻打縣城,周維炯知道,此役只能勝,不能敗,所以行動之前,他在部隊進行了一次總動員,還組織起部分區(qū)鄉(xiāng)的赤衛(wèi)隊予以配合。
徐德英聽了傳達后,興奮得一夜沒睡,主動請纓,并親自帶領(lǐng)二區(qū)四鄉(xiāng)參戰(zhàn)的青年赤衛(wèi)隊員,趕赴指定地點待命。
由于事先對城里敵人的分布和防御情況了如指掌,戰(zhàn)前又作了最充分的準(zhǔn)備,因此,四個城門的崗樓如期得手,隨著一聲激越的沖鋒號驟然響起,埋伏在各處的紅軍和赤衛(wèi)隊員,就潮水一般地從四面八方向城里猛撲過去。這時,敵人剛剛起床,遭此突襲,亂作一團。周維炯則帶人直取縣衙,和敵警衛(wèi)隊展開了激烈的巷戰(zhàn)。他手持雙槍,左右開弓,彈無虛發(fā),敵人招架不住,紛紛繳械投降。徐德英也帶著她的青年赤衛(wèi)隊員,協(xié)同紅軍,沖入了敵人紅槍會的隊部。
沒用一個時辰,紅旗便插在了商城縣政府的樓頂上。
商城解放了,商城縣的蘇維埃政府成立了。就在慶祝商城縣蘇維埃政府正式成立的慶祝大會上,徐德英第一次聽到了后來被廣為流傳的革命歌曲:《八月桂花遍地開》——
八月桂花遍地開,
鮮紅的旗幟豎起來。
張燈又結(jié)彩,
張燈又結(jié)彩,
光輝燦爛現(xiàn)出新世界;
親愛的工友們,
親愛的農(nóng)友們,
唱一曲國際歌慶祝蘇維埃!……
熱烈而又悠揚的歌聲,贏來了陣陣掌聲,徐德英竟被這支歌感動得熱淚盈眶,跟著使勁地鼓掌。她想不到歌聲居然可以像箭一樣,像朝霞一樣,像春風(fēng)一樣,讓人心動,讓人陶醉,讓人提神長勁。
她一陣陣發(fā)愣。所以發(fā)愣,是因為她對這支曲子并不陌生。她知道這曲子原是來自大別山的一首情歌。這首情歌原先的歌詞她太熟悉了,大家就叫它《小小鯉魚》——
小小鯉魚是紅腮,
上江游到下江來,
頭搖尾巴擺,
頭搖尾巴擺,
小小金鉤將你釣起來,
不為冤家不釣?zāi)闫饋恚?/p>
誰曾想,一首再普通不過的情歌,在這里變成了一首革命歌曲;男女情愛原本同革命看上去風(fēng)馬牛不相及,只是改動了一下歌詞,就把對愛情熱烈的傾訴,變成了對革命理想的熱情贊頌。
當(dāng)然,徐德英不知道,這支革命歌曲不久就由大別山傳到了中央蘇區(qū)的井岡山,后來隨著紅四方面軍西撤入川,又把它帶到“天府之國”,最后帶到了延安。其實,延安黃土高原上的那個李有源,同樣是把流傳在陜北的情歌《跑白馬》改編成了一度風(fēng)靡全國的《東方紅》。
徐德英從縣城回到二區(qū)四鄉(xiāng),在二區(qū)蘇維埃召開的一次群眾大會上,她帶領(lǐng)四鄉(xiāng)的文藝宣傳隊,在大會上表演了一個引起不小轟動的節(jié)目。那節(jié)目是一個大合唱,合唱了一首革命歌曲。歌詞就是徐德英親自操筆的,她將流傳在家鄉(xiāng)的一首情歌重新填詞。
原詞是——
郎在田里薅黃秧,
姐在塘邊捶衣裳,
郎薅三下望著姐,
姐捶三下望著郎,
望著郎,
棒槌打在石頭上!
徐德英將它改寫成了一首頌揚周維炯的革命歌曲——
工農(nóng)士兵齊暴動,
大別山上太陽紅,
五月六日立夏節(jié),
武裝起義成了功,
成了功,
不忘英雄周維炯!
這首歌不僅受到大家熱烈的歡迎,還很快傳到了周維炯的耳朵里。周維炯聽說歌詞是商城二區(qū)四鄉(xiāng)蘇維埃一個女干部編寫的,說這女干部才年方十五,十五歲就擔(dān)任了婦聯(lián)主席、團委書記,很了不起,是個人才,就想見一見。
周維炯想見一見“女主席”的消息,傳到徐德英這兒,她激動得心里像揣了個小兔子。這天,她鼓起勇氣,騎上一匹大白馬,徑直去了紅三十二師師部。
當(dāng)梳著一條又黑又粗的大辮子,身著藍底白花對襟褂和陰丹士林長褲的徐德英,突然站在周維炯的面前時,他竟被眼前如花美貌的徐德英,驚得一個愣怔。他好奇地問:“小姑娘,你找誰?”
徐德英面對自己心中的偶像,本來還有些心慌氣短,聽對方這么一問,不免感到幾分委屈:“怎么,當(dāng)了師長,就不認(rèn)識我了?”
周維炯很是詫異:“我們見過面?”
徐德英畢竟已經(jīng)做了將近一年的群眾工作,與各色人等打過不知多少回交道,算是見過世面了。她口齒伶俐地說:“當(dāng)然。你再想想,過去你是不是去過筆架山學(xué)校?”
周維炯猛然想起來了。想起了那個目不轉(zhuǎn)睛聽他說話的女學(xué)生,想起了那個給他編寫的話劇直陳意見的漂亮的師妹來。馬上問道:“你是徐德英?”
其實,他們也只是那次的一面之交,周維炯竟然記住了自己的名字,這讓徐德英很是興奮,興奮得臉上飛起了紅云。周維炯見了,倒變得不自然起來,連忙解釋:“你當(dāng)時指出不該放棄必要斗爭的意見,我印象很深,所以就記住了你的名字?!?/p>
說著,為徐德英倒了一杯水,示意她坐下,問道:“今天你找我有事?”
徐德英一聽,立即反問:“聽說你要見見我,你找我有事嗎?”
徐德英這一問,又把周維炯問住了。但他很快意識到,這位小師妹就是商城二區(qū)四鄉(xiāng)的婦聯(lián)會主席、團委書記,便笑著問:“《不忘英雄周維炯》的歌子,是你編的?”
“是呀,不好嗎?”
周維炯收起了笑容,說:“不好,很不好?!?/p>
“為什么?”這讓徐德英感到意外。
周維炯沉吟了一會,嚴(yán)肅地說:“我就是一塊鐵,也打不了幾根釘。‘武裝起義成了功,那是大家的功勞,你這么一宣傳,不是把我放在火上烤了嗎?沒有商南特委書記徐子清的支持,沒有黨代表徐其虛以及那么多干部戰(zhàn)士的奮不顧身,敢打敢拼,我一個人就能成事?”
徐德英想想,周維炯說得不是沒有道理,不過她并沒被完全說服。紅著臉問:“就為這事,你要見我?”
周維炯于是說出了自己的想法:“紅三十二師現(xiàn)在發(fā)展壯大了,有的是槍桿子,就缺筆桿子。作為一支戰(zhàn)斗部隊,首要的當(dāng)然是打仗,要能打硬仗,打勝仗,但宣傳工作一樣的重要啊!你如果愿意,可以到我們師部來搞宣傳。”
徐德英做夢都想成為紅軍戰(zhàn)士,她一下站了起來,雙腳并攏,向周維炯敬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軍禮,同時大聲喊道:“報告師長,紅軍宣傳員徐德英現(xiàn)在前來報到!”
周維炯被逗得哈哈大笑。不過他卻嚴(yán)肅地提醒:“歡迎你的到來。但今后不準(zhǔn)再宣傳個人,這應(yīng)該成為一項宣傳紀(jì)律!”
徐德英的兩腿再一次并攏,響亮地回答:“是!”想到自己在地方的工作,于是問:“那,我在二區(qū)四鄉(xiāng)的工作怎么辦?”
周維炯說:“地方政府,我會打招呼?!?/p>
三、離死亡最近的人
師部來了個漂亮的妹子,還是能寫一手漂亮文章的知識分子,這消息不脛而走。師部的干部,以及來師部公干的指戰(zhàn)員,不少人看稀罕似地,從徐德英的門口路過時,都會忍不住地放慢腳步,或干脆停下來,伸頭探腦,向里張望。大家發(fā)現(xiàn),新來的宣傳員果然明眸皓齒,但眼尖的人還是發(fā)現(xiàn)了,這個漂亮的小姑娘,竟然有著一雙小腳。盡管,它的腳,裹得不像傳說的那種“三寸英蓮”,但畢竟裹過,不是大腳。
“這樣的女孩子,跑不能跑,跳不能跳,怎么能隨軍上前線?”有人提出質(zhì)疑。
這一點,確實被周維炯忽視了。他見過徐德英兩面了,兩面的印象都非常深刻,只是他的注意力沒有放在腳上。其實,他壓根兒就不會想到,革命的熱情如此高漲的小姑娘,也會有一雙小腳呢。人畢竟已經(jīng)調(diào)來了,工作得也很不錯,如果現(xiàn)在就以“小腳”作為理由,打發(fā)她回地方,未免太傷人自尊。再說,當(dāng)初被裹小腳,根本由不得她自己。何況師部就駐扎在商城的縣城里,暫且又沒有外線作戰(zhàn)的任務(wù),周維炯還是堅持把她留在了師部。
然而不久,國民黨新軍閥的矛盾空前尖銳起來,蔣介石、馮玉祥和閻錫山之間醞釀已久的一場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爭,就在東起山東,西至湖北,綿延數(shù)千里的疆場上展開了百萬大軍的廝殺。原駐守在鄂豫皖的蔣介石軍隊傾巢外出火并,這給了大別山的紅軍隊伍提供一個難得一遇的發(fā)展機會。這時的大別山已經(jīng)有了三支紅軍的隊伍,繼商南“立夏節(jié)起義”之后,在皖西六安和霍山,兩縣的農(nóng)民和士兵也暴發(fā)了“六霍起義”,成立了紅三十三師,再加上湖北“黃(安)麻(城)起義”創(chuàng)建的紅三十一師,三支紅軍的隊伍,武裝割據(jù)了三塊革命根據(jù)地。
周維炯審時度勢,便決定先和紅三十三師取得聯(lián)系,趁勢南北合擊,掃除商南與皖西邊境的殘余之?dāng)?,讓鄂東南和皖西兩大革命根據(jù)地連成一片;然后,再調(diào)頭向西,與紅三十一師協(xié)同作戰(zhàn),橫掃盤踞在長嶺關(guān)、松子關(guān)等險關(guān)隘口上的敵人,讓鄂豫邊和鄂東南也連成一片。
這無疑是一個宏大的計劃。
事實證明,周維炯的這一計劃,在友軍的積極配合下,只用了四個月就基本實現(xiàn)了。
在這四個月的時間里,周維炯率部東討西伐,南征北戰(zhàn),有著一雙小腳的徐德英,顯然無法隨軍行動,因此,一九三〇年二月,她不得不含淚離開紅三十二師師部,回到地方,又回到商城二區(qū),只是沒再回到二區(qū)四鄉(xiāng)去干她原先的婦聯(lián)會和團委的工作,而是留在了二區(qū),出任二區(qū)的蘇維埃主席。
徐德英雖然沒有隨軍沖殺在第一線,但她領(lǐng)導(dǎo)的二區(qū)蘇維埃卻在紅軍兵源的及時補充和后勤的保障上,做了大量工作,為此東奔西走,日夜操勞。
一九三〇年三月下旬,中共中央軍委書記周恩來派出北伐名將許繼慎,赴鄂豫皖蘇區(qū)將三支紅軍的隊伍整編為中國工農(nóng)紅軍第一軍,并任軍長。周維炯被調(diào)任整編后的紅一軍三師師長。從此,三支紅軍的隊伍形成了一個鋼鐵般的拳頭,很快就在鄂豫皖三省邊區(qū)打出了一個嶄新的天地。于是大別山革命根據(jù)地不僅蔚然成片,而且迅速擴大,比周維炯制定的那個計劃,有了更加驚人的發(fā)展。短短時間,三省邊區(qū)二十六個縣建起了革命政權(quán),總面積達四萬五千平方公里,足有歐洲愛爾蘭那么大;人口最多時達到三百五十萬,超過了井崗山的中央蘇區(qū)。它西迫武漢,東脅南京,威震長江,猶如一把利劍橫在中原,插在蔣介石心上!
這年六月,大別山蘇區(qū)召開了第一次工農(nóng)兵代表大會,成立了鄂豫皖特區(qū)蘇維埃政府。也就在這個月,徐德英調(diào)出商城,被派往中共固始縣委擔(dān)任秘書。
固始縣的縣名,源于東漢光武帝“欲善其終,先固其始”之意,它南依大別,北臨淮水,屬于華東與中原的交融地帶??h蘇維埃剛建政不久,革命的力量相對薄弱,由于這時的徐德英已有了區(qū)、鄉(xiāng)政府的工作經(jīng)驗,又在紅軍師部搞過宣傳,調(diào)她去固始縣委,顯然是組織上對她的信任。
當(dāng)然,一個新生的革命政權(quán),百廢待舉,有許多事情需要去做:反匪反霸,土地改革,組建地方武裝,成立婦聯(lián)會、共青團乃至兒童團,等等。工作很辛苦,也很瑣碎,好在徐德英很年輕,有熱情,再說當(dāng)時的整個鄂豫皖蘇區(qū)正處于鼎盛時期,革命的形勢如日中天,她就好像有著使不完的勁,且樂此不疲。
可是,好景不長,到了第二年的四月,從蘇聯(lián)歸來的二十六歲的王明,在共產(chǎn)國際代表米夫的一手操縱和策劃下,掌握了黨中央的領(lǐng)導(dǎo)大權(quán)。王明派出同樣從蘇聯(lián)歸來的張國燾來到大別山。張一到大別山,就提出一個攻打安慶震撼南京的冒險計劃,這一計劃如果實施,勢必就將大別山的紅軍隊伍置于一個危險的境地,甚而會使來之不易的鄂豫皖蘇區(qū)毀于一旦。因此,這個計劃,遭到了以許繼慎和周維炯為代表的紅軍將領(lǐng)的堅決反對。張國燾自詡是以中央分局書記和軍委主席的身份來到大別山的,他代表著黨,反對他,就是在反對黨中央;反對黨中央,自然就是反革命。為剪除異己,建立個人統(tǒng)治,一場“改造這個蘇區(qū)的黨,改造這個蘇區(qū)的紅軍”的“大肅反”開始了!
因為在遠離革命中心的固始縣,徐德英對已經(jīng)發(fā)生在上層的這場腥風(fēng)血雨的“大肅反”,毫無知覺。只知道國民黨新軍閥之間的一場爭斗已經(jīng)結(jié)束了,這時的蔣介石正虎視眈眈地盯住了大別山。蔣坐陣武漢,調(diào)兵遣將,敵三十師已進駐信陽,敵五十八師、十二師和國民黨王牌第二師,均調(diào)在鄂南。敵人大軍壓境,固始縣委為加強地方武裝,讓徐德英接任了縣游擊隊隊長。固始不像商南一帶山高林密,境內(nèi)雖說也有部分山區(qū)和丘陵,但更多的還是平原與洼地,她盡管有著一雙小腳,但配備了一匹戰(zhàn)馬,一樣地可以來去如風(fēng)。
我們第一次見到徐德英,聊起她在固始當(dāng)游擊隊長的那段經(jīng)歷時,她的話卻戛然而止,長時間地陷入沉默。
長時間的沉默過后,她才把話接起來。
她說,民國二十年,也就是一九三一年的八月,外縣就不斷傳來令人震驚的消息。說,有兩千五百多名紅軍將士分別被打成“改組派”、“AB團”和“第三黨”,在豫南光山縣白雀園的小東門被處決,河水都被染紅了。她說,皖西是這次地方上“肅反”的重點,六安縣委機關(guān)在“肅反”中除了兩個炊事員,其余的全部被殺,霍山縣委的整個領(lǐng)導(dǎo)班子整個被打成“第三黨”。讓徐德英感到巨大震驚的是,周維炯和紅一軍軍長許繼慎也一道被抓起來,說他倆的問題是最大的。
聽到這些消息時,她怎么也不敢相信。不知道上面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好像天要塌了似地,陷入了巨大的恐怖。
接下來,固始縣委書記蔡仲美也突然被政治保衛(wèi)局的人逮捕。蔡仲美是固始縣黨的首任縣委書記,他為這個縣黨和蘇維埃的建設(shè)做了大量開創(chuàng)性的工作,逮捕他的時候,他很坦然,還安慰著大家說:“我不會有事,很快就會回來的。”和蔡仲美同時被捕的,還有豫南地區(qū)的早期黨員、固始縣黨的地下組織的創(chuàng)始人王子春。
他們被帶走后,一去無音信,后來才知道,不久就都被處決了。處決的原因也說他們是“第三黨”。
徐德英感慨道:“那時站出來干革命,確實就是把自己的腦袋拴在褲腰上。不說在戰(zhàn)場上和敵人拼殺,槍子兒不長眼,隨時得有犧牲的準(zhǔn)備;革命隊伍的內(nèi)部也是防不勝防,那么多優(yōu)秀的紅軍將士和黨的干部,一個早上,莫名其妙地就倒在了‘自己人的屠刀下,令人痛心!”
就在蔡仲美、王子春被處決的消息傳到固始縣不久,徐德英也被政治保衛(wèi)局的人逮捕。
那幾天,徐德英帶著游擊隊在執(zhí)行一個任務(wù)時,不慎崴了腳,傷得很厲害,只好回到洪灣的家里療傷。這天,已經(jīng)很晚了,母親正在用熱毛巾為她敷著傷腳,就聽門被突然敲響了。
“誰?”徐母想不出天已這么晚了,還會有誰上門。
徐德英警覺地翻身下床,取出手槍,隱身在一個櫥柜的后面。
“我,三娃子!”
聽說是自己的通訊員,徐德英松了口氣,要母親快去開門。
誰知,推門而入的,除了通訊員三娃子,還跟進來兩張陌生的面孔。
“你們是?”徐德英盯著陌生人問。
陌生人毫無表情地亮明了身份:“我們是政治保衛(wèi)局的!”
首先感到吃驚的,是帶著他們來洪灣的三娃子。三娃子扭過頭去狐疑地問:“你們不是紅三師作戰(zhàn)科,來向徐隊長了解游擊隊人員與裝備情況的嗎?”
徐德英從三娃子的話中,便知事情不妙。但她還是收起槍,平靜地問道:“找我有什么事?”
其中一個陌生人說:“請你跟我們走一趟,協(xié)助我們把有些問題搞搞清楚。”
話聲剛落,這個人就猛地?fù)溥^來,控制住徐德英,另一個隨之繳了她的槍。
徐母見此情景,先是大驚,很快沖上去,攔住陌生人。她怒不可遏:“你們到底是什么人?我家英子十五歲就參加革命,這次負(fù)傷才回家休養(yǎng)兩天,她到底干了啥壞事,要你們這樣對待她?”
發(fā)現(xiàn)徐母拼著老命護著自己的女兒,來人便換了一副面孔,和顏悅色地解釋說:“老人家,你別誤會,我們只是奉命行事,請徐德英同志協(xié)助組織上查清一些問題,沒有別的意思?!?/p>
徐德英見事已如此,也只得勸起母親:“我就跟他們?nèi)ヒ惶税?!不會有什么事,娘,你放心好了?!?/p>
就這樣,徐德英簡單收拾了一下,就隨陌生人出了門。
徐德英一路上都在想,回想自己調(diào)到固始縣委一年多的時間里,究竟在哪兒出了問題?想來想去,沒有呀,自己一直在兢兢業(yè)業(yè)地工作,時時處處嚴(yán)格地要求著自己,這些都是受到大家一致好評的呀!她想不出政治保衛(wèi)局會有些什么問題需要她“協(xié)助”“查清”,更蹊蹺的是,他們沒把她帶回固始縣,而是直接前往商城。
她剛被帶到商城縣的一處地方,就來了幾個兇神惡煞的壯漢子,完全不顧及她是個女同志,餓狼似地一齊撲上來,把她死死地按在地上,一個人竟用腳踩著她的頭,另一個騎在她身上,用膝蓋頂著她的胸部,羞辱著她,將她五花大綁。
“我犯了什么罪?”這一切來得太突然,她驚詫地掙扎著,問這幫人。
用腳踩著她頭的男人說:“這你比我們更清楚!”
徐德英大聲聲辯:“我不明白!”
騎在她身上的男人說:“想想看,過去你在商城都干了些什么?”
直到這時,徐德英才知道,抓她的是商城縣政治保衛(wèi)局的人。這使她想起商城縣委一年前發(fā)生過的一件事。一想起那件事,她心里就發(fā)怵,感到革命隊伍的兇險和復(fù)雜。
周維炯在丁家埠成功發(fā)動了立夏節(jié)起義的當(dāng)天晚上,所以會有那么多的地方同時策應(yīng),產(chǎn)生那么大影響,是因為幕后有著商南特委徐子清和徐其虛的精心策劃。由于起義的主要發(fā)生地在丁家埠,而丁家埠當(dāng)時隸屬商城縣,所以,起義成功之后,信陽中心縣委就把紅三十二師劃歸商城縣委領(lǐng)導(dǎo)。這樣,問題就來了。徐子清和徐其虛認(rèn)為將一支紅軍部隊劃歸一個具體的地方縣委領(lǐng)導(dǎo),顯然不利于它向外發(fā)展,更不利于今后它同兄弟的紅軍部隊聯(lián)合作戰(zhàn)。這種意見無疑是正確的,他們是從鄂豫皖蘇區(qū)和大別山紅軍的全局考慮的。然而商城縣委卻覺得“二徐有政治問題”,再聯(lián)想到二人是由鄂東南特委秘密派到商南一帶來的,就認(rèn)定他們心懷不軌,“是要把這支紅軍隊伍拉到湖北去”,就不允許兩人作任何的申辯,下令逮捕,并秘密處死。
當(dāng)時,徐子清才二十七歲,徐其虛更年輕,只有二十三歲。且不說徐子清曾組織過大別山最早的“黃(安)麻(城)起義”,徐其虛還是直接參加過震驚中外的“八?一南昌起義”的,兩人為鄂東南革命根據(jù)地和紅軍三十二師的建立,更是功不可沒,只為幾句實事求是的話,便遭秘密處決,這事,驚動了黨中央。中央組織部長、軍委書記周恩來即派郭述申和劉英趕赴商城,徹查此事,二人明確告訴商城縣委,他們是受中央委派而來,結(jié)果也差點兒被干掉。這事被鬧得很大,影響極壞,上自黨中央,下至鄂豫皖蘇區(qū)黨委和政府許多干部都知道。后在周恩來的一再干預(yù)下,信陽中心縣委才痛下決心,將商城縣委的一班人全部撤職,其主要負(fù)責(zé)人王澤握被清除出黨。
正因為徐德英聽說了“二徐事件”,所以當(dāng)組織上要調(diào)她去商城縣委工作時,她提出要到“最艱苦的地方去”。那時固始縣委剛組建,徐德英就自告奮勇地要求到固始縣委去工作。當(dāng)然,她不可能會知道,就在她調(diào)到固始縣委工作的這一年多時間里,黨中央和鄂豫皖蘇區(qū)的領(lǐng)導(dǎo)班子都發(fā)生了重大的變化,組建鄂豫皖特委和紅一軍的周恩來,被迫離開上海,去了江西的中央蘇區(qū);執(zhí)掌鄂豫皖中央分局和軍委大權(quán)的,用徐向前話說,已是“不是沒有能力,但品質(zhì)不好”的張國燾。因此商南特委書記徐子清和紅三十二師黨代表徐其虛被秘密處決,其實是開了鄂豫皖蘇區(qū)“左”傾殺人的先河。
徐德英被押到商城政治保衛(wèi)局,正式審問她時的第一句話就是:“你認(rèn)識周維炯嗎?”
徐德英一驚。她不明白,為什么這些人開門見山就把周維炯扯進來?從這些人提到周維炯名字輕佻的口吻,可以料到,周維炯在這場“肅反”中已是兇多吉少。
但她難以容忍這種口氣,難以容忍他們對自己心目中英雄的褻瀆。
她回答得很坦然:“認(rèn)識?!?/p>
“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徐德英說:“他是鄂東南革命根據(jù)地和紅軍第三十二師的創(chuàng)建人,是對革命有大貢獻的人!”
主審是個瘦得顴骨突出、目光陰冷的中年男人。他猛地拍了桌子:“是不是還準(zhǔn)備把你歌頌周維炯的那支歌子,也在這里唱一唱?”
徐德英這時已經(jīng)完全清楚商城政治保衛(wèi)局把她抓來的真正原因了。正因為十分清楚了,所以也就感到極度的悲痛和巨大的困惑。她想,周維炯是為革命的事業(yè)能夠置生死于不顧,甚至可以大義滅親的一個人,他能有什么問題?倒是這場鬧得人人自危、高度恐怖的“大肅反”,肯定出了問題。這種可怕的現(xiàn)實,對一個誓將一切獻給“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yè)”,有著無限憧憬和渴望的熱血青年來說,其痛苦的感受是刻骨銘心,令人絕望的。
“你當(dāng)過周維炯的秘書嗎?”顴骨突出的瘦男人突然又問。
徐德英予以否定:“沒有?!?/p>
“你說沒有,難道就沒有了嗎?”
徐德英一聽,無話可說。對方如此蠻橫,不講道理,她反倒冷靜下來。她反問:“就算我曾當(dāng)過周維炯的秘書,又犯了什么罪呢?”
對方咬牙切齒地迸出兩個字:“死罪!”
徐德英的心猛地一緊。她感到了事態(tài)的嚴(yán)重。感到周維炯,甚至還有許繼慎,這些大別山人民心中的英雄,遭到惡人陷害,怕是在劫難逃了!可是,像許繼慎周維炯這樣的紅軍高級將領(lǐng),創(chuàng)建了大別山根據(jù)地的聲名顯赫的革命功臣,誰又敢這樣明目張膽地陷害他們呢?
徐德英陷入沉默。
“交待你所知道的周維炯反黨反革命的事實!”主審的瘦男人厲聲喝道。
徐德英說:“他干了哪些反黨反革命的事,我不知道。”接著說了些她所知道的周維炯感人的事實。
“住口!”對方又拍了桌子。
接下來對方又問了一些什么,徐德英全然聽不進去了。
“為什么不說話?”
徐德英反唇相譏:“你不是要我‘住口嗎?”
她的這句話剛落音,就被幾個沖上來的彪形大漢拳打腳踢。一個小眼睛的打手,一直淫蕩地望著她,這時也沖上來,下腳很重,有一腳就朝她的下身踢過來。她被踢翻在地后,小眼睛接著揪住她的頭發(fā),薅草似地把她又從地上薅起來。發(fā)現(xiàn)她是小腳,就開始跺她嚴(yán)重崴傷了的那只小腳,跺得她死的心都有了。
她無法想像,革命的隊伍里居然會有這樣一群禽獸不如的人。她下定決心,不準(zhǔn)備再說話。逼急了,也只是說:“不知道”。因為他們追問的那些問題,她確實不知道。不知道,打死也只能說不知道。她心里很清楚,不管遭遇到什么情況,也不能往自己崇拜的英雄身上潑臟水,做那種落井下石的小人!
后來發(fā)現(xiàn)從徐德英的嘴巴里確實也“掏”不出他們需要的東西了,就把她關(guān)進一間陰暗潮濕的小屋子里。
第二天,半夜時分,徐德英已迷迷糊糊了睡過去,忽然被壓在身上的一個人驚醒。醒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上衣的幾個紐扣已被解開,忙掙扎著想把這個人推開,結(jié)果沒有推開,她的上衣卻被撕開,一雙有力的大手伸向她裸露的乳房。
徐德英不顧一切地咬破嘴唇,將滿口的鮮血噴到這人的臉上,同時大聲呼救。
壓在她身上的這個人嚇壞了,只得落荒而逃。就在這人回身鎖門的瞬間,她認(rèn)出來了:此人就是白天出手兇狠的那個小眼睛男人!
這是讓我們尷尬的一段歷史。一段不堪回首的慘痛的歷史。
一九三一年秋末或是冬初,周維炯和許繼慎先后被秘密殺害。過去整整七十年了,至今人們也鬧不清二人被殺害的具體時間及確切的地點,并且,死不見尸。
周維炯和許繼慎被殺害的第二年,徐德英和被認(rèn)定為“改組派”或是“第三黨”的蘇維埃干部,也被押上了刑場。不同的是,周維炯和許繼慎是被秘密殺害的,而處決她們是公開的。地點就選在月亮地,而且是允許大家到場觀看的。
自從紅三十二師在這片荒坡上鎮(zhèn)壓了一批“白狗子”,周維炯揮師西征反動民團和還鄉(xiāng)團乘虛而入反攻倒算,也在這里槍殺過一批紅軍家屬和蘇維埃干部,后來紅三十二師打回來又在這兒鎮(zhèn)壓了一批罪大惡極的反動分子——因此月亮地便成了遠近聞名的亂尸崗。由于月亮地離香火旺盛的響山寺和十分繁華的金家寨都不太遠,聽說這天要在這處決一批反革命分子,不少群眾和有關(guān)家屬早早就趕了過來。
徐德英的父親長年臥床不起,剛剛?cè)ナ?,徐母就又聽說女兒要被處決的消息,這種打擊對她是太大了。這天她也趕了去,一路上淚流不止,邊哭邊叨叨:“我可憐的英子,你還不滿十八啊,為啥國民黨要抓你,共產(chǎn)黨要殺你?這究竟為啥呀?你真的就這樣丟下娘嗎?……”
太陽升起一丈多高了,通往遠處的那條黃泥路上仍見不到一個人影,偌大個月亮地,死一般寂靜。直等到將近晌午時,才發(fā)現(xiàn)黃泥路的盡頭忽然塵土飛揚,出現(xiàn)了黑壓壓的人群,來到近處才看清這是一支一百多人的隊伍。走在前面的,是十多個扛著明晃晃大刀的行刑人員,隨后就是將被處斬的四五十個男男女女,接著是隊列整齊佩有各種槍支的紅軍指戰(zhàn)員,壓陣的是兩個騎著高頭大馬的人,不用說,那是兩個政治保衛(wèi)局的官員。
隊伍終于在月亮地停下來。隨著馬背上一個官員的一聲喊,持槍的紅軍指戰(zhàn)員迅速散開,控制住了周邊的大小路口,同時將被處斬的男男女女,已被押到一塊平坦的草地上。
徐母終于看到了英子。
她看到英子站在那群男男女女的最后排。也許是在不見天日的黑屋子里關(guān)久了,又營養(yǎng)不良,英子的那張臉變得異常消瘦和蒼白,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澤與生氣;兩條又黑又粗的大辮子,此時也像一堆枯草雜亂無章地散落在頭上和肩上;一件白底藍花的上衣,皺皺巴巴裹在身上,清晰地留有血痕,有一處已看得見里面的皮肉。
徐母見英子也在向這邊人群中東張西望,就拼命往前擠,好讓英子看到自己,好對英子說句什么。這時,人群中突然騷動起來,只見有五六個將要處決的年輕人被拉出隊伍,沒容他們站穩(wěn),就被踢跪在地上,每人身后都站著一個手提大刀的壯漢子。一聲令下,幾把大刀同時揚起,又迅速落下,手起刀落之間,跪著的年輕人全部倒下。其中有兩人分明已是身首異處,在沒有倒下之前,砍掉腦袋的頸部有一股殷紅的血漿,如噴泉般直射天空,隨即便濕漉漉地染紅一片田壟,尸體被踢進了面前的洼地。
充當(dāng)劊子手的赤衛(wèi)隊員,神情是那樣的坦然而從容,他們就像平日上山砍柴草,或是下菜園在割韭草,甚至還像過年殺豬宰羊一樣的嫻熟而又興奮。圍觀的人群大都神情漠然,有的好像十分興奮,竟高興地叫起來,甚而拍起了巴掌。因為,他們相信,這是在為蘇區(qū)的人民除害!
這場景,卻讓徐母嚇得魂飛魄散,差點兒昏厥過去。
她不敢再看下去。站在邊上的幾個婦女也不敢再看,已哭成一片,但哭聲顯然是被壓抑了的。
不敢看,也得看自己的英子?。‘?dāng)徐母再次抬頭望過去時,正好看到又一批人被大刀砍倒在地,又有一個人的腦袋被生生地從頸子上砍下了,然后像球一樣被踢下田壟,踢進了壟前的洼地上去。洼地上橫七豎八堆著尸體,洼地的一汪水已被染得猩紅。
沒被處斬的只剩下了最后一排,最后的一排人中間,就有英子!
徐德英這時終于看到了人群中的母親,她無比絕望地望著母親,張開嘴巴,正想向母親說句什么,就被一個五大三粗的壯漢子在背后用力一推,險些跌倒,沒等立穩(wěn),已被踢跪在田壟上。
壯漢的動作十分粗魯,那一腳踢得很重,徐德英的膝蓋撞在一塊尖利的石頭上,痛得她五官都錯了位。但她已顧不上這許多,奮力抬起頭,望著母親悲憤地喊道“娘!女兒死得冤??!……我沒干對不起革命的事?。 ?/p>
聽到英子撕心裂肺的喊叫,徐母的心,頓時碎了?!安灰獨⑽业挠⒆?!”她凄厲地喊著,一邊瘋了似地沖出人群,向英子奔了過去。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使在場的所有人都愣住了。但是,沒等徐母奔到英子的跟前,槍聲響了。應(yīng)著槍聲,徐母倒在了橫陳著一大片尸體的洼地之中。
徐德英想站進來,向母親跑過去,就發(fā)現(xiàn)身后的大刀被揚了起來。在大刀的寒光中,她看到死亡的陰影已向她撲來,出于一種本能,她下意識地縮了下腦袋,同時揚起左手,企圖去擋住砍過來的刀刃。
一陣錐心刺骨的疼痛瞬間傳遍全身,她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擋住鋒利的刀刃,只是沒讓它砍在脖子上,但她左手除大拇指外,其余的四個手指已不翼而飛;左眼也被血水完全糊住了。
壯漢子見自己一刀沒把人砍死,再次揚起了大刀。
當(dāng)大刀又一次砍過來時,徐德英拼盡渾身的力氣,向一邊閃去,但她依然沒有完全躲閃開,刀還是砍到了脖子上。幸虧脖子上帶了個銀項圈,這銀項圈是祖母傳給母親的,母親又傳給了她,又粗又硬的銀項圈將刀刃擋了一下,然后才落在脖子上。她的脖子被嚴(yán)重砍傷,卻仍然沒有被砍死。
兩次沒被砍死的徐德英,對死亡已經(jīng)麻木,也變得無所畏懼了。她忍著劇烈的疼痛,毅然轉(zhuǎn)過身,去看向她兇殘揮刀的壯漢子。
這時的壯漢子已經(jīng)砍過四個人了,也已經(jīng)砍得麻木了,當(dāng)徐德英轉(zhuǎn)過身,極其憤怒地逼視著他時,他才發(fā)現(xiàn)兩次沒被自己砍死的,原來是這樣的年輕、又是這樣漂亮的一個姑娘!
他攥著大刀的手,情不自禁地抖了起來。他不敢正視徐德英逼視著自己的眼睛,慌忙四下里張望,當(dāng)確信剛才發(fā)生的這一切并沒被大家注意時,便飛起一腳,把徐德英踢下田壟,踢進了死人堆。
四、掙不斷的紅絲線
徐德英蘇醒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四天的夜里。
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睛,能夠睜開的只有一只右眼,油燈的光又是那樣暗淡,因此,眼前的圖景是模糊不清的。
盡管看過去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徐德英還是吃了一驚:她發(fā)現(xiàn)坐在自己面前的,竟然是金家大少爺金興江!
她想坐起來,才感到周身疼痛,已經(jīng)動彈不了。她夢囈般地問:“我這是在哪兒呀?”
金興江說:“在我家。”
徐德英聽清了——因為聽清了,更是一驚:“我怎么會在你家?”
她極力想起來看清自己究竟躺在什么地方,繼而發(fā)現(xiàn)自己的左手和頸部都出了問題,左眼、左手和整個頸部巨大的刺痛,喚起了她的記憶,想起了發(fā)生在月亮地那可怕的情景。
“我娘……她在哪兒?”徐德英悲切地問。
金興江沒有說話,慢慢扭過頭去。
徐德英不再追問了,她僅剩下的一只眼已浸泡在泉涌般的淚水中。
過了好一會,金興江才小心地轉(zhuǎn)過臉,伏下身子勸說道:“英子,你傷得很重,不能這樣太傷心,要想開一點?!?/p>
徐德英的知覺漸漸地恢復(fù)過來,才看清自己的半邊臉、左手以及整個頸部都裹著厚厚的紗布,房間里彌漫著濃濃的中草藥氣味,盡管藥味很濃,她依然還可以從藥的氣味中聞出一陣陣檀香的清香。
徐德英一再追問下,金興江說起了這四天中發(fā)生的故事。
商城縣公開處決一批反革命分子的這天,金興江也去了月亮地。聽說要被處決的就有徐德英,他怎么也不敢相信。因為,英子在他的心目中,一直就是“革命”的化身,是個為了革命可以舍棄一切的人,她怎么會成為反革命分子呢?
一到月亮地,他就在人群中發(fā)現(xiàn)了徐母,不由心中一緊:莫非聽到的消息當(dāng)真?也就在這時候,隊伍開過來了,在人犯中,果然就看到了英子,他再沒有勇氣走到徐母跟前去,甚至怕徐母和英子發(fā)現(xiàn)自己來到了刑場,慌忙躲到人群的最后面,不敢去看月亮地即將發(fā)生的事情。
不知過了多久,驀然傳出一聲恐怖的槍聲,人群一陣騷動,抬眼望去,應(yīng)聲倒下的居然是徐母。緊接著就看到劊子手舉刀向英子砍去,他直感到天塌地陷,世界到了末日,兩腿一軟,跌倒在地。
當(dāng)他清醒過來時,行刑的隊伍已不見蹤影,圍觀者正紛紛散去,剩下的已奔向洼地,在死人堆里痛不欲生地翻找著自己的親人。他一個激靈站了起來,也向死人堆奔過去。
他找到了英子。這時的英子,渾身滿臉都是血,樣子十分怕人地躺在一大堆尸首中間。
金興江什么也不顧了,拼命把她拖到田壟上,撕下自己的白襯衫,就去擦英子臉上和身上的血跡。擦到英子的胸部時,他的手猛地一抖,停住了。他觸到了英子隆起的綿軟的乳房,觸到英子乳房的一剎那,一種意想不到的感覺,使得他像觸到了電一樣,周身一顫,迅速抽回手。抽回的手,停在半空中,他緊張地回憶著,回憶著,回憶著剛才一剎那真實的感覺。這意外的感覺,讓他激動得幾乎要窒息了。因為他發(fā)現(xiàn):英子的胸部居然是溫?zé)岬模?/p>
金興江以為自己產(chǎn)生了錯覺,忙丟開襯衫,他把僵在半空的手放下來,再次小心地向英子的胸口伸去。他終于進一步確信:英子的胸口是溫?zé)岬模疫€察覺到了英子心臟的跳動!盡管這種跳動是極其微弱的,不易被察覺,他卻察覺到了。
這一發(fā)現(xiàn),讓金興江狂喜不已!
他怕周圍的人也覺察到這一點,以至?xí)鲆庀氩坏降穆闊?,便抱起英子迅速離開了月亮地。
他先把英子藏在一個隱蔽的地方,回頭把徐母就近掩埋了,直等到天黑才把英子偷偷背回家。
金母見兒子竟然把被紅軍處死的徐德英背回家來,嚇得和徐德英一樣地面無人色:“兒啊,你瘋了,你把個死人抱回來干什么呀?”
金興江流著淚說:“她沒死,還有氣呢?!?/p>
金母見徐德英已經(jīng)被砍得血肉模糊,大惑不解:“你還想把她救活了做媳婦?”
金興江知道母親是被英子可怕的樣子嚇壞了,就埋怨道:“你有完沒完?我和她的事不是你們撮合的嗎!”
說著,他十分小心地把英子安頓在床上,為她仔細地擦揩著身上血跡,一邊輕聲地呼喚:“英子!英子!你醒醒,你醒醒呀!”
但是,不管金興江怎么呼喚,英子的眼睛始終沒有睜開過。他并不灰心,因為他發(fā)現(xiàn)她的胸口依然沒有冷卻,依然可以感觸到她心臟的跳動,就要母親去找以前同父親交往甚密的一位醫(yī)師。
這以后,—連幾天,金興江就片刻不離地守在英子身邊。起初,英子已經(jīng)喂不進藥,金母擔(dān)心地說:“怕是救不活了。”他就撬開英子的牙齒,硬喂。喂過藥,就把她抱在懷里,用自己的體溫去焐她的身子,不能讓她的胸口變涼了。他相信只要她的胸口不涼,就有希望。
就這樣,金興江四天四夜沒合眼,四天四夜沒有離開英子一步。到了第四天的午夜,這才見英子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終于蘇醒過來。
一直也忙在邊上的金母,見英子睜開眼,連忙跑過去點上了一炷香,說:“蒼天有眼,這是興江感動了觀音菩薩啦!”
徐德英聽罷這四天發(fā)生的故事,先是呆呆地望著金興江,然后無言地閉上了眼睛。
她不知道此刻應(yīng)該對金興江說些什么。母親的慘死,自己如此遭遇,她真有些萬念俱灰了。發(fā)生在這幾天的事情,金興江能夠說得清,而發(fā)生在這幾個月的事情,她卻無法說得清。她一直恍惚置身在一場夢境中,這是一場可怕的噩夢,太可怕了!過去,她憎恨這個社會的黑暗,所以才義無反顧地投身革命,沒有想到參加了革命的隊伍,一樣地讓她感到痛心疾首。她想不明白,聽說張國燾還是中國共產(chǎn)黨的一位重要締造者,可他為什么對大別山的共產(chǎn)黨人和革命群眾是這樣的心狠手辣?他不僅殺害了創(chuàng)建鄂東南革命根據(jù)地、創(chuàng)建了紅軍三十二師的周維炯;還把領(lǐng)導(dǎo)了“黃(安)麻(城)起義”和“六(安)霍(山)起義”、創(chuàng)造了鄂豫邊和皖西革命根據(jù)地并先后創(chuàng)建了紅軍三十一師、三十三師的戴克敏、曹學(xué)楷、舒?zhèn)髻t、姜鏡堂全都殺害!
她所景仰敬慕的這許多革命家,到頭來一個個都成了革命的對象!
為什么會這樣?
又為什么能夠這樣?
自己無比熱愛和信賴的革命組織,無情和殘忍地要將她置于死地;而她一向鄙夷、認(rèn)為不是一個階級一個隊伍的“地主狗崽子”,卻反而冒著殺頭的危險來救她。這一切,她更是想不明白。
她曾經(jīng)堅信不移并決心為之獻身的那美好神圣的一切似都被玷污被擊潰,不知所措。
她痛苦不堪地睜開眼,發(fā)現(xiàn)金興江一直就在望著她,便凄然地問道:“你為什么要救我?”
想不到,金興江突然反問:“他們?yōu)槭裁匆獨⒛悖俊?/p>
徐德英不知道金興江會這樣問她,她沒有回避,說:“我也不知道?!?/p>
金興江卻說:“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一個非常好、非常優(yōu)秀的姑娘,是上帝給了我一個走近你的機會,我不這樣做,會后悔一輩子!”
金興江的話,說得徐德英鼻子一酸,涌出了滿眼的淚水。她發(fā)現(xiàn),自己過去并不真正了解面前的這個年輕人。雖然彼此之間的階級成分不一樣,卻是有著同樣一顆真誠善良的心。這么多年,她從不正眼看他一眼,一直誤解了他,錯怪了他!
但是徐德英并沒有把自己想到的這些說出來。
金興江的家在一個山坳里,單門獨院,徐德英又是被安排在后面的一間廂房里。除去請過醫(yī)生,再沒驚動過任何人,因此,徐德英在那間廂房里住了幾個月,基本上平安無事,她的心也漸漸平靜了下來??墒?,這天,纏了很久的那些紗布一一被拆除了,她終于知道自己的左手殘疾了,左眼完全喪失了視力,她的心像一下落進了冰窖中,全身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她問金興江:“我原來的那件上衣呢?”
金興江說:“全染上了血,再洗也洗不凈。怎么,你還想要?”
金興江將那件白底藍花的上衣找出來,遞給了徐德英。徐德英望著血跡斑斑的衣裳,愣了一會,就往口袋里掏東西。
金興江不由心中一緊。
他知道英子在找什么,但那件東西是絕對不能給她的,至少現(xiàn)在不能拿給她。
他慌忙轉(zhuǎn)過身要出門,卻被喊住。
徐德英盯著問:“我口袋里的東西呢?”
金興江明知故問:“什么東西呀?”
徐德英終于說出金興江最怕聽到的三個字:“小鏡子!”
金興江假裝回憶了一下,說:“噢,你是要它。那還是我娘在你去報考筆架山學(xué)校時送你的。它太小,也太舊,被我扔了。趕明兒有空,我到金家寨給你買個更好的!”
徐德英見金興江推三阻四,是不想讓她看到自己現(xiàn)在的樣子。可她度日如年地等了幾個月了,就盼望著拆去紗布的這一天,要知道自己究竟變成了什么樣子。
“我現(xiàn)在就要!”她伸出了手,大聲地喊著。
金興江有些膽怯地望著徐德英:“恐怕……找不到了?!?/p>
徐德英忍不住地嚷了起來:“你扔哪里了?你現(xiàn)在就去找呀!”
金興江只好走出去轉(zhuǎn)了一會,再回來時攤著雙手,說:“真不知丟哪兒了,沒找到?!?/p>
徐德英不再問了。她一下坐起來,不顧金興江的勸止,下了床,顫顫巍巍地跑到金興江住的房間,翻箱倒柜地找了起來,一副不找到?jīng)Q不罷休的樣子。
無奈,金興江只好從自己口袋里把那面小鏡子掏出來交給她。
可以想象到的情形隨之發(fā)生了:徐德英接過小鏡子,急不可待地照起來,這一照,她驚得差點昏厥過去。
原先那人見人愛姣美水靈的臉盤,沒有了;出現(xiàn)在鏡子里的是一副猙獰丑陋得令人恐怖的模樣,形同鬼魅:左眼的地方眼球不見了,出現(xiàn)了一個深深下陷的肉坑;左眼的刀疤,已將整個半邊臉的皮膚都拉扯得嚴(yán)重變形;左側(cè)頸部赫然隆起一道既粗且長的巨大的疤痕,一如有條紫黑色的巨大的蜈蚣吸附在那兒。
“這就是我嗎?……”
徐德英被鏡子中的那個丑八怪嚇壞了,她驚恐萬狀。
一直陪伴了多年的心愛之物,陡然從手中滑落,跌成了碎片;隨著鏡子的破碎聲,徐德英也頹然倒地,不省人事。
金興江慌忙把她抱起來,金母聞聲也趕了過來,二人一聲聲呼喚,終于把徐德英喚醒。
徐德英悲痛欲絕地捶打著金興江:“你不該把我救活!我現(xiàn)在成了這副鬼樣子,你讓我怎樣活下去啊?”
金興江不知怎么勸英子才好,他替她揩著臉上的淚水,說:“你在我心里永遠都是那么漂亮,現(xiàn)在你除了失去一只眼睛,別的方面比誰都強!”
徐德英推開金興江伸過來的手,悲苦地呻吟道:“你這不是在救我,是害我,我還不如死了好?。 ?/p>
一連三天,徐德英不吃不喝。她想了很多。
她是一個心高氣傲的人,從小就認(rèn)為,男人能干的事,女人一樣的能干,一樣的能夠干出一番大事業(yè)。如果自己不是小腳,她從筆架山學(xué)校直接就會參加紅軍隊伍,不可能留在地方,也就不會有今天這樣的命運。
現(xiàn)在,她從天上掉到了地上,而且,掉進了暗無天日的深淵,就連一個山區(qū)的農(nóng)婦也不如,人生對她已了無生趣。
三天中,她想得最多的,就是一個“死”字。
她的心,已經(jīng)死了。
金興江母子見徐德英一副求死的樣子,非常擔(dān)心。
金興江帶著哭腔說:“英子!英子!你可要想開點,畢竟還很年輕,來日方長??!”……
金母也流著淚,望著英子,突然問道:“孩子,我知道你是一個有志向的姑娘,讀了一肚子書,比一般人都明事理,你為革命做了那么多的事,有人卻硬把你屈成‘反革命,砍你的腦袋,你也就這樣認(rèn)了嗎?”
徐德英聽了金母的這句話,眼睛動了一下,還是沒有任何表情。
這時金興江也掏心掏肺地說道:“有人要置你于死地,但兩刀都沒有砍死你,我想,這就是天意!為了娘說的那一天,你也得堅強地活下去!相貌,對一個女孩子來說,當(dāng)然重要;但一個人不可能永遠停留在青春年少,它畢竟是短暫的,人總會老去。從這個意義上講,相貌對一個人的人生來說其實并不是那么重要;就像我們不可能永遠呆在春天,沒人能躲開落葉的秋天和寒冷的冬天。重要的是我們必須要有面對生活中一切困難的勇氣,對自己要有信心,世界上沒有過不去的坎!……”
金興江說得很激動。這些話在他心里放了很久了,早想把它說出來,又擔(dān)心說了反倒增加她的心事,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
“不要說了?!毙斓掠H有的右眼里滾落出一顆晶瑩的淚珠?!爸x謝你,興江。伯母說得對,那么多的好同志慘遭殺害,死于非命,事情會有明白的一天。為了這一天,我就是茍且偷生也要活下去!”
金興江一把抓住徐德英的手,動情地說:“英子,我不會讓你活得孤獨,我愿意一輩子陪著你,我要娶你!”
聽了金興江的表白,徐德英的心里十分復(fù)雜。過去,就是打死她也不會嫁給這樣一個人,但是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配不上他。她非常清楚,在這個世界上,除了金興江,不會有任何一個男人愿意娶她了,她想,這就是自己的宿命吧。
她無言地望著金興江,突然失聲痛哭。
五、顛沛流離的日子
民國二十一年,一九三二年農(nóng)歷八月十九日,鄂豫皖中央分局書記、軍委主席張國燾,在國民黨部隊重兵圍剿形勢危急之時,倉促率紅四方面軍連夜撤離大別山。第二天,金興江就得知這一消息,跑來告訴徐德英:“英子,紅軍撤走了,離開大別山了!”
徐德英不大相信:“都走了?”
“都走了!”
“你怎么知道都走了?”
“外面都這么說。有人剛從金家寨過來,說部隊通知接得突然,走時丟下的東西狼藉一片,連蘇維埃政府的工作人員也一個不見了?!?/p>
金興江是一路跑著回來的,話說得上氣不接下氣。
徐德英半晌沒吭聲。她發(fā)現(xiàn)金興江顯得特別興奮,冷冷地問:“紅軍撤走了,你就這么高興?”
金興江說:“他們不在了,以后咱也不必躲躲藏藏的了。”
徐德英本來是要說些什么,聽金興江這么一解釋,沉默了片刻,對金興江說:“讓我一個人安靜地呆一會吧?!?/p>
金興江這才想到,對于這樣的消息,英子不會像自己一樣想得比較簡單。因為她畢竟曾把一切都毫無保留地獻給革命。他不好再說什么。
這時,徐德英說:“我想換個地方,去朱家灣?!?/p>
“去哪干嗎?”
“我這個樣子,不想在你的熟人面前丟人現(xiàn)眼。朱家灣離這說遠不遠,說近不近,那兒沒人認(rèn)識我,這樣也顯得清靜?!?/p>
金興江想了想說:“也好,我和我娘就一塊跟你過去?!?/p>
金母走了進來,她疼愛地望著英子和興江,說道:“孩子,你們的話娘都聽到了。我就不跟你們走了,我一個人留在這里沒啥不方便。要是想你們了,我隨時會去看你們;你們啥時想我了,就啥時過來。見到你們兩個和和美美的,娘也高興啊!”
不久,金興江就跟著徐德英去了朱家灣。
朱家灣,是個不大的小集鎮(zhèn),開有幾家商店,店面雖說都不大,但附近山里人家添個油鹽醬醋,扯上幾尺布,都要往這灣里跑。徐德英小時候曾跟著母親學(xué)會了用糯米做山里人最愛吃的一種糍粑,她和金興江一商量,便在一家煙酒店隔壁租了間房子,專做糍粑賣。由于糍粑做得好,價錢又便宜,很受歡迎。
這時的朱家灣,早已成了“國軍”的天下,灣里的土豪劣紳、流氓地痞又神氣起來。集市上忽然來了一個樣子十分嚇人的年輕女人,自是惹眼,但聽說這女人是被共產(chǎn)黨砍頭沒砍死,打死人堆里揀回來的一條命,居然博得了一些人的同情。她的小攤不僅沒人來敲詐勒索,一旦有人欺辱,連灣里那些愛惹是生非的小混混,也會“拔刀相助。”
在朱家灣,徐德英和金興江這對由雙方父母包辦的“娃娃親”,終于結(jié)成了秦晉之好。他們沒有舉行什么儀式,沒有媒人和證婚人到場,也沒點燃紅燭,放上幾串鞭炮,這一切都免了,甚至沒有聲張,只選了一個月圓中天時,兩人開始了同床共枕。新婚之夜,徐德英依偎在金興江的懷里,百感交集,流下了幸福的淚水。她被金興江數(shù)年如一日的真情厚意深深感動。
我們采訪徐德英的時候,特地提起她和金興江結(jié)婚一事,她想了好一會,才笑著說:“民國多少年結(jié)的婚,真的記不清了?!焙髞聿稍L到他們的長子金龍和,金龍和肯定地告訴我們,他就是在朱家灣出生的,出生的日子記得十分清楚:那是民國二十五年十二月十五日。他說的是農(nóng)歷,接公歷換算,應(yīng)該是一九三七年的元月了。
徐德英回憶說:“那些年,日子過得很平淡,也就沒啥故事。大兒子生下不久,婆婆就過世了,我們便離開朱家灣,搬到了上碼頭。后來,就不再賣糍粑了,用賣了幾年糍粑攢下的錢,開了間雜貨店。店面依然不大,內(nèi)容還算豐富;煙酒,火柴,肥皂,油鹽醬醋,外帶還賣些山里人常用的砍刀和鋤頭。雖說我的樣子怕人,可大家鬧熟了,見面就喊‘鬼妹,聽?wèi)T了,我也就已經(jīng)認(rèn)了?!?/p>
徐德英搬到上碼頭的時候,抗日戰(zhàn)爭已經(jīng)爆發(fā)??箲?zhàn)第二年,一九三八年六月六日,國民黨軍隊在徐州作戰(zhàn)失利,六月七日,安徽省政府遷至大別山的金家寨,大山深處的金家寨剎時變得熱鬧起來。這天,小店打烊之后,徐德英對金興江說:“金家寨現(xiàn)在趕上省城了,離這又太近,這里的生意不好做了,我看咱不如搬到金家寨去!”
徐德英說得很平靜,金興江聽了,卻感到大大的意外。因為,徐德英知道自己被嚴(yán)重毀容之后,就有了一種揮之不去的自卑。盡管人前她表現(xiàn)得無所謂,但金興江清楚,平日她總愛一個人坐在那發(fā)傻,有時夜里被噩夢驚醒了,也常是一聲不吭地想著心事,沒來由地流淚。有一天,她竟纏著金興江反反復(fù)復(fù)地問:“我這個樣子,你不嫌棄,是可憐我,還是因為我們訂了‘娃娃親,你不愿違背父母之命,要做孝子?”她問得十分突然,金興江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不知道她為什么要這樣問,還是很誠懇地告訴她:“我是真的喜歡你,愛你,你在我的眼里,永遠是過去那個漂亮的英子!”他說的,明明是心里話,但徐德英就是不相信,說他是在哄她,騙她,隨后就大發(fā)脾氣,還摜了東西,一天不吃不喝。
金興江知道,英子被傷害得最重的,是心。許多在別人看來也許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句話,一件小事,或是一個不留意的眼神,都可能會對她造成傷害。她心上的“刀疤”太深太深了,以至金興江擔(dān)心她這輩子恐怕也走不出那個可怕的陰影!
但是現(xiàn)在徐德英卻主動提出要把小店搬到金家寨去,金興江自然不能不吃驚地望著徐德英:“你真有這個想法?”
徐德英說:“這個想法不好嗎?”
金興江忙說:“當(dāng)然好,太好了!”
金興江想,英子不會不知道,現(xiàn)在的金家寨已今非昔比,它已經(jīng)是人頭攢動車水馬龍的省府所在地,她主動提出到那兒去,說明她終于從可怕的自閉的陰影中走出來了。奇怪的是,她的這種變化是從哪天開始的,他居然沒有注意到。做出這樣的決定,金興江覺得不光說明她是一個堅強的女人,也進一步看出她的聰明過人。因為,在這種兵荒馬亂的日子里,像他們這種情況的家庭,搬到金家寨去肯定會更安全。金家寨如今成了安徽省的政治中心,國民黨的省府大員和政府眾多的機關(guān)均集中在那兒,雖然徐德英曾是區(qū)蘇維埃主席,中共固始縣委秘書,還干過游擊隊長——這些,她想隱瞞也是隱瞞不了的,但大家同樣也都會清楚她是被紅軍的大刀砍成了這個樣子的;而他又是個“地主狗崽子”,因此,他們定居金家寨應(yīng)該是平安無事的。
就這樣,他們于一九三八年十月將家搬到了金家寨。剛安頓停當(dāng),就趕上十月二十三日日軍飛機對金家寨的一次狂轟濫炸,城區(qū)被炸成了一片火海,幸好他們租下的店鋪有驚無險;第二年的六月三十日,日機又轟炸了金家寨的機場和部分城區(qū),但他們的店鋪仍依然是安然無恙。
這期間他們的第二個兒子出生了,讓兩人傷心不已的是,孩子先天就患有癲癇病,后來也就死于癲癇病。懷上第三個孩子的時候,日本軍隊攻入了金家寨,到處放火,大火燒了三天四夜,燒毀機關(guān)、商店、學(xué)校、民房一萬余間,打死打傷一萬多人。徐德英和金興江帶著只有六歲的長子金龍和,忍痛舍棄了店里的所有東西,不得不連夜跑反。
周圍都是大山,徐德英懷了孩子,又是小腳,又一個山頭翻下來已臉色蒼白,接不上氣,她硬是咬著牙翻了七天的大山。后來聽說日本軍隊攻入了金家寨,卻并沒停留,他們只是取道大別山去攻打武漢。這樣,徐德英一家三口重又回到金家寨。
回到金家寨,回到自己的店鋪,原想離開了這么些天,店里的東西肯定被人順手牽羊搶光了。出乎意外的是,店里的東西竟一樣沒少!問鄰居,鄰居說,他們離開后,每天有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來幫他們守店。徐德英感到很是奇怪,怎么會有這種好事呢?就問這人的情況。徐德英這一問,問得鄰居張口結(jié)舌:“那男人不是你們的親戚嗎?”徐德英越聽越糊涂,是呀,這人到底是誰呢?他為啥要冒此風(fēng)險來幫助守護這個小店呢?
一九四七年八月三十日,劉伯承、鄧小平率領(lǐng)的晉冀魯豫野戰(zhàn)軍十二萬人馬,突破蔣介石對解放區(qū)的包圍,強渡黃河,千里挺進大別山。聽說這支部隊就是當(dāng)年的紅軍,金興江感到異常緊張,他首先想到的還不是自己“地主狗崽子”的身份,而是想到徐德英就是被紅軍處斬死里逃生的。
“咱們還是躲一躲吧!”金興江說話的聲音都有些變了。
徐德英聽了,心里也很亂。但是劉鄧大軍挺進的速度十分驚人,就在她還沒想好躲到哪兒去時,大軍已抵達金家寨。他們帶來的一條消息,卻又讓她大為震驚:早在九年前的一九三八年春天,在大別山借“肅反”濫殺無辜的張國燾就已經(jīng)投奔國民黨,成了真正的叛徒!
這消息讓徐德英驚得目瞪口呆。震驚之后,便是莫大的驚喜。因為,這樣就把發(fā)生在大別山的那一場“大肅反”,和在“大肅反”中慘遭殺害的許多紅軍將士及蘇維埃干部,當(dāng)然也包括她在內(nèi),那一頁悲痛的歷史都變得簡單起來,并且清晰可鑒!
駐扎在金家寨鎮(zhèn)上的是劉鄧大軍三縱八旅,徐德英在金興江的陪同下,斗膽找到旅部去陳述自己的冤情。
其實徐德英并不知道,劉鄧大軍中像王宏坤、陳錫聯(lián)、陳再道、陳先瑞、杜義德、秦基偉、曾紹山、尤太忠等一大批高級將領(lǐng),就都是從大別山走出去的,他們對張國燾當(dāng)年借“肅反”剪除異己以建立個人統(tǒng)治的滔天罪惡是一清二楚的。駐扎在金家寨的三縱八旅中也有不少當(dāng)年的老戰(zhàn)士,因此他們聽了徐德英的講述,又看到她的這個樣子,無不為之驚詫,也甚為同情,可畢竟具體的情況不清楚,不好表態(tài)。
盡管三縱八旅的領(lǐng)導(dǎo)沒有給她明確的答復(fù),徐德英還是看到了希望。
一九四九年的秋天,徐德英和大別山的老區(qū)人民一道,歡慶革命戰(zhàn)爭的勝利。每天,她都沉浸在巨大的亢奮之中,以為解決自己的“歷史問題”已是指日可待。但誰也沒有料到,新中國誕生的第二年,淮河發(fā)了一次大水?;春觾砂蹲怨乓詠肀闶谴笥甏鬄?zāi)、小雨小災(zāi)、無雨旱災(zāi),有雨無雨都成災(zāi),這次的大水境況凄慘,幾百萬災(zāi)民衣食無著,流離失所,驚動了黨中央。隨著毛澤東發(fā)出“一定要把淮河修好”的號召,實施的第一項宏大的建設(shè)工程,就是在金寨縣修建梅山和響洪甸兩大水庫。由于金家寨即將被淹沒在碧波浩渺的水庫之中,在金家寨居住的徐德英一家人,不得不面臨再次搬遷,搬到了大山深處一個叫大灣的地方。
徐德英在大灣的家,春桃曾和一位報社女記者一道去過。只是去了一次,足以終身難忘。那是在大別山層層疊疊的險峰峻嶺的褶縫之中。她們是在大灣鄉(xiāng)政府不遠的一個地方開始爬山的,山道彎彎曲曲,起伏盤旋,不知翻過了多少個山頭,竟見不到一戶人家。春桃很是納悶:在如此偏僻的大山里怎么生活呀?那天,她們足足走了一個半小時,才在群山環(huán)抱中,看見一處較平緩的地面,辟出一片農(nóng)田,農(nóng)田旁邊的山梁上蓋有幾間農(nóng)舍,那農(nóng)舍便是徐德英的家。
當(dāng)年像徐德英這樣成了水庫移民的,金寨縣就有十萬之眾。
不過,并不是所有水庫移民都像徐德英一家這樣被安置到了與世隔絕的地方。那時最要緊的是階級成分,那些貧下中農(nóng)出身的,或是有關(guān)系、有門路的人家,不是安置去了縣城,也是區(qū)鄉(xiāng)政府所在地,至少也會是生活比較方便的地方。而徐德英卻由于嚴(yán)重的“歷史問題”,再加上金興江還有個“成分問題”,就只能別無選擇地搬進深山老林。
這件事對徐德英的刺激太大。
她想不通,托人去說情,說明當(dāng)時“歷史問題”的真實情況。說情人回來后卻告訴她,這事沒有一點商量的余地。
徐德英很是沮喪,問:“為什么?”
說情人吞吞吐吐,不便明說。
徐德英急了:“不解決我的‘歷史問題不說,現(xiàn)在還要把我往深山里趕,他們究竟要干什么?!”
說情人怕徐德英親自去找,那會更加糟糕,不得不如實相告。說她是被蘇維埃政府的政治保衛(wèi)局執(zhí)行了死刑的,內(nèi)心肯定是仇恨人民政府的;一天活著,就一天是共產(chǎn)黨的危險分子、內(nèi)控人員、需要無情打擊的專政對象!
徐德英聽罷,一如五雷轟頂,感到極度的絕望。
這種打擊,甚至比當(dāng)年被處斬更讓她難以理解,感到椎心泣血的痛楚!過去是大難不死,尚可自由遷徙,日子過得也還隨心所欲;但現(xiàn)在卻是強行安置,必須遷移到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那地方別說是行走不便的小腳女人,即便是身強力壯的男子漢,出來一趟也非易事。這種安排,無異是在對她終身“監(jiān)禁”。
在移民大灣之后的二十多年的日子里,隨著國家對戶籍和糧油供應(yīng)嚴(yán)格的控制,徐德英更是插翅難飛,成了一個家徒四壁、一貧如洗的農(nóng)民。
搬進了深山老林,徐德英變得沉默寡言了。后來,城里可以買到收音機了,金興江為讓她不至于枯坐在家里,就傾其所有,甚至不惜“砸鍋賣鐵”也為她買了一臺。收音機雖然只有巴掌大,卻陪伴著她度過了漫長得幾乎看不見盡頭的凄苦的歲月,也因此沒有讓她與世隔絕。
那是一九七五年七月的一天,收音機里播出了一篇有關(guān)黨內(nèi)歷史上兩條路線斗爭的大批判文章。文章提到張國燾,揭發(fā)和批判了張分裂黨、分裂紅軍的許多罪行,特別指出:張國燾的反黨路線“在鄂豫皖蘇區(qū)的工作中已經(jīng)開始存在著”。
那是一個夏日的晚上,周圍寧靜極了,廣播中的這段話,徐德英聽得真真切切,她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窗前,望著黑暗中的群山。
她頭也不回地對金興江說:“這幾天我要出一趟山?!?/p>
金興江見徐德英說得沒頭沒腦,就問:“有什么事?”
徐德英說:“我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在山里!”
金興江知道徐德英是要去干什么了。因為出行不便,這么多年她一直悶在大山里,他怕她這樣會憋出病來,曾陪著她出過兩趟山。一次在上碼頭,說也巧,她就碰到了余灣和張公山的余嗣云、佘道余和詹成華,三人都是紅軍時期參加了革命的老人,他們爬過雪山,走過草地,又隨西路軍轉(zhuǎn)戰(zhàn)河西走廊,最后隊伍被打散,又負(fù)了傷,只得解甲歸田。他們一個個都曾是紅軍中的營連干部,現(xiàn)在也都同她一樣,成了靠拿工分吃飯的山里農(nóng)民。徐德英見了他們,像見了親人,有說有笑,好不開心。是啊,他們最開心的,莫過于說起鬧革命那會兒的一些陳年舊事。
于是,金興江說:“過幾天我陪你再去一趟上碼頭,會會那些老革命?!?/p>
“不,”徐德英說,“明天就出山!”
只要是徐德英決心要做的事,金興江從來沒有二話,爽快地答應(yīng)道:“行,你說明天就明天!”
第二天,天還沒完全亮,徐德英就喊醒金興江,催著他早早上路。從他們居住地到上碼頭,少說也有七八十里,緊趕慢趕,趕到上碼頭的蓮子灣時,天就快擦黑了。這一次,在蓮子灣,徐德英剛巧碰到了光著膀子從田里收工回來的余述煥。
徐德英只是隨便問了一句:“你們蓮子灣,有當(dāng)年的老紅軍嗎?”余述煥也只是隨隨便便應(yīng)了一句:“有哇,還不是一個?!?/p>
徐德英頓時來了精神:“可以見見他們嗎?”
余述煥說:“當(dāng)然可以,我就是?!?/p>
“你就是?”這讓徐德英喜出望外。
余述煥接著又說:“我老婆也是?!?/p>
“你老婆也是?”徐德英便以為余述煥是在開玩笑了。
余述煥說:“這有啥奇怪的?”說罷又笑著搖著腦袋,嘆了口氣?!安贿^要說奇怪,確也奇怪,我呢,多處負(fù)傷,組織上批準(zhǔn)我退伍返鄉(xiāng);老婆呢,是因為組織上考慮到需要她照顧我,就批準(zhǔn)他跟著我一道來到我的家鄉(xiāng),可政府到今天不認(rèn)我的賬,卻承認(rèn)我老婆是中共黨員,是紅軍!”
徐德英沒聽明白:“她是因為回來照顧你退的伍?”
余述煥說:“是呀!她是四川人,我是隨紅四方面軍入川后認(rèn)識她的,后來都去了陜北;長征路上我就負(fù)過傷,去太行抗日前線又掛了彩,她既沒負(fù)傷又沒掛彩,現(xiàn)在卻享受到一個老紅軍、老黨員的待遇;我呢,啥也不是!”
余述煥見徐德英越聽越糊涂,滿臉狐疑,哈哈大笑。笑聲卻讓人聽起來卻格外的苦澀與無奈。
余述煥注意到徐德英臉上和頸上慘不忍睹的刀傷,就問:“這位大妹子,怎么稱呼?”
徐德英報了姓名,并介紹了一下自己的經(jīng)歷,就見余述煥的眼睛猛地睜大了:“你認(rèn)識周維炯?你也曾是紅軍老戰(zhàn)士?”
兩人越說越投機,余述煥于是熱情地邀請她:“大妹子,天已不早了,如不嫌棄,就到我家住一宿吧!”
走進余述煥的家,由于屋子里太暗,徐德英過了好一會才看清楚,灶臺邊上坐著一個同自己年齡相仿的女人。她裸露著上身,人很瘦,一根根肋骨歷歷在目;一對干癟的乳房下垂著,已經(jīng)垂到了肚子上,正隨著她上下舞動著的兩只手,也在不停地晃動。原來她這是在摸著黑用堆在面前的藤條編著筐子。
余述煥介紹說:“這就是我那位四川妹子,同你一個姓,叫徐桂蘭!”
其實,不用介紹,徐德英已經(jīng)看出了,這位赤裸著上身的女人,就是余述煥一口一聲說的“老婆”,一九三三年入伍,已有了四十二年黨齡的紅軍戰(zhàn)士!為省下點油錢,屋子里已經(jīng)很暗了,也舍不得點上燈;甚至只為節(jié)省幾尺布錢,不出門就干脆露著上身。一看就知道,這是一個能干的女人。在她身后的墻邊上,已堆有很多編好的藤筐了。
“你們一家用得了這么多筐嗎?”徐德英很是不解。
余述煥自嘲地聳聳肩,說:“不瞞大妹子,今晚上我們把編好的筐送到隊部,明后兩天的口糧才能領(lǐng)回來。如今社里號召學(xué)習(xí)大寨人,三戰(zhàn)狼窩掌,咱也要在‘風(fēng)抹石上開出‘大寨田,社員等著筐用呢。”
徐德英不敢相信:“‘風(fēng)抹石上也能造田?”
這時徐桂蘭頭也不抬地接過話道:“誰不這樣說呢?可誰說誰就遭到批判,說你這是反對學(xué)大寨。咱家余老頭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今年只缺九個工,那九天還是因為他病在床上。他說得好啊,‘能下床,就能上山!這么好的一個革命同志,紅軍本色沒有變,延安的作風(fēng)大發(fā)揚,可人家就是不認(rèn)他這個紅軍,這個黨員!”
余述煥聽了并沒生氣,顯然這樣的話題常被提起,他反而哈哈大笑,忙把徐德英介紹給徐桂蘭,說道:“這位大妹子是你的本家,也姓徐,叫徐德英;今天就是來聽你講故事的!”
燈,這時被余述煥點亮了,徐桂蘭不好意思地找了件皺皺巴巴的褂子穿上,就忙著去燒水。
在余述煥把編好的那些藤筐送往隊部的這段時間,徐桂蘭用濃重的四川口音為徐德英和金興江講述了他們夫妻二人頗具傳奇的一段故事。
余述煥原是金寨縣代家?guī)X人,梅山水庫正式蓄水前,移民到了現(xiàn)在的這個上碼頭。曾先后出任蘭州軍區(qū)和福州軍區(qū)司令員的皮定均中將,也是代家?guī)X人,余述煥和皮定均既是同村又是同歲,都生于民國三年,即一九一四年;并且,還是同天入伍、同年入黨的。兩人隨紅軍撤離大別山西征入川時,皮定均在連隊任指導(dǎo)員,余述煥在總指揮部機關(guān)擔(dān)任后勤參謀。長征到達陜北后,余述煥才下到紅四軍的一個連隊,而皮定均一直就在紅四軍的第一線作戰(zhàn)??谷諔?zhàn)爭爆發(fā)后,當(dāng)紅四軍一部與陜北紅軍改編成一二九師時,余述煥出任營長,皮定均則升任特務(wù)團團長。后東渡黃河奔赴山西抗日前線,在伏擊長生口和襲擊黎城的戰(zhàn)斗中,余述煥多處掛彩,在武鄉(xiāng)長樂村將日軍壓在狹長的河谷的那天激戰(zhàn)中,他又身中數(shù)彈,被送往后方醫(yī)院,雖然經(jīng)過了半年的治療終于出院,卻已經(jīng)不能再參加作戰(zhàn)。余述煥退伍時,徐桂蘭已是連級干部了,為了讓余述煥得到更好的療養(yǎng),組織上就安排徐桂蘭同丈夫一起回到地方。
兩人退伍的情況顯然不一樣,所以,組織上為他們開出的證明就不一樣。徐桂蘭是照顧老余才離開部隊的,部隊開出的證明信就沒要求她必須在當(dāng)時就交給地方黨組織,只是證明她一九三三年加入紅軍,次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回地方后可暫不參加組織活動,“待解放之日其黨齡自一九三四年七月算起”;而余述煥的卻不是,回到地方他就要與黨的組織取得聯(lián)系,證明信自然就得及時地交給組織。
于是,問題就來了。
徐桂蘭回憶說:“老余是以公開的身份回到家鄉(xiāng)的,我因為不須參加黨組織的活動,真實的身份就沒暴露。當(dāng)時正是國共兩黨聯(lián)合抗日的時候,當(dāng)?shù)氐闹泄步M織把老余看成是抗日英雄,國民黨的鄉(xiāng)政府也認(rèn)為他是從抗戰(zhàn)的前線負(fù)傷回來的,竟派人抬著一個豬頭,吹吹打打熱熱鬧鬧地上門慰問??珊髞韮牲h重又兵戎相見,內(nèi)戰(zhàn)爆發(fā),我們在這山溝里,消息閉塞,趕聽到風(fēng)聲,跑得及時的,算撿了條命,來不及躲開的共產(chǎn)黨員,和從前線受傷回來的紅軍、八路軍以及新四軍的指戰(zhàn)員,全被殺害!”
徐桂蘭說,他和老余還算是僥幸的,連夜逃進深山,直躲到劉鄧大軍來到大別山。就在東躲西藏的那段日子,金述煥與組織上失去了聯(lián)系;盡管后來他向組織上多次說明情況,但直到現(xiàn)在,二十多年了,他的黨籍一直沒辦法恢復(fù),更享受不到一個紅軍老戰(zhàn)士應(yīng)有的待遇。而她,解放后,拿出了當(dāng)年部隊上寫給地方黨組織的那封證明信,不僅及時恢復(fù)了黨籍,黨籍還是從一九三四年算起的,同時享受到紅軍老戰(zhàn)士的一切待遇。以至縣里,或是地區(qū)召開有關(guān)的座談會,常請她去出席,有一回還代表革命老區(qū)的老紅軍、老黨員被請到省里去參加會議。
余述煥藤筐送到隊部以后,把明后兩天的口糧領(lǐng)了回來,見老伴還在講他們當(dāng)年的那段故事,喟然長嘆道:“她是照顧我離開部隊的,現(xiàn)在依然在照顧我,沒有她的那份待遇,日子恐怕過得更艱難吶!”
徐德英在余述煥和徐桂蘭家住了兩天,耳聞目睹,大為感慨。離開上碼頭的蓮子灣,往回走時,她竟一路無話。
金興江發(fā)覺徐德英只是埋頭趕路,一聲不吭,便有些詫異:“這趟出山,你好像并不開心?”
徐德英心情沉重地說道:“余大哥雪山爬了,草地也走了,又在抗日前線多次掛彩,可如今啥也不是;要說冤,他比我冤,問題都解決不了……我呢,不管怎么講,畢竟是被蘇維埃政府、被黨的政治保衛(wèi)局下了結(jié)論的,這輩子想翻身,怕是很難啦!”
金興江的心情也跟著沉重起來:“你打算怎么辦?”
徐德英凄然一笑。她已經(jīng)想明白了,說:“還能怎么辦?誰也不找了,我認(rèn)命了!”
回到大灣的家,徐德英身無所寄,情無所托,就只見她常常是一個人獨對晨曦和落日,把自己整個兒封閉起來,再不提出山的事。直到粉碎“四人幫”,結(jié)束了文化大革命,同一九七九年改革開放的春風(fēng)一道來到大別山的,是中共中央的《關(guān)于地主富農(nóng)摘帽問題和地富子女成分問題的決定》,金興江“地主狗崽子”的帽子被摘掉了,壓在他身上一塊巨大的石頭落地了。徐德英打心里替丈夫高興??!這么多年,她確實也為他感到憋屈,因為那成分還是鬧紅軍時劃的,解放前他就已經(jīng)“背井離鄉(xiāng)”,沒有了一點土地,但“地主狗崽子”的帽子卻一直跟著他。現(xiàn)在好了!
然而這事兒她也暗中納悶:共產(chǎn)黨鬧革命就是從打倒農(nóng)村中的地主老財開始的,現(xiàn)在一個早上把全國所有地富的帽子一風(fēng)吹了,而自己的“歷史問題”卻依然毫無頭緒。
六、墓地常開金銀花
“你的問題,肯定也快了!”
金興江安慰道。
徐德英也相信快了。她發(fā)現(xiàn),右派分子很快也平反了,鄧小平也重新回到黨中央的領(lǐng)導(dǎo)崗位上了,她沒有理由不為此充滿信心。
這以后,隨著改革的不斷深入,允許農(nóng)民進城打工,徐德英終于走出了大山。這時的徐德英,已經(jīng)是古稀之人,她當(dāng)然不可能進城打工,就連像當(dāng)年在上碼頭和金家寨那樣開個雜貨店也成了奢望。兩手空空,就只能在古碑鎮(zhèn)通往馬鬃嶺林場的公路邊上,搭起一個棚子,賣點茶水。
我們最早見到徐德英時,她已賣了多年的茶水,總算積攢了一點錢,同時賣點別的東西,無非是火柴肥皂,香煙糖果。一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革命,風(fēng)里雨里守著這個已很破舊的棚子,看了,讓人心酸。從她的言語之中,不難感到,她對自己的丈夫是十分感激的,否則,她也活不到今天。她說,這輩子再找不出別的辦法來報答,只能想方設(shè)法多賺點錢,讓他的日子過得好一點。
徐德英搭起的這個棚子,時間不長就在附近出了名。出名的原因,首先是她的模樣讓人“一眼難忘”,其次,就是她的能說會道,只要你進了她的茶棚,怎么樣也不可能空手出來。街坊鄰居雖然不服氣,一旦了解了她的過去,卻也不得不佩服。是啊,人家解放前就是筆架山學(xué)校的高材生,十六歲就是區(qū)蘇維埃主席,還在紅軍里搞過宣傳,是見過大世面的,現(xiàn)在不就賣點東西么,算得了什么?
自從徐德英搭起了這個棚子,十天半月,總會有一個身材魁梧的老頭找上門來。開始是來買茶,后來就買別的東西。他說,他就住在不遠的一個山坳里,一些東西是他替村里的人代買的。他很樂意幫忙,有時金興江在山中的家里農(nóng)活纏身,徐德英一人守棚子需要進貨時,他就會幫她去古碑將東西買回來,且分文不取,這讓徐德英很感動,覺得這世上還是好人多。
但是,日子一天天就這樣過去,金興江“地主狗崽子”的帽子都已摘掉六年了,徐德英的“歷史問題”卻始終得不到解決。為這事,金興江不知替她朝鄉(xiāng)里縣里跑了多少回,人家接待得都很熱情,就是誰也說不清鄂豫皖蘇區(qū)的那段歷史,更不知道要去哪兒找到有關(guān)的證明人。
眼看自己的身體一年不如一年了,來日無多,這讓徐德英倍感挫折與悲傷。她越來越感到沮喪與絕望。
一九八五年五月六日,徐德英同往常一樣,先把棚子里里外外打掃一遍,又燒好一鍋開水,就坐了下來,習(xí)慣地擰開收音機聽她愛聽的黃梅戲。就在這時,那個身材魁梧老頭走了進來,他見徐德英正在聽廣播,忙讓她快收聽本省的新聞消息。見徐德英一副奇怪的表情,老頭便提醒:“今天有一條重要新聞!”說完,并沒買東西,轉(zhuǎn)身就離開了。
徐德英不知道這老頭為什么一定要她收聽本省的新聞,更不知道是條什么新聞,但她覺得老頭大清早跑來好像就為告訴她這樣一件事,感到肯定不一般。于是她快速地尋找著安徽人民廣播電臺,這時電臺正在播放來自各地的一百多位當(dāng)年紅軍將士云集金寨縣城,前來參加“立夏節(jié)起義”五十四周年紀(jì)念大會的盛況。
這條新聞,驚得徐德英眉心一跳,她整個人也跟著跳了起來。猛然想起,五十四年前的這一天,正是周維炯發(fā)動“立夏節(jié)起義”的日子!
這么隆重地紀(jì)念“立夏節(jié)起義”,這至少可以說明,領(lǐng)導(dǎo)了那次起義的周維炯沒有問題,他的被殺就是錯殺,就是一起天大的冤案!
她激動地想著這件事背后的邏輯,想著這件事情的現(xiàn)實意義。不是么,“周維炯的歷史功績得到如此肯定,就意味著張國燾一手制造的冤假錯案,受到株連的那么多同志所謂的問題,最終被解決也只是個時間問題了!”
這真是,喜從天降!她十分感激那老人的特別提醒,否則,準(zhǔn)錯過了及時知道這一新聞的機會。但轉(zhuǎn)而一想,老人為什么大清早跑過來提醒她收聽這條新聞呢?他究竟是什么人?她突然覺得這老頭有些神秘。
徐德英把收音機的音量扭得很大,接著就聽到,在昂揚激越的音樂聲中,一個渾厚的男中音在介紹:“立夏節(jié)起義”的成功,誕生了中國工農(nóng)紅軍三十二師,金寨縣這片紅色的土地,就成為人民共和國將軍的搖籃,僅一九五五年至一九六四年,被中國人民解放軍授予少將以上軍銜者五十九人,上將一人,中將八人,少將五十人;還有五百五十多位紅軍老戰(zhàn)士在全國各地黨政機關(guān)擔(dān)任要職,其中,中央委員十二人,省、部級領(lǐng)導(dǎo)干部二百多人……
徐德英聽得熱血奔涌,淚流滿面。整個一天,她都沉浸在巨大的驚喜與激動之中。
這一天,棚子里只有她一個人,金興江回了深山中的家,她一步離不開,急壞了。當(dāng)天夜里她失眠了,腦子里翻江倒海,想的全是當(dāng)年的那些事。直到天已大亮了,因為太疲勞,才迷盹了一會兒。迷盹的這一會兒,她還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又回到筆架山學(xué)校,碰到了周維炯。夢里的周維炯好像和自己成了一個班的同學(xué),她還跟著周維炯也參加了立夏節(jié)起義。特別讓她驚喜的是,她成了一個大腳女人,同周維炯一道在戰(zhàn)場上沖鋒陷陣。
醒來,才發(fā)現(xiàn),日頭已經(jīng)升得很高了。徐德英收拾好床鋪,來到棚子門口,這時就看到去古碑鎮(zhèn)的公路上走來了一群人。來的像是一群干部,其中,還有穿著軍裝的。由于金寨縣早已是聞名的“將軍縣”,古碑鎮(zhèn)又是將軍出來最多的地方,平日省里市里,外省外市,去那兒視察、檢查、參觀和訪問的人多得很,有時還會有中央下來的大干部,這樣的人群見得多了,徐德英就沒有格外地留神。
很快,這群人來到雜貨棚子跟前,就聽一個人發(fā)著感慨:“多年不來,不認(rèn)得路了,縣里的變化也太大了!”
這么說著,幾個人就進了棚子,發(fā)現(xiàn)徐德英的面容慘不忍睹,都有些意外。一位軍人問道:“這位大嫂,你是這兒的人嗎?”
徐德英說:“我是水庫移民移到這地方的?!?/p>
徐德英話音剛落,兩位軍人就同時笑了起來。二人都是中國導(dǎo)彈基地的開拓者,也都是應(yīng)邀出席“立夏節(jié)起義”五十四周年紀(jì)念大會的:其中一位叫嚴(yán)家安,金寨縣雙河人,原是公安總隊參謀長,公安部隊改編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炮兵部隊時,他即出任副司令;另一位叫張貽祥,金寨縣南溪人,他的資格更老,一九五八年就率部進入戈壁灘,先后組織了我國第一枚自行研制的運載火箭、第一枚導(dǎo)彈核武器和第一顆人造衛(wèi)星的發(fā)射試驗。兩位將軍的家鄉(xiāng)現(xiàn)在也都被淹入到了煙波浩淼的梅山水庫之中,家人都成了水庫移民。
嚴(yán)家安問徐德英:“移民前,大嫂是什么地方人?。俊?/p>
徐德英本想說家在洪灣,意識到面前的這些干部八成是返鄉(xiāng)參加這次紀(jì)念活動的老革命,便改口說道:“原在商城二區(qū)蘇維埃政府管轄的洪灣村?!?/p>
她的這種別出心裁的回答,引得在場人的一片笑聲。
但是,有一個人沒有笑。他愣了一下,問:“你是商城二區(qū)蘇維埃的?我向你打聽一個人,不知認(rèn)不認(rèn)識,也不知還在不在了?”
徐德英說:“一個二區(qū)那么多人,我不可能都認(rèn)識;如果當(dāng)時很有名,就有可能。”
對方肯定地說:“鬧蘇維埃那會她很有名!”
“叫什么名字?”
“她叫徐德英!”
徐德英一怔。她仔細打量著這個人。這人看上去也已六十出頭了,一身便裝,人挺精神,操著同自己一樣的鄉(xiāng)音。她大為困惑:“你認(rèn)識她嗎?”
這人說:“何止是認(rèn)識?太認(rèn)識了!聽你這口氣好像也認(rèn)識她?”
徐德英越聽越吃驚:“請問,怎么稱呼你?”
沒等這人回答,站在邊上的張貽祥將軍便介紹起來:“他呀,紅軍時期就是軍直屬團委書記;抗戰(zhàn)時曾任陜北公學(xué)的黨支部書記;解放戰(zhàn)爭的時候是軍委二局辦公室主任;解放后先是軍委情報部二局局長,又干過總參后勤部政委……”
張貽祥的這種“報戶口”似地介紹,惹得大家又是哄堂大笑。等大家的笑聲落地了,那人才自報家門,說:“我姓李,名振興?!?/p>
徐德英在聽到張將軍的介紹時,也被逗樂了,覺得這些老革命挺風(fēng)趣,但聽說此人叫李振興,就覺得這名字有些耳熟,卻又一時說不上為啥會感到熟悉。于是就問:“你是怎么認(rèn)識徐德英的?”
李振興滿懷深情地回憶道:“徐德英同志當(dāng)時是個很漂亮很漂亮的姑娘,十五六歲的年紀(jì),就擔(dān)任了商城二區(qū)四鄉(xiāng)蘇維埃的團委書記。那時,我還是個調(diào)皮搗蛋的渾小子,是她組織我們參加各種革命活動,給我們講周維炯‘立夏節(jié)起義的故事,教過我們唱她編寫的那支《不忘英雄周維炯》的歌子!”
他說得很激動:“一晃,半個世紀(jì)了,引導(dǎo)我參加革命的這位徐德英大姐,要是健在,也該有七十歲了,不知能不能再見到她。”
嚴(yán)家安和張貽祥都是周維炯紅三十二師的老戰(zhàn)士,說到徐德英,也跟著點頭。一個說:“有印象。攻下商城后,就聽說當(dāng)時師部來了個搞宣傳的漂亮的小姑娘,姓徐?!币粋€說:“恐怕還是周師長的同學(xué),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
無論是李振興,還是嚴(yán)家安和張貽祥,都斷然不會料到,他們津津樂道的那個徐德英,就是站在他們面前的這個極其丑陋的老婦人。
徐德英同樣沒有想到,這些身居要職的老革命,他們夸贊的那個“很漂亮很漂亮”的鄉(xiāng)蘇維埃的團委書記,那個在師部搞宣傳的“漂亮的小姑娘”,說的就是自己!他們居然至今還記得自己!自從發(fā)生了“月亮地”那一幕,五十一年了,有誰會把她同“革命”二字聯(lián)系起來,又有誰會知道她曾為革命奉獻出的青春,并付出過的慘痛代價?!
連她也說不清,自己為什么會當(dāng)著這么多老革命的面,突然失聲痛哭起來。
她哭得透不過氣,幾近窒息。
這讓在場的所有人無不感到莫名驚詫,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
讓大家感到更不可思議的是,他們面前這個“面目猙獰”的女人,居然發(fā)瘋似地向李振興撲過去,將李振興攔腰抱住。
李振興以為碰到了一個瘋婆子,驚恐地掙脫著,喊道:“放開!快快放開!……不像話!”
徐德英不僅沒有放開手,反而更緊地抱住李振興不放,聲淚俱下地說:“我就是徐德英,我就是徐德英??!我找你們找得好苦?。∵@么多年,你們都到哪里去了?。俊?/p>
李振興猛地停住手,吃驚地問:“怎么,你是徐德英?”望著徐德英鬼一樣的面容,他無論如何不敢相信。
徐德英說:“我被調(diào)到河南固始縣委,周維炯被張國燾殺害后,他們說我編寫歌子吹捧周維炯,還在周那兒當(dāng)過秘書,犯下了死┳鎩…我是被他們砍了兩刀沒砍死,被人從死人堆里救出來的……這五十多年我過的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為什么啊?!”
徐德英的一番哭訴,讓在場的老將軍、老革命無不感到震驚。
李振興呆呆地望著徐德英。徐德英已變得面目全非,讓人無法辨認(rèn)了,但她那濃濃的鄉(xiāng)音,以及鄉(xiāng)音中與生俱來的獨特的音色,喚起了李振興遙遠而又親切的記憶。他情不自禁地叫起來:“你就是英子?”接著問道:“你還記得我是怎么參加共青團的嗎?”
徐德英當(dāng)然不會忘記,她捶打著李振興,說:“當(dāng)然記得,我是你的入團介紹人呀!”
就只聽李振興仰臉大喊了一聲:“天吶!”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慟;他十分動情地張開了雙臂,哽咽著,擁抱著徐德英,竟說不出話來。
在場的人都是周維炯的部下,從參加革命的時間上看,徐德英調(diào)到紅三十二師師部搞宣傳時,有的,也才是紅軍戰(zhàn)士,或是紅軍中的連排長,因此,大家對徐德英五十多年來的遭遇,無不懷有深切的同情與憐憫。
有的說:“張國燾真是死有余辜!為建立個人的獨裁統(tǒng)治,借‘肅反,清除了許繼慎和周維炯,株連了那么多好同志!”
有的說:“德英同志小小年紀(jì)就在師部搞宣傳,不簡單吶!這么多年背負(fù)罪名,不得昭雪,趁這次‘立夏節(jié)起義五十四周年的東風(fēng),問題該解決了!”
這時李振興自告奮勇地對徐德英說:“徐大姐,我們還要逗留幾天,我會抽空專門來一趟,聽你介紹一下情況。我負(fù)責(zé)給有關(guān)部門寫個報告!”
第三天,李振興再次來到徐德英的棚子里。分手時,為讓徐德英放心,他還留下了自己在京的聯(lián)系地址:北京九八四信箱三號院八樓二十一室。
這以后,李振興和幾個老將軍聯(lián)手為徐德英的冤案作了申訴。
在我們動筆要寫這篇文章時,春桃專程走訪了金寨縣的檔案館,見到了當(dāng)年組織上為徐德英填寫的《紅軍失散人員調(diào)查登記報批表》,并取到這張表的復(fù)印件。復(fù)印件上面表明,徐德英被正式承認(rèn)“紅軍失散人員”的日期是:一九八七年六月二十八日。
這已是徐德英蒙冤五十五年之后。
“為什么稱其為‘紅軍失散人員呢?”望著報批表,我們感到困惑?!奥湮樵颉币粰谔顚懙氖恰懊C反致殘”;何以“致殘”?寫的是:“肅反中任游擊隊長,商城保衛(wèi)局坐牢八個月受刑致殘”。
我們的眼睛被“受刑致殘”四個字刺痛了。
“為什么不把真實的情況記入檔案呢?”
特別是,看到表上填寫著徐德英每月可享受三十元人民幣的經(jīng)濟補助,我們感到有些吃驚:這點錢是不是太少了?不過,我們確實又為她感到慶幸,慶幸她能夠在有生之年遇到當(dāng)年由自己介紹入團的老紅軍,慶幸她終于享受到了應(yīng)有的政治待遇。
一九九一年春天,陳桂棣最后一次去采訪徐德英時,她講到自己的“歷史問題”解決后不久,讓她終身難忘的一件事。那是夏日的一個晚上,她已經(jīng)準(zhǔn)備關(guān)門了,忽然走進一個年輕人。年輕人有些悲傷地告訴她:“老孫頭昨天去世了!”
徐德英很是詫異,因為在她的熟人圈里根本就沒有“老孫頭”,甚至從沒聽說過這樣一個人。這人過世的消息為什么要派人來通知自己呢?
年輕人瞅著徐德英望而生畏的面孔,頓了一下才道明了來意:“老孫頭說他這輩子殺了許多人。殺過壞人,也殺過好人。他說你以前非常漂亮,是他把你砍成了這副模樣,他為此愧疚一生。打那他就沒再跟著隊伍走,留了下來,一直住在離你家不遠的地方,暗中陪伴著你,保護著你,替自己贖罪;昨天他撒手先走了,臨終時特別囑咐我,要我轉(zhuǎn)告你,以后不能再保護你了,要你自己保重?!?/p>
起初,徐德英聽不明白年輕人的話,聽著,聽著,猛然想起了那個身材魁梧的老頭。
她問:“你說的這個人,是不是常來這兒的那個老人家?”
年輕人說:“是?!?/p>
“可是,”徐德英回憶道:“他說他也姓徐???”
年輕人說:“他沒跟你說實話。他姓孫,大伙都喊他‘老孫頭!”
徐德英禁不住黯然神傷,許多往事閃過腦際。他首先想到那年日軍襲擊金家寨,她一家人跑反去了,但店鋪中的東西卻一樣沒少,鄰居說有一個“壯漢子親戚”天天過來幫她們守店,那個“壯漢子親戚”莫非就是他?多年來,常常到她這兒,尤其是立夏節(jié)起義五十四周年那一天,專門跑過來要她收聽當(dāng)天新聞的,也是他。
原來他就是當(dāng)年砍了自己兩刀的劊子手!
一想到他當(dāng)年那副兇神惡煞的模樣,徐德英不禁打了一個寒顫?;叵肫饋?,她很是感慨,說:“其實要殺我的,并不是他,他只是奉命從事;沒想到這么多年來他會一直保護我,我真應(yīng)該當(dāng)面感謝他!”
徐德英忙去取煙,倒茶,趕她回過身來,年輕人已經(jīng)不見了。她攆出門,才發(fā)現(xiàn)年輕人已經(jīng)頭也不回地走遠了。她痛悔不已,不該不先問一下這個老孫頭叫啥名字,家住哪里啊。她真該到他的墳前去憑吊這個惦記了自己一生的好人。
徐德英也于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去世。享年八十歲。臨終前,她一再交待兒子,要在她的墳上種些金銀花。
她一生都是愛美的。但為什么要在自己的墓地周圍種上金銀花呢?金銀花,又是一種什么樣的花呢?
金寨縣青年作家李建梅告訴我們:金銀花聽上去似很名貴,其實,它不過是大別山最普通的一種野花。它常開在小溪旁,田埂上,有的就開在山道兩邊,極不起眼,但它的生命力卻出奇地旺盛,風(fēng)吹,雨打,日曬,霜凍,牛踏,人踩,都不怕;即便就是被埋進了泥土里,露不出頭,卻仍然不死,來年還是會從地下探出頭,開出花來。它的花有一股奇特的幽香,聞上一下就會不忘。它的花始為銀白,繼而金黃,所以山里人管它叫金銀花。待到它色澤金黃,看上去十分鮮亮?xí)r,它也就悄然而逝。
2010年1月16日 贛西雪霽オ
責(zé)任編輯 周昌義 楊新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