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永海
凄迷西莽
袁永海
一
早晨的陽光清亮亮的,照到西莽的課桌上,許多塵埃在光束里飄浮。上課的鈴聲已然響過。語文老師蓮步邁入,但是西莽沒注意到,依舊倦怠地伏在桌上,眸子黯淡而迷離,盯著眼前諸多的塵埃。班長喊起立,西莽也沒有聽到。同學(xué)們轟轟隆隆地站起來,默立著,等候老師的“坐下”。但是語文老師沒有表示。她放下講義夾,抬起右手,輕輕撩開垂在額前的長發(fā),讓自己的一只眼睛充分露出來,像潯陽江上的賣唱女。她注視著西莽,同學(xué)們的目光也一齊射向西莽。
教室里響起幾記輕微的噓聲。
風(fēng)景中的人物 培根 1952年 油畫 198×137cm
西莽感覺到了異樣,緩緩坐直身體,環(huán)顧四周。他看見語文老師的目光正不懷好意地瞪著他,慵懶地由座位上站起來。語文老師惡聲惡語說,我以為死了呢,原來還有口氣兒,你站著,同學(xué)們坐下。同學(xué)們轟轟隆隆坐下,有人趁機嗷了一聲。語文老師尋聲望去,不知道是誰發(fā)出的,她犀利的目光緩緩掃視半圈,待教室重新靜下來,最后落到西莽身上,她說,西莽,是你嗷的嗎?西莽說,不是。那你聽到是誰嗷的了?西莽說,沒有。是誰嗷的,有膽的站出來,鬼鬼祟祟的只能是狗熊,讓大家看看,你的脖子是不是勒了繩子?語文老師說。
語文老師的火氣似乎并沒有撒出來,她望著西莽,你是幾時到的校?西莽低垂著頭,從雙唇間飄出幾個字,頭上課。頭上課是幾點?語文老師的聲調(diào)揚起來。是七點二十五。為什么不把復(fù)習(xí)題交給我?沒來的及?,F(xiàn)在交。我還沒做呢。
教室里轟地一聲笑起來,語文老師尖厲叱道,別笑了,有啥好笑的,都喝“樂果”了嗎?同學(xué)們止住笑,戰(zhàn)兢兢地望著她,看見她露出的多半邊臉一陣紅一陣白,綠色的長指甲咯吱咯吱掐著一根粉筆,斷裂的粉筆一截一截摔到地上。她的嘴唇兒突突地抖動著,她說,好,西莽你好本事,昨天不交,今天不做,那么我最后問你,前天所留的背書作業(yè)做了嗎?西莽囁嚅說,也沒做。
語文老師噔噔幾步走下講臺,她的長發(fā)飄起來,左額上的那塊雞蛋大的青色斑記猶如一片發(fā)霉的生薯片清晰地暴露出來,使本來很漂亮的她突然間顯得特別丑陋。她一直走到西莽身后,命令同桌閃開,用堅硬的指甲猛戳一下西莽后腦勺兒,她說,你站到前面去。
西莽被戳了一個趔趄,扶住課桌,也許是這一戳的疼痛激怒了他,重新喚起他的勇氣,他倏地回過頭來,怨毒地瞪了她一眼,大聲說,你干什么?我讓你站到前面去,語文老師也同樣大聲說。
西莽鄙夷地和她對視著,良久,輕蔑地一甩頭,去就去,有什么了不起的。一瞬間他忽然沒有了一點懼意,倨傲地一挺脖頸,從課桌的夾道間闊步走向講臺,他站在講臺上,面向大家從容地微笑頷首,儼然一個在戰(zhàn)場上慰問士兵的將軍,眾多的同學(xué)向他投去欽佩的目光。相反,語文老師的臉色越來越白,宛若一塊扭曲的紙張,兩只眼睛全暴露出來,睜得又大又圓,仿佛兩顆凝固的冰球。
教室里一片寂靜。
語文老師冷靜了片刻,邁動雙足,也來到教室前面,她不錯眼珠地看著西莽,不緊不慢地說,西莽,你跟大家說,你長了一顆狗腦袋,天生就是吃屎的。西莽不說話。語文教師又說,我叫你說聽見沒?你如果不說,我就不給大家講課,耽誤了大家,看你怎么交待。
西莽嗤地冷笑一聲,說就說,有什么可怕的,你甭拿眾人來嚇我。那你還不快說?說什么?西莽反問。說你長了一顆狗腦袋,天生就是吃屎的。西莽忽然一指語文老師,摹仿著她的腔調(diào),尖聲尖氣的,你長了一顆狗腦袋,天生就是吃屎的。
整個教室轟然大笑起來,后面的角落不知是誰居然還響亮地鼓了一聲掌。語文老師再也控制不住,躍前一步,啪地打了西莽一記耳光,說,你給我滾,滾出這個教室。西莽倒退一步,閃開她的再次攻擊,不怒反笑,俯身一擺手,說老師請,您先給我做個示范,我還沒學(xué)過,不知道怎么個滾法。你……語文老師氣得說不出話,眼淚隨即流下來,頭也不回地沖出教室。西莽沖著她的背影喊,你以為你是誰,不就比我們多念幾年書嗎,我們可沒拿你當(dāng)老師,你是“大記”,是丑八怪!
教室里立刻亂成了一鍋粥。
胡順禮首先站起來,他高高挑起大指,迅疾躍向教室前面,一拍西莽肩頭,說西莽老弟,你他媽真有種,胡哥佩服得簡直六體投地了。他又把身子轉(zhuǎn)向大家,雙臂有力地?fù)]起來,聲調(diào)激昂而高亢,哥們兒,“大記”算個什么東西,她也配當(dāng)咱們老師?我們現(xiàn)在就去教務(wù)處,要求給我們換老師。胡順禮的幾個死黨紛紛跳起來,擁到前面,眾星拱月一般簇?fù)碇?,七嘴八舌嚷嚷,我們走,我們現(xiàn)在就去找校長。胡順禮一拉西莽,老弟,你領(lǐng)著我們?nèi)?。西莽突然躺倒地上,打起滾兒來,他雙手捂著肚子,嘴里不停地哎喲,說,疼死我了,疼死我了……胡順禮見狀怔了片刻,隨后朝他身上啐了口唾沫,說,靠,剛才見你還像條漢子,鬧半天仍是個拉稀的,他一招手,不理他,我們走。
七八個人推推搡搡離開了教室。
苑紅嚼著口香糖走過來,輕踢了他一腳,小聲說,你跟我出來。西莽捂著肚子,跟她來到一樓的樓梯下。苑紅斜著眼,瞄著他的肚子,快別裝蒜了,你以為瞞過了胡順禮也能瞞過我?什么肚子疼,分明是擔(dān)心胡順禮等人攪進這趟渾水不會有什么好下場才故意裝的,對不對?西莽依舊捂著肚子,苦起一張臉,說祖奶奶啊,我真是肚子疼,還想拉屎吶。苑紅不屑地撇起嘴,哼了一聲,說,想拉屎可以,她忽然沖他一揮手,西莽注意到一張百元鈔票飄飄悠悠落在自己腳前。把它撿起來,你小子還真有膽兒,昨天是你告訴“大記”的吧?說我爸經(jīng)常拿假鈔糊弄小姐,讓她把手里的假鈔換給我,告訴你,現(xiàn)在這假錢就是你的,這事我不想麻煩胡順禮,只要你盡快拿來一百塊真鈔,乖乖交到我手上,我就饒你一次,聽見沒?
西莽諾諾連聲,謝謝你。
下課的鈴聲驟然響起來。
二
寬闊的總督府街十分冷清。西莽伏到迷你網(wǎng)吧的窗上,他看見老板彎在網(wǎng)管MM身后,兩人正在和人QQ聊天。他聽同學(xué)們說過,這MM好像是個小姐,還是大學(xué)生吶,只因在大城市里找不到工作才來到這座彈丸小城。西莽曾想象過她的美麗和文雅,但怎么也想象不清。現(xiàn)在他也只能見到側(cè)臉,于是他用牙齒輕磕了一下玻璃,發(fā)出咯地一聲脆響。那MM回過頭來,從老板的腋下向外觀望。西莽看清她并不是那種漂亮MM,也不算文雅,是個很普通的女孩。
西莽搖搖頭,離開玻璃窗。
老板走出來,站在門口,肩倚門框,小兄弟,你是東中的吧,高中還是初中?
高一。
哦,我說嘛,見過你,你每天放學(xué)上學(xué)都從我這兒過,可是我見你總一個人,孤孤單單的,你干嘛一次也不進來呢,你同學(xué)好多人都到我這兒來玩兒,我這里挺有意思的,怎么,你懷疑嗎?他的眉宇間突然顯出驚訝的樣子。
不,西莽不冷不熱地回答。
不感興趣?那MM擠出來搶問一句。
西莽淡淡說,也不是。
MM走過來,冷不防摸了一把西莽的腮頰,說,這孩子挺瘦的,不過模樣兒挺帥,你干嘛不上課?哦,我知道了,準(zhǔn)是挨了老師的批,對吧?
西莽突然不悅,忿忿說,老師算個鳥兒,我才不怕她呢,是我自己要逃課。
這就對了,你看我,大學(xué)都念到頭了,還不是混成如今這樣,上學(xué)管什么用?
MM和老板對望一眼,會心笑笑。
老板燃起一根煙問,抽煙嗎?小兄弟。
西莽說,不抽,不過我敢抽。
敢抽就來一支,老板朝西莽扔過一支。
西莽接住,慢慢地用手捻碎,我說不抽就不抽,捻碎它代表我已經(jīng)接受了你的好意。
老板高興起來,他說,爽快,小兄弟。
MM拉起西莽的手,被西莽一抖甩開,她尷尬地笑了笑。這孩子,你怕什么呢,我又不會吃了你,我是想問你愿不愿意到網(wǎng)上玩玩。
我不愿意,不過……今天我很想玩。
那好,MM也高興起來,說,那就快來玩吧。
西莽說,我不玩。
MM奇怪地看著他。
西莽雙手一攤,這有什么難理解的,我沒錢唄。
老板哈哈笑起來,小兄弟,沒錢難不倒義氣漢子,我問你,敢不敢交大哥我這個朋友?當(dāng)然敢,只要我愿意就沒有不敢的。痛快,大哥今天請客,你樂意玩多久就玩多久,老板最后說。
西莽被領(lǐng)進里間屋,那是個很小的房間,狹窄的窗口被一面窗簾嚴(yán)嚴(yán)實實遮擋著,顯得陰暗而朦朧,一張單人床支在西墻處,靠北墻擺設(shè)著電腦,整個房間充斥著濃濃的化妝品的氣味兒。西莽站在那里,手足無措。老板說,小兄弟,你別拘束,以后到了我這就跟到了自家一樣,我姓諸,你叫我諸大哥好了。MM說,對,小兄弟,諸大哥一向待人熱情,既然他說了請客,你就干脆玩?zhèn)€痛快,反正離放學(xué)時間還早呢,也沒有多少生意做。來,我教你怎么玩。MM拽著西莽來到電腦前。西莽有些拘謹(jǐn),忸怩地坐在她身旁。MM嫻熟地開機,鼠標(biāo)幾次點擊。MM指著顯示器,你知道這是什么嗎?這是“激情五月天”,“fuckingmovie”懂嗎?女孩詭局地笑了一下。
老板和MM都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西莽一個人,他看得口干舌燥,鼻洼鬢角都滲出了涔涔的汗液。西莽見到了許多一絲不掛的女人,她們各個姿勢美妙。他的心躥到了喉嚨里,怎么咽也咽不下去,牢牢堵死令他喘不上氣來,他偷偷窺了一眼身后的側(cè)門,側(cè)門緊緊關(guān)著,聽不到大房間里有半點動靜,他的手突突地顫抖著,徐徐舉起去摸屏幕上女人的身體……
三
陽光锃刺刺的亮,灼疼人的眼睛。西莽越過街道,跑到對面婷婷超市的陰影里,“冰棍兒女娃”不見了——她是個很乖巧的外地女孩,長著一雙深遂迷人的大眼睛,每天中午坐在婷婷超市門前看守著冷食攤子,若有所思地注視著每一個過往的行人。讀初中的時候,西莽很喜歡她,尤其喜歡她那種迷惘的神態(tài),只要衣袋里裝錢,準(zhǔn)會毫不猶豫買棵冷食。但是最近西莽不喜歡她了,甚至有點莫名其妙地恨她,許是因為她額頭上也長了一塊和語文老師差不多的斑記吧。
代替她的是一位四十來歲的中年婦女,她隱藏在冰柜與眼鏡窗構(gòu)成的夾縫里,人長得很兇,眼睛奇大,眼白居多,向外鼓凸,戴著頂寬邊的白色太陽帽,手里拿著本過期的《少男少女》,呼搭呼搭扇動著。短袖衫下擺被扇得不時飄起來,露出豬腩一樣的白肚皮。她一直注視著西莽。西莽快速越過去,聽到那人突然喊了一聲,小子,你過來。西莽停住,疑惑地看她,指指自己,你喊我嗎?婦人瞅瞅遠處,不喊你還喊狗?遠處果真有一條搖著尾巴的流浪狗走過來。
西莽怔了一下,心想,這人大概是個神經(jīng)質(zhì),不想與她糾纏,遂移步轉(zhuǎn)身,朝遠處走去。但是那婦人在身后又說,X蛋泡,連停下的勇氣都沒有。西莽覺得刺耳,一股火兒騰地撞到腦門子上,他重新踅回來,走到她近旁,聲色俱厲地問,你說誰是X蛋泡?婦人淡淡說,你唄。
你才是X蛋泡吶!
婦人嘿嘿笑起來,看看,還急了,你不是X蛋泡,那叫你為什么不敢停下?我不認(rèn)識你,西莽忿忿說。不認(rèn)識,這不是理由,她手指緩慢抹了一下嘴角,輕蔑地淺笑著,不可能的,我一猜就中,你準(zhǔn)是怕我,對不對?
怕你?西莽立刻忍俊不禁,嘁了一聲,眼睛望著天,對婦人不屑一顧的樣子。婦人撇撇嘴,滿臉的鄙夷之色,我不信,別看你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其實你心里很害怕,要不為什么不敢看我?西莽又嘁了一聲,你愛信不信吧,關(guān)我什么事?你真的不怕?婦人依舊啰嗦,見西莽不言語了,胸有成竹地點了點頭,你若真不怕,敢跟我走一趟嗎?
不,那不可能,我還要回家吃午飯。
我請你吃可以嗎?
去哪?
去了你就知道了。
婦人的目光瞄向婷婷超市右側(cè)的胡同,那是一條又窄又深的胡同,古老的磚墻高如山壁,墻內(nèi)的樹木高聳茂盛,左邊的枝椏伸到右邊,右邊的枝椏伸到左邊,形如一廊葡萄架遮住天空,黑暗,潮濕,寂寥,透著隱隱的鬼氣和殺伐。一個十歲上下的女娃兒恰巧走出來,速度奇快,像一縷輕風(fēng),倏忽間就飄到了胡同口。西莽認(rèn)出她正是冰棍兒女娃。冰棍兒女娃看著這邊,沖婦人叫了聲媽。婦人沒理睬她,轉(zhuǎn)回頭來,對西莽說,看見了吧,就在那里,你先在前邊走,一直往里,我隨后就跟去。
西莽走進去,多少有些怕,他從未進過這么深幽的胡同,禁不住激靈靈打個寒噤。他步子邁得很小,冷不丁看見一條大花蛇在墻上的亂草間徐徐蠕行,一只小田鼠抖動著四腿伏在瓦楞中。他停住了腳步,回頭看那婦人。
婦人已經(jīng)趕上來,正怪怪地沖他笑,取笑說,小子,你怕了吧,若是怕現(xiàn)在大可回去,要知道充大膽兒有時候會吃虧的。
冰棍兒女娃也朝這里望,她的目光冷峻而惡毒,仿佛在看仇人。西莽于是輕聲罵了句,索性不再回頭,仗起膽子大步向深處走去。
一個破敗的月亮門橫在眼前,上部業(yè)已坍塌,幾根藤蔓垂掛下來,宛若珠簾,古舊的青磚上生長著厚厚的苔蘚,柔滑而光亮,西莽一面等待婦人一面摸了一把,濕漉漉油膩膩的,好像摸在蛇的身上,心里麻癢難受。他朝里面窺望,見是一片偌大的院落,古式屋宇一直連綿到遠處,斑駁的琉璃瓦間雜草叢生,荒蠻狼藉且了無生氣,猶如鬼魅妖狐出沒之所。
婦人趕到西莽身后,用力推他一把,推至院中,然后徑自走到前面,她說,跟我來。西莽追在她屁股后。走過一段路,他忐忑地問婦人,你們……你們就住在這嗎?婦人緘口,也不再回頭,腳下似安了風(fēng)輪,越走越快,西莽一路小跑才勉強捕捉到身影。穿過一片桑林,眼前豁然出現(xiàn)一片開闊的小院和兩間面東背西的簡陋柴房。婦人這時回過頭來,多肉的臉上擠出一絲慈祥的笑意,她輕撫一下西莽的腦袋,說,你怎么稱呼?
我叫西莽。
婦人又摸了一下他的腦袋,說,這就是我臨時的家。
小屋子黑咕隆咚的,像個封了頂?shù)母G洞。婦人粲然笑笑,眄視著西莽,她牽起他的手走向里間屋子。
里間屋光線稍微明亮些,但同樣四壁空曠,除了一張可供人睡覺的大木床幾乎別無它物,簡陋得無法再簡陋。倘若不是親眼目睹,西莽絕不會相信,在他們這座小城里還有這樣的地方,還生活著一家人,更奇的是硬邦邦的床上居然躺了個半歲左右的女嬰。女嬰的樣子倒是滿討人喜愛,兩條藕似的小腿兒踢蹬來踢蹬去,胖手里的一串小鈴鐺叮鈴叮鈴不時發(fā)出幾聲脆響。孩子歪了下頭,似乎認(rèn)出來走進的是她母親,短臂有力一揮,將小鈴鐺順勢送進嘴中,開始用兩排堅硬的肉牙吮咬,吱吱有聲,以示她餓了,餓極了,批評母親為什么到此刻還不喂奶。婦人見狀蹙了一下眉頭,親呢地喚了聲寶寶,一面解開衣襟撩起背心朝床邊走去,她把她抱起來,攏到懷中,把細長的奶頭塞進她嘴里,她說,吃吧,吃得飽飽的,長得胖胖的,好讓梅學(xué)生給你張羅一個好價錢。
西莽一時沒有弄懂她的話,猶猶豫豫地問,你說什么?讓你給她張羅一個好價錢吶,婦人詭異一笑,不無得意的樣子,你看看她的臉,玉似的,看看她鼻子眼睛嘴巴耳朵,哪哪不透著貴人相?一千?兩千?三千?說不定還可以賣得更多呢,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西莽愣愣地站在地上,他看著女嬰,忽然間覺得這個女嬰似曾相熟,很像生活在他周圍的某個人,可究竟是誰?一時又很難想起來。他被眼前的怪婦弄糊涂了,仿佛置身一種怪邪的夢中。
四
西莽踩著鐘點趕到學(xué)校,剛好過了放晚學(xué)時間。他本來是欲取回書包。校園里突然騷亂起來。他站在通道口,一撥又一撥學(xué)生從他身邊瘋狂地跑過,偶爾夾雜著一兩名老師。老師們一面跑一面喊叫,似乎是在阻止學(xué)生們。但是沒人聽,全部蜂擁著奔向教學(xué)樓后面。
西莽很快被裹入其中,人群如一股勢不可擋的洪水沖向荷花池。大約六十米見方的池塘周圍霎時擠滿了東中的師生,人們指手畫腳嘈嘈雜雜。西莽想看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費力地擠過人墻,猛然大吃了一驚。他看見他的班主任竟然掉進池塘里,像只落水狗來回泅渡拼命地掙扎著,荷葉莖滑破了手臂和面頰,鮮紅的血蹭在寬大的葉面上,滴滴嗒嗒淌入水中。他似乎已經(jīng)沒有多少力氣了,最后抓住一株垂到水面上的柳枝小憩。他可憐巴巴地望著塘岸氣喘吁吁,我求求你們了,他說,饒了我,就讓我上去吧。
他看見了胡順禮。胡順禮正率領(lǐng)七八個同學(xué)候在塘岸上,他們手里都耀武揚威舉著木棒,毫不放松,像轟趕鴨子準(zhǔn)備隨時攻打靠近岸邊的班主任,一些較大的石塊被不時踢進水中,潑刺刺濺起一串串水花。班主任驚悚地閃躲著,并騰出一只手不住地抹著臉上的污水。見到他如此狼狽,幾個壞學(xué)生簡直興奮不已,不時發(fā)出陣陣縱情的狂笑。胡順禮說,你的本事呢,你倒是施展呢,再來打我,再去校長那里匯報,說我們是流氓團伙,繼續(xù)慫恿他開除我們,你倒是去呀,怎么,成了一只賴在水里的縮頭烏龜了,哈哈哈……
班主任哭喪著臉,就算我打你不對,可是你們也不該對語文老師那樣?。课覀儗λ趺礃恿?,你說,胡順禮一瞪眼睛,用木棒指著班主任質(zhì)問,誰不知道你們是一對破鞋爛襪子!
Alice設(shè)置的敏感話題(ST)中包括職業(yè)和具體位置,所以經(jīng)過語義分析和消歧之后,篩選出教師和南京航空航天大學(xué)屬于敏感話題,接下來需要對它們進行處理。
人群后驀地一陣騷動,有人尖刺刺地喊了一聲,快跑啊,校長和保安來了。人墻嘩地閃開了一條通道,只見語文老師一行四人氣勢洶洶奔來,兩名保安揮著電棒,嘴里罵罵咧咧,沒別的,就是欠揍。校長的火氣更大,臉色煞白,嚴(yán)厲命令,把他們抓起來,全抓起來。
語文老師捋了一把額前長發(fā),目光如電,搜索著胡順禮等人。但是,塘岸上早已不見了那幫家伙的蹤影。她看見班主任雙手勾住一塊毛石爬上坡岸,整個人成了落湯雞,衣褲浸透了污水,白色皮涼鞋沾滿臭泥成了黑色,兩只碩大的虻蟲嚶嚶追逐著他,他瑟瑟地抖成一團,牙齒磕得咯咯響,他說,快別找了,他們早跑了,一聽到你們來他們就翻墻跑掉了。語文老師捂住鼻子,小心翼翼扶他了一把,一抬頭突然發(fā)現(xiàn)了站在人群前的西莽,她嗷地叫喚了一聲,還有他呢,那小子是他們的智囊,一切鬼點子壞點子全是他出的,快抓住他。
兩名保安聞聲而動,慓悍的身軀敏捷地躥了上去,一下子揪住了西莽的肩甲。西莽像只雛雞被他們摁倒在地,倔強地扭動著,他的嘴巴啃進了一片臭烘烘的樹皮,嗚哩嗚嚕地叫嚷,放開我,不關(guān)我的事,快放開我!然而他們好像沒聽到他的話,四目一齊投向校長。只聽校長忿忿說,把他弄到我辦公室。西莽被架起來,如一條兇殘的狼掛在兩人中間,他沒命地撕咬著,但是他連他們的皮毛都碰不到,顯然與他們相比他無疑顯得太單薄弱小了,一切抗?fàn)幎紝偻絼凇O喾?,他們倒似乎一下一下抓痛了他,殺豬般的嚎叫聲連連響起。校長、語文老師和班主任跟在后面,校長對眾人大聲說,都散去吧,沒什么好看的,不就抓幾個小流氓么。眾人站著不動,意猶未盡地望著他們的背影竊竊低語。
兩名保安架著西莽朝辦公樓走。苑紅突然從斜刺里躥出來,武士一樣橫住他們的去路。她手里握著一支剝了皮兒的柳條,左一下右一下刷刷地?fù)]舞著,像演練漂亮的刀技,空氣發(fā)出啾啾的刺耳風(fēng)聲。他們不認(rèn)識她,愕然之下慌忙收住腳步,其中一人不加思索怒道,你是誰家的孩子,在這里撒野,快滾一邊去,不然就連你一塊兒抓起來。苑紅齜開兩排整齊的牙齒,頭極輕蔑地歪向一旁,長長發(fā)出一聲吔——她說,你們敢嗎?問問身后的校長大人,敢嗎?校長一見苑紅果然嚇嘰嘰地跑到近前,小聲而親呢地呻斥,走走,別搗亂,這里沒你的事。苑紅不理睬,她十分厭惡這位有事沒事經(jīng)常跑她家的長著一副奴才嘴臉的校長,她的目光越過他的胳膊望向西莽,開始朝他擠眉弄眼,示意他趕快逃跑。
西莽立刻領(lǐng)會了她的意圖,感激地點點頭,借機吭哧一口咬在一名保安手上。保安禁不住疼痛,哎喲了一聲,松開手。西莽順勢甩開另一名保安,撒開兩腿向遠處跑去,他一面跑一面大呼小叫,校長,不關(guān)我的事,我不是流氓,跟他們不是一伙的,苑紅謝謝你,千萬替我說清楚哇——
西莽跑到遠處,聽聽并沒人追他,停下來,站在墻邊。他看見苑紅正飛速地朝校門口走去,校長奔奔跑跑緊追不舍,像只溫順的哈巴狗忽左忽右,嘮嘮叨叨不停地說些什么。他不知道苑紅何以會救他,但總之他知道,只要這位市教育局局長的千金插手此事,恐怕他們就不敢對他怎么樣了。
苑紅為什么會救我呢?西莽一面思索,一面翻過圍墻。
夜色悄然籠罩了小城。
五
西莽一連逃了兩天學(xué)。他早晨出去中午歸來,中午出去晚上歸來,像平日上學(xué)一樣,倒也相安無事,一切表現(xiàn)出少有的太平景象。這天早晨,繼母不知怎么顯得異常高興,居然拿出兩張二十元的票子,遞給了西莽,囑咐他買雙新鞋換下腳上的那雙爛球鞋。西莽裝起錢匆匆離開了家。
寬闊的總督府街車來人往,西莽一路徜佯下去,直接逛到東頭一家鞋店。他忽然看見了苑紅和胡順禮。他不愿理睬他們,正想閃身藏到一棵樹后,苑紅猛一回頭發(fā)現(xiàn)了他。
苑紅喊,嗨,西莽,你過來。
西莽硬著頭皮走過去。胡順禮說,孫子嘿,兩天沒上學(xué)干什么去了?西莽摳著手指甲回答,四處閑蕩唄。苑紅打量著西莽,她的目光最后落在他的鞋上,那是一雙前端開了洞的綠軍鞋,鞋帶兒早已不翼而飛,破裂的鞋邦像鳥翅一樣展開著,宛若隨時會騰空飛起。西莽被她看得毛咕咕的,手竟下意識地伸進了衣袋里,死死攥住那二十塊錢。
苑紅的目光狡詐地盯住,突然鬼怪地笑了一聲,走到近前,命令他,把手拿出來。西莽戰(zhàn)兢兢拿出手。苑紅從外面捏捏,再次鬼怪地笑了一聲,然后慢條斯理地將手伸進去,掏出錢。西莽急切說,那一百塊錢我會還你的,不是給你寫了借據(jù)嗎?這是我買鞋的錢,快給我。苑紅突然一揚頭,望著天空,Oh,Mygod!怎么處處碰上不懂事的傻蛋,你以為這是那一百塊錢的百分之四十?想想吧,我什么時候白幫人做事?四十塊錢叫你逃脫兩名保安的毒手,應(yīng)該不算多了。西莽還想說什么,但是胡順禮這時霸道地哼了一聲,湊過來。
他只好怏怏地?fù)P長而去。
他朝學(xué)校的方向走,心惴惴的,不知道那件事到底過去了沒有。晨讀的下課鈴聲脆脆地飄過來。他走進大門,寬敞的校園滿是桔黃色的陽光,一些學(xué)生跑到聯(lián)合器械下打逗玩耍,幾廊花卉在陽光里放射異彩。他沿著花廊東側(cè)甬路走向教學(xué)樓。迎面兩名保安談笑著走來,一個手里拿著張寫滿毛筆字的黃紙,另一個端著糨糊盆。他連忙躲到花廊后蹲下身體。他們沒發(fā)現(xiàn)他,徑直從他身旁走過,一直走到宣傳櫥窗前。他們麻利地將黃紙張貼在玻璃上,然后撣撣手回去了。待他們走遠西莽溜出,來到櫥窗前,看清那原來是一張由學(xué)校頒布的處分通告,他草草看了兩眼,突然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處分通告
經(jīng)查審我校以下同學(xué)為一流氓團伙組織,他們是:
團長:胡順禮
參謀:西莽
成員:林冬冬、王平、趙寶剛、雷小雨、霍錢利、孫大鳴
風(fēng)景中的人物 培根 1945年 油畫 145×128cm
以上諸人道德敗壞,屢教不改,長期以來不好好學(xué)習(xí),經(jīng)常打架斗毆,對校紀(jì)校規(guī)熟視無睹,更有甚者,他們竟于10月4號公然在教室里阻撓教師上課,對年輕的女教師進行辱罵和調(diào)戲,后又棍打為他們耐心解決問題的班主任,情節(jié)惡劣,影響極壞。現(xiàn)為嚴(yán)肅校紀(jì),以正校風(fēng),特對以上同學(xué)作出如下處分:
胡順禮、西莽開除學(xué)藉,改成旁讀生,以觀后效。
其余各人均記大過一次。
XX市東中高級中學(xué)
2008年10月7日
通告仿佛一只無形的魔手,一下子抽去了西莽的筋骨,他瘦弱的身體霎時變得軟軟的,沉沉的往下墜,最后無力地斜倚在櫥窗上。上課的鈴聲此時響起,如潺潺的溪水美妙動聽,高高的教學(xué)樓、實驗樓近在咫尺更是美麗,還有那寬敞明亮的教室、黑板、運動場,然而這一切從今天開始就不再屬于他了,他從此就不得不遠離這些他過去傻得并不知道怎么珍惜的場所,他已不再是一名真正的學(xué)生了,而是一個任人唾棄嫌厭的街頭流氓。西莽啊,他在心里呼喚著自己的名字,你干了什么錯事竟然混到如此境地?你難道甘愿認(rèn)輸嗎?甘愿從此墮落嗎?他扶了一把櫥窗的鋼柱,穩(wěn)定一下情緒,大步朝教學(xué)樓走去。
班主任不在化學(xué)教研室,語文老師也不在語文教研室,他去找一·八班班主任馬老師。馬老師教他數(shù)學(xué),他數(shù)學(xué)成績特別好,他知道馬老師最喜歡他。他勇敢地敲響數(shù)學(xué)教研室的門,里面立刻傳出請進,他聽出那正是馬老師慈母般的聲音。他輕輕推開門,只有馬老師一人。馬老師正在批改作業(yè),見是西莽,露出笑容。是西莽啊,你找誰?
西莽走進去,走到馬老師桌前,垂下頭,欲言又止。馬老師將一本作業(yè)合上,關(guān)愛地望著他,你找我?西莽囁嚅說,是。馬老師疑惑地怔住,放下筆,你一直是個非常爽快的孩子,怎么今天卻吞吞吐吐的?有話快說,只要我能幫你——她的黃眼珠激靈地閃了一下——只要……你先說出來,看能不能幫你。西莽搶言,您能幫我,馬老師,我求您,您一定得幫我。先別激動,馬老師的語氣漸漸冷下去,有話慢慢說。是這樣,西莽的頭倏地?fù)P起,懇求的目光投向馬老師,眼里忽然間汪滿了淚水,他說,我想調(diào)班,調(diào)到您那個班。這個……馬老師笑容可掬的臉霎時難看起來。
樓道里傳來橐橐的皮鞋聲。門嘭一聲響,被大力撞開。原來是西莽的班主任,他跑到馬老師身側(cè)。咦?他突然發(fā)現(xiàn)了旁邊的西莽,納罕地看了一眼馬老師。他不快地問,西莽,你怎么在這兒?
馬老師尷尬地站起身,像老大姐似的親昵一拉班主任,你坐。她忽然轉(zhuǎn)過臉怨懟地白了一眼西莽。劉老師,她說,你說這小子怪不怪,我根本不認(rèn)識他,他竟莫名其妙跑來這里,異想天開要換班。換班?怎么換?班主任驚訝地望著馬老師。馬老師一攤雙手,是呀,我也不明白怎么回事,正想去找你,不料你來了,這下好了,還是你們自己談吧。
西莽痛心到了極點,他沒想到馬老師居然是這樣的人,明明認(rèn)識他,現(xiàn)在為了討好班主任竟佯裝不認(rèn)識。他鄙夷地瞅著她微微彎曲而丑陋的脊背,十分輕蔑地發(fā)出了一聲冷笑。
你想換班?班主任問。
西莽不說話。
想去一·八班?馬老師要你嗎?像你這種小流氓,哪個班愿意要?告訴你,想脫離我這個班,簡直做夢,惦著把學(xué)習(xí)搞好了,考出去,門兒都沒有,從今天開始,語文作業(yè)不給你判了,我的化學(xué)課你更別想上踏實了。
西莽和他仇恨地對視,槽牙咬得咯咯響,像一把脆豌豆嚼在嘴里,恨恨地說,我相信你的話,不過你也聽清楚,你們不讓我好,我也不會讓你們一對狗男女順心。他倨傲地一挺脖頸,蹭蹭幾步,走出來。
六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那是個非常冷峭的下午,它的前夜下了一場秋雨,此刻云朵依然沒有散盡,太陽被凍得呆傻,像個病入膏肓的老者裹住一塊破棉絮睡覺,冷風(fēng)吱溜吱溜地鉆進窗縫,在教室里穿行。
一幫高個子男生齊刷刷坐在教室前部,這不正常;離上課還有十分鐘,大家都不言語,一律地目視前方,這不正常;黑板和講桌被擦得纖塵不染,只有一只粉筆盒留在桌子上,而且不時地動彈一下,這不正常;暴冷的天氣語文老師居然穿了一件嬌綠的裙裝,這不正常;語文老師額前的長發(fā)第一次梳上去,并在頭頂高高地綰起一束發(fā)髻,而她左額上的那塊大斑記你卻絲毫看不出印痕,這更不正常。
語文老師飄然走進教室,兩條修長的腿套著一層黑色網(wǎng)襪楚楚動人,半裸的胸前一支白楊葉形的金鏈項墜兒熠熠生輝,不薄不厚的嘴唇涂著絳紫色的油彩,使她玉質(zhì)般的瓜子臉更顯得皙凈,清澈透明的大眼睛不笑而笑,似一汪波動的湖水。
大家一時間都愣了,個個呆若木雞,瞪著眼凝視她。苑紅更是驚羨,禁不住哇地一聲贊嘆,哇,好漂亮!
語文老師放下講義夾,自信地?fù)P起手臂,雙唇緊繃,突然彈開來。我今天寫了一首詩,先給大家背誦一遍,希望你們注意聽。她閉起眼睛,似乎在醞釀情緒,突然睜開來,悠悠誦道:
沙灘
海浪
熱情
疲倦
你是棕色的貝殼
月光音符般落在上面
彈出棕色的夜曲
我枕著你的臂彎
睡在你的世界里
……
她誦得十分動情,仿佛真的正在和戀人棲息在美麗的沙灘上,海浪與潑濤構(gòu)成了激情的伴曲,全部的浪漫使他們疲累,枕著海的脈搏、沙灘的脈搏、大地的脈搏,耳畔縈繞著月光的獨唱,幸福而沉沉睡去。她頎長的脖頸大幅度后仰,長而彎曲的睫毛指向屋頂,高聳的胸隨著呼吸均勻起伏。
孩子們幾乎全被她的情緒感染了,尤其是前排高個子男生們,她浪漫的詩語和不乏輕佻的舉止使他們胸中產(chǎn)生了一種難捺的鼓躁,猶如被塞進炸藥隱隱欲爆。他們望著她活潑的發(fā)髻、紅霞般的面龐、兔子似的雙乳、以及……他們早忘了事先安排好的惡作劇。
眾人中只有苑紅一人的意識最清醒,她坐在高個子男生后面,忽然咯咯咯地笑起來,笑聲頓時把大家拉回教室。
語文老師端正教態(tài),尋問,你笑什么,我的詩寫得不好?
苑紅忙板住面孔,一本正經(jīng)地立起來,故作惶恐回答,不,老師,您誤會了,您的詩寫得非常有意境,我是想……
你想什么?
是想代大家向您提個不情之請。
什么不情之請?
就是……
就是希望您能把它抄在黑板上。胡順禮突然搶言道。
語文老師有些得意地問大家,是嗎?
眾人齊聲高呼,是——
語文老師的手伸向粉筆盒,掀開蓋,探進去,臉色驟然間變得蒼白如灰,她嘴巴洞張開,僵住,手陷在里面同樣僵住。每個人的心緊緊收成一團,瞪著眼凝視她。只聽她嗷地厲叫一聲,軟軟地癱了下去。粉筆盒被碰翻了,跌落到地上。一只全身長滿疙瘩的碩大癩蛤蟆連滾帶爬地跑出來,驚慌地爬到暖氣片底下,蜷縮起來,它鼓凸的眼睛一貶不眨的,瑩光閃閃,疑惑地瞪著被嚇得跌坐在地的語文老師,仿佛在說,我睡得好好的,你憑什么碰我?活該!
整個教室霎時爆發(fā)起一片幸災(zāi)樂禍的笑聲。西莽穩(wěn)穩(wěn)趴在座位上,不動聲色,平靜地看著那只癩蛤蟆,冷漠的臉終于抑制不住,緩緩掠出一絲解恨的快慰。
七
立冬前的大雪整整下了一天一夜,覆蓋了東中的一切。雪后的早晨,大地好像一塊透明的冰體。太陽冉冉升起,天地間拉起了千絲萬縷的金線讓人賞心悅目。學(xué)生們背著書包吐著七彩的霧氣,踩著嘎吱嘎吱的雪,沿著各條街道匯攏東中。久已不用的喇叭在這個早晨嘹亮地響起來,內(nèi)容大體是第一節(jié)停課,要求各班班主任組織已到的學(xué)生清掃積雪。一時間偌大而美麗的校園格外熱鬧,人歡馬叫,雪球橫飛。
西莽這天來得很早,到的時候教室門還沒開。他遛到荷花池附近,用書包刮去一張石凳上的積雪,坐下來溫習(xí)數(shù)學(xué)?,F(xiàn)在僅剩下數(shù)學(xué)能讓他喜歡了,一個多月,連續(xù)兩次單元測驗他都得了滿分,數(shù)學(xué)成了他在班上唯一的驕傲。冷氣團團圍住他,從腳心手心鉆到骨頭里,他哈著手磕著腳。
大喇叭就在這時響起來,西莽聽了幾句。他忽然看見苑紅攥著雪球奔來,一面跑一面喊,西莽,我找你老半天了,還以為你沒來呢,想不到你躲在這。她穿著件寬松及膝的花白毛衣,脖子上系了條長長的紅絲巾,拖拖曳曳在身后飄動,宛似一只低空飛翔的風(fēng)箏。
西莽斜了她一眼,找我干什么,你又不是班干部,再者我也不是正式生,根本不想?yún)⒓觿趧印Ul叫你掃雪了?苑紅的小嘴兒撇著,她把雪球拋起來接住,再拋起來再接住,繼續(xù)說,咱們班主任都沒到,誰去掃?我找你是另有其事。什么事?西莽愛理不理地問。你猜猜看。苑紅用舌尖舔了一下手中的雪球。
西莽的眼睛狡黠地轉(zhuǎn)了一圈,他觀察著她的臉,那是一張盛氣凌人的臉,老實說,西莽對這張嬌橫的公主臉又恨又怕,在學(xué)校里包括老師和校領(lǐng)導(dǎo)只要是認(rèn)識她的,就沒有一個不怕的,連號稱黑老大的胡順禮也懼她三分。西莽轟地意識到,該不會又是向自己要錢的吧,他的眼珠像突然被什么東西刺了一下,目光立刻轉(zhuǎn)向別處,語氣隨即變得軟軟的。
苑紅,我求求你,再寬限些時日,那錢我會還你的,我說話算數(shù)。苑紅突然笑起來,還錢?你以為我是來向你要錢的?難道不是?當(dāng)然不是了,告訴你,憑你再怎么聰明也不會猜中我今天所來何事,你信不?西莽眨眨眼睛,點點頭。只聽她又說。不過,古人云,雖不中而不遠矣!她搖著腦袋,摹仿某些老夫子的腔調(diào),轉(zhuǎn)而話音一改,告訴你吧,那錢你不用還我了。西莽好像一時沒聽懂,傻呵呵問,你說什么,那錢不用還了?對呀,苑紅拉長聲音。
西莽這回聽清了,他高興得差點一下子將苑紅抱住,兩個月來,他幾乎沒有一天不為此事?lián)闲?,他曾多次試圖將繼母的錢偷到手,有一回他甚至找到了她精心藏匿的兩把鑰匙,打開她的皮箱和皮箱里一只精巧的小木匣,然而讓他大失所望,那里面沒有一分錢。在那個周未,他幾乎翻遍了家里所有角落,而一無所獲?,F(xiàn)在居然讓他聽到那錢不要了,怎么能不高興得忘乎所以?
他展開雙臂,哇一聲向苑紅撲去。
苑紅一閃身,躲開了他魯莽之舉,你先別高興得太早,免得樂極生悲。西莽止住狂喜。苑紅繼續(xù)說,你聽清了,那錢我是不要了,可是有人要。有人要?西莽納悶地望著她。對了。是誰?西莽詫異地問。胡順禮唄,還能有誰?苑紅幸災(zāi)樂禍地回答。?。?!西莽倒吸了一口涼氣。只聽苑紅解釋,我已經(jīng)把賬轉(zhuǎn)給了他,他幫我辦了件棘手的事,我們提前講好的,一百塊錢報酬,他現(xiàn)在就在花圃園后的廁所里等你,叫我通知你。好了,你已經(jīng)知道了,去不去由你,我們之間的事兩清。
苑紅說完自顧揚長而去,一邊走一邊將雪球拋向遠處的電線桿,投得很準(zhǔn),正好擊中,只聽啵一聲輕響,天女散花般飛開。沒走多遠,她忽又頓住身形,含義模糊地望了一眼失魂落魄的西莽。她猶豫了片刻,似乎關(guān)心地說,我勸你最好去一趟,你說呢?
胡順禮手里握著把鋒利的瓜刀,其它人手里各攥著一根柔軟的柳條,太陽光線從廁所門口斜射進去,他們的臉都閃爍著可怕的焦躁而扭曲。胡順禮額前被染成紅色的幾綹頭發(fā)、霍錢利毒蘑菇一般的粉鼻頭、還有一貫以街狗自居的孫大鳴參差不齊的黑牙齒,所有這一切無不讓走到近前的西莽心驚肉跳,他站在外面,踉蹌不前,細細的小腿打著哆嗦,他不敢正視他們,畢恭畢敬叫了聲大哥,又怯怯地說,你們……你們找我?
既然知道,還他媽磨蹭,想找死咋的?站在緊外首的同學(xué),當(dāng)先照他屁股狠狠地抽上一柳條,一股灼辣的疼痛沿著屁股游走。他捂著屁股,忍著疼痛,縮頭縮腦鉆進去。胡順禮站在廁所中央,用瓜刀悠閑地剟著木柱,他連看都沒看西莽,不緊不慢地說,小公主都告訴你了?西莽唯唯諾諾回答,告訴了。那就拿出來吧,他轉(zhuǎn)過臉,瓜刀牢牢鑲在木柱上。
我……我今天沒錢。
嗯?胡順禮瞪起了眼睛。
真的,大哥,我今天真沒錢,不信你翻。西莽嚇得嚷起來,他掏著口袋,一個一個翻過來。
沒錢怎么天天去網(wǎng)吧?咋還去泡外地的那個老婊子?
我沒泡她,是她找的我。西莽急著說,她求我為她賣那個女嬰。
電線桿子綁雞毛——你好大膽。警告你,不許在四處張羅此事,你沒瞧出那個小雜種長得像我嗎?沒準(zhǔn)她還是我的呢,我不許她留在此地。
西莽愕然,連連后退,擺著手,一面說,我不管了,不管就是了。
不行!管了就得挨湊,給我打。胡順禮步步緊逼,嘭一腳踹到他肚子上。伺在身后的三個人惡狼似地?fù)渖蟻恚幌伦影阉粼诒憧舆?,鞋根兒和拳頭冰雹般落向他身體,他鬼一樣地嚎叫著,鞋踢蹬掉了,鉆進積雪。他雙手護住腦袋,嗚哩嗚嚕說,胡大哥,胡大爺,饒了我,我再也不管了,下午我一定把錢帶來。
胡順禮拾起一截柳棍,剜起一塊屎,送到他嘴前,我現(xiàn)在就要,已經(jīng)等不到下午了,拿不出就得吃屎。他果真朝他嘴巴抹去。西莽抿緊嘴,一股惡臭吸進鼻腔,他哼哼著,掙扎著,拼命躲閃,但是一塊屎還是蹭到下巴上,粘糊糊的,西莽哇一聲嘔,臟物如一股噴泉,直射到胡順禮褲腳上。胡順禮破口大罵,今天讓你吐個痛快,不把膽汁吐出來絕不罷休。他在便坑里剜起一塊塊屎,一次次抹到他臉上,眉毛、眼睛、鼻子,甚至耳朵里都灌滿了屎,有幾回屎蹭到牙齒上,又連同胃里的豆?jié){吐出來,他不敢再張嘴發(fā)出哭聲叫聲,雙手抱頭撅起屁股,深深地扎進尿溝里,濃濃的尿臊味充滿了肺腹,洶涌的淚水在滿是臭屎的臉上無聲地流淌。
廁所外傳來苑紅的聲音,胡順禮,你給我出來!
胡順禮踢了西莽屁股一腳離開廁所,其它人也抽身跟出去。他說,小公主,這里沒你事,干嘛非要攪這趟渾水?苑紅不屑地笑一聲,人言你是個傻狍子,果然不錯,今天我才發(fā)現(xiàn)你簡直是世界上最大的傻狍子,你讓我太失望了。他懵懂地望著她,墜入五里霧中。多么簡單的道理?她繼續(xù)說,如果把他整得不上了,你去哪要錢,去他家,你敢?即使敢,拿到錢恐怕也勢比登天!胡順禮恍然大悟,慚愧得連連稱是,一摸自己的腦殼返身回到廁所,他本想再去嚇唬他幾句,逼他下午務(wù)必把錢帶來,可是廁所里已空空如野,西莽不知從什么地方逃之夭夭了。
八
他跑到了郊外,在曠野里飛奔,褲子褂子不見了,只剩一襲灰色的秋衣褲。打著赤腳,宛若一只瀕臨死亡的野獸。積雪已經(jīng)開始融化,麥田冰涼柔軟,生冷的空氣在耳邊吹起著哨音,瘦弱的身體在刺目的陽光里呈現(xiàn)一輪模糊的灰影,大地蕩漾著他爆炸般的嘯聲,凄厲、悲哀、絕望!
莖桿兒河近在眼前。他瘋狂地朝河道撲去,陽光鋪滿坡地,荊草刺痛了腳板,他打個趔趄,順勢匍匐在河邊,一頭扎進沁涼的水中。他洗呀洗,恨不得將臉皮搓去。他疲累了,趴在河坡上哭,隨著身體抽搐,空洞的腹腔亦開始發(fā)出咕咕的叫聲。這樣過了很久,他把淚水全部流盡了,抓住一株堅硬的野草爬起,緩緩步上堤岸。他矗立在堤岸上,眺望不遠處的小城。城市被一圈稀薄的紫氣環(huán)繞,給人一種海市蜃樓般的感覺。他看見了那片宮廷樣的古老宅院。忽然想起居住在兩間柴房中的異鄉(xiāng)婦人,應(yīng)該說他早就猜透她絕非善鳥——沒有男人,肚子中居然生出個女嬰來。但是,他第一次就吃了人家的飯,又怎么忍心把她所托之事拋到腦后?可就是這個一念之仁,使他白白飽受了一痛毒打。
西莽想著異鄉(xiāng)婦人以及自己高中以來的糟糕境遇,心中萬分頹喪悲涼,同時漸漸滋升起一種模糊的恨意,不知不覺走下了高高的堤岸,緩慢步向小城,又不知不覺走進了那片古老的宅院。他不知道自己所為何來,是來告訴異鄉(xiāng)婦人不再管賣女嬰的事嗎?還是來向她冤陳挨打?也許是,也許都不是,總之他說不清。他靜靜走在桑樹林里,溫暖的陽光成束地灑下來,雪地上滿是斑駁的桿影。一條掃開的小徑通向柴房前的小院。小院異常清新,四周堆積著尚未化盡的雪,雪水漫延。忽然他看見一個人半蹲在雪堆附近,尚未豐腴的臀胯宛若一只撅起的白鵝,正扒著紅毛褲小解。是冰棍兒女娃。冰棍兒女娃夸張地打了個尿噤。
他停在小徑上,離冰棍兒女娃不過五六步之遙。他屏住呼吸,目不轉(zhuǎn)睛盯著她的一舉一動,他的身體無法遏制地逐漸灼熱起來,仿佛一口填滿柴草的灶堂,被冰棍兒女娃無意間點著,他無法撲滅這一火種,只能眼睜睜地任由它愈燒愈烈,每一寸脂肪開始吱吱的燃叫,他雙手痙攣著伸向秋褲,把它脫下來踩在腳下,躡手躡腳向冰棍兒女娃靠去……
這天下午,東中沸沸揚揚上演了一出鬧劇,冰棍兒女娃的母親——那個兇煞的異鄉(xiāng)婦人,在第二節(jié)課其間突然闖進校園,儼然一條瘋狗在教學(xué)樓上下亂躥,許多教師和學(xué)生被她歇斯底里的吵罵聲引出來。后來,校長出來了,截住她,質(zhì)問發(fā)生了什么事。這位異鄉(xiāng)婦人幾乎把眼睛瞪到了眼眶外,她根本不把校長放在眼內(nèi),一指校長的鼻子,雨點般的唾沫星全噴到他臉上,你就是校長?她說,我看你不像校長,倒更像個流氓,你們東中純粹是流氓學(xué)校,流氓校長加流氓老師,教育出一邦流氓學(xué)生。校長出奇的鎮(zhèn)靜,在突如其來的潑婦面前,充分顯示了學(xué)者風(fēng)度,在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后,他不急不躁勸慰異鄉(xiāng)婦人,不要著急,事情調(diào)查清后會很快圓滿解決的,您先回去好不好?不要影響了我們的教學(xué)秩序嘛!
呸!狗屁秩序,異鄉(xiāng)婦人怒火中燒,響亮地給了校長一記耳光,她說,我只要西莽那狗雜種,明擺著,他強奸了我女兒,她才11歲!如果你們不馬上把他交出來,我就去告,讓你們?nèi)汲圆涣硕抵摺PiL嚇得趕緊龜縮進房里,躲在門后,隔著門板喊,那你就去告吧,愛告到哪就告到哪。
異鄉(xiāng)婦人氣勢洶洶地走了。
拘捕西莽的場面發(fā)生在總督府街迷你網(wǎng)吧前,時間是傍晚。數(shù)以千計的東中師生和眾多的行人麇集于此,將寬闊的街道圍得水泄不通。人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突然有人喊,快看,出來了。于是人們的眼光一齊射向網(wǎng)吧烏亮的玻璃門,人們看到西莽被兩名警察押出來,纖弱的雙腕帶著一副锃亮的手銬,神情頹唐,頭發(fā)凌亂,一襲灰色的秋衣褲骯臟不堪。他被警察搡一下朝前踉蹌幾步。網(wǎng)吧老板緊追在后,嚷著,你們不能就這樣把他帶走,他還欠我兩百多塊錢呢!
西莽的目光越過警車,忽然發(fā)現(xiàn)了語文老師,語文老師也看見了他,兩人的目光在警車的頂棚上相遇,嘭地一聲炸開無數(shù)朵火花,他突然掙脫警察的束縛,敏捷地跳起來,三步兩步蹬上警車的棚頂。他抬起雙手,卻什么也說不出來,只是不停地用手指著那位漂亮而正在微笑的語文老師……
責(zé)任編輯:張艷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