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易玉林
陽光劫掠過的村莊
● 易玉林
1
往年的這個時候,又該是鞭炮齊鳴,鑼鼓喧天的喜慶日子,可今年的這個時候,苦李灣卻靜悄悄的,甚至合八爺牽的那頭牛在走過壩子里的那板石拱橋時也不敢哞哞叫幾聲。這是合八爺家里最后一件值錢的財產(chǎn)了,他現(xiàn)在要把這條牛牽到車田街的集上賣了,看能不能換個千把塊錢,他的兒子趙西林跟在他的后面,腳步怯怯的,好像那條牛每走一步就如在他的心上走過一樣??嗬顬车娜诉@時全聚在拱橋邊,靜悄悄的沒有說話,只有牛蹄踏在拱橋石板上的聲音將眾人的心一齊踏碎了。
這是苦李灣的九月,孩子們開學(xué)的日子。
蘭正清戴著一副二邊子躲在人群的后面,他是苦李灣人好不容易從鄉(xiāng)里請來的先生,正是他的努力,讓苦李灣的孩子出了五個大學(xué)生。第一個名叫蔣八生的孩子考上大學(xué)時,整個苦李灣都高興得瘋了,他們這家請蔣八生吃飯那家請蔣八生喝酒,作陪的總有蘭正清老師,蘭老師總在酒席上喝醉了,喝醉了之后總說那一句話:“有我蘭正清在,這苦李灣的大學(xué)生還有得出。”鄉(xiāng)親們更對蘭老師敬佩得五體投地,窖在罐子里的土酒硬是讓蘭老師醉了整整一個九月。蔣八生去讀書的那天,苦李灣的鄉(xiāng)親們從外地請來明響班子,又是唱又是跳,又是吹又是打,足足把蔣八生送到了車田街,看著他上了班車,鄉(xiāng)親們才散了回家,路上也盡說著我們苦李灣要出好人了要出能人了,如果蔣八生讀了大學(xué),回到鄉(xiāng)里當(dāng)個鄉(xiāng)長書記什么的,這苦李灣的公路肯定就要通了,還用得著像如今一樣扯起腳桿子走路?
合八爺?shù)拇笈畠黑w東琳是繼蔣八生之后,苦李灣考上的第二個大學(xué)生??忌系臅r候,村里照樣熱鬧了好多天,可合八爺那些天就愁了火,說實(shí)話,他雖然對女兒考上大學(xué)作了一些準(zhǔn)備,可他沒想到要那么多錢,那么多錢是他合八爺這一生世都沒有見過的,他拿著女兒的那張錄取通知書,就像拿著一筒著火了的炭,燙得他頭都暈了。他立即來到村主任的家找到主任王昌福說:“主任,你看你把這個蘭老師請到我們村教書,東琳婆又考上了,屋里就那幾塊錢,要不,東琳婆的書就莫去讀了……”說著就把那張南開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遞到了王昌福的手里,王昌福自然將合八爺一頓好罵,說東琳婆考上南開大學(xué),那是全國的重點(diǎn)大學(xué),是為我們村為我們鄉(xiāng)爭了光,這書一定要讀。“可家里頭那幾塊錢……”合八爺怯怯地又把難題遞給了王昌福。王昌福便召集全村的人開會,會上作出了規(guī)定:凡是苦李灣的人考上大學(xué),由全村的人來送。合八爺便歡天喜地把趙東琳送到了南開大學(xué)。第三年,合八爺?shù)亩鹤于w南林考上中南財大,易忠寶的兒子易孝琪考上華東師大,全村人又拱起屁股把趙南林易孝琪送上了大學(xué),眼下,合八爺當(dāng)年超生生下的三兒子趙西林考上了北京大學(xué),全村的人都跑到王昌福家里說,主任,像這樣供大學(xué)生,我們是供不起了,今年無論如何要喊合八爺自己想辦法了。王昌福想做做鄉(xiāng)親們的工作,但鄉(xiāng)親們一下就散了,不散怎么辦?關(guān)鍵的問題是手上沒有錢??!
苦李灣沒有李樹,只有稀稀拉拉的青桐木生在石頭的縫隙中,在石山的懷抱中有一塊小小的壩子,苦李灣的土屋便圍著壩子立在那里,壩子里種著苦李灣人要吃的五谷雜糧,石山中養(yǎng)著苦李灣人要吃的各種牲畜,說實(shí)話,溫飽問題尚未解決,鄉(xiāng)親們哪里有錢來供那些大學(xué)生讀書呢?
合八爺?shù)呐康酱蹇?,合八爺便發(fā)現(xiàn)王昌福也牽著一條牛站在那里,支書劉少華的肩上扛著一頭架子豬。王昌福說:“走,到車田街去,我和支書去找找鄉(xiāng)里,看能不能想些辦法?!庇谑且恍兴娜思觾蓷l牛一頭豬便走出了苦李灣。
兩條牛加一頭豬在車田街賣了兩千四百塊錢,可通知書上的各項(xiàng)費(fèi)用總共是八千來塊,如果加上路費(fèi),這點(diǎn)錢打湯喝都不夠。
四個人捧著那點(diǎn)錢,站在車田街的街角就像倚在街檐下的四把爛傘,他們又累又餓,卻舍不得到館子里去吃一碗只有一塊二毛錢的米粉。王昌福從包里拿出兩個冷紅薯四個人分了,便在那街檐下嚼了起來。這時,王昌福看見鄉(xiāng)長正從馬路邊過來,就與劉少華急忙沖了過去,興奮地向鄉(xiāng)長報告苦李灣的趙西林考上了北京大學(xué),鄉(xiāng)長便笑著朝合八爺與趙西林走來,熱情地與合八爺趙西林握了手,說了很多鼓勵與恭喜之類的話,說完便離開了,及至王昌福想提資金扶持的話,鄉(xiāng)長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
“要不……王大爺,我不讀算了!”趙西林終于怯怯地開了口。
“放你娘的犬屁!考上北京大學(xué)不去讀了?娘賣的,狗日的,你以為這些年你王大爺容易?。∥易鰤舳枷胛覀兛嗬顬吵鋈瞬?,只有我們苦李灣出了人才,我們這狗不拉屎雞不屙尿的窮地方才有路子,為了這,我連哄帶騙把蘭老師弄到我們村當(dāng)老師,目的就是讓他給你們打好基礎(chǔ),就是要讓我們苦李灣出兩個人才,眼下好了,我們苦李灣有了五個大學(xué)生,有了五個人才,我就不信一個村還供不起幾個伢子讀書。劉支書,走,回去砍那些青桐木,賣了送伢子上大學(xué)。”王昌福說完在街面上狠狠地跺了一腳,提起腳桿子走了。合八爺劉少華只好跟上了他。
“阿爸,給我三塊錢,我想給姐姐打個電話。”趙西林拉住了合八爺。
“你姐姐也在讀書,你告訴她有個屁用,快莫費(fèi)了錢?!焙习藸斦f完也想扯起腳桿子就走。
“阿爸——”趙西林立在街角像生了根一樣一動不動。
“你這個娘賣的!”合八爺罵了一聲,在袋子里摸了半天把三塊錢給了趙西林。
2
苦李灣的天又黑了,全村的人還沒有散工,大家都在砍那些為數(shù)不多的青桐木,王昌福一天黑著一張臉指揮著大家東奔西忙,劉少華也在努力干活,但覺得主任這樣紅著眼睛砍樹不是個辦法,可自己又拿不出個好辦法來。
那些青桐木一根根地堆在壩子上的拱橋邊,趙西林守在木頭旁打著火把,王昌福在每一根木頭上都做了記號,他怕別人偷木頭,這可是伢子們上學(xué)的錢?。∶魈爝@些木頭將由全村的男人扛到十幾里之外的車田街賣了,再賣個三四千塊錢,趙西林去北京讀書的錢就差不多夠了。
合八爺買了幾包劣質(zhì)的紅樹林香煙,給每個砍樹的鄉(xiāng)親發(fā)了兩輪,便被王昌福罵道:“合八爺,你要死了啊,錢這么緊張,你還發(fā)什么煙,各自抽各自的旱煙不就得了?!绷R完了他自己從合八爺?shù)氖掷锬眠^煙點(diǎn)了一支,對圍在身邊的人喊道:“還在這里等死啊!合八爺可沒有煮大家的飯,大家各自回家吃飯,明天一大早扛木頭去車田街,哪個不去的今后他家里有么事可莫怪我王昌福不幫忙?!闭f完便帶頭走了,眾人便也散了,只有合八爺笑瞇瞇地向鄉(xiāng)親們說著感謝的話,而趙西林的眼睛在火光的映照下水汪汪的。
回到家,合八爺感到自己累完了。自從東琳婆考上大學(xué)起,他和那個半年也講不出半句話的合八娘就沒有過上一天好日子。村里該幫的已經(jīng)幫了,親朋好友該借的也都借了,何況住在苦李灣這種狗不拉屎雞不屙尿的窮地方也都是些窮親友,哪個有幾塊錢借給你?這些年來,合八爺沒穿過一件新衣服,沒喝過一餐瓶裝酒,吃的也全是那些往年拿來喂豬的紅薯,壩子里種的那點(diǎn)稻谷全挑到車田街賣了換錢給兩個在城里讀書的孩子。
現(xiàn)在,婆娘又把紅薯端上來了,旁邊是一碟冷冷的酸蘿卜,還有半盞苞谷酒。合八爺一端起碗,眼淚水就流了出來,自己累了一生世了,到老了為了三個崽女讀書,竟過著這豬狗不如的生活。更使他難過的是還要讓鄉(xiāng)親們一起跟著受苦勞,這人情欠大了,以后拿什么來還??!
天還沒有大亮,王昌福就滿壩子催命樣地喊了,于是各家各戶的門打開了,那些男人們或睡眼朦朧或正從老婆的溫柔鄉(xiāng)里醒來,便拿起扛樹用的木叉師傅與墊肩來到了拱橋邊。于是拱橋邊的那些青桐木便一根根地上了那些男人的肩膀,那彎彎的山路上便有了一群漢子們氣喘吁吁的號子,讓苦李灣在那一刻活了起來。
男人們把木頭扛到車田街時,已是下午三點(diǎn)。
正在這時,兩個林業(yè)警察走了過來,問這一堆木頭是誰的,有沒有砍伐證等等,合八爺答不上來,剛才還爽爽朗朗的笑聲在那一刻頓時滯在那里,剛好王昌福帶著老板來了,林警們沒有聽王昌福的解釋,他們拿出執(zhí)法條款對王昌福說,沒有砍伐證砍的木頭就是亂砍濫伐,所砍的木頭必須沒收充歸國有。林警說完叫了一輛車,把那些木頭裝上車?yán)吡恕?/p>
眼看著幾千塊錢的木頭沒收了,合八爺走過去就在趙西林的臉上打了一耳巴子,“考大學(xué),考你媽拉B的大學(xué)?!壁w西林被父親打倒在地上,卻什么也沒有說,只是默默地流淚。
“主任,眼下怎么辦?”劉少華問王昌福。
“回苦李灣。把各家各戶可以賣的東西湊起來賣了,就是整個苦李灣傾家蕩產(chǎn)也要送西林古上大學(xué)?!蓖醪Uf完搶過合八爺?shù)闹裢餐?,把剩下的苞谷酒全倒進(jìn)自己的喉嚨里……
趙西林捉了一只雞,雞大概只有斤半重,剛剛開叫的樣子,這是合八爺要他捉到王昌福家去的。
趙西林推開王家的柴門,卻不見人,只有屋檐下的一條狗在那里懶懶地曬太陽。趙西林坐在狗的旁邊,眼睛卻望著小小的壩子,心里說不出是一種什么滋味。
說實(shí)話,趙西林一點(diǎn)也不喜歡讀書,但是,他想離開苦李灣,而要永遠(yuǎn)離開苦李灣的唯一方法就是考上大學(xué),他老早就知道,家里已經(jīng)有兩個上大學(xué)的人了,自己再上大學(xué),就是火上澆油了。但他相信王大爺,他一定會想辦法送他去讀書的。還有前些天他給姐姐打了電話,姐姐讀大四了,她說她正一邊讀書一邊在外面找事做,萬一他的學(xué)費(fèi)不足,她會給弟弟想辦法的。趙西林一向聽姐姐的話,姐姐對他也最好,他相信姐姐一定會幫助他的,所以,昨天那些林警沒收木頭時他的心里雖然非常難過,但他還是沒有絕望,因?yàn)樗€有一個讀大四的姐姐。
雞這時叫了一聲,趙西林發(fā)現(xiàn)蘭老師正站在柴門邊望著他,他趕緊站了起來,喊了一聲:“蘭老師。”蘭老師應(yīng)了一聲便走了進(jìn)來。
從袋里掏出500塊錢遞到趙西林手里,說:“不多不多,就這些了,不多不多莫嫌少……”捏著錢,望著老師走出柴門,趙西林都沒有說話,他知道這500塊錢會讓老師吃一個月的紅薯酸菜……趙西林狠狠地給自己打了一耳光,他把雞放在地上就追了出去,卻發(fā)現(xiàn)老師已經(jīng)不見了。壩子上,有一支山歌遙遙傳來,卻像把整個苦李灣的哪根筋切斷了一樣。
這時,王昌福回來了,見了檐下那只雞還有怔怔地站在柴門邊的趙西林,他什么都明白了,但他沒有說什么,他把雞拿到火塘里殺了,然后拿出五十塊錢遞到趙西林的手里說:“拿著,不多不多,等我把倉里的谷子賣了,再給你湊個二百三百的。伢子莫哭,苦李灣的漢子不哭!”話未說完,他自己的淚倒先流了出來。陽光就那樣明晃晃地照在壩子上,趙西林發(fā)現(xiàn)自己在陽光下的影子變得怪怪的,有一種說不出的凄涼,這時他想,如果自己是個城里人考上了北京大學(xué)那是一件多么令人高興的事啊,可到了苦李灣,卻搞得整個村子都雞犬不寧的,蘭老師說他是苦李灣的驕傲,可自己覺得自己是苦李灣的災(zāi)星,并且,整個苦李灣為自己讀書真的是費(fèi)盡了心血,可自己讀書的目的卻是為了離開苦李灣,趙西林罵了自己一句,只感到陽光那一刻把自己深深地灼傷了。
整個苦李灣的人都行動起來了,王昌福站在拱橋邊拿了個小本本記數(shù),李天明80塊,趙福來40塊,洪信義23塊,呂宏12塊……合八爺站在那里收錢,鄉(xiāng)親們邊把錢交到合八爺手里邊不好意思地對合八爺說:“不多不多……家里實(shí)在沒有錢了,如果有,我們一定多拿點(diǎn),莫嫌少……”合八爺不知道說什么好,捏在手里的錢汗汪汪的。
劉老太爺就是這個時候來到拱橋邊的,他是苦李灣的尊者,已是96歲高齡了,白白的胡須在陽光下卻黯黯的,王昌福與合八爺急忙迎了上去,劉老太爺拉著合八爺?shù)氖终f:“西林古呢?這小子在哪里,放到前朝,這可是出入宮廷的狀元郎??!”趙西林便與他母親來到拱橋邊,劉老太爺拉著他的手看了又看摸了又摸,說:“合八爺,你個狗日的有本事,一家為我們苦李灣出了三個大學(xué)生,來,西林伢子,這是我攢的200塊錢,不多不多,一定要收下?!?/p>
“老太爺,怎么能要你老人家的錢呢?你要折了西林古的陽壽嗬。”
“哪個講!收下?!?/p>
“老太爺……”合八爺把目光投向了王昌福。
王昌福接過了老人的錢:“老太爺,怪我王昌福沒得本事,把個苦李灣搞得伢子讀書都讀不起,你這么大年紀(jì)了,還要你拿出墊棺材板的錢來給小輩子讀書,我真是個罪人??!”
“這不怪你不怪你?!眲⒗咸珷斃蛳氯サ耐醪#斑@些年鄉(xiāng)親們都知道,你和少華已經(jīng)盡了心了,是苦李灣這個地方太窮太偏,但我們苦李灣這個地方人杰地靈,這幾年一下子出了五個大學(xué)生……大學(xué)生??!……”劉老太爺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了。
“老太爺,你放心,”趙西林突然跪在了老太爺?shù)拿媲?,“我讀完書一定回來,把我們苦李灣變個樣!”
苦李灣的人那一下都靜了下來,他們都怔怔地看著從來不太說話的趙西林,他們都覺得趙西林的話已像釘子一樣釘在他們的心底了。
只有王昌福的本子上密密麻麻寫下的名字與錢數(shù)讓這個村子把趙西林的心深深地砸痛了。
那天晚上,王昌福與合八爺把本子上的錢和賬對了一下,鄉(xiāng)親們總共拿了740塊錢,加上蘭老師的500塊,再加上王昌福的五十塊,再加上原先賣牛賣豬的錢,總共也才4000來塊錢,離八千塊的學(xué)費(fèi)還是差蠻遠(yuǎn)。
“要不,莫讀了?!焙习藸斂粗醪#f了一口旱煙后輕輕地說。
“……莫讀了?……”王昌福應(yīng)了一聲,卻不知道是問還是答。
“明天,我把鄉(xiāng)親們的錢退給他們?!焙习藸斦f著,把王昌福推出了家門,“早點(diǎn)回去歇著吧,自從這狗日的考上大學(xué),你已經(jīng)好久沒有睡上一個安穩(wěn)覺了。”
王昌福在合八爺?shù)耐妻谐隽撕习藸數(shù)募?,可合八爺卻看見他走到拱橋邊便蹲了下來,隱隱約約中,合八爺聽到一個男人壓抑的像山洪一樣的哭聲。
那一刻,整個苦李灣的心碎了。
3
陽光依然很好,這是苦李灣好多年以來最好的陽光了。劉老太爺說,這是因?yàn)榭嗬顬吵隽宋鍌€大學(xué)生的緣故。
一地陽光照在苦李灣的壩子里,九月的風(fēng)柔和而嫵媚,透明純凈的天空偶爾的幾塊云朵飄過壩子的時候,像壓在趙西林心上的一座座石頭。
他又想起打電話給姐姐,只有姐姐能夠幫他了。他偷偷地從合八爺放錢的地方偷了十塊錢便向車田街走去。
到了車田街,趙西林立即給趙東琳打了電話,姐姐在電話中告訴他,她已幫他寄了六千塊錢了。趙西林那壓在心上的石頭一下子就從心里卸了去。那一刻,他真的感到陽光是那么溫暖,他在車田街的街上手舞足蹈起來,街上的行人好奇地望著他,但他全然不顧,只是那么舞著跳著唱著,大顆大顆的淚卻從他的眼里流出來。
他用打電話余下的錢買了一包真龍牌香煙,他想把這包煙送給王大爺王昌福,他要親自給王大爺點(diǎn)一支煙,然后告訴他,姐姐給他寄錢了,他可以到北京讀大學(xué)了。他相信,王大爺抽著煙的樣子一定慈祥極了。
回到苦李灣,太陽還沒有下山,掛在山旮里的落陽在趙西林的眼里美得就像早晨的朝陽一樣。還沒到拱橋邊,卻聽到母親的哭聲,趙西林的心緊了一下,趕快回家,卻發(fā)現(xiàn)父親正在痛打母親,見他回來了,父親的棍子便向他一棍棍地打來,他只覺得一陣巨痛,便暈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已是夜晚,全村子的人都圍在他的家里,蘭老師和劉老太爺一邊一個坐在他的床前,王昌福正在狠狠地痛罵合八爺,合八爺勾著個頭不敢吱聲。見趙西林醒了,眾人便不再作聲,一齊望著他。趙西林從袋里拿出那包真龍煙遞到王昌福手里,說:“王大爺,抽煙。我偷了阿爸的錢去給姐姐打電話,姐姐說,她已給我寄了六千塊錢,王大爺,我已經(jīng)有錢到北京讀書了。老太爺、蘭老師、王大爺,來,抽支煙,西林古給你們點(diǎn)支煙……”趙西林說完,想用手去拿火柴,卻感到一陣鉆心的疼痛,那煙掉落在地。
合八爺那幾棍子太用力了,他活生生地把兒子的右手打折了。
東琳婆的錢終于寄了回來,整整六千塊,接到錢的時候,整個苦李灣人的心里都喜洋洋的,大家直夸東琳婆能干,自己還在讀書,就能掙那么多的錢,又夸合八爺生了三個好崽女,直夸得合八爺與他婆娘笑得嘴都歪了。
日子從此平靜下來,苦李灣的陽光依然很好,鄉(xiāng)親們大都在準(zhǔn)備秋收了。由于手痛,趙西林沒有參加家里的勞動,何況一個馬上要到北京讀書的人合八爺也不要他勞動了。于是趙西林便吊著個手在壩子里走來走去。
這天,趙西林正在壩子里閑逛,就看到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向苦李灣走來,走到拱橋邊的時候,那女孩停了下來,向趙西林招了招手,趙西林走了過去,發(fā)現(xiàn)她是隔壁村的與姐姐一道考上南開大學(xué)的莫嫵。
“你好久回來的?”
“今天!”
“那我姐姐呢?”
“到你家里再談好嗎?”
趙西林便把莫嫵領(lǐng)進(jìn)了自己的家,還把正在田里勞作的合八爺合八娘叫了回來。
但莫嫵卻打開了她提來的一只大包,從里面拿出一個鏤花的木盒。趙西林立即認(rèn)出來了,那木盒是一只骨灰盒。
“我姐姐怎么了?”他迫不及待地問。
“大爺、大娘,西林弟弟,你們不要悲傷,東琳她在八月二十號已經(jīng)去世了?!?/p>
“不可能!我前幾天還跟她通了電話,她還給我寄來了六千塊錢的學(xué)費(fèi)……”
“西林弟弟,跟你通電話的是我,給你寄錢的也是我。”
“天哪——”合八爺與合八娘哭了起來。
苦李灣的人聽到哭聲便立即涌到了合八爺?shù)募?,就連正在上課的蘭正清也放下課本趕了過來,王昌福和劉少華進(jìn)了合八爺?shù)募揖蛦枺骸霸趺戳嗽趺戳恕?/p>
趙西林把骨灰盒端到王昌福面前,泣不成聲地說:“我姐姐死了,我姐姐死了——”
王昌福接過骨灰盒,仰臉咒道:“老天爺,你瞎眼了啊——”
讓趙東琳走向這條不歸之路的是一封來自蔣八生的信,那時,趙東琳剛剛?cè)雽W(xué)一個月。蔣八生在信中說,他不想讀書了,這書讀起來太痛苦了??嗬顬车娜艘詾榘阉偷酱髮W(xué)就完事了,他們哪里知道他還是一個學(xué)生,他在學(xué)校根本無法養(yǎng)活自己,他在學(xué)校里太餓了,餓得他常常撿同學(xué)丟棄的食物吃,家里從來沒有給他寄過生活費(fèi),他也知道家里沒錢,從來沒有問家里要過,這大學(xué)真的讀得他饑寒交迫。他還在信中說,如果家里不給東琳婆寄生活費(fèi)的話,相信她也無法堅(jiān)持下去的。
看了蔣八生的信,趙東琳一個晚上沒有睡覺,第二天,她把自己僅有的一百塊錢給蔣八生寄去了八十塊,她要他堅(jiān)持下去,他們一起來度過難關(guān)。從此,趙東琳開始了艱難的勤工儉學(xué)之路。她用她掙來的錢,支撐著她與蔣八生的學(xué)業(yè)。
后來,她的弟弟趙南林,還有易孝琪考上了大學(xué),他們到大學(xué)不久因?yàn)闆]有吃飯的錢都想退學(xué),但是趙東琳勤工儉學(xué)的那點(diǎn)錢怎能養(yǎng)活四個人的大學(xué)生活。她知道他們四人是整個苦李灣的希望,她不想他們四個人的退學(xué)讓苦李灣的人絕望。于是,她像一只撲向大火的飛蛾,成了校園里的一只流鶯,她用她身體與心靈的血淚讓蔣八生、趙南林、易孝琪的大學(xué)生活能夠繼續(xù)下去。
但是,她不幸染上了艾滋病。當(dāng)她知道自己的小弟西林考上北京大學(xué)時,她不再為自己治病,而是把最后的六千塊錢寄回了苦李灣……
“姐姐——”趙西林慘叫一聲,眼睛里的光那么慘烈,像餓狼眼里射出的兩束綠光。他走進(jìn)自己的房間,從枕頭下面拿出那些錢沖出來丟進(jìn)火塘里,然后向苦李灣的壩子里走去,立即,壩子里傳來了比狼嗥還凄厲的嚎叫……
這時,苦李灣沒有陽光,現(xiàn)在苦李灣是夜黑如墨。
壩子里的凄厲嚎叫沒有停歇,合八爺合八娘燒著火塘里的錢沒有流淚。王昌福劉少華蘭正清劉老太爺苦李灣所有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還有雞雞鴨鴨豬豬狗狗……那一刻都沒有聲音,他們開始了這一生中最最苦澀的聆聽……
太陽出來的時候,莫嫵發(fā)現(xiàn)舊廟里沒有了朗朗書聲,蘭老師正走在苦李灣出山的彎路上,在一個峻峭的陡坡上,莫嫵看見蘭老師的步子踉踉蹌蹌,太陽立即搖搖晃晃,淚珠一般的太陽雨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