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
不只是追尋逝去的漁事與詩意
——評劉春龍《鄉(xiāng)村捕釣散記》
黃河
“里下河的雨季有點像饒舌的村婦,只是由著自己的性子,嘮嘮叨叨,恣意而為,全然不顧旁人的感受。入了梅,那雨也就不期而至了,毫無來由,說下就下,有一股不屈不撓的韌性,還有一種肆無忌憚的放縱。”(《逮吃水》)在這樣一個充斥著娛樂性、無病呻吟的散文時代,連單調(diào)漫長的陰雨都寫得這樣水性、抒情的,是劉春龍的《鄉(xiāng)村捕釣散記》(以下簡稱《散記》)?!渡⒂洝返囊粋€特點就是把水鄉(xiāng)漁事當成一首首水氣淋漓的里下河漁事詩來寫,把漁事詩意化。這種詩意化首先是與它所選取的文人敘事視角相關(guān)聯(lián)的。
“我不是一個純粹的文人,要我說的話,我更愿意看到的是深藏在記憶里的這樣一幅畫面……”(《扒鉤》)
劉春龍的這段夫子自道是值得關(guān)注的,“我”不是一個純粹的文人。作為漁家子弟、曾經(jīng)的捕釣少年,劉春龍有著抹不去的童年水鄉(xiāng)記憶與童年漁事記憶。他說:“文人大都有漁父情結(jié)。柳宗元喜歡‘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張志和偏好‘桃花流水鱖魚肥’,杜牧則欣賞‘蘆花深澤靜垂綸’;我們的鄭板橋呢,神往的是‘老漁翁,一釣竿,靠山崖,傍水灣……’”(《扒鉤》)劉春龍身上的漁父情結(jié)更重,作為一本漁事散文,《散記》用文人的眼光、情趣來審美漁事、審視捕釣者,道漁人所不能道,味漁人所不能味,無論是“童年漁趣”篇的記樂,還是“生存狀態(tài)”篇對漁人的思考;無論是“農(nóng)家客串”篇張揚的“吃魚沒有取魚樂”的閑適,還是“昨日風流”表達出的惆悵,都是如此。
但現(xiàn)代大學的良好中文教育、基層官員的職業(yè)訓練,卻又鑄就了他的文人稟賦和民生情懷,他已不可能再是個純粹的漁人。
他常在寫漁事時蕩開一筆,或者在文末作哲人之思,“蕓蕓眾生拼搏奮斗的目標是想擁有一份悠然自得的生活,太看重結(jié)果了,恰恰忽略了過程”(《扒鉤》);或者對漁村作美麗的遐想,“村巷寂寂,夜涼如水。滿天星輝下,今夜的村莊注定溫馨平和”(《崴星》);或者氤氳著淡淡的文人感喟,他寫用鋼絲釣長魚的“釣法雖慢,但挺刺激”的快樂之后,忽然來一句“想想,長魚也是怪可憐的”,悲憫與惆悵,盡在寥寥十個字里了;《鏟網(wǎng)》中寫一對衣衫單薄的漁家小兄妹在寒冬蕩槳鏟網(wǎng),暗滋著對漁家兒女的一腔同情;雖是寫過去時態(tài)的漁事,但對我們當下環(huán)境污染等的感嘆卻潛行在字里行間,“說到最后,老漁翁一聲長嘆。大家都在思索,什么原因使得龍罩離我們遠去?誰也不想解答”(《龍罩》),記憶在昨天,旨趣在當下。
文人官員與漁家子弟這兩種身份的交叉使看似最能詩意淋漓的體現(xiàn)文人情趣的篇什——關(guān)于“文人的夢游”的《跳白》就顯得很怪誕了:一方面是“皓月當空,風平浪靜的夏秋之夜”,“天上是朗朗的月,船邊是粼粼的水,湖中是柔柔的蘆葦,耳旁是喃喃的蟲鳴……”,落魄文人一路詠月吟詩,詩意地“超然物外、羽化登仙”;另一方面,窮窘到靠夜?jié)O為生的文人卻又為肚皮所迫,一路進行著收獲跳白的魚兒的原始捕魚勾當。這其間的尷尬況味恐怕只有落魄為漁人的文人才能體味得到吧?!
《散記》在這種文人視角、文人趣味下,一方面讓人最強烈的感受到里下河水鄉(xiāng)在工業(yè)化之前的千百年來所賴以生存的“漁獵”勞作之“美”:勞動之美,風習之美,女人搖船、男人控網(wǎng)的美,人與自然、生命與水的和諧之美;另一方面卻又使人感到那所謂的“詩意”后的淡淡的苦澀。“世上三樣苦,捕魚打鐵磨豆腐”,譬如繯網(wǎng)作業(yè)等漁事的忙與“苦”,文人情趣也難以遮蔽的漁人水上討生活的艱辛,雖然文中寫的捕釣的結(jié)果幾乎每次都是收獲滿滿、笑聲不斷的。
“水鄉(xiāng)少年有玩不夠的游戲,尤其是在夏天。你可以從橋上往河里跳,比比誰的膽量更大;你可以和玩伴來個游河比賽,比比誰的速度更快;你還可以和他們捉迷藏,比比誰的水下耐力更久;玩膩了,你還可以踩河蚌、摸螺螄、掏螃蟹……總之,這一切都與水有關(guān)”。(《兜網(wǎng)》)
《散記》中寫“童年漁趣”的篇什占了較大的篇幅,童年視角的確立使《散記》寫并不太遙遠的漁事有了一種回望與朦朧性。與現(xiàn)在的那些只知道米面是糧油店長出來的、水果是產(chǎn)自于水果店的、有做不完的家庭作業(yè)要寫、娛樂也僅是電視機等室內(nèi)光電設(shè)備的孩子們比,這些靠自己的捕釣“收獲長魚,留點自食,其余賣了,得些零花錢,買幾本小人書,買幾個玻璃球,尋找新的樂趣”的水鄉(xiāng)孩子們,生活在水天水地、野風野趣的歡樂谷中的孩子們,即使是業(yè)余玩兜網(wǎng),上梭子,做幫手,也都是在進行著最早的關(guān)于漁事與勞動的訓練了?!拔矣袝r禁不住要問,現(xiàn)在的孩子(當然是鄉(xiāng)下的孩子了)還有會釣長魚的嗎?我真的不曉得?!币痪淝С睿瑹o限惆悵,對當下環(huán)境污染的焦慮,對魚蝦銳減物種減少的憂慮,對現(xiàn)在的孩子們童年卻沒有了童趣的擔憂都盡在不言中了。
童年視角的選取的最大好處或許是使得《散記》的敘述與審美取向都能遠離一個年代的困窘,規(guī)避政治運動的道道波紋,同時使得漁事既沒有成人的功利,也與成人的為了飽腹的勞作無關(guān)。
當然童年也不都是漁趣,也有遭遇變故的“苦澀”《把?!防锏哪菍O家小男女因命運與生活的弄人,而難以逃脫那勞燕分飛的“難避的災(zāi)禍”,那種悲情頗類于《大淖記事》:“小芹不想張把海了,常常癡癡地看著河水想著心思。她覺得無形中也有一張網(wǎng),把她和四九子給罩住了?!?/p>
在文人視角、童年視角的敘事功能籠罩下,《散記》還具備了現(xiàn)在的一般散文作品所沒有的功能,諸如對漁民這一生態(tài)群落的生存狀態(tài)的考察,對古老而又陌生的漁事知識的記錄、發(fā)掘。
“成群的魚兒集結(jié)在草灘上、葦叢里,尋歡作樂,恣意妄為,春夜的湖蕩成了巨大的愛床”。(《罩魚》)
《散記》描寫了眾多魚類的種種習性,但寫魚性常是和漁事對應(yīng)的。如有“水中的呆子”之稱的虎頭鯊有呆性——對自己的窠兒連命都不要的“癡守”,水鄉(xiāng)的孩子們就用瓦片來捕捉;多數(shù)魚兒都有行逆流、喜新水的特征,漁人就專門來“逮吃水”、“扳大罾”、“閘箔”;夜里魚“有趨光性”,落魄文人們就乘了白船一路等魚自跳入船吟詩詠月中享受漁中之樂。
《散記》寫魚性更是為了見出人性。黑魚大約是魚中最有個性的,因此也是最易被人利用的:黑魚產(chǎn)卵要筑巢,于是漁人利用此習性,在青青葦叢中做好“窠兒”引誘它們;黑魚產(chǎn)香油狀的浮性卵,漁人就利用它這一水上標志,捕殺水底下的它們;黑魚有隨幼仔前行守護的習性少年便用魚叉戳。然而“一窠黑魚烏仔,少年只戳一條親黑魚,另一條留著,別讓烏仔成了‘孤兒’”。水鄉(xiāng)人性中的這份善良、不貪,也就輕輕地帶出來了。“俗話說,許吃不許,吃就吃吧,可他嫌不夠,回家時還要帶上幾只”,由這“打甲魚”信筆就帶出了那個年代公社干部的“貪”;發(fā)水季節(jié),心路太大的人看到魚陣,想“一鍋端”,結(jié)果魚群沖破了罾網(wǎng)。這也是順手牽出的人性之貪。還有“三層網(wǎng)”的發(fā)明折射出的是漁人希求不論魚種,不論大小,捕獲一切的欲望;《搖網(wǎng)》里“漁婦隨手抄了十幾條鯽魚,還有兩條‘麻雞子’,你明顯感到物超所值,推讓著”搖出的是漁人的厚道,水鄉(xiāng)民風的淳樸。
所以《散記》有99篇之多,卻并不枯燥,我們是在看水中的那些美麗的精靈的魚性表演,也是在感受岸上、船上或者也在水中的各類捕釣者的人性表演,更在感受、感悟我們自己的人生、生命、人性。
在記錄、發(fā)掘古老而又陌生的漁事知識方面,《散記》簡直是一本漁業(yè)指導書,它寫水里的魚的產(chǎn)、食、游、性,也寫岸上的漁人的生活、愁、樂、性;它寫結(jié)網(wǎng)、各種漁具的制造、使用,也寫捕魚的選點、選時;它寫時令、水流、水勢的把握,也寫起網(wǎng)、捕撈;它介紹各種魚性,也寫吃魚、賣魚、護魚、歇魚,以及漁人的艱辛、快樂。它展現(xiàn)的是一幅水鄉(xiāng)全景圖。
而穿插在文章中的關(guān)于漁具的制作、捕釣的方法的討論,關(guān)于某些涉“魚”字眼的音、義、寫法、讀法的辨析,關(guān)于某些古老的即將失傳的或已經(jīng)湮沒在時間之水中的漁業(yè)知識的記錄與爬梳、整理與考古,則堪稱用情深遠、用心良苦?!栋峭槨分姓f“常有人把扒蜆子與扒河蚌混為一談,這是不對的”?!稉v網(wǎng)》中“有人把‘噴浪篙’寫成‘蓬篙’、‘滂篙’,或是‘乓篙’的,似乎都有一定道理,可我總覺得不太準確”。甚至《散記》還有對長期在民間誤傳的食用魚類的辨析,如對煮蜆子要放蚯蚓作“藥引子”的訛傳的澄清。
《散記》中幾乎隨處可見的注釋,也是我們怎樣都繞不開的。注釋有注音、注意,還有音、意同注,如:庹,tuo,兩臂左右伸直的長度。這些注釋與其說是注釋正文,還不如說是在注釋一個地方,一種生活,一個時代。有人說《散記》搭建起了一座漁事博物館,這是很有見地的。
為了發(fā)掘古老而又陌生的漁事知識,《散記》也動用了一些古籍,諸如《養(yǎng)魚經(jīng)》、《詩經(jīng)》、《楚辭》、《莊子》、《淮南子》、《矩齋雜記》、陸龜蒙和皮日休的《漁具詩》等等。這些古典的進駐使里下河漁事與古代的漁業(yè)接上了氣,同時也更使得它藝術(shù)、文人氣了。難怪王干說“《鄉(xiāng)村捕釣散記》是藝術(shù)散文,更是檔案散文。對水鄉(xiāng)漁文化做了一個檔案”。
在上述諸多方面的合力營造下,這部《散記》在閱讀效果上也就達到了“趣”的層次,而在地方晚報的連載,又客觀上使作者可能去追求更多技術(shù)層面的東西的介入,以吸引眼球。
《散記》的99篇文章,每篇都有一個5字小標題的提讀,譬如“渾溝”是“惡搞的快樂”,“抄把”是“溫柔的誘殺”,“搗大網(wǎng)”是“水邊的對歌”,“跳白”是“文人的夢游”……這些文字點化了全文,有如一道正餐前的精致小菜或者是為一道海鮮大菜配的調(diào)料,靈性而引人思索。
為了突出可讀性,《散記》也往往在文首文尾,融進了大量里下河水鄉(xiāng)的謎語、謠諺、俗語、俚語與方言。譬如《趟螺螄》以“鐵鍋腔,銅鍋蓋,里面有個好小菜,有人吃來沒人蓋”開篇,以“生的是一碗,熟的是一碗,不吃是一碗,吃了還是一碗”結(jié)尾?!渡⒂洝愤€動用了多種手段來趣味敘述?!饿q魚卡》始終扣住曹文軒的小說《泥鰍》來敘述;《照魚》講扣子黑夜里在荒郊野地唱《白毛女》選段嚇壞了“慣寶兒”毛丫頭,猶如《聊齋》的筆法;《挖蟹》一上來就寫麥收時追趕野兔的野趣;《拾魚》里,孩子們在冬天枯竭的泥塘里撿拾頭上有七個星的黑魚,讓人感覺那撿拾到的是一個年代、一個童話,撿拾的是一個年代的驚喜?!渡⒂洝芬裁鑼懥朔N種關(guān)于捕釣的“儀式”性的風景。如《出罧》,“秋風盡了,冬天來了,約定好一個日子,大家一起出罧去。先要舉行祭祀儀式,推選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主持。老者滿臉虔誠,供上‘六只眼’(豬頭、公雞、鯉魚),點上三炷香,雙手握著,朝北磕三個頭,禱告幾聲。在鞭炮聲和歡呼聲中,出罧的大幕拉開了”。
這些具有濃郁的里下河文化氣息的民俗民風,既體現(xiàn)了作品的地域特色,也使得文本鄉(xiāng)風習習、水鄉(xiāng)田園趣味濃郁,《散記》的有些描寫還有汪曾祺散文的神韻。
“風平浪靜的深夜”,“天上星星閃爍,田野夏蟲鳴叫,河面水霧飄渺,遠處村莊偶爾傳來幾聲狗吠,更顯出夜的空寂”,魚兒在“談情說愛,咬子產(chǎn)卵,繁衍后代”?!冻选防锏乃澜?,夏夜是這樣的美,魚性也是這樣的美;《“吸”長魚》里的“栽秧季節(jié),田野里一片忙碌,一片溫馨”:男人自然、本色甚至野性的歌聲,被濺了一身泥水的女人故意的嗔怪,孩子們來湊熱鬧“吸”長魚,一派夏日的喜慶繁忙景象?!痘ɑ@》里,等待收獲魚兒的年輕夫妻睡在船上“相擁著,聞著湖的氣息,聽著蛙鼓蟲鳴,還有身邊的流水聲,漸漸地進入夢鄉(xiāng)”,簡單、幸福、溫情。其他如“搗大網(wǎng)”時,小伙子們唱著“打是情來罵是愛,揪揪掐掐才算往死里愛”的水鄉(xiāng)道情,給平靜的水鄉(xiāng)帶來了鬧轟轟的快樂。
在表層的鄉(xiāng)村農(nóng)事田園、漁家水鄉(xiāng)風光之外,《散記也寫漁人的文化心理,《牛屎鉤》中漁人使用牛屎附在鉤上來釣神圣的鯉魚,是因為“尊貴如鯉,鮮美如鰣,毒者河豚,丑者王八,皆在捕釣之列”,“并非對鯉魚不敬,職業(yè)使然”,然而他們雖然捕釣時百無禁忌,到底鄉(xiāng)民還是“因為畏懼烏龜是水族中的異類、靈類而不善也不敢食用烏龜”,把那捉來的烏龜賣到遙遠的上海去了。
捕釣,這種比采摘野果維生更高級的主要生存方式漸漸遠離了我們之后,一本專門寫漁事的散文卻誕生了它“幫助人們重新回溯‘水勢環(huán)繞,風氣之秀,發(fā)為人文科目之盛’的傳統(tǒng)”,追尋逝去的漁事與詩意。
但這本漁事散文似乎又不只是追尋逝去的漁事與詩意,它的配置還有哪些?
┝復(fù)旦大學博士后,郭沫若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