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舟
燃情歲月
葉舟
王道士:敦煌莫高窟下寺主持,莫高窟藏經(jīng)洞的發(fā)現(xiàn)者。據(jù)其墓碑記載,藏經(jīng)洞發(fā)現(xiàn)于光緒二十五年五月二十五日 (據(jù)考證應(yīng)為1900年)。藏經(jīng)洞的發(fā)展被譽為“二十世紀最偉大的發(fā)現(xiàn)”。
斯坦因:時為印度拉合爾大學校長,著名的考古專家和絲綢之路學者,猶太人,后入英國國籍,1907年3月12日進入莫高窟。
伯希和:法國著名的漢學家,1902年曾為法蘭西遠東學院搜集圖書資料三次來到北京,1908年2月25日率中亞考古探險隊到達敦煌。
斯文·赫定:被譽為“中國西部的最后一位古典探險家,第一位現(xiàn)代探險家”,曾五次組織中亞探險隊進行考察和挖掘活動,并以《亞洲腹地探險八年》、《中國和敘利亞之間的古代絲綢之路》等著作享譽世界。
華爾納:時為美國哈佛大學福格藝術(shù)博物館人員,著名的東方學專家和藝術(shù)史學家,于1923年冬、1925年春兩次進入敦煌莫高窟,剝離壁畫兩萬三千余平方厘米。
橘瑞超:日本僧侶,1908年奉西本愿寺寺主大谷光瑞之命,率“三少年探險隊”進入中國西部,進行考古挖掘,時年十八歲。
守窟人:常書鴻先生,被譽為“敦煌藝術(shù)的保護神”。
測量攝影師:探險考察隊隨隊人員。
抄經(jīng)人
畫工
木工
戍卒
土匪
新郎:萬里城墻上的戍卒,年代不詳。
新娘:縹緲無定的飛天女神。
絲綢之路,敦煌的天空下。
第一場 一處傾圮的烽燧上。閃電與雷鳴。夜。
戍卒甲:大地在顫抖,秋天滾滾而來,鷹在世界的深處安睡,萬物寂然,我們被遺棄了,在這時間的邊疆,任憑閃電和雷鳴與我們出生入死,我們守望了多少年了?從秦朝開始,還是從漢代的那個早晨?時間本身已經(jīng)有了疾病,它已經(jīng)車輪打滑,銹跡斑斑了??纯?,我手中的這一桿鐵槍,昨天還渾圓一體,今天就變成了一根繡花針。怎么?藍色的閃電下,好像有蒙古人的大軍在襲來,馬蹄四踐,殺聲震天。你趕快醒來吧,燧長。
戍卒乙:我的心臟在流血,我的心臟和天空一樣在流血,我們守在這個烽燧上已經(jīng)有幾千年了,從來就沒有什么功勞奉獻給朝廷,所以朝廷也把我們給遺忘了。難道你真的看見了蒙古軍隊,讓我們因此立下大功,受到嘉獎,得以重返故鄉(xiāng),認祖歸宗?士兵,你回答我的問題。
戍卒甲:燧長,難道你忘了在宋朝的末尾,那個朗誦宋詞的晚上?蒙古軍隊也是在一個“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的時刻,突然來襲的么?哎呀,我又聽見了蒙古軍隊的馬蹄聲了,如果是成吉思汗的話,他現(xiàn)在也有一千多歲了。我的腿肚子在哆嗦,我的尿也滴答下來了,我想換哨,可是步戰(zhàn)兵去城墻下拉屎去了,到現(xiàn)在也沒有回來。
戍卒乙:你看看咱們的崗哨下有什么動靜。
戍卒甲:蘆葦太密,看不清楚。
戍卒乙:(站起)這波濤洶涌的蘆葦叢,在藍色的閃電下,仿佛一個讓人心碎的海洋。我們這個崗哨,這個即將坍塌的烽燧好像迷茫的海面上一葉穿梭的小舟,我們看不見彼岸的黎明。奇怪,我聞到了一股西風吹送的臭味,可能是步戰(zhàn)兵凱旋了。
戍卒甲:是的,我還記得自己身披戎裝的那個美麗黃昏,我剛剛站在這個烽燧之上的時候,我看見崗哨四周,在綠色的蘆葦叢中,有老虎、雪豹、野豬、大頭黃羊、黑熊、野馬、猞猁和成群結(jié)隊的狼、猴與石羊。那時候,天空中有天鵝、鶯燕、雪雞、鷹、鷂子、鳶和蝴蝶。那是一個夏天的黃昏,在秦朝,皇帝在送我們離開家鄉(xiāng)的時候還哭了。
戍卒乙:閉嘴吧!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厭倦了回憶。去打開門,步戰(zhàn)兵回來了。
(叩門的聲音,戍卒丙上,沖向乙)
戍卒丙:我有十萬火急的情報要向你報告,即使讓我等待一鍋煙的功夫,我都會覺得那是在迫害我的心情,請求你給我機會,燧長。
戍卒乙:你擅離崗哨,到城墻下拉屎。你聽聽吧,蒙古人的軍隊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殺過來了。你怎么對得起皇帝?他老人家把這么偉大的使命交付給我們,我們不能有絲毫的麻痹大意。士兵,將他關(guān)禁閉。
戍卒丙:(掙脫戍卒甲的胳膊,腳下踉蹌幾步,面對戍卒乙,很神秘地)我夢見自己成了新郎,一個喜出望外的新郎。在拉屎的時候,我居然睡著了,在我悠長的夢中,我沒有看見閃電,沒有聽到雷鳴,也沒有看見蒙古軍的馬隊,我只是夢見了一個從壁畫上走下來的飛天姑娘。她毛遂自薦,做了我的新娘。你看看,我都有幾千歲了,還是一個尚未破瓜的童男子,我的傷感大于快樂。你怎么會關(guān)我的禁閉?
戍卒乙: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罰你上崗執(zhí)哨,不得有絲毫閃失。
戍卒丙:(破涕而笑,和戍卒甲交接長戟)燧長,還有一件神秘的事情,我需要及時報告給你。我剛才在城墻下拉屎的時候,看見遠處的道路上有一隊能跑動的鋼鐵疙瘩,它們屁股后面冒著煙,前面還掛著兩只燈籠,比燈籠要亮,燈光射出去很遠,照在我屁股上,我的夢就醒了。當時,我想這一定是蒙古人的騎兵,后來越看越不像,是一隊“車”,沒有人推,它們自己就跑了起來。
戍卒乙:讓我眺望一番,這電閃雷鳴的天空仿佛一面失控的鏡子,給了我們一個可以眺望的機會??諝庵兄挥袥坝康奶J葦在咆哮,只有迷途的鳥兒折斷翅膀,在黑暗深處,伺機埋伏的就是蒙古人的軍隊和可怕的命運,黑暗太黑,而這鋪天蓋地的閃電又使人膽戰(zhàn)心驚,我現(xiàn)在聽見了飛矢和騎射手的聲音了,我聽見了鎧甲和矛戟碰撞的金屬聲了,這是一個祭祀的儀式,讓我們趁著閃電和雷鳴燃起烽火,給親愛的皇上報告這一動人的消息。
戍卒甲:讓我們?nèi)计疬@一堆祭祀的火。
戍卒乙:火,請求你燃燒起來,用你的青春、血液、心跳、愛情和歲月燃燒起來吧!我終于等到了你燃燒的這一天。
戍卒丙:寒冷的火,內(nèi)部空虛的火,過去的火,八千里江山迷茫的火,穿州走府的火,無往而不在的火,火,一團大火。
戍卒乙:但是,但是,這是怎樣的一個天空??!
戍卒丙:這是一個漆黑的天空,沒有生命,也沒有愛情和溫暖。
戍卒乙:沒有人響應(yīng)我們,瞧瞧,就在這漆黑的天空下,就在城墻的下游,在那些烽燧之上,一片死寂,沒有一個烽燧燃起炬火,傳遞下去,只有我們這一個孤獨的城堡在黑暗的大海上漂流。
戍卒甲:難道,這幾千年只有我們幾個,在守望?
戍卒乙:果然,只有我們幾個,最后的理想主義者。
戍卒丙:我的夢想是多么滑稽,我的新娘也只是竹籃打水,她的名字叫“疾病”。
戍卒甲:沒有人為我們見證此時此刻,這蜿蜒而逝的萬里城墻如今空無一物,沒有一人把守,我們好像幾個傻瓜,守著這個龐大的廢墟。
戍卒乙:住嘴,你這個城狐社鼠。
戍卒丙:且慢,我聽見了聲音,那種車輪響動的聲音,正向我們這個方向而來。聽吧,在閃電的內(nèi)部,在雷鳴的心臟里,一個萬劫不復(fù)的車輪閃著光芒,向我們的哨位滾來。我敢打賭,那就是我剛剛拉屎的時候,將我從夢里喚醒的聲音,我為此和我的飛天姑娘失散,我的名叫“疾病”的新娘。
戍卒乙:是的,一種不祥的聲音,我聽見了,正向我們的頭上碾來。
戍卒丙:魔鬼的聲音,命運的叩叫,它們不約而同地都來了。
戍卒甲:端的可惡,用這種下三濫的把戲和我堂堂大國挑釁,拿槍來,看我不扎它個人仰馬翻,千瘡百孔,我就有負皇上圣恩。
戍卒乙:一級戒備。讓我們起誓:“人在,陣地在,誓與陣地共存亡?!?/p>
戍卒甲:我起誓。
戍卒丙:我起誓。
(叩關(guān)聲頓起,夾雜著汽車喇叭的鳴叫)
第二場 長城關(guān)隘下的長亭。雨在下。夜。
王道士:我的生命有始無終,我手中的經(jīng)卷蒼涼一片,我來到這兒的時候正是秋天。我還是那個下寺的主持嗎?我還是那個莫高窟藏經(jīng)洞的發(fā)現(xiàn)者嗎?我的名字是否仍然是王圓?我如今恍惚一片,我好像一冊紅色的羊皮經(jīng)卷,被這一場大風吹送上天。
抄經(jīng)人:王阿菩,你的靈魂已經(jīng)被典當,你的生命成了一堆笑料。請下車吧!
王道士:你說什么?我的靈魂已經(jīng)被典當?
抄經(jīng)人:啊,是,在你身上,我感覺到了一個世紀的陰森和寒徹。
王道士:我回到家鄉(xiāng),是參加一個國際性敦煌學討論會的,我是一門學術(shù)的起源,因為我,全球那么多的人吃上了“敦煌學”這口飯,我功莫大焉,你怎么說我的靈魂已經(jīng)離我而去?
抄經(jīng)人:你和魔鬼打了賭,現(xiàn)在你的生命只是一具空空如也的軀體,在這一百年中,你跟隨著魔鬼的引導(dǎo),在地獄、煉獄和天堂里游歷,你只是故鄉(xiāng)里一個傳說中的笑料和譏諷的對象。
王道士:難道這樣?我想起來了,我的那一枚像胡桃一般的弱小靈魂,我的那一顆柔軟的發(fā)餿的靈魂,我的被別人扣押著的靈魂,現(xiàn)在一聞到故鄉(xiāng)的氣息,一看到敦煌的閃電,一聽到敦煌的雷鳴,就馬上蘇醒過來了。
抄經(jīng)人:呀,雨真大,這么飽滿的雨滴,像葡萄熟了的奇跡。請你下車吧!
(王道士從一輛豪華轎車上下來)
王道士:我看見了,這是離敦煌最近的關(guān)隘,度過這個關(guān)隘,就進入了我在一百年里魂牽夢繞的地方。這么熟悉的雨,這么熟悉的沙子!看看,遠處的祁連山的雪峰,在夜光中閃著女神的光芒。悵望祁連,一切都是前世的虛幻。咦,那是什么?在城墻的堞垛上飛行而過的影子,好像一個裸體奔跑的女神。
抄經(jīng)人:那是飛天姑娘。如果她在雨夜里奔跑,說明她就要做新嫁娘了。你來參加國際性敦煌學術(shù)討論會,竟然不知道如此美麗的傳說?你曾經(jīng)是我的誰?我又曾經(jīng)是你的誰?
王道士:一百年前,你是我的抄經(jīng)人;一百年后,你出關(guān),遠道而來迎接我,真使我感動不已。難道這一百年里,你一直在洞窟中抄寫經(jīng)書嗎?
抄經(jīng)人:而你在歐洲大陸上旅游,享受榮光,和那些被帶走的壁畫與無數(shù)的經(jīng)卷一起懷想敦煌,你走遍了英國、法國、德國、瑞典,你的名字已經(jīng)被鐫刻在歷史的文獻中,你已經(jīng)不朽了,我為此感到嫉妒不已。
王道士:錯呀,真是大錯特錯!真正不朽的是那些敦煌的卷子和壁畫,我只是附著在它們身上的一條可憐的蛆蟲,我被歷史榨干了,我只有這一副空癟的皮囊,歷史有時候就是這么滑稽和無趣,它竟然使我這樣一個小人物不朽。一個小人物是不需要不朽的,這無助于他的生命。
抄經(jīng)人:但我的嫉妒仍然與日俱增,它幾乎要使我燃燒。
王道士:啊,是,那是一種讀書人的瘋狂,你如此渴望不朽,其實你根本就不知道在不朽的盛名之下,埋藏著多少鮮為人知的東西。比如我,一個歷經(jīng)磨劫,灰心名利,來自湖北麻城的小人物,坐擁了二十世紀最偉大的發(fā)現(xiàn)——莫高窟藏經(jīng)洞發(fā)現(xiàn)者的不朽,可我為此典當了我的靈魂。
抄經(jīng)人:這樣一說,我也就滿意了。你是一個鬼魂,從死里復(fù)活了。
王道士:我為自己的生命感到抱歉。
(一支豪華的車隊駛上了舞臺。車門打開,各色人等蜂擁而上)
王道士:哈嘍,我的朋友們,尊敬的斯坦因爵士、伯希和先生、斯文·赫定先生、華爾納先生、橘瑞超先生和諸位先生們,歡迎你們來到我的家鄉(xiāng),來到亞洲西北腹地的深處,來到穿經(jīng)千年的偉大的宗教城市敦煌。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托太上老君的福,托佛爺?shù)母?,托上帝的福祉,又站在敦煌這片土地上了,我們即將參加的這個盛會,是本世紀最后的敦煌學國際性會議。因為你們的光臨,這次盛會將引起全球的關(guān)注。
斯坦因:是啊,一百年過去了,尊敬的王阿菩,這是一個讓我們享受榮光和盛名的世紀,我們超越了時間,蔑視了潮流,進入了歷史的卷冊,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情,托王阿菩您的齊天洪福,我們幾位全都得逞了。
華爾納:上帝保佑你,王阿菩。
王道士:別那樣,你的上帝在這塊土地上不靈光,再說,我有我的太上老君和佛陀,我才不拜你們的上帝,你別客氣。
伯希和:王阿菩,你是一個混亂的人,你別忘了,我們是有約定的。
王道士:啥約定?
伯希和:你把靈魂典當給我們了,這是一百年前的約定。難道你要撕毀協(xié)定?
王道士:那你們瞧瞧,在這一百年里我都得到了些什么?我遭人唾棄,我被釘在我的祖國的恥辱柱上,我遭到了各種各樣的學者和教授的拷問與鞭打,身心俱損,勞頓不堪。我在歐洲周游,好像一個持不同政見者、人民和國家的寄生蟲、被資產(chǎn)階級和你們這些打著學術(shù)之名的強盜豢養(yǎng)的狗。我出身貧寒,在那個戰(zhàn)亂和饑寒交迫的年代里茍活性命,我的命相在西方,我就從湖北一路向西,逃到了敦煌,本想在莫高窟下寺里終老一生,豈料遭遇到你們,居然在西方漂泊了一百年,我得到了不朽,死亡離我那么遙遠。
橘瑞超:死亡是一件困難的事兒。儒家說:“未知生,焉知死?!弊鹁吹耐醢⑵?,死亡是不值得獲得的,我們因你而光榮,我們將設(shè)法阻止你這個愚蠢的念頭。
王道士:但我現(xiàn)在就是一個稻草人,我將靈魂典當給了你們,我徒具這一個空空如也的臭皮囊,我的形式大于內(nèi)容。
華爾納:你想還俗?你想過一種平庸的生活,還是想和我們在一起?我們都是因你不朽的,我們的姓氏和族徽都是因為“敦煌”二字熠熠發(fā)光的,你要我們半途而廢,我們豈能就此罷休?在這次敦煌學術(shù)討論會上,我們就能感受到這種榮光,你豈能做一個可恥的逃兵?
斯坦因:我們現(xiàn)在要攥緊你的靈魂,決不撒手。
伯希和:是的,尊敬的王阿菩,就像你在我家做客時看見的那條狗,我的那條名叫“王阿菩”的沙皮狗,我現(xiàn)在緊緊攥著它脖頸上的繩索,我樂此不疲。
王道士:現(xiàn)在我終于知道了,我的生命泥沙俱下,我的生活落花流水,我拖著一具空殼的軀體,喪失了自己可憐的主意,這樣活著,不如死掉。怎么辦?也許,只有死亡是一個可以選擇的方式,可我沒有勇氣拿掉自己的生命,我感到恐懼,那種無邊無際的黑暗世界,我沒有能力進入。怎么辦?(沉吟,徘徊,突然癱坐于地)斯文·赫定先生,你一直不言語,也許你有辦法,可以讓我得到解脫,我看見了你腰里的那把锃亮的手槍。
斯文·赫定:你這個狡黠的人,我不會成全你的愚蠢。
王道士:那我就要說出一百年前,你們盜竊莫高窟藏經(jīng)洞那些經(jīng)卷和壁畫的秘密,雖然你們自以為是,可是民間的那些傳說都不足信,事實不是那樣,事實只在我的心里,我要恢復(fù)我的本來面目,我從來都沒有和你們沆瀣一氣,同流合污,在這一百年,我就是秘密和秘密本身。
斯文·赫定:這一切都與我無關(guān)。
華爾納:你是在訛詐我們,你不會得逞的。此番我們到敦煌來,是堂堂正正的專家和舉世矚目的學者,我們的身份與以往不同。
王道士:但我們都有骯臟的歷史。
華爾納:好吧,好吧,你這個偽裝的人。也許我們可以達成一筆交易。
王道士:交易?
華爾納:是的,一筆很好的交易。伙伴們,讓我們以帝國主義學者的身份和尊敬的王阿菩做一筆交易吧。
(眾人蜂擁而上,聚攏商量,只留下王道士一人在舞臺上癱坐)
伯希和:尊敬的王道士,我們可以將靈魂還給你,讓你“復(fù)活”。我們的條件是你必須再次帶領(lǐng)我們,去偉大的敦煌莫高窟,讓我們重新喚醒記憶,重復(fù)一百年前的那次偉大的發(fā)現(xiàn),重溫美妙的往日時光。
王道士:什么?你們肯將靈魂還給我?
斯坦因:是的,你的骯臟的靈魂和讓人厭倦的過去,將重回你的軀體。
華爾納:這是一個歷史性的時刻。在亞洲西北的腹地深處,在這個干旱和貧困的大陸,一個一百年前的腐朽靈魂抖擻精神,要重新做人了。多么滑稽啊,我簡直要笑出了聲。(私語)但我不能,我得防著這幾個野心無限的鬼子。
王道士:我的靈魂在哪兒?我看不見我的靈魂的模樣,我摸不到自己的心跳,我的呼吸還有吧?一切都是真的嗎?
斯坦因:拿去吧,把你的一切都拿去吧。
橘瑞超:在我們?nèi)毡?,有這樣一則傳說。這個傳說說的是為美而死的事情。在櫻花紛紛落地的季節(jié),人們睹物傷情,看見那些柔弱的、散發(fā)出絲綢一般晴朗氣息的花瓣,突然獲得了失敗、粉碎和窒息,就像一個人的一生那樣,怎么能不傷感呢?花瓣墜落的緩慢過程,它的飄搖、吹動、以及落地成泥的瞬間,就像美的破滅。在日本,那些執(zhí)著于“美”的武士,往往不堪于這種瞬間,舉刀切腹自殺,以生命殉美。瞧,眼前這個一望無際的秋天,木葉蕭蕭,殘笛陣陣,讓我懷想那些櫻花和武士的事情。
王道士:我聽出來了,你是在譏諷我。我選擇了我的靈魂,我能分辨出你的話里埋藏的那種寒冷和蔑視。
橘瑞超:你的靈魂不過是一根羽毛,你這個白癡。
斯文·赫定:好了好了,我們不要在這里浪費口舌了。在你們?nèi)毡荆^敦煌,就是櫻花落地成泥的一個鮮明例子,我能聽出你的傳說中的那種意味和象征,這一百年,日本所孜孜以求的,就是要壟斷這種敦煌的美,而你,就是這種美之下的那個武士,愿你遂愿。
伯希和:這是一個令人鼓舞的晚上,雖然在這個亞洲的腹地深處電閃雷鳴,秋風寒涼,但我們有了一個讓人銘記和懷念的開始。
華爾納:讓我們記住這一天,公元1999年9月的一個末尾,這個深沉的黑夜。
斯坦因:這是二十世紀的最后,我現(xiàn)在仿佛聽見了挽歌的聲音。經(jīng)過這么多年的輪回和那么復(fù)雜的煙塵,我們獲取了功名、榮光和不朽的榮譽,又一次面臨挑戰(zhàn)與機遇,豈能放棄?
橘瑞超:這的確是一個美好的世紀,有誰不想重溫往日的時光呀?我想,我們必須迅速開始這個令人激動不已的計劃了。
王道士:等等,讓我在心里咂摸一番吧。我好像有些倒不過時差了。在異國他鄉(xiāng)漂泊了這么久,我必須將我剛剛放逐而歸的靈魂安放妥帖,就像將一部經(jīng)卷安放在蒙塵已久的佛龕之上。我真的倒不過時差,現(xiàn)在是什么年代?是哪個令人空虛的世紀?我現(xiàn)在面對哪一個方向?我手里有哪一粒燙手的沙子?這些外國鬼子都靠不住,我得向抄經(jīng)人請教。抄經(jīng)人,你能告訴我嗎?
抄經(jīng)人:我不能。
王道士:難道你不生活在敦煌?
抄經(jīng)人:恰恰是我生活在敦煌,是我長年累月地和這些經(jīng)卷相互纏綿,相互砥礪,所以我呼吸到的是古老的芳香,我觸手可及的是青銅的銹跡,我自己渾身上下全是時間的沉淀、堆積。我怎么能告訴你時間本身呢?
王道士:你這個白癡。
斯坦因:是時間有了疾病,而不是你的錯。尊敬的王阿菩,讓我們就把現(xiàn)在作為零點,從現(xiàn)在開始算起,去進行我們偉大的發(fā)現(xiàn)。
王道士:你看我像不像一只時間的花圈?
抄經(jīng)人:(竊語)這個聰明的白癡,他還自以為是吶,他來到這個年代,真是他的一種厄運。我看他怎么把戲演到底?
王道士:哈哈,我終于找到感覺了。其實,我就是一只時間的花圈。我給這個國際性敦煌學術(shù)討論會帶來了一種滑稽和虛妄的東西。(私語)什么鳥會?不就是一次冠冕堂皇的游戲么?
第三場 萬里城墻之側(cè)。關(guān)隘下。黎明的天光中。
(王道士一伙人和烽燧上駐守的戍卒們對壘)
戍卒乙:(喊叫)誰在叩關(guān)?
王道士:是我。敦煌莫高窟下寺的主持。
戍卒乙:將度牒呈遞上來。
(一只籮筐慢慢地從上面垂下來)
王道士:什么度牒?你這個白癡??茨愕囊簧泶┐鳎恢銇碜阅膫€朝代;你身上鎧甲的斑駁銹跡,讓我聞到了一股從墳?zāi)估镲h來的氣息;你手中的那一根燒火棍,好像小孩玩耍的破掃帚。瞧瞧,我看見萬里城墻上,那些如滿天星斗的烽燧都已經(jīng)坍塌、風化,那些駐防的士兵都已經(jīng)解甲歸田,娶妻生子,只有你們這幾個傻瓜還在守望。你要什么度牒?
戍卒甲:誰知你們是不是蒙古人的探子?
抄經(jīng)人:(自言自語)看來這幾人和我一樣,不是腦子出了問題,就是他媽的時間本身出了問題。他們還在蒙古時代夢游呢!
戍卒丙:呔,那個讀書人,你在嘟噥什么?
抄經(jīng)人:哎,這個當兵的果然耳聰目明。(聲音嘹亮地說)喂,兄弟,大家都是出門混口飯吃,何必當真?就當我什么都沒說。
戍卒丙:你別想蒙混過關(guān)。我的眼睛可以看見祁連山上的雪蓮,可以看見大漠中穿行的沙蛇。我的耳朵,可以聽見草叢中蚱蜢的交配,也可以聽見你的脊梁上那只虱子的喊叫。你剛才說什么?
王道士:他只是我雇傭的一個抄經(jīng)人,我隨時可以炒了他的魷魚。
戍卒乙:什么?(土話)價要招了擦們的營盤?
戍卒甲:(土話)你料,這個驢日下的,讓我說話。(官話)呔,你們昂起頭,朝著天空望上一望。呔,這是我家鄉(xiāng)弧形的天空,這是埋我先人的天空和城墻兩岸,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我的先人的靈魂附體,三尺頭上有神明,你們這些蒙古韃子,休想進關(guān),除非你們有官府頒發(fā)的度牒。
王道士:我們有護照,類似于以前的度牒。我們這些人都是世界各國的專家和敦煌學領(lǐng)域的學者,我們是來參加一個國際性學術(shù)討論會的。
(抄經(jīng)人將王道士的護照放進籮筐,戍卒們慢慢縋上去。)
(突然,烽燧上笑聲大作。)
抄經(jīng)人:黎明即將褪盡,看遠處戈壁灘上那一輪太陽飛行。今天是敦煌秋季里最后一個集市,采買的人們絡(luò)繹不絕,過了這個集市,寒冷的冬天就要到來,我們要抓緊時間,趕上集市的第一趟買賣。
王道士:如今還有集市么?你這個白癡,現(xiàn)在把集市叫做貿(mào)易節(jié)。你還在使用一百年前的那種說法,“集市”這個詞,讓我頭腦發(fā)暈。那些古老的事物和名稱都讓我不寒而栗,使我一個勁兒地回憶起自己骯臟的過去。我現(xiàn)在命令你,不許再使用敦煌的那些土語和令我傷感的詞,否則,我就炒了你的魷魚,讓你失業(yè),聽到?jīng)]有?
抄經(jīng)人:啊,是,我可不想下崗。
王道士:(朗聲叫道)笑聲如此沸騰,不知關(guān)上當值的是哪位兄弟?
戍卒乙:真是笑煞我等兄弟,真是笑死人了。兄弟兩個,我還以為來的是何方神圣,原來是莫高窟下寺的王道士。真是陸海浮沉,光陰長留,這個王道土居然還活著。
戍卒甲:燧長,是哪個牛鼻子道士,惹得我?guī)讉€癡笑不止?
戍卒乙:那是敦煌民間傳說中的一個笑料,說這個牛鼻子道士把自家的靈魂典當給了關(guān)外的鬼子,所以他的肉身就隨著那些鬼子去了西方。瞧,關(guān)下的這個家伙現(xiàn)在就是一個鬼魅,他要禍害的是這一方水土。
王道士:其實,我僅僅是一個被誤解的產(chǎn)物。我真實的身份,只是一只時間的花圈。我已經(jīng)死了有一百年了吧?或者僅僅一年?但是現(xiàn)在我活過來了,我剛剛將自己的靈魂贖回來。諸位兄弟不要譏誚我。世有輪回,月有圓缺,我現(xiàn)在是聞名全球的敦煌學專家,我的靈魂可以作證。
戍卒乙:你說你的靈魂已經(jīng)贖回來了?
抄經(jīng)人:我可以擔保,他的骯臟的、有些發(fā)餿的靈魂剛剛被贖了回來。
戍卒乙:憑什么要我們相信,這個笑料的靈魂不是魔鬼的變形?他把靈魂典當給了西方的鬼子,他將敦煌莫高窟藏經(jīng)洞里的成千上萬的卷子和遺書都給了西方的長毛鬼子,他使敦煌變成了空空如也的一座倉庫,他的靈魂是不可推敲的尿脬,聞著就讓人惡心。
戍卒甲:罵得舒坦,很久都沒有這樣痛快過了。
戍卒丙:即使他喬裝打扮,他還是一個生動的魔鬼??纯?,在他的度牒上,他的靈魂已經(jīng)畫影涂形,顯現(xiàn)出來了,他還要狡辯什么呢?
王道士:我真的比竇娥還冤,我的確沒臉入關(guān)了。我已經(jīng)被父老鄉(xiāng)親們給認出來了,我的厄運在一百年后才開始來到,這是我自己的報應(yīng)。
抄經(jīng)人:(悄聲細語地)我有個更歹毒的主意,讓他備受煎熬。在潮濕陰冷的洞窟中我已經(jīng)堅守了那么多時日,我的靈魂已經(jīng)磨成了一枚嫉妒的針,我的良心也變成了吐露的蛇信子,現(xiàn)在,我要噬咬的是時間對我的磨難。唉,這一只糟糕的花圈。
王道士:(對抄經(jīng)人)你心里的毒液在向我噴射,我感到了你嫉妒的鋒芒。
抄經(jīng)人:可我只是在說服這些愚蠢的士卒。(喊叫)喂,你們看到的只是相片,而不是魔鬼的圖案。這個改邪歸正的人,的確已經(jīng)贖回了自己的靈魂。
王道士:我寧愿離開,浪跡天涯,而不愿在故鄉(xiāng)蒙羞。什么狗屁會議?還不是一群人的雜耍?還不是自以為是的旅游與消閑么?我本來以為迎接我的是一次典禮,孰料我得到的卻是辱罵和羞恥,我放棄吧!
斯坦因:等等,尊敬的王阿菩,這只是萬劫不復(fù)之后對你的一個小小的考驗,你剛剛獲得了自己的靈魂,難道就想這樣輕易地喪失掉它嗎?
王道士:我覺得沒有比自尊和榮譽受損更難為情的事兒了,我有些害羞,我不愿意在故鄉(xiāng)留下遭人唾棄和挖苦的名聲。
華爾納:也許我們可以打個賭。
王道士:我一直都在跟時間打賭,我總是贏家。
華爾納:這次不一樣。
抄經(jīng)人:(自言自語)我料到他們會來這一套的,他們肯定又要和時間賭博一把的,這個白癡一定會允諾的,不信你瞧。
斯坦因:尊敬的王阿菩,你的確是個未賭先贏的主兒,一到了這兒,你就在敦煌民間的訴說與空氣中流傳,時間對你無可奈何,就像你說的,“你是一只時間的花圈”。
橘瑞超:但是,尊敬的王阿菩,你會發(fā)現(xiàn)你始料不及的天地,你會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是公元二十世紀的最后一個秋天,而不是你腦袋中徘徊的那第一個秋天,你有幸趕上了第一個和最后一個秋天,但內(nèi)容卻截然相反。
王道士:你讓我看看新鮮?
華爾納:是的,就這么定了。
王道士:就這么定了?不,不,我的眼睛里出現(xiàn)了什么?我剛剛看見在萬里城墻那些堞垛上有十萬個飛天女神在奔跑、微笑,轉(zhuǎn)瞬即逝,這是什么樣的預(yù)兆?莫不是在提醒我有什么不潔和災(zāi)難在恭候?
抄經(jīng)人:我們中間的一位就要成為新郎,這個預(yù)兆百試不爽。
王道士:但愿我能成為她的心上人。
斯坦因:你已經(jīng)完全掌握了幽默的本領(lǐng)。
(眾人皆笑)
戍卒乙:你們,包括那些長毛鬼子,我突然改變了主意,我覺得我必須立馬將你們放進關(guān)內(nèi),我覺得最好的懲罰,就是讓你們進入到敦煌的天空下面,這是我一生中從未有過的最好的舉動。
戍卒甲:讓他們在唾沫和流言中掙扎哭喊吧!
戍卒丙:可是,我豈能輕易地將飛天女神拱手相讓?我已經(jīng)等了幾個世紀了,我在守望中已經(jīng)心灰意冷。要么我和那個牛鼻子老道決斗,要么我卷起鋪蓋卷兒打道回家。
王道士:你還是跟隨我們吧!與其守望一生,不如在新娘的懷里痛哭一晚。
戍卒丙:這可能是個不壞的選擇,我答應(yīng)你們的無理邀請。
(車隊轟鳴,駛?cè)腙P(guān)內(nèi)。戍卒丙倉皇跟隨)
抄經(jīng)人:(聲音杳然無定)兩位兄弟還要守望下去嗎?
戍卒乙:沒有皇上的御旨,我們豈能不在這里守望?我們已經(jīng)守望了幾千年了,我們有的是耐心和無所謂。
戍卒甲:其實,我們完全可以扎個稻草人立在上面,代替我們。
戍卒乙:這好像是個不錯的建議。
第一場 藏經(jīng)洞中。王道士的一場夢。
(蓮花藻井之下,有無數(shù)的飛天女神裙裾飛揚)
王道士:(試探的口氣)你是女神,還是新娘?
新娘:我只是一個夢。
王道士:誰的夢,讓人荒涼一場?
新娘:我是你在一百年間寄托的一個夢,可你現(xiàn)在離我而去。你的夢如今大病一場,在骨殖和泥濘中掙扎。
王道士:我的生命錯誤百出,我的記憶泥沙俱下,要不是我在那個晴朗的晚上,看見三危山上的佛光,我就不會擁有如此的痛苦,我也不配享受這樣一個疾病叢生的大夢。
新娘:我的名字叫做“疾病”。在柏煙、燃香、哈達和酥油的繚繞中,我的病日復(fù)一日,滿面瘡痍。一個美好的靈魂一旦墮落到民間,就會是一個荒涼冷酷的傳說,也許,你的歸來對我是一種成全。
王道士:我也是疾病本身。
新娘:對我而言,你恰好是一副草藥。
王道士:你是飛天娘娘?
新娘:是的。
王道士:現(xiàn)在,你化身為一個敦煌的新娘?
新娘:這是個魔法的時代,我找不到我所寄寓的那個夏天的早上。一場輝煌的大夢需要一副嶄新的草藥,一個墮落的天使同樣需要一個可以寄托的洞窟,可我兩手空空,在縹緲的人間奔走。
王道士:你是我遭遇的頭一場淋漓的愛情。
新娘:也許,你是我在人世間為下的頭一個男人。
王道士:可我看不見你。
新娘:我本來在一場彷徨的大夢里,云霧蒸騰,仙樂蕩漾。你還是不要看見我的好,一個墮落的天使,如今在深夜的街道上流浪。
王道士:一個虛構(gòu)的人,我聽見了你的腳步。
(舞臺深處,牛鐸陣陣,恍如一片月光)
王道士:一個虛構(gòu)的人,我要在心里迎上前去。
新娘:是你在一百年前的那個早上,將我從洞窟里釋放,現(xiàn)在,你又為什么這樣追逐我的消息?你不要當真,我僅僅是一個虛構(gòu)的傳說而已。
王道士:一百年過去了。
新娘:一百年過去了,短得好像一聲輕輕的嘆息。在午夜的街道上,一個夢走來,它是走向你的。你親手打碎的這一切,又向你走來了。
王道士:像一只青瓷,破了,就再也難以復(fù)原。
新娘:聽,它走來了,咚、咚、咚的腳步聲。
王道士:像一個人的心跳?
新娘:可是這一百年間,我的心跳都已經(jīng)一路丟失了。我的寒冷的心跳,在夢中都已經(jīng)熄滅了,只剩下了一堆灰燼。
王道士:世事如常,就像我曾經(jīng)將自己的靈魂典當給了魔鬼一樣。
新娘:可我以前不是這樣的。
王道士:以前是多么遙遠?以前,是哪一個時辰?
新娘:噓——,且聽,夢好像又走了,它的腳步,咚,咚,咚,仿佛一陣讓人難以捉摸的風。它從哪里吹來?又走向哪里?它是誰的過去和未來?它吹走的是哪一片喑啞的心跳?我從不知道。
(舞臺深處,牛鐸漸漸遠去,暗夜中一面旗幡獵動)
王道士:一百年前的那個早上,就是這一陣風。我聽出來了。
新娘:粉紅色的風?
王道士:是的。那個早上,宕泉河上吹來了粉紅色的風,那些白楊和垂落的柳枝見證了一個奇跡的來臨。從那一天開始,不管我身在哪里,我一直在思索,現(xiàn)在,我越來越覺得那是一陣神示的風,是一個神啟,是一個神圣的宣諭。我只能歸功于神的佑護,照臨我的雙肩。
王道士:那個洞窟。
新娘:那個突然敞亮的洞窟。
王道士:我當時被嚇壞了,我親手開啟了一個神秘的洞窟。我打開了一個秘密的包袱。我真被嚇壞了。我一屁股癱坐在地上,放聲大哭。
新娘:你的哭聲使我驚悸,我在洞窟里坐等了數(shù)個世紀。那個時刻,我在心里高叫著“陽光太亮,陽光真的太亮”。
王道士:那個早上。
新娘:那個奇跡的早上。
王道士:要不是我在那個奇跡的早上開啟了一個洞窟,我的命運就不會有什么轉(zhuǎn)機和曲折。遺忘是如此困難,記憶又是如此疼痛。那是哪一天?
新娘:那是哪一天?
王道士:那是1900年的夏至日,農(nóng)歷5月25日,公歷6月22日。
新娘:是的,那個夏天。
王道士:那個夏天的心跳到現(xiàn)在仿佛都能依稀觸摸,不是因為你,而是粉紅色的風從壁畫的深處逶迤不斷。我一看見那些斑駁的壁畫,我的生命就會窒息。
新娘:我記得洞窟突然開啟,我的靈魂飛身而出。
王道士:你的話對我是一種紀念。
新娘:而你解放了我,像一個火熱的夏天歸于太陽,像一個寒冷的冬季要饋贈于祁連山。我記得那美妙的一瞬,神示的光照臨雙肩。你不是因為我,難道你是要重筑莫高窟的燦爛?
王道士:這是一個偉大的誤會。
新娘:我是誤會的產(chǎn)物?還是你給了我一個不經(jīng)意的生命?
王道士:我是一個如此混亂的人,在一百年前的亂世歲月里,我騎著一匹倉皇的驢子奔波于敦煌的戈壁曠野,四處化緣,廣結(jié)善緣。我所保有的秘密的疾病害了我,我一直都在醞釀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可我喪失著方向,不由自主。
新娘:你找到了那個洞窟?
王道士:是的,我被一種神奇的力量牽引到了那個洞窟。它是我的方向。
新娘:我理解你的痛苦。你被一種巨大的雄心折磨,你的想象的欲望好像一根鋒利的針,時時刺激著你,這也許就是你的“疾病”。但我不知道你究竟要干什么?你是誰的派遣?
王道士:在我的眼中,莫高窟那些綿延不絕的洞窟是一幅寬闊的紙張,而我所渴望的僅僅是在這樣的紙上建立一種鳴叫,一個更加輝煌的建筑。這是一個紙上的建筑,現(xiàn)在仍完整地鋪陳在我的心中。一百年前的那個夏天,我記得在那個夏天的早上,宕泉河上吹來了粉紅色的風,……那個夏天。
新娘:那個夏天。
王道士:那個夏天的早上,我和幾個雇工在挖掘洞窟中的流沙。幾百年的流沙,已經(jīng)將那個洞窟埋得嚴嚴實實了。粉紅色的風吹來,我們挖掘過的流沙又回填進去。我坦率地說,當時絕望的心情彌漫我周身,我?guī)状蜗牒白」と?,讓他們住手,可是,我聽見了洞窟中的哭聲?/p>
新娘:我當時真的哭了。我聽見了流沙的響動,我聽見你們停止了勞動的呼喊。那些流沙像雨,我以為它再也不會吹臨我的身上了。那些流沙……
王道士:那些流沙,仿佛一個夏日傍晚的雨滴。
新娘:我當時以為我再也見不到天光了。
王道士:你是怎么被深埋在那個幽深的洞窟中的?你是一百年前的誰?
新娘:我是從一幅壁畫中走下來的。
王道士:你是畫中人?
新娘:我在一幅壁畫上生活了很久。我先前高聳的云鬢慢慢地脫落,我身上鮮艷的裙裾被洞窟中引燃的香火所熏染,在冰冷的墻壁上,我的青春漸漸地流失,我變得日益蒼涼和衰落。恰巧,這時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我就下定決心,從壁畫上走了下來。
王道士:有什么樣的事情發(fā)生?
新娘:那是1035年,西夏王朝的軍隊入侵敦煌。在那個遙遠的年代,戰(zhàn)禍頻仍,民不聊生,當西夏的軍隊入侵敦煌的消息傳來時,百姓舉家外逃。西夏人燒殺劫掠,奸淫婦女,無惡不作。我在壁畫上感覺到了一種寒冷,于是,我就悄悄地脫離了壁畫上的眾神,藏身于一卷經(jīng)書之中。
王道士:一卷經(jīng)書?
新娘:是的,我藏身在一卷經(jīng)書中,被那些倉皇外逃的僧侶們裹在圖書、絹畫和銅像里面,趁著夜色偷偷地存放在洞窟之中。我被五萬多件密密麻麻的東西壓在底下,甚至,我聞到了那些東西散發(fā)出的腐朽的氣息,我差點兒窒息過去。我聽見他們在那個洞窟外面和泥,將洞口用土磚砌死,然后在上面涂上泥,還像模像樣地畫上壁畫,揚長而去。
王道士:你沒有喊叫?
新娘:我的喊叫日復(fù)一日,在那個洞窟中,我和幾個銅像以及壘筑的圣物們都在絕望地呼喊,我甚至聽見了一只蚊子的喊叫。它不是絕望,而是快樂,它趴在絹畫上大口大口地吮吸著我裸露的胳膊上的血,我體內(nèi)的血液被它吮吸一空,最后,我的身體連同我的喊叫都昏厥了過去。我就那樣一直沉睡著,直到一道神示的光將我喚醒。
王道士:八百年了。
新娘:是的,八百年了。
王道士:你是我在一百年前的一個意外收獲,但我們卻在一百年后相見,歲月崢嶸,留下的徒有傷感和悲痛。
新娘:一道神示的光將我喚醒,它在一瞬間給了我力量。我掙扎著從經(jīng)卷和絹畫中出來,是敦煌的那種火辣辣的陽光,使我鼓足了勇氣。我看見你進來了,在你進來的那一刻,我的身體突然飛躍而起,升入了天空。
王道士:我沒有看到你,我想,我是被嚇壞了。我剛剛走進那個洞窟,我感到了一種遙遠、幽深和襲人的冷氣,我想那應(yīng)該是你的裙裾飄動吹來的。我真的被嚇壞了,否則,我應(yīng)該和你撞個滿懷的。
新娘:一百年前,你是那樣的憔悴。我看見陽光將你的影子拉得很長,像一道符咒。你是誰的命運?
王道士:你聽見那一聲巨響了嗎?
新娘:洞窟開啟?
王道士:那個早上,忽有天炮震響,山裂一縫,我和工人用鋤挖,挖出佛窟一座,內(nèi)有石碑一個,上刻“大中五年”國號,上載“大德悟真”名諱,系三教之尊大法師。內(nèi)藏古經(jīng)數(shù)萬卷,上注翻譯經(jīng)中印度經(jīng)《蓮花經(jīng)》、《涅經(jīng)》、《多心經(jīng)》,名種頗多。我走進了那個洞窟,我周身的激動和恐懼讓我不辨東西。那個洞窟比黑夜還黑。
新娘:比黑夜更黑的洞窟,曾是我的懸命之所。
王道士:像夢中?
新娘:在夢中。聽,它的腳步又來了,咚……咚……咚……
王道士:從一百年前的那個洞窟,我回憶起來了,就是這樣深沉的大夢,它向我走了過來。在洞窟中那些遍布的法器、絹幡、經(jīng)卷和文書之側(cè),我感到了這個困擾我一生的夢。
聽……
(舞臺背景深處,牛鐸的聲音好像被風吹拂的沙粒發(fā)出的聲音)
新娘:秉燭而行?
王道士:在那個夏天的早上,沒有比記憶更疼痛的了。那個夏天的早上,宕泉河上吹來了粉紅色的風,而我一腳陷入了這個無邊無際的噩夢之中,讓它折磨了我整整一個世紀。但是,我在一百年后又碰到了你,一個奇跡還在繼續(xù)。
新娘:你是我的命運?
王道士:不,我僅僅是命運的一個卑微的奴仆。不是我解救了你,而是一場深處的大夢托舉了我們。是它成全了我們。否則,我和你,只是戈壁上寂寂的紅柳。
新娘:一束沙草?
王道士:一頁沙草的經(jīng)書。
新娘:我們現(xiàn)在身處何處?在敦煌的街道,還是在那個神奇的洞窟?你是我在人世上為下的頭一個男人,請你一定告訴我這一切的來源。
王道士:在一場傳說中,我們被人們盡情地涂抹,我們已經(jīng)成了戲劇中最尷尬的丑角,在那些流傳的相片上,我的萎瑣和可憐歷歷在目。我如今是罪惡的化身,是開啟了那個洞窟的邪惡之人。一百年了,一百年的污垢和唾沫將我湮沒在丑聞與不幸當中。也許,你能相信我所說的?
新娘:你真的被嚇壞了。
王道士:在一百年前那個寒涼的年代,我這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游走四方,到處化緣謀生的小人物,居然被神恩籠罩,親手開啟了那個秘密的洞窟。而在我開啟之前,它就那樣一直沉沉睡著……
新娘:是的,一直睡著。
王道士:等待我的來臨?
新娘:你的來臨是一次恍惚,還是一個輝煌的結(jié)束?
王道士:在絲綢古道上,到處都在傳頌著那個洞窟的奇跡。如果,阿房宮在眼前出現(xiàn),如果,恐龍在山川上奔跑,我親手開啟的洞窟也仍然是一個值得紀念的舉動。你聽,人們怎么說?
新娘:二十世紀最最偉大的發(fā)現(xiàn)?
王道士:可我是這樣猥瑣不堪的人物,怎么能承擔如此的美譽?這多像是一場夢。在為洞窟歌功的時候,他們剔除了我的存在和那個粉紅色的風攜帶而來的早上,他們的記憶是那樣的輕薄。
新娘:而你遭遇的是無盡的謾罵和誹謗。
王道士:一個世紀的尷尬與不幸。
新娘:一個世紀。
王道士:是的,長得好像一聲輕輕的嘆息。遙遠,是一個什么樣的概念?這輕易滑行而過的一百年,竟沒有一絲痕跡。
新娘:噩夢?
王道士:奇跡的噩夢。
新娘:噓——,且聽。
王道士:就是這種腳步,像一只貓的彎腰和潛行,像一場戈壁上百年不遇的大霧。聽,它來了,就要附著于我們的身體,讓我們耽于疾病的喂養(yǎng)。
新娘:疾病的喂養(yǎng)?在這個黝黑的洞窟中,讓疾病使我們健康起來。
王道士:疾病是一種神圣的營養(yǎng)。
新娘:咚……咚……咚……,它正在向我們走來,我聽見了它的腳步和呼吸聲。在這個秘密而又黑暗的洞窟,它的腳步仿佛一種細沙的流淌。這多像是一百年前的那個令人悸動的早上。
王道士:它真的來了,我感到了寒冷和沮喪。
新娘:不,不,不,我現(xiàn)在分明聽見的是你的心跳,你急遽的心跳。
王道士:我的心跳?
新娘:這個洞窟中彌漫的是你的心跳,你不要不承認。
王道士:可是我熱烈洶涌的心跳,在這一百年里都已經(jīng)喪失殆盡了,我怎么可能還有這樣無畏流淌的心跳?我飛行在這個無聊漫長的世紀,一路上我的心跳流失而去,像你在我的夢里,空無一物。
新娘:我是你的一個短暫的夢。
王道士:是的,流沙之夢與飛天之夢。
新娘:流沙?
王道士:流沙。
第二場 莫高窟道士塔下。秋意無限。
抄經(jīng)人:昨夜的那一場舞會,難道就是他們所說的敦煌國際學術(shù)討論會?真是讓人笑掉大牙。在秋天的小學校的燈光球場上,群魔亂舞,我看不透其中的機巧。你們呢?
畫工:你在洞窟里呆的時間太久了,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
木工:我敢打賭,這場舞會必將載入敦煌研究的史冊。你還記得么?舞會當中有幾次停電。月光朗照下,有人鬼祟不堪,有人抱住伴舞的閨女傾訴,有人溜回了房間打炮。
抄經(jīng)人:群魔亂舞。月光下群魔亂舞。
土匪:不是我懷才不遇,而是我自嘆不如。我?guī)资甑耐练松囊脖炔贿^他們的這種歷練,幸虧我早就金盆洗手了,否則,我也會身首異處,不得善終的。我還搞什么哲學研究呀,我宣布放棄吧,我再也不自欺欺人了。
抄經(jīng)人:你這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木工:真不當哲學家了?
土匪:我的心真的好痛。我的心太軟,太軟,把所有問題都自己扛,我無怨無悔地愛著這門手藝,不是我的就不必勉強,算了吧,該放就放。我宣布自己退出。
畫工:不行,咱老百姓不會答應(yīng)的。
木工:你的退出該是中國學術(shù)界多大的損失呀。不就是昨天晚上幾個所謂的知識分子打著學術(shù)的名義在那兒跳舞泡妞嗎?這也犯得著你受這么大的委屈和刺激?你就那么狠心,留下一大堆嗷嗷待哺的、像迷途羔羊般的百姓撒手不管?你這是犯罪。
抄經(jīng)人:你要跟他們玩不轉(zhuǎn),你就當民間的,別跟他們內(nèi)訌,自己扯起一面旗幟,占山為王,嘯聚一方。
土匪:你讓我遠離“話語中心”?你以為敦煌這地兒天高皇帝遠,你就可以囂張?你真是一個傻B。你不知道他們有多黑,他們操縱著媒體和亂七八糟的雜志,掌握著話語權(quán)力。他們翦除異己,編纂各種各樣的叢書和地下出版物,打壓不同的聲音。他們定期開筆會,拉幫結(jié)派,釜底抽薪,互相攻擊。他們在報紙上公開叫板,搶奪座次,殺人不見血,一點兒也不比梁山的一百零八將遜色。民間的又怎么樣?他們是一個都不放過的。
木工:總之,你不能放棄。在哲學領(lǐng)域中你雖然是一個外省人,但你是敦煌王,諸侯一個,封疆大吏。你不要自暴自棄,跟他們鉚上勁兒干。
畫工:你要缺席,那就是一個無法彌補的損失,多少雙眼睛在盯著你,你是茫茫大海中的一盞指路明燈,你是浩瀚戈壁大漠上的一眼清泉,你要深入社會底層,訪寒問苦,挖掘宗教的血脈,然后推出一部煌煌大著,畢其功于一役,你要憤世嫉俗,抨擊風尚,和他們劃清界線,當一個獨行俠。
土匪:你這是讓我潛入民間?
抄經(jīng)人:這是個策略,潛入民間,準備將來奪取話語權(quán)力。
土匪:忒累。
木工:瞧這老丫兒的,念錯臺詞了,你應(yīng)該說,“對!凡是他們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凡是他們反對的,我們一定要擁護?!?/p>
畫工:也難怪,昨天晚上打了一宿的牌,今兒犯困。
抄經(jīng)人:干么呢?玩“拖拉機”,還是揚“沙子”?
畫工:揚“沙子”。
土匪:我本來拿了一把“A沙”,心里有把握,就拼命地押,押到三百的時候,他還跟我較勁兒,我就用一百二十塊撬開,你猜猜這家伙拿什么?
木工:幸虧我扔得早,不然就被套大了。
抄經(jīng)人:他拿“清拖”?
畫工:說了你也不信,我那手牌,到哪兒打都是天下第一,整整三條“A”,炸彈。
土匪:待會兒戲演完了,你小子要請客。昨天晚上你的進項最多,贏了有一千吧,少說也有八百,哥幾個想吃什么?我請客,他掏錢。
抄經(jīng)人:手抓?
木工:別,天天吃手抓,膩歪。我建議還是吃一頓野味吧。我聽說城里的那個香酥堂昨天在祁連山的南坡打了一只雪豹。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別說,有幾十年了都沒看見過了,何況吃呢。
土匪:就這么敲定了。
畫工:咦,誰在那兒哭呢?
土匪:你小子別使障眼法,輪到你請客,你總是這樣,別打岔。
畫工:真的,有人在那兒大聲號啕。你聽——
(舞臺一側(cè),王道士扶著道士塔痛哭不已)
抄經(jīng)人:王阿菩,你為何如此傷心?讓我們也落下淚來。
王道士:嗚——,你問的是活著的我,還是死了的我?你要是問死掉的我,就直接向這個塔開口,你要是問活著的我,你看著我的眼睛吧!
抄經(jīng)人:你的眼睛?
王道士:你看看我的眼睛像什么?
抄經(jīng)人:死羊眼。
王道士:我死了,一個活人居然看見了自己的肉身塔,這是多么荒誕可笑的事情呀。在宕泉河畔,在三危山下,你看吧,日光把這個塔的影子拉得那么長,好像我在里面坐著,肉身不朽。一個活人的生祭,讓我趕上了。唉,我究竟是誰的一道犧牲?
抄經(jīng)人:你是藏經(jīng)洞的頭一道犧牲。
王道士:是的,在你們的心里,我王圓已經(jīng)死了有幾十年了,在這個磚土的塔里,埋葬的是那個來自湖北麻城的小人物,他在一百年前的晦暗歲月里風塵仆仆地游蕩,歷經(jīng)魔劫,居無定所。本來,他應(yīng)該死無葬身之地的,他一無子嗣,二無錢財,三無縛雞之力,一粒芥末小命,浮沉于世事。孰料,他披發(fā)修行,竟然獲得了死后的榮耀,在道士塔里終結(jié)一生。
土匪:你的死亡令人艷羨不已。
畫工:的確,現(xiàn)在每年的春天到秋天,千里迢迢來自世界各地的游客有五十多萬人,他們在你的塔下膜拜、攝影、畫畫,留下一幅幅難忘的紀念。但你是這里的一個有效的組成部分,像一草一木、一磚一石那樣,雖然你在幾十年以前就死了,但你身后并不寂寞,聲譽日隆,這是無人能企及的?,F(xiàn)在,你的哭聲是從哪里發(fā)出的?我有些失聰。
木工:是從塔中,還是從你的嘴里?
王道士:我說過什么了?我究竟是在塔中,還是在宕泉河畔上?
土匪:尊敬的王阿菩,你的嘴一直就沒有開啟,可你的聲音清晰地傳到了我們的耳朵里。是塔在作怪?;蛘撸F(xiàn)在的你是一縷游蕩的魂靈?
王道士:我只知道我的靈魂在敦煌的天空中飛。
畫工:死是什么?
王道士:敦煌的一粒自然的流沙。
木工:活著又是什么?
王道士:活著也是敦煌的一粒自然的流沙。
土匪:你看看這個傾圮的磚塔,被風雨沖刷,被陽光和鷹踐踏。幾十年的吹拂使上面的泥和草皮日漸剝落。在那些洞開的磚縫里,一種漸漸銹蝕的綠跡仿佛游走不定的命運的顏色。在那里,我真的看見了時間本身,它把一種紀念變成了簌簌而下的灰塵。
木工:敦煌的百姓常常會看見,有一種灰色的鳥在這個塔里搭窩。春天的時候,它們從遙遠的南方飛來,在莫高窟和祁連山兩麓,在浩瀚的大戈壁上覓食,繁衍生息;秋風到來,它們帶著幼小的孩子一路跋涉,飛越積雪的大地、青藏高原到達熱帶地區(qū)。敦煌的百姓管這種鳥叫“道士鳥”。
王道士:因為我?
畫工:一種與磚塔的顏色一樣的灰鳥,在敦煌的天空上飛行時,發(fā)出一種“道士、道士”的叫聲。那種鳴叫凄厲、廣闊,讓人一悚一悚的。
王道士:我的魂靈在叫。
土匪:道士鳥就是從塔的縫隙里鉆出來的,也許,它鳴叫的那些內(nèi)容就是你秘密地授予它的。你沒有死,至少,我還相信你活著。
王道士:我聽見了那些凄厲的鳴叫。
畫工:(仰頭)天空干干凈凈的,沒有一只鳥的影子。
王道士:我從這塊青色的墓碑上看見了道士鳥,你們瞧,我的墓碑上撒滿了星星點點的雀屎,像是對我的一種不屑。
土匪:道士碑。
王道士:殘存的一塊青色的墓碑,這些模糊的文字是我一生的了結(jié),可我現(xiàn)在看不清楚,上面的文字是什么?一百年倏忽而過,我如今活在敦煌的禽鳥中,活在一堆冰冷的黃土里??晌也恢涝谖淖种?,我是怎樣的曖昧?我的歷史痕跡于敦煌的時空中,有怎樣的鬼祟?
抄經(jīng)人:王阿菩,這塊墓碑碑文是你亡故之后,你的弟子們稽首撰述,由我親自書寫的。在幾十年前的那個下午,在莫高窟風止沙靜的時刻,我忐忑不安地追溯著你的事跡,至今感佩尤深。
王道士:我的眼睛已經(jīng)模糊不堪,你愿意為我朗誦嗎?
抄經(jīng)人:這是我的榮幸。我愿意將我在那個下午書寫的碑文朗誦于你。
王道士:這分明是一堆溢美之辭,讓我很是臉紅呀。
土匪:王阿菩足以擔當“不朽”之盛名,垂范于后人,何必自謙?
王道士:可是,……這難道就是對我的蓋棺定論?
抄經(jīng)人:尊敬的王阿菩,這匆匆閃逝的一百年間,有關(guān)你的傳記、傳說和生平考證的著述如汗牛充棟,你在那個王朝的末尾留下的倉皇的背影,已經(jīng)成為人們紛紛覬覦的美事。你還有什么不滿足嗎?
畫工:給歷史留下混亂和猜測,攪渾這一池的污水。
木工:他們隨心所欲地篡改你的生平,他們對你充滿了仇視與挖苦,你逐漸地變成了一個模糊的傳奇,一首無辭的謠曲,讓人們哼唱不休。一個人要達到這樣的境界是天賜的榮譽,你不要不安。
王道士:我究竟是誰?
土匪:你發(fā)現(xiàn)了偉大的莫高窟藏經(jīng)洞,你讓國家的一批又一批的知識分子痛心不已,給他們留下了遺憾與惶恐,讓他們世世代代感覺到屈辱和悔恨。你是他們心中永遠的痛。
王道士:罪莫大焉。可這一切到底是為什么?難道就我一人獨享這份光輝,難道再沒有人像我一般擁有發(fā)現(xiàn)者的美譽?
抄經(jīng)人:其實,在莫高窟還有很多的藏經(jīng)洞,但是比起你,尊敬的王阿菩的發(fā)現(xiàn)而言,那些都不過是一種偶然。
王道士:愿聞其詳!
土匪:在你之后,有很多的藏經(jīng)洞被發(fā)現(xiàn)。比如,1944年,常書鴻先生在莫高窟中寺后園的土地廟塑像中,發(fā)現(xiàn)了六朝的漢文寫本,紙質(zhì)細薄,書法精良。有幾位先生認為是你在補塑神像時把藏經(jīng)洞中出土的寫本順手放入的。不知你是否有此舉動?
王道士:時間讓我破碎不堪,我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
畫工:還有,1959年,有人在宕泉河的東岸喇嘛塔中發(fā)現(xiàn)了用西夏文字書寫的《觀音經(jīng)》、《金剛經(jīng)》等三部經(jīng)書。1965年,在莫高窟第122窟的堆積層中發(fā)掘出《天寶七載過所》、《領(lǐng)物殘賬》等漢文寫本文書。
木工:我想起來了,還有1988和1989年間的那三次清理發(fā)掘中,獲得了許多漢文、藏文、西夏文、回紇文、蒙古文的寫經(jīng)殘頁和西夏文字字典殘頁多種,還有銀幣、銅幣、鐵幣和絲麻織物、彩繪木俑、調(diào)色盤等文物,現(xiàn)在,那些挖掘工作還在進行。
王道士:看來,我是一個始作俑者。始作俑者,其無后乎?
抄經(jīng)人:阿菩為何如此感慨?
王道士:在我之后,英雄豪杰如過江之鯽,層出不窮。他們的發(fā)掘和我的過去有什么不同?獨獨我一人享受罵名和不公。歷數(shù)風流俊杰,前有于右任,后有張大千和常書鴻,為何我一人是孤魂野鬼?
土匪:你看這道士塔的影子橫亙在宕泉河邊,你不曾離開半步。
王道士:影子猶在,斯人已去。這些年,我在海外漂泊,常常憶及于右任先生的那首詩。是我從不曾離開敦煌,還是敦煌的記憶將我湮沒?在這個即將坍塌的塔下,我摸不到自己的心跳,它失落在哪一片荒蕪的角落?哦,我記得那首詩——
抄經(jīng)人:你刻骨銘心的朗誦將使我受益匪淺。
王道士:(朗誦)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
望我敦煌;
敦煌不可見兮,
只有痛哭。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
望我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不可見兮,
永不能忘。
天蒼蒼,
野茫茫;
山之上,
有國殤。
畫工:我拙劣的畫筆不能表達其意蘊于萬一,我臨摹的那些百米長卷將從此失去意義。在歷史的蟻堆上,我將是無名與被忽略的一人。
木工:我構(gòu)建的雕梁比我本身長存,我不過是黃土一。
王道士:始作俑者,其無后乎?我的舌頭已經(jīng)嘗到了死亡那種寒冷和苦澀的味道。雖然這個秋天的太陽籠罩敦煌,我看見我和這個磚塔所投射的影子正在合二為一,我回到了歸宿地,我將長眠。
抄經(jīng)人:你要拋棄我們諸人不成?
王道士:我這個矛盾的靈魂要土崩瓦解,我的眼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幻覺。猜猜,我現(xiàn)在看見了什么?我聆聽著,那是絲綢古道上悠揚的駝鈴,伴隨著千百年來風塵煙波中的釋子、商旅、刀客、朝覲者和失敗者。也許,我現(xiàn)在看見了成吉思汗和他的夕陽下滾滾消失的大軍。我看見了一只鷹,在浩瀚的天空滑過,在積雪的大地上飛行……
抄經(jīng)人:阿菩,你的影子……
王道士:我要回歸到我的死亡之地,我將和這個包含了太多秘密的磚塔合二為一。讓我和所有的細節(jié)與時刻化成齏粉,隨風而逝。
畫工:阿菩,你的影子……
抄經(jīng)人:你的影子。
木工:塔的影子在逐漸消失。
(王道士從舞臺上消失。偌大的背景中,只有風在呼嘯,流沙升起)
第三場 夜晚。三危山下。篝火正旺。
(眾人圍坐,正在翻烤一只黃羊)
斯坦因:肆虐的風沙吹盡,這夜晚湛藍的天空上,一彎新月高掛。敦煌入睡了,莫高窟也入睡了,大地平安,一如往昔。
華爾納:爵士興致勃發(fā),脫口而出,像一首優(yōu)美的詩篇。
斯坦因:可是在這里,在敦煌,所有的抒情都是浪費,所有的贊美都是一種不著邊際的謊言,只有敦煌是真實的,包括我們,都不過是匆匆而過的幻影,想到這些,我就十分珍惜在敦煌的這個夜晚。
伯希和:這個夜晚和一百年前的夜晚沒有什么區(qū)別。
橘瑞超:唔,烤黃羊的味道在四處吹拂,好香啊。
斯文·赫定:要是再有中亞特有的那種調(diào)料孜然,就更加美不勝收了。我這里有一瓶一百年前的土質(zhì)青稞酒,我愿意奉獻出來,給這個篝火晚會增加一些樂趣。
華爾納:土質(zhì)的青稞酒?
伯希和:世界上最烈性的酒之一,一根火柴就可以點燃。
斯文·赫定:是的,這瓶酒的泥封我從來沒有動過。它跟著我已經(jīng)走了一百年了,在路上的行程也有三十萬公里了,可我從來就沒有打開它的念頭。我等待這一天足足有幾十年了,知道這瓶酒是誰送我的嗎?
斯坦因:是土著的部落酋長?
橘瑞超:是喇嘛教的一位高僧大德?
斯文·赫定:都不對。說來話長,還得從1933年我從美國返回北平說起。當時,我受中國政府的委托,組建西北公路探險隊,勘察通往新疆塔城、伊犁、喀什的公路路線,在這個全程一萬六千公里的旅程中,我于1935年的新年,到達了甘州附近。1月1日凌晨,我和幾個伙伴在帳篷里祝賀新年,并把爐子生得旺旺的,一頓美餐過后,就忘記了疲勞……
橘瑞超:那是你的第四次中亞探險?
伯希和:你在那次探險中,寫出了著名的《絲綢之路》、《游移的湖》和《馬仲英逃亡記》。而前兩種,現(xiàn)在是美國各個大學里修中亞史的必讀教材,我為那些美妙的文字深深陶醉。
斯坦因:您是一位令人敬佩的學者。
斯文·赫定:在牛的眼睛里,一束最美的鮮花也不過是草料而已,這是我們之間的區(qū)別。當我們從帳篷里出來,看見四周的山野都落滿了大雪,盈尺厚的雪,在1935年的那個早上,無聲無息地降臨在亞洲腹地深處,像圣經(jīng)中所描繪的奇跡。離帳篷不遠,有幾只羚羊在吃雪下的草。我的伙伴埃費拿著槍射擊,一只幼小的羚羊倒地,受傷的腿在不停地抽搐。埃費提刀上前,準備減少它的痛苦,給它一刀……
橘瑞超:雪地上烤羚羊,是一種絕美的風致啊。
伯希和:故事將以另外一種形式展開。
斯文·赫定:就在這當口,一個滿身是血的牧民出現(xiàn)了。他懇求我們將那只受傷的羚羊送給他,讓他去養(yǎng)好它的傷。他的眼睛里含著乞求與不安,幾乎要哭出來似的。他用了一種很奇怪的方言,我們根本聽不懂,可明白他手勢的意思。最后,他幾乎哀求地從懷里掏出一瓶泥封的青稞酒,放在地上,抱起那只受傷的小羚羊離開。當時,我就那樣僵立著,目送他的一串腳印消失在潔白的雪地上,我的心一軟……
華爾納:像一部好萊塢的言情片。
橘瑞超:我得承認,我被打動了。在這個敦煌的夜晚,我仿佛能聽到那只羔羊的叫聲。這是這瓶酒蘊涵的消息。
斯文·赫定:時至今日,我仍然記得那個牧民的那雙眼睛和那只幼小的羚羊凄楚的目光。在今天晚上,繁星密布的敦煌的夜空上面,他們一定在注視著我。幾十年的時光,全部都在這瓶酒里。
斯坦因:我們?yōu)檫^去那些探險活動,為我們征服世界的年輕時代干杯!
華爾納:看天邊——
(眾人仰望夜空,一顆星劃過)
橘瑞超:是天狼星。天狼星突然在山際上閃過,在大地上空放射出異樣的光彩。
斯文·赫定:一切都像一百年前,我初次抵達這個偉大的地方時的情景。時光杳然,然而山川如故,只有自然是永恒的。
伯希和:東方的星宿下,站著三圣人。
華爾納:亞洲,這個埋著青銅和奇跡的地方,讓我的腰一直深深地向它彎曲。我們的青年時代就是留在這里的。秋天過去,春天就會來到,那時,新一代的馬匹和羊群照樣誕生。
斯坦因:(擊掌)我提議,尊敬的先生們,讓我們將傷感和贊美暫時儲存起來。在微風蕩漾的三危山下,一只金黃脆嫩的烤全羊業(yè)已烹制完畢,一瓶富于品質(zhì)和善良的土質(zhì)青稞酒泥封隕落,讓我們開懷暢飲,大醉一場。
橘瑞超:醉臥敦煌?
華爾納:大夢敦煌?
斯坦因:夢回敦煌?
斯文·赫定:敦煌的民歌里這樣唱道——
(唱)“活著么,是捎來了一疋布,
死了么,是拖走了一個夢……”
華爾納:(唱)“你想看看那個把鷹放在懷里取暖的民族嗎?”
橘瑞超:(唱)“你想知道在民歌中,他的骨頭是金子的嗎?”
斯坦因:(唱)“在陰囊似的眼睛里,你濺出的血必將發(fā)出人的喧嘩聲?!?/p>
斯文·赫定:(唱)“上帝用一個夢想之詞使你開花、受孕、流布,成為敦煌?!?/p>
伯希和:(唱)“燃燒的鳥巢中,一個剽竊者錯誤地使用了案卷的副本。”
橘瑞超:(唱)“在那個粉紅色的拇指上,鐫刻著偉大的世界之王——成吉思汗的那次美好的婚禮?!?/p>
華爾納:(唱)“那一次,你在河邊清洗著你的夢,因為你的夢散發(fā)出惡臭?!?/p>
斯坦因:(唱)“現(xiàn)在,喜悅像疾病一樣主宰了你的全身?!?/p>
華爾納:(唱)“你在不懈地耕耘自己的土地和別人的女人?!?/p>
伯希和:(唱)“他的嘴唇上常掛著蛛網(wǎng)般的昨天的微笑?!?/p>
橘瑞超:(唱)“一個捕夢的高手,在一枚古戒指上囚禁了三四年的時光?!?/p>
斯文·赫定:(唱)“每一次的旅行猶如一部巨著,在過去的字母和未來的字母之間所有的夢都已經(jīng)被夢過了?!?/p>
橘瑞超:(唱)“一個子虛烏有的女人,只和一些瀕臨死亡的男人睡覺。”
斯坦因:(唱)“一枚三角形的鑰匙記敘了那個人。他終身食夢,以夢為馬?!?/p>
伯希和:(唱)“那一年我在北平,一個小腳的妓女迎向我的愛情。”
華爾納:(唱)“一只倒飛的啄木鳥,突然之間放棄了自己的王位?!?/p>
斯坦因:(唱)“我知道那個男女交歡的洞窟,精液在秘密地運行……”
斯文·赫定:你說的是第465窟?
斯坦因:是的。一百年前的那個下午,我用一塊馬蹄銀換回了王道士手中一尺高的經(jīng)卷和絹畫。我記得我把它們藏在黑色的長袍下,匆匆趕往我的帳篷。在路過那個洞窟的時候,那秘密的一瞥讓我懷恨終身。
橘瑞超:是歡喜洞?
伯希和:我也對那個洞窟有過難忘的一瞥。我記得那個窟內(nèi)壁畫多為男女赤裸雙體,正在交歡一般。他們?nèi)紵娜怏w似乎就要毀滅,他們快樂的呻吟充斥著整個窟內(nèi),我敢打賭,一個人如果看過一眼,就再也不會忘記。
華爾納:我第一次來到敦煌莫高窟的時候,我獲得了王阿菩的允許,進入了那個洞窟。我得坦率地承認,我差一點兒就將上面的壁畫鏟下來。我還試了幾次,但最終還是放棄了。
斯坦因:是你良心發(fā)現(xiàn),還是另有原因?
華爾納:不,我在那個洞窟中發(fā)現(xiàn)了一種世俗的歡樂。在連綿不絕的敦煌壁畫中,唯有這一幅帶有人間世俗的氣息。現(xiàn)在想起,猶使我怦然心動。他們的交媾、擁吻和柔情蜜意那么忘我,生命的活力與跳動讓人懷念古希臘時那些在廣場上裸體奔跑的青年男女……
伯希和:不,你錯了。你的美麗的誤讀。請爵士給你講解吧。
斯坦因:我不久前才看見的一篇文章寫道,第465窟的壁畫主體是藏傳佛教噶舉派主修的密宗,男體為上樂金剛。供養(yǎng)人畫像為僧人,身后有火焰,象征噶舉派入門所修的拙火定。中有一人頭戴黑帽,系噶舉派黑帽系活佛的標志??甲C發(fā)現(xiàn),這個窟內(nèi)各種痕跡表明,它與噶舉派大師噶瑪巴希受封于蒙哥汗,被賜黑帽,在蒙古治下的地域廣傳佛教有關(guān)。
斯文·赫定:第465窟一向為世俗所誤解。在藏傳佛教中,樂空雙運雖為男女雙身,但不是世俗意義上的男女交歡。它在教義、目的和方法上與儒家的性學觀、道家的房中術(shù)、印度教的性力派截然不同。它是藏密的方便教法,是以染達凈。
華爾納:我相信我的直覺,這來自一百年前我的青年時代。那時候我風華正茂,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豹子,在亞洲的西北部游走……
橘瑞超:可我們現(xiàn)在都老了,好像秋天的木葉,蕭蕭而下。
斯坦因:時光頹然,我們的骨架簌簌松動。
伯希和:在這個湛藍的夜空下,你們瞧,那如遼闊的城墻似的莫高窟沉默不語,風沙退去,一個個朝向東方的洞窟睜著不眠的眼睛。這個偉大的文化遺址,這個龐然大物般的廢墟,承載了無限的秘密。
斯文·赫定:嗨,我忽然想起一個人來。
華爾納:誰?
斯文·赫定:那個守窟人。
伯希和:守窟人?
橘瑞超:守望歲月的人,最后也會變成一尊雕像的。
斯坦因:也許,黎明的時候,可以讓王道士帶領(lǐng)我們?nèi)タ纯茨莻€名叫常書鴻的先生。這個神秘的讀書人,這個被稱作“敦煌藝術(shù)的保護神”的人物。
橘瑞超:可是。喏,你們回頭看看宕泉河岸邊,看看三危山下的那一片墳場吧。那個讀書人的墓地就安置在那兒。他活著,在莫高窟的每個洞窟里走來走去的,守護著那些古老的玩意兒,但他已經(jīng)給自己安置了墓地,他準備永遠地睡在這一片戈壁灘上。
斯坦因:像月光下的一個更夫?
伯希和:寂寞的敲鐘人?
斯文·赫定:古典英雄?
橘瑞超:這些夕陽般的人,仿佛敦煌千百年吹拂的細沙,奠基著莫高窟的建筑之夢、藝術(shù)之夢、遺址與廢墟之夢。這些誠實的沙子,這些默默無聞的沙子,這些讓人攥在手中就會無限流淚的沙子。
華爾納:(朗誦)
悲痛是為了什么?在那遙遠的北方,
它是小麥、大麥、玉米和眼淚的倉庫。
人們走向那圓石上的倉庫門。
倉庫里飼養(yǎng)著所有悲痛的鳥群。
我對自己說:
你愿意最終獲得悲痛嗎?進行吧
秋天時你要高高興興
要修苦行,對,要肅穆、寧靜,或者
在悲痛的深谷里展開你的雙翼。
斯坦因:瞧,三危山上一片紅光。
伯希和:也許是黎明到來了,報曉的公雞在敦煌的村莊里鳴叫。
橘瑞超:朝霞浸染,仿佛一卷帶血的羊皮經(jīng)書。
華爾納:那是什么——
(遠處的山岡上,一個古代裝束的騎士在嘯叫)
華爾納:那個戍卒。
橘瑞超:是傳說中的那個敦煌的堂吉訶德。
伯希和:他在喊叫什么?
橘瑞超:他似乎在報喪。他嘯叫的嗓音肯定在傳布一個不幸的消息。這是報喪的儀式,沿著起伏的沙丘和風,到達敦煌的各個角落。
斯坦因:讓我們?yōu)檫@樣的不幸,干杯。
眾人:干杯。
1998年8月初稿
2010年12月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