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張棗
秋夜,惡鳥發(fā)聲
文/ 張棗
大學是文人、學者思想綻放和爭鋒的重要場域之一,很多新銳、先鋒的思想以“講義”的方式呈現在我們面前,但親臨講堂的人畢竟太少,大多數優(yōu)秀文本僅限于師生之間。為將這些珍貴的思想呈現給更多的讀者,本刊面向教授、學者,精選其終生研究方向的精辟思想作品,開辟全新欄目:講義。
本期“講義”,精選自張棗細解魯迅散文詩集《野草》的課堂講稿。張棗于二〇〇七年執(zhí)教于中央民族大學。他以全新的文本細讀的方式,講解了魯迅、艾略特、葉芝、里爾克等世界級文學大師的詩學理念和語言藝術,豐盈著對詩歌和語言的新的理解和想象。但突然而至的病情,使他不幸于二〇一〇年三月離開了我們。一年來,紀念、回憶、懷念,文藝界以自身的方式表達著對他的哀思。本期講義,亦是對詩人張棗的周年紀念。是為對優(yōu)秀者的尊敬。
讓更多人領略學者們的思想和風采是“講義”欄目的宗旨。因此,刊物將不遺余力地搜集、精選更多文人、學者、教授的講義,與大家共享!歡迎推薦和投稿。
——編者按
我們這門課主要對魯迅的散文詩集《野草》進行細讀。
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魯迅的作品無疑是現代作品中的第一部,而他的《野草》又無疑是中國的第一部新詩集子。這里我們要知道,詩歌是語言的先鋒,是現代文學中的精英文學,所以這樣來看,《野草》的價值也就不言而喻了。
過去,傳統上把胡適看做是中國現代詩第一人,但事實上他的作品中并沒有體現出“現代性”,他的詩人身份其實也是毫無意義的。魯迅才應該是中國現當代的詩歌之父。
這里,我們要先對中國文學的“現代性”(Modernism)作一簡單了解。
“現代主義”始于法國,波德萊爾的《惡之花》是其典型作品,里面用到的“矛盾修辭法”(Oxymoron),就是現代主義的中心美學,即:把不好的“惡”與美好的“花”兩種截然相反的審美意象并列放置。波德萊爾為什么會采用這種寫法呢?這與他所處的那個時代有關。當時,在西方世界,上帝死了?!吧系邸北弧翱瞻住彼〈?,而“空白”就是“虛無”。這種“神性的缺在”就導致了“人性的崇高”,對“神性缺在”的控訴其實就是一種巨大的精神力量。寫作者所要做的,就是表達這種控訴,從而表現“主體”(Abject)。這體現在文學上就是,把對自己生存狀態(tài)的清醒認識,在美學基礎上予以表達。
“現代主義”的另一個重要因素是:“唯美主義”(Aestheticism)。“唯美主義”簡單來說,就是指作品在美學上的獨立,有它一定的美學原則,是作者在作品中獨立創(chuàng)造的一種意旨。寫作就是對語言和創(chuàng)作的崇拜,當“神性缺失”后,文本的崇高又該如何體現呢?就是要以新的美學原則訴說人類自己的生存狀態(tài)。訴說的方式,在中國現當代文學里,又有一個重要的事實,就是向白話文轉變?,F代漢語是一個非常西化的語言,這使它具備了向外語學習的可能,但也一定程度上失去了古代漢語的精神;不過我們可以不斷地汲取其中的養(yǎng)分,因為中國現代小說畢竟還是從古代白話小說發(fā)展而來的。
對于中國現代語言,魯迅是認識得非常清楚而且運用得也非常嫻熟的作家。他具有非常清醒的語言意識,而且懂得如何通過語言來充分表達主體意識。他是一個可怕的博學的人,事實上,他當時已經對英、美、德、蘇俄等國的文學非常熟悉了,對波德萊爾等現代主義大師都很精通。有一個表現就是他對徐志摩提倡的“浪漫主義”特別厭惡,因為現代主義的關鍵部分是“冷”(cold)的、惡的、主體性的,這與“浪漫主義”那種溫情脈脈的東西是相斥的,也是西方現代主義十分反對的。
現在我們來看魯迅寫作《野草》時所處的狀態(tài)。這些文章的寫作日期大概在一九二三到一九二七年之間,過去常把他當時所處的時代背景,比如,與他人論戰(zhàn)等外界壓力,作為他寫《野草》這個讀起來讓人感覺低沉的文本的主要原因。其實那些因素對魯迅可能有一定的影響,但絕對不是最關鍵的。最關鍵的應該是,他當時在發(fā)表《狂人日記》《阿Q正傳》等影響很大的幾個作品后,面臨著一個寫不下去的危機。如果說有外界壓力的話,就是留日派和留英美派都對他的寫作能力有所質疑。我們要始終記住:無論人們給魯迅加多少頭銜,比如,什么“思想家”“革命家”等,他的第一身份始終是作家。所以,對寫作的焦慮才是他當時面臨的最大的問題。
《無聲的中國》《怎么寫》等文章,都訴說的是他的表達困難。而這種作家把寫作本身寫出來的手法,也正是現代寫作的一大特點,即:對自身寫作姿態(tài)的反思和再現。這種寫作手法被稱為“元敘述”(Metawriting),寫出來的作品被稱為“元詩”(Metapoetry)或“元小說”(Metanovel)——它們是“有關詩歌的詩歌”。其中用到的“元詩語素”(Metapoetical Elements)是會感染其他詞的詞。比如“我”這個詞,有“抒情的我”(the Lyrical I)和“經驗的我”(the Empirical I)之分。文本中的“我”通常是“經驗的我”中的“我”,是希望被讀到的那個“我”,因為這里面涉及到一個主體如何自我塑造的問題。文學的寫作永遠是寫給讀者看的,是一個被創(chuàng)造的“我”?,F代作品的一大任務就是要極力做到顛覆語義的沉淀,對語義重新命名。
《野草》就是魯迅的“獨語”,魯迅在其中對很多事物都進行了重新命名,并力圖通過言說表達人類生存的家園。“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題辭中的這句話,就將魯迅當時那種無法言說的狀態(tài)做了非常到位的表現?!拔页聊臅r候,我覺得充實”,說明他心里肯定在想很多東西,但一旦開口,感到的卻是“空虛”。這句話把他那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呈現給了我們。但是不是就干脆不說了呢?不是,他堅持要說。這里體現出一種勇氣,敢于把自己表露的勇氣。即使是說不出來,也要把說不出來本身的那種狀態(tài)表達出來。所以才有了“題辭”這篇小文。
我們這次講《野草》中的《秋夜》。
在分析文本之前,我們首先要明白一點,就是閱讀文本時,切忌拿一個非常大的理論去套文本,而且你還對這個理論根本沒有自己深切的體會。我們文學教育中有個很不好的習慣,就是在闡讀任何文本的時候,總是首先有一個意識形態(tài)理論化的框架套在頭上,然后以此去闡釋文本,這基本上已經成為一種闡釋學上的傳統。但我們應該懂得一個最簡單的事實:文本作者是一個人,其寫作的意義就在于我們讀者也是人。他在作品中表達的任何東西,在本質上我們有不能理解的地方,但任何人表達的任何東西,只要是關于人本身的、人性的,我們都是可以理解的。這是閱讀文本最最根本的態(tài)度。我們在閱讀另外一個人寫的話時,事實上是他在努力想向我講述他的一個非常復雜的感情,以便喚起我的同感和同情,否則閱讀就失去了意義。這是閱讀文本最關鍵的一個問題。不管作者是現代派或者任何誰,比如:荷馬、屈原、北島、魯迅或任何一個人,他們所做的都是這樣一件事。
另外,我們還應該了解,一個文本、一個成功的文本、一個能夠講述的文本,一定是一個“結構”(Structure)。一個文本如果不是依賴一個內在結構的話,它就不能發(fā)展。所以一部作品是一個結構,更為重要的一點是,這個結構是另外一個人做的,他想向我們表達一個意思。我們該如何去接近他?這就是我們要解決的。
在一個文本的寫作中,文本的寫作者心目中一定要先有個聽者,他才能夠寫作。而這個聽者決定了他說話的風格、語氣和策略,也就是他的“發(fā)聲方式”(Speak Voices)。魯迅在文學創(chuàng)作后期,即一九二七年以后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他的發(fā)聲姿態(tài)是很統一、很單調的,為什么呢?因為他有一種應對現實的敵意,想比說話的對象更霸道、更凌厲,所有這些都是由他的說話對象決定的。所以任何一個文本都是一個“對話”(Dialogue),而任何文本的生產最前沿和完成過程,作者都是懷揣著一個對話的對象而寫的。比如像魯迅后期的雜文寫作,現在的研究者都可以把具體的對象指出來,這些雜文文本是對懷有敵意的人的一次凌厲的行動,因為文學本身是一次行動。可如果沒有這些懷有敵意的人,他就不會這樣寫了。所以,一個文本一定有它的一個潛在對話者,不光是詩歌,任何一種文體,像小說、戲劇都是這樣。
在《野草》里,有一個唯美的魯迅。他的發(fā)聲姿態(tài)很復雜,有時很抒情,有時很孤寂,有時又顯得非常軟弱,像祈求幫助、祈求援助一樣。具體來說,我們發(fā)現《野草》中的主情調是很抒情的,魯迅在這里有個奇特的寫作對象,他一輩子從來沒有這么說過話。他的說話對象是奇特的、私密的(Private and Intimate)。而私密的特點就是有感傷的部分,有抒情的部分,最重要的是有自憐的部分,以便喚起另外一個人的同情。大家也都知道,他在這里的說話對象是許廣平。我個人認為《野草》中有很多一流的情詩。魯迅在里面表現的聲音是一個自憐者的聲音,像失望、絕望等情緒,他沒表現為斗爭的情調,而是表現為傾訴的情調。所以我認為他的發(fā)聲方式是私密的。
在《秋夜》中就有這種私密的、溫情的、呼語型的情調。
哇的一聲,夜游的惡鳥飛過了。
這個“惡”從傳統的角度來解釋的話,“惡”是壞的,一般指國民黨反對派什么的,甚至有人說是胡適。但是我個人堅定地認為這個“惡”應該是波德萊爾《惡之花》中的那個“惡”,是凌厲的、強有力的“惡”。魯迅對它的態(tài)度是贊賞的,嚴格地講,這是魯迅最喜歡的一樣東西。為什么?我對此是有文本證據的。魯迅在《詩歌中的音樂》中曾談到徐志摩對象征主義的看法。徐志摩認為象征主義無非就是音樂、聲音那種迷惘的情調,就是他的那種典型的小資情調,魯迅曾用達達主義的方式諷刺他說:“哪兒會有一聲這樣的惡笑,只要哇的一聲,整個世界都會被它震倒。”意思也就是說,徐志摩那些唧唧喳喳的東西,從作為現代詩人的角度來說,其實是軟弱的東西,是不符合時代的。從這一點上我們可以看出,魯迅非常精通波德萊爾。另外,他認識到現代主義文學的一個關鍵部分:現代主義是冷的,惡的,而這種“惡”又是矛盾修辭法的“惡”,是《惡之花》的“惡”,其美感形式是立體的,不是單向度的。所以魯迅在寫作前,在理論準備上已經是個非常強的現代主義者。所以“哇的一聲”就是那個最強有力的發(fā)聲者。
文本中還有一些發(fā)聲者的隱喻。在此之前,魯迅曾提到他從詞語工作室走到了詞匯的花園里。在這里,“花園”“天空”是敵意的。一切代表了魯迅強大同情心的弱小事物(即一些元詩語素,指“花草”“小蟲”等),它們基本上都被“繁霜”“嚴冬”和“天空”的強大力量壓倒了,這些基本上都是微弱的發(fā)聲者,但它們身上有一種發(fā)聲的希望。這里特別接近德國詩人對“什么是詩歌的命名”的解釋,即:任何外在的小事物里都沉睡著一支歌,一旦你正確地說出它們的名字,它們就唱起了那支歌。
對于歌的起源,魯迅也說過,物變成詞的過程是個勞動的過程,是人與現實接觸的過程。人類第一次發(fā)聲是在勞動中喊口號——這種喊口號的方式就表達了人與現實的關系,所以它就是一支歌。再比如《詩經》,它是個詩歌文本,也就是說它也是一支歌。所以,人類最原初的發(fā)聲,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人類表達人和物的關系的內在心聲,就是歌,也就是詩,即:詩就是歌。所以我說歌的時候就是說詩,說文本的時候就是說原初的詩。這很玄妙,但也很美,這關涉到人類起源命名的一個問題。所以我們在說這個語言的時候,我們不是在說它的實用意義,不是說語言是社會人用于表達和交流的工具,這是斯大林對語言一個非常淺薄的定義,雖然我們一直沿用這個定義,但我們很多人都不這么認為。我們認為語言是人類生存的家園。因為這是對人的一個最關鍵的定義。
我忽而聽到夜半的笑聲,吃吃地,似乎不愿意驚動睡著的人,然而四圍的空氣都應和著笑。夜半,沒有別的人,我即刻聽出這聲音就在我嘴里,我也即刻被這笑聲所驅逐,回進自己的房。燈火的帶子也即刻被我旋高了。
這里的“笑聲”喚醒了我意識中一個“分裂的我”,可以說它是個喚醒者。如果我們大家都承認這個“惡鳥”是好的話,這個“好”是個非常立體化的“好”,不是那種單純對“惡”的反叛的單向度的“好”??晌覀冇X得好的這個鳥的名字卻是“惡鳥”,它的發(fā)聲動作不是傳統那種杜鵑式的、風花雪月式的,而是“哇的一聲”。這種美學的立體化過程就是現代性。這說明這只鳥在傳統意義上沒有被命名過,換句話說,這只鳥的傳統意義被顛覆了,以至于這個意象變成了一個新的美學原則,其特征是立體化的,不是單向度的,而是多維度的。多維度最好的解釋就是,我們通常在表面上覺得不好的東西,其實是我們內心溫情中最好的東西。這就是現代文本一種矛盾修辭法的策略,也就是現代命名的霸道之處。一個現代命名者把自己認為是一個語言家,認為自己是從庸眾中搶救詞語的人。在他們口里,他們那種與原初狀態(tài)沒有關系的命名狀態(tài)方式,是從工業(yè)文明、從意識形態(tài)中搶救詞語的方式。
所以魯迅所有命名的詞的意義,你都在傳統字典里找不到??墒?,由于文本是一個結構,在一個結構中,一個詞對另外一個詞的定義,我們稱之為“同構”。我們說作者新創(chuàng)造的文本就是一個詞典,我們可以從中最先找到的詞的那個意義,是它的“情感意義”。另外,我們還可以找到它的“象征意義”。所以對于任何一個文本,我們完全可以確定一個科學的闡釋學來接近文本,不管它是喜劇文本還是小說文本。還有,我們在接近文本時通用的一種方法,像“惡鳥哇的一聲”這種現代性,我們將之稱為是對消極事物的唯美化,是丑的美學,是一種重新命名的過程,是把它脫離單向度的、二元對立的一個過程。也就是詩人或作家把詞語通過重新命名,重新拉到他的自治區(qū)中,重新奪回他的命名權,以至于他可以像語言家一樣重新對人類發(fā)出的一種聲音。這是從愛倫坡、波德萊爾開始的所有現代寫作者們共同的一種寫作方式。所以現代性最唯一的標志就是詩人或寫者把自己認為是語言家,去重新命名詩歌。由此就產生了現代性。當然現代性有很多歷史社會背景,比如對工業(yè)文明的反對,對所謂物質現代性的反對,對神性丟失的追憶,對邊緣化的抗擊,和對現代物質主義社會的抗衡。因為物質是喪失精神的,所以精神的唯一存在地只有從原初命名的語言文本中可以找到。由此我們也分析出作家對當時任何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一種敵意關系。
現在我們知道魯迅在《秋夜》中,從室內走到了室外。他在室內干什么呢?他雖然沒說,但我們知道他是在寫作。因為中國現代文學中的“室內”是個特別有意思的意象,是作家寫作的地方,是他的詞語工作室。我們可以把他寫作的過程看做是掙扎著發(fā)聲的過程。魯迅在這期間中斷了一會兒,來到了花園里,嚴格說是來到了一個充滿敵意的冷漠的空間。在這里,天空籠罩著他。在這個花園里充滿了掙扎的詞語,這些是通過“花草”“ 棗樹”和“惡鳥”來表達他的意念的。但這些事物表現出的美不再是像“獨釣寒江雪”那樣非常純粹的、單向度的美,它多了份立體感,這是通過表達主體的消極性來表現的。所謂主體的消極性就是,作者在講自己像棗樹一樣受了傷后,感到孤獨,說不出話。而且他把這種主體的消極性確定成了這個文本的主體。
一個作家,無論他寫什么,他的唯一寫作目的就是追求文本的美。魯迅用消極的事物作為表達他的美的關鍵手段。在極權社會里,在意識形態(tài)的規(guī)定下,一個事物的對錯好壞都是單向度的,因為它存在對的一極。而現代沒有一個對的了,因為上帝死了,對立的另一極也就不存在了。所以確立的新的二元對立的方法是立體的、消極的、復雜的,就像我們的生活一樣。所以現代文學的寫法是不可以轉換的,因為我們的生活變了,我們認為生活的復雜是美,生活的多元是美,生活的正確性是可以被爭議的。而誰可以對它表示爭議?就是我們主體。這就是我們現代人的一個所謂自由處境,而這個處境就是存在主義者的處境。他在文本態(tài)度上,當然就是對詞語的重新命名的態(tài)度。那么魯迅作為我們中國第一個被表達出來的現代人,或第一個現代主體,他這樣表達的原因在于他感到了這樣表達的必要。他這樣表達了,他就成了第一個現代人,因為他成了第一個現代人,所以他是個偉大的作家。因為他開始了現代文學。
我們之所以今天在理解魯迅及其文本上存在困難是因為,魯迅是第一個表達出自己的現代人,而我們卻受到過現代性中斷的騷擾。我們現代對事物的把握在很大程度上仍受到“文革”文學的影響,也就是說,我們對主體復雜性和表達主體復雜性的自由境界不抱認同的態(tài)度。這樣的讀者在面對《野草》這個文本時,離開意識形態(tài)的解釋,他會覺得有困難。但魯迅寫作這個文本的時候,簡單來說,他就是在表達自己,把話傾訴給那個私密的人,以便對方欣賞。他有一個寫得非常溫情的求援信號,就是“棗樹”。我看到這個“棗樹”,就覺得這個“棗樹”是自傳性的、象征性的寫法。但魯迅不能說“我就是一棵棗樹”,或把文本中的“棗樹”都換成“我”,這樣都是不行的。因為這里牽涉到文學里一個表達和真實之間的過渡,每個作家都在表達自己,他想表達的那部分是他的“內象”,即內心,但這個“內象”一定要依托于一個“外象”來表達,這是文學的基本策略。因為文學語言是一種隱喻語言。
魯迅在對許廣平用愛情話語表達自己時,嚴格講是在塑造自己,因為一個人不能客觀地表達自己,所以這種表達我們說他是選擇性的表達。這個選擇的方式就是作者的風格,就是他說話的聲音。也就是說,表達自己就是塑造自己。由此可見,在任何一個文本中,我對“我”都是一種創(chuàng)造、一種虛構,但這里不帶任何貶義,這就是我們說話的方式。無論我們是否能確定這個文本的對象是許廣平,我們都可以確定的一點是,在塑造這個形象時,魯迅有一個客觀對應物存在。對這個對應物,他基本上可以自由地表達自己的自憐自愛。在其他文本中,魯迅是不會這么說話的,因為他對敵人說話時他不愿表達出軟弱的一面。只有對一個可能愛戀你的人說這種自憐自愛的話時,才能引起對方的憐愛,否則說話者會受到傷害。這在男性作家中表現得尤為突出。魯迅之于許廣平,嚴格講是父親的角色,所以他要想引起比小他那么多的許廣平的憐愛之情,就要講求一種策略,退一步說,不管這個對象是不是許廣平,我們可以肯定魯迅有這樣一個可以表達自憐自愛之情的說話對象,他對這個對象說的話,就是典型的愛情話語。
我們應該明白一個非常簡單、非常接近人性的道理:一個作家在創(chuàng)造一個文本時,他的唯一追求是文本的美,也即寫作的優(yōu)秀性。這里面包含了非常深刻的人文意義,比如有人想表達社會批評、有人想表達頹廢情緒等,但不管具體想表達的是什么,作家們采用的所有策略都是為了一定的目的的。像心思如此細密的魯迅,在寫作時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拿《兩地書》來說,它是個純粹散文體作品,嚴格來講不是寫給許廣平的,而是寫給公眾的,他想讓大家看到:我寫得多好!所以魯迅用了一個典型的面具,就是作為許廣平的老師來說話,他所說的也都是要發(fā)表給公眾看的。我認為魯迅所有作品中,唯一用愛情話語寫作的只有《野草》。
“夜半,沒有別的人,我即刻聽出這聲音就在我嘴里,我也即刻被這笑聲所驅逐,回進自己的房?!睆倪@句話里我們還可以發(fā)現,魯迅利用他的醫(yī)學知識,寫了一種典型的精神分裂癥癥狀,這與《影的告別》里的“形”與“影”的分裂形成了一種“同構”。文中,魯迅把自己塑造成一個精神分裂者,并用文本予以展示,是有他的美學策略的。因為他覺得這樣是美的,他把自己塑造成了一個“反英雄”的“英雄”:一個精神分裂者同時可以說出自己分裂的狀態(tài)。魯迅通過棗樹表達出“我是一個受傷的人”,現在又說“我是一個精神分裂者”,并把這種他認為美的狀態(tài)寫出來給人看,這就是一種現代寫作策略:徹底把消極性看成是唯美的元素——通過毫無顧忌地展示消極性,并且還寫得很漂亮,從而使得精神病者的那種形象得到了很清晰的表現。
魯迅為什么要這么寫呢?這就是“苦悶的象征”和“苦悶的升華”。他先寫了自己是如此如此糟糕,然后他想去升華什么呢?如果我們脫離當時時代的意義,升華的部分就是他想表達在當時自己受到了巨大的壓力。反過來說,是那個糟糕的時代讓他變得這么痛苦的,所以對主體傷害的描寫就是對那個時代的控訴。但是我們一定要知道,所謂壞時代把人整成這樣子是人類的一個普遍現象。嚴格地講,任何一個時代都是壞的時代,都這么讓人痛苦,這就是文學的永恒之處。屈原和魯迅表達的是同一個意思。所以千萬不要把文本闡釋成胡適曾對魯迅怎么怎么樣,因為這樣的闡釋會隨著意識形態(tài)時代的變遷而被顛覆。
現在我們知道魯迅受到了巨大的壓力,如果把苦悶進一步升華的話,那種壓力更是來自于生存的壓力。這種壓力來源于社會中對他不利的壓力,或是一種戀愛壓力,而這一切歸根結底都是人的壓力。這是我們每個人的處境。我們所要做的,正是要通過作者來了解自己,通過文學來讀懂自己。也就是說,讀懂魯迅和讀懂自己其實是一個意思。所以精神分裂既是一種現實現象,某種意義上還是一種苦悶的象征。這讓我們想到現代人一個最大的問題:現代人如何修復自己被損害的主體?因為工業(yè)文明在損害我們,物質在損害我們,意識形態(tài)在損害我們,所以現代人最大的工程就是修復主體,學習該如何重新自由地表達自己。
一個主體被損害的最大表現就是他的語言被損害了,因為語言和廣大的人類聯系在一起。這是人類最普遍的現象。在極度悲哀、或承受巨大精神壓力的時候,我們就會失語。所以說,精神分裂癥患者是一個失語者,魯迅的整個文本都在寫他的失語,而這個失語就是苦悶的象征。
魯迅為什么要這么說呢?這就是我們研究文學的興趣點所在。
后窗的玻璃上丁丁地響,還有許多小飛蟲亂撞。不多久,幾個進來了,許是從窗紙的破孔進來的。他們一進來,又在玻璃的燈罩上撞得丁丁地響。一個從上面撞進去了,他于是遇到火,而且我以為這火是真的。兩三個卻休息在燈的紙罩上喘氣。那罩是昨晚新換的罩,雪白的紙,折出波浪紋的疊痕,一角還畫出一枝猩紅色的梔子。
這段里面有沒有聲音?這段寫得太好了,我認為這是中國文學在那個時代的一個奇跡。他先寫了小的、軟弱的、傳統的、感傷的、被壓制的發(fā)聲者,之后寫到“棗樹”,雖然它無法發(fā)聲,但它有生殖力的象征,再到大的“惡鳥”,直到撞玻璃罩的“小蟲”。這些事物有大有小,有遠有近。而且他用“昆蟲”的時候,脫離了傳統的、中國的、古典的美感意義。前文提到的“蝴蝶”“蜜蜂”這些元詩語素是非常傳統的。他現在要找一種不傳統的東西,而且他更真實地找到了,比如夏天昆蟲撞燈罩的聲音。另外,他對發(fā)聲者的命名的選擇是奇特的、脫離傳統的。這里他的心思非常敏銳,非常會寫,同時非常真實。我們認為它們是發(fā)聲者,還因為后面魯迅直接把它們稱為“英雄”,它們是英雄的發(fā)聲者。
我們?yōu)槭裁催@么覺得呢?首先是我們自己會這么聯想,另外,在閱讀中我們獲得了個傳統的隱喻——“火”。魯迅曾寫過《摩羅詩力學》一書。當時在“五四”運動時期,人們非常崇拜火的意象,意味著燒掉一切。它是一個奇特的災難意象,被定義為消逝的溫暖意象。而且“五四”作家非常崇拜盜火者普羅米修斯這個典型的形象(古希臘文學中也認為“火”是一個語言元素),這個災難形象被引進來后,變成了一個特別正面的象征,而且這種看法一直延續(xù)到延安文藝座談會講話以后。但火給人的感覺是災難性的,它給人的感覺是:這個掙扎的發(fā)聲者是個犧牲者,就像普羅米修斯一樣。但在文本中,叮叮當當的蟲子就像真正的文字一樣,在文本中化成了意義,而不再是它們的物質形象。因為詞的“能指”和“所指”是兩回事。我們不能確切地說魯迅就是這么想的,但這種方法恰好屬于文學批評的意義。文學批評就是你自己在批評自己的智力,你可以讀出一個系統,并且能夠說出它。也就是說,一個詞在被準確命名后,本身就存在一個物質性消逝和意義升起的這樣一個過程。其實我們怎么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知道這是個結構。魯迅在這里特別唯美,特別注意展現他的主體,即他的唯美能力、觀察的細膩,以及對日常美的敏感度。比如:燈罩的雪白,和那波瀾似的疊紋等。他給我們勾畫出一個小事物,同時在其中展現出他對唯美事物的把握能力,而且這個能力還在發(fā)展。
現在我們隨著魯迅回到他的詞語工作室,隨著他撥亮燈光,開始其文學行動。這時我們會發(fā)現這個文本的情緒在變。開始那種沉悶的、壓抑的、失敗的感覺在逐漸消退,轉而開始興奮,情緒也隨之開始流動。他是如何表達出這一點的呢?是通過描寫蟲子碰撞、犧牲來說出他想說的話的,也就是他對無言的克制是通過對外在客觀對應物的描寫而展開的。開始的時候,他在用話來說他講不出來的那些話,而現在,他又在用話講出他想講的話,從中可以看出他的情緒基調開始上揚。我們可以從他此刻可以盯著一件事情去講,并把它講得很清楚上看出來。
猩紅的梔子開花時,棗樹又要做小粉紅花的夢,青蔥地彎成弧形了……。我又聽到夜半的笑聲;我趕緊砍斷我的心緒,看那老在白紙罩上的小青蟲,頭大尾小,向日葵子似的,只有半粒小麥那么大,遍身的顏色蒼翠得可愛,可憐。
這是一段大師的筆法,但很可惜這種寫法被中斷了。隨著基調的變化,隨著苦悶的象征被說出和被書寫,他的文字功能在發(fā)生變化,他開始盯著一個事情寫,他在結構意義上也在重復這個次序。他的精神分裂的一面,即又開始想占上風的無言、失敗等情緒,在此刻他有能力打斷它們了。他所采取的方式根本不是要打倒它們的喊口號方式,而是通過把他在失敗中對美的幻想、希望或好的情緒說出來,把系統中的小元素作為表達的客觀對應物,從而擴大系統的命名。比如:他說“小蟲子”像“小葵花籽”,首先他在事理上準確,另外他救活了“葵花籽”這個詞,讓“葵花籽”在魯迅的詞典里、在現代中國人的文學表達上,有了一種新的含義。通過物到物的擴展、暗喻與暗喻的感染,他開始具備一種最普遍化的暗示?!靶←湣薄翱ㄗ选倍际窃嫉挠钪嬉庀?,是我們賴以生存的大眾元素。把“小昆蟲”和“葵花籽”這兩個語詞相互勾連,通過碰撞、浸染,以至于兩者都不再是自己原本的那個意思,而得出另外新的詩義。之后,他又用了很迷茫的詞——“向日葵”,這個詞是可愛的,因為它會讓人聯系到“火”這一可以帶給詞語工作室光明的意象。接著提到“小青蟲”時,他也是用得非??陀^的,不過他又把這種“青翠”進一步定義了,讓人們去把不太具有人文色彩的“青”聯想到松柏的那種“蒼翠”,引起人們的憐愛之情。雖然在這里不完全是同情的意思,但他畢竟使用了“可憐”這個詞。這就是他心思微妙和嚴密之處。在我們深入分析的時候,發(fā)現他在寫一個正確的文本、一個系統化的文本,這個系統中每個螺絲釘都是緊扣的。
我打一個呵欠,點起一支紙煙,噴出煙來,對著燈默默地敬奠這些蒼翠精致的英雄們。
最后結尾這段里,魯迅把“小蟲子”命名為“英雄”。這個“英雄”是什么意思?它們小、蒼翠、精致(嚴格來講,這是個元詩語素,嚴密、精密),但它們勇敢地沖破了自己的非命名狀態(tài),所以它們是“英雄”。而這里英雄的觀念又與命名聯系在一起,它當然不是那種傳統意義上的大英雄,而是我們現代人的英雄。這種能夠把自己主體表達出來的行為就是英雄的行為,這種壓制主體表達的動作是對主體的損害和壓抑;而沖破它,就是一種英雄的行為。我們將之聯系在一起,就可以理解“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發(fā)”。這個英雄同時也就成了一個悲劇的英雄。
對《秋夜》,我們通過結構的把握,可以得出以下結論。文本本身是一個結構,而一個偉大的結構應該是沒有錯誤的,它的每個部位都是正確的。一個文本最深刻的含義可以通過相應的結構而得到把握。任何人的智力通過教育、訓練和修養(yǎng)的提高,他寫作的文本都是可以把握的。而對文本把握所闡發(fā)的意義,即你給它的意義,嚴格來講,是文本引發(fā)出來的批評者自己的心智。所以一個文本在意義上是無窮盡的,因為把握的主體是不同的,而我們讀者最希望一個高尚的心智能為我們整體地把握一個文本,因為他會讓我們看到自己。我們要永遠反抗一種權威化的、意識形態(tài)化的對文學的闡釋,因為那樣的話,我們就沒有真正讀到我們自己。
一個文本永遠都是對我們敞開心智的——這就是文學的意義,這就是我們作為未來文學工作者、文學批評家和文學闡釋者最終要闡釋的意義,這就是你所能給一個文本的意義的全部,這就是我試圖讓大家理解的文本和闡釋的關系。這樣文學才有意義。
(本期講義由張棗的學生郭愛婷、陳立波整理。)
張棗(1962—2010):湖南長沙人,先后就讀于湖南師范大學、四川外語學院。1985年赴德留學,后長期寓居西方,獲德國特里爾大學文哲博士,曾任教于德國圖賓根大學。21世紀初回國,曾在河南大學任教,后任中央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授,2010年因肺癌去世。出版有《春秋來信》《張棗的詩》《中國文化現代性研究》(德文)和《史蒂文斯詩文集》(與陳東飚合譯)等。另主編有《德漢雙語詞典》《黃珂》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