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偉強
王勃(650—675)年少才高,享壽雖短,其著述的質(zhì)與量,在中國學(xué)術(shù)史和文學(xué)史上均作出了重要的貢獻(xiàn)。①關(guān)于王勃著述的概況,見拙著《王勃著述考錄》,《書目季刊》第38卷第1期 (2004年),第71~92頁。又見拙著“Restoration of A Poetry Anthology by Wang Bo,”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 124.3(2004):pp.493-515。學(xué)界研究王勃文學(xué)者,每以《滕王閣序》及其詩作為重點,對于其賦作則較少討論。筆者以為,四杰的賦在文學(xué)史上有獨特的貢獻(xiàn),故欲較全面地了解王勃的成就,就不能忽略其賦作的研究?!洞核假x》在現(xiàn)存各本《王勃集》均置于卷首②如張遜業(yè)編:《唐十二家詩》(江都黃埻東壁圖書府,明嘉靖三十一年[1552]刊本)之《王勃集》二卷。項家達(dá)??锻踝影布罚ㄊ杖胧暇帯冻跆扑慕芗?,清乾隆四十六年[1781]刊本)。本文所用《春思賦》版本據(jù)《文苑英華》(中華書局,1982年影宋、明刊本)卷二十一,第1a~4a頁;其他作品則據(jù)蔣清翊《王子安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藝術(shù)上亦以此篇為最高,最能窺見王賦的藝術(shù)特色。
初唐四杰的作品,風(fēng)格向被視為不脫六朝綺靡。然自聞一多(1899—1946)以來,四杰作品的真正價值得到了肯定。聞氏說:“宮體詩在盧駱手里是由宮庭走到市井,五律到王楊的時代是從臺閣移至江山與塞漠?!雹勐勔欢啵骸端慕堋罚娛现短圃婋s論》,收入《聞一多全集》,讀書·生活·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2年,第三冊,第28頁。指出了四杰作品在題材上的開拓的歷史意義,此說成為初唐文學(xué)研究的指導(dǎo)思想。葛師曉音對于聞氏此說作了重要的補正,認(rèn)為四杰之功,本意并非出于對宮廷文學(xué)的自覺批判,而是有其歷史原因,大體都是從自身利益出發(fā),“所關(guān)心的焦點,主要就是‘時、才、命’三者的關(guān)系”。④葛曉音:《初唐四杰與齊梁文風(fēng)》,見氏著《詩國高潮與盛唐文化》,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第1~8頁。自初唐時期士人急于求名成為了時代風(fēng)尚,論者不必為高揚其文學(xué)成就而作掩飾回避。
這些觀點,為閱讀四杰作品提供了重要思路。筆者過去即據(jù)以重新審視了《滕王閣序》的用典特色,發(fā)現(xiàn)篇中所用典故,與作者際遇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聯(lián)。①見拙著 “Dedication and Identification in Wang Bo’s Compositions on the Gallery of Prince Teng,” Monumenta Serica 50(2002):pp.215-255。本文以“自喻”說為基本原理,結(jié)合其人生平、文學(xué)傳統(tǒng)以及相關(guān)歷史背景作論述,嘗試對《春思賦》的表意藝術(shù)加以剖析,期望為王勃賦作之研究提供一種合理的讀法,更準(zhǔn)確地掌握作品的思想和藝術(shù)。
弄清《春思賦》的創(chuàng)作背景,對于分析它的思想和藝術(shù)至為重要。
王勃在序文中清楚交代了背景:創(chuàng)作時間是咸亨二年(671)的春天,二十二歲的詩人“旅寓巴蜀”,認(rèn)為自己是“殷憂明時,壈示坎圣代”——懷著憤懣失意的心情,面對春色無邊,不禁悲從中來。
王勃早慧,少年得志,一旦遇到挫折,對年僅弱冠的詩人來說,無疑是巨大沖擊。他早在十五歲就舉幽素科,十七歲為沛王李賢(651—684)修撰,事業(yè)正如日中天。豈料因戲撰《檄英王雞文》而被高宗斥為“交搆之漸”,被逐出沛王府。②《舊唐書》卷一百九十上,中華書局,1987年,第5005頁。從此仕途一落千丈。王勃于總章二年(669)五月離京入蜀,在蜀地周游,度過了兩個春秋?!洞核假x》作于王勃還京前不久。這次還京,是參加由吏部侍郎裴行儉(619—682)主持的銓選考課。四杰同時參選,成為文壇佳話,也是“四杰”之稱的由來。③關(guān)于四杰與裴行儉之首尾,見拙著“Literary Criticism and the Ethics of Poetry:the‘Four Elites of the Early Tang’and Pei Xingjian,” T’ang Studies 15-16(1997-98):pp.157-182。
王勃回京參選前的活動與他東山再起的計劃是分不開的。這些活動包括參加各種宴會,為宴會詩集撰寫序文。從王勃現(xiàn)存的作于蜀地的“序”看,他參加的宴會席上多有各級官員。王勃在序文中每多自述身世,其中“窮途”一詞最為常見,是詩人這期間的心理寫照,是為此時期序文的共有主題,既有隱世入道的思想,更重要的是對社會的嫌惡、排斥的態(tài)度的表述。④道坂昭廣:《王勃の序について》,《人文論叢》(三重大學(xué))第10號(1993年),第8~11頁。這種情緒是在蜀時期作品透露的一個方面;其中一個意圖是要結(jié)識各方人士,藉機顯露才華。在賓客面前,以“下官”、“仆”等自稱,除了是自謙之外,也可看出席上賓客在年齡和官階上大都比他高。王勃的才名,固然是被邀撰作這些宴會詩序的主要原因;而他自己則采取主動,以辭采和感情打動與會之人。這個動機造就出一批情文兼?zhèn)涞淖髌?。王勃的干謁動作最為昭然的,是他甫回京師便向裴行儉上“啟”,陳述己見,不乏大志,亦不乏大言。王勃為了顯示文才,更結(jié)集著作,呈奉給武侍極、裴行儉等。⑤王勃:《上武士極啟》、《上吏部裴侍郎啟》,見《王子安集注》卷四,第120~124、128~133頁。對于王勃上《上吏部裴侍郎啟》,駱祥發(fā)以為“王勃這時候?qū)Υ诉M(jìn)完全持無所謂的態(tài)度”,可備一說。見氏著:《初唐四杰研究》,東方出版社,1993年,第102頁。
干謁不獨王勃有之,四杰皆如此,故其文學(xué)作品大都帶有深刻的自我烙印。例如駱賓王(約626或627—684后)的名作《上吏部侍郎帝京篇》以及《詠懷古意上裴侍郎》等篇,就是詩人向裴行儉展示詩才,同時敘寫身世的名篇。而盧照鄰(約636—695后)同以“古意”為題作《長安古意》,約與駱的《帝京篇》同時;而王勃的《春思賦》作年可能早于盧駱二篇。⑥高木正一把盧、駱二作系于咸亨年間(670—673)。見氏著:《駱賓王の傳記と文學(xué)》,《立命館文學(xué)》第245號(1965年),第104~106頁。高木氏甚至將《長安古意》系于盧照鄰自蜀還長安,臥病居光德坊官舍時作,時在咸亨四年(673)。見氏著:《盧照隣の傳記と文學(xué)》,《立命館文學(xué)》第196號(1961年),第791頁。這一賦二詩同以“斯人獨憔悴”式的自我慨嘆情境作結(jié),引起讀者關(guān)注。盧作較諸二篇較含蓄,旨在慨嘆。⑦一般認(rèn)為,盧照鄰《長安古意》的結(jié)尾,以揚雄自喻,揭出一個主題:“榮華富貴過眼皆空,遠(yuǎn)不如寒士的閉門著述能流芳百世?!币婈悗熧O焮:《論詩雜著》,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9年,第98頁。如果聯(lián)系其他有類似表述的作品,可感受到其孤獨意識所蘊含的通過自憐自潔的表述,引出被發(fā)現(xiàn)和引薦的愿望,如“誰能借風(fēng)便,一舉凌滄滄”(《贈益府群官》),“常恐秋氣早,飄零君不知”(《曲池荷》)。如果接受高木正一對《長安古意》的系年(見上注),對其篇末的行文,可以理解為:當(dāng)時盧照鄰臥病長安,故有此嘆。駱、王則明顯地從自憐透露自命不凡的才具,為了自薦而表現(xiàn)得積極奮進(jìn),汲汲于名利。
在賦史上,感春是個傳統(tǒng)題材。①曹虹指出屈原的《招魂》是賦體文學(xué)感春傳統(tǒng)的源頭,見氏著:《中國辭賦源流綜論》,中華書局,2005年,第215~217頁。然而,“春”到了南朝賦家手中,卻成為純粹詠物對象,少有寄托感興。這可從晉宋齊梁作家如傅玄(217—278)、蕭繹(508—554)、庾信(513—581)等人的作品中見之。②歐陽詢(557—641)等編:《藝文類聚》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42~45頁。今原和正上溯感春作品,除賦體外,也舉陸機的《悲哉行》為例,另有阮籍、謝脁等人之作,指出感春之用作表達(dá)士人悲哀的發(fā)展概況。他特別強調(diào)了王勃同類題材,較諸六朝,物我交融的意識更強,這與王勃的境遇是分不開的。見氏著:《王勃の詩について》,《藝文硏究》第43號(1982年),第 84~90頁。在王勃手中,作為季節(jié)的“春”,與人的感情“思”并合,前者便成了后者的修飾語,二字重點在“思”,這樣的命題方式,為賦作定下了抒情的基調(diào)。這是王勃以春為題的賦體不同于前代的主要方面之一。在序文中,王勃引《楚辭·招魂》中的一句“目極千里傷春心”,說明其賦為感春而作,故是篇風(fēng)格雖纖濃華麗,極盡模描雕繪之能事,卻并非六朝春賦傳統(tǒng)的延續(xù),而是作者要返回《楚辭》中以春為主題的抒情傳統(tǒng)。這樣雕琢與抒情的結(jié)合,實現(xiàn)了賦史上的新轉(zhuǎn)向,這是上述歷史條件和個人因素所造就的。
《春思賦》的命題并非王勃首創(chuàng),而是借鑒了前人。③筆者所見最早的這種類型標(biāo)題結(jié)構(gòu),是曹植(192—232)的《秋思賦》,但由于該標(biāo)題有異文,故不能定為實證。蓋此賦引文較早見于《藝文類聚》卷三十五,第620頁,題作《愁思賦》,入“人部十九‘愁’類”。丁晏(1794—1875)卻據(jù)《初學(xué)記》改定其題為《秋思賦》。見氏著:《曹集詮評》卷一,商務(wù)印書館(上海),1935年,第7~8頁。有馬みち對王勃以“春思”立題方式的淵源另有探討,舉出鮑照“春思”、“秋心”為例,又舉謝惠連《秋懷》、潘岳《秋興賦》作為述秋之悲哀的代表作,潘賦其實得力于宋玉的《九辨》,見氏著:《王勃の春:「春思賦」を手がかりとして》,《筑波中國文化論叢》26(2006年),第10~11頁。王勃以潘岳(247—300)的《秋興賦》為模仿對象,不止在命題,而在字句、抒情手法上都得力于安仁。駱賓王對潘賦的借鑒,在《詠懷古意上裴侍郎》開頭曰:“三十二余罷,鬢是潘安仁?!雹荜愇鯐x(1791—1851):《駱臨海集箋注》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10頁。詩人其年三十七,借用潘岳句子,加上中年才被賞識的朱買臣(卒于前115年)典故,旨在讓裴行儉意識到他已年紀(jì)不小,卻還未被重用,詩旨的自薦之意直截明白。王勃借用潘句,除了把年齡改為二十有二以切合自己外,潘賦的序文的自敘模式成為了王賦的模范。從駱、王二例可見潘岳的《秋興賦》在初唐的影響力。以下試比較潘王兩賦序文的相似之處。
表一 王勃《春思賦序》與潘岳《秋興賦序》內(nèi)容比較
自我介紹 于時春也,風(fēng)光依然。古人云:風(fēng)景不殊,舉目有山河之異,不其悲乎?仆不才,耿介之士也。竊享宇宙獨用之心,受天地不平之氣。雖弱植一介,窮途千里。未嘗下情于公侯,屈色于流俗,凜然以金石自匹,猶不能忘情于春。則知春之所及遠(yuǎn)矣,春之所感深矣。此仆所以撫窮賤而惜光陰,懷功名而悲歲月也。豈徒幽宮狹路,陌上桑間而已哉?屈平有言,目極千里傷春心作賦動機 因作春思賦,庶幾乎以極春之所至,析心之去就云爾仆野人也,堰息不過茅屋茂林之下,談話不過農(nóng)夫田父之客,攝官承乏,狠廁朝列,夙興晏寢,匪遑底寧。譬猶池魚籠鳥,有江湖山數(shù)之思于是染翰操紙,慨然而賦。于時秋也,故以秋興命篇
王勃雖以潘作為模,二賦(并序)在敘興述情上卻有頗大差別。潘岳所寫,是厭倦仕宦生涯,意欲隱退之思。這個主題集中表現(xiàn)在其《閑居賦》中。潘岳為己塑像,把自己描述成一位鄙棄榮名、向往隱居生活的清高之士。豈料這個高逸形象背后的另一副面目,在千載后被元好問(1190—1257)道破了:“千古高情《閑居賦》,爭信安仁拜路塵?”①元好問:《論詩三十首·其六》,見郭紹虞《元好問論詩三十首小箋》,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8年,第62頁。“拜路塵”指《晉書》所載:“岳性輕躁,趨世利,與石崇等諂事賈謐,每候其出,與崇輒望塵而拜?!币姺啃g(578—648)等編:《晉書》卷五十五,中華書局,1987年,第1504頁。潘岳在《秋興》、《閑居》二賦中的自我形象塑造方式——偽飾,王勃并沒有繼承過來。②元好問所探討的是詩人的“真面目”問題,蓋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自我塑像,總有不同程度的偽飾(hypocrisy),文學(xué)作品中出現(xiàn)的作者自我形象,總是與真實的、有血有肉的作者本身有著差距,文本中出現(xiàn)的作者是真實作者的“改良版”(“improved” version)。 見 Wayne C.Booth,The Company We Keep:An Ethics of Fiction,Berkeley and Los Angele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8:pp.252-254。反之,王勃的自我塑像,是個勇于進(jìn)取的年輕士子。雖然“懷功名而悲歲月”,全賦以失意落魄為主調(diào),但賦末卻以“長卿未達(dá)終希達(dá),曲逆長貧豈剩貧”收結(jié),以兩位漢代皆曾一度落魄于蜀地的人杰司馬相如(約公元前180—117)和陳平(卒于公元前178年)的后來得志的故事自況自勵,表達(dá)了樂觀和自信,正是這位年輕詩人很快便回到長安參選的內(nèi)心寫照。
王勃“春思”的另一個來源是對“新亭對泣”悲情的轉(zhuǎn)化和借用。新亭故事是晉室南渡后,過江諸大臣貴胄等人感慨江北故都陷入胡人之手,面對春景,卻勾起悲情,相視而泣。此事記述在初唐流傳的兩個文獻(xiàn)《世說新語》和《晉書》中。王勃將晉人因被迫遷離故都的悲情,巧妙地轉(zhuǎn)化為個人因被逐出長安而產(chǎn)生的悲戚(相關(guān)引文見表二)。王勃化用新亭故事所據(jù),是自己的遭遇與過江諸人的一個共通點,即時移勢易,風(fēng)光依然。面對春色無邊,萬物生機盎然,引發(fā)人們對故都春景的想象與渴望,他們都曾處于京城這個權(quán)力中心,卻都無奈地被趕出外?,F(xiàn)實中新近發(fā)生的巨變使離京之人焦慮不安,于是春日所見的生氣勃勃,卻成了流離者沉重心情的反襯。
化用這個典故的還有當(dāng)時同在蜀地的盧照鄰。下表列示這些共有的元素的關(guān)系文獻(xiàn)。
表二 “新亭對泣”的相關(guān)文字
① 《晉書》卷六十五,第1747頁。② 李云逸:《盧照鄰集校注》卷一,中華書局,1998年,第58頁。
王、盧作品都提及一位名叫柳太易的九隴縣令。雖然此人生平資料甚少③可參考李云逸:《盧照鄰集校注》卷一,第59頁,注一。,從王、盧作品可知,他們?nèi)嗽谑竦亟?jīng)常會面。唯盧詩作年有咸亨元年(670)及上元二年(675)二說④主張盧詩作于咸亨元年的說法見李云逸:《盧照鄰集校注》卷一,第59頁,注一;祝尚書:《盧照鄰集箋注》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62頁,注一;張志烈:《初唐四杰年譜》,巴蜀書社,1993年,第138頁。主張上元二年之說見任國緒:《盧照鄰集編年箋注》,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87頁。,由于二人用同一典故,同有“于時春也”這脫胎自潘岳“于時秋也”之語,表達(dá)同一意愿,故王、盧作品當(dāng)是二人同游九隴時,與柳氏聚會期間所作。⑤筆者贊同駱祥發(fā)的推斷,認(rèn)為:“從總章二年(669)秋天開始,盧照鄰和王勃先在樟州,第二年到成都,再去彭州九隴,估計都是結(jié)伴而行的?!币娛现骸冻跆扑慕苎芯俊?,第67頁。高木重俊推測,王勃是通過盧照鄰的介紹認(rèn)識柳太易的。除了王、盧“于時春也”之作互相影響外,二人敘寫長安的題材、筆法及修辭等,都體現(xiàn)著二人互相借鑒。另有駱賓王,其長篇作品與盧、王同類作品同樣抒發(fā)不遇之嘆,是三人交往的產(chǎn)物。見氏著:《王勃「春思賦」と盧·駱の七言長篇詩》,《集刋東洋學(xué)》第47號(1982年),第46~49頁。又見道坂昭廣:《王楊盧駱の並稱について》,《京都大學(xué)総合人間學(xué)部紀(jì)要》第10卷(2003年),第 83~84頁。因此,了解盧詩對了解王賦甚有幫助。盧的詩題雖然表達(dá)“江湖之思”——即隱居之志,然其詩中卻有這樣的表述:
關(guān)山蜀道悲,花鳥憶秦川。天子何時問?公卿本亦憐。⑥李云逸:《盧照鄰集校注》卷一,第60頁。
此與王勃賦中“思萬里之佳期,憶三秦之遠(yuǎn)道”意合,二作異曲同工,同是表達(dá)被君主遺棄,流落異地的悲情。但是王勃的意志消沉,在賦末卻來一個急轉(zhuǎn):“余復(fù)何為此,方春長嘆息,會當(dāng)一舉絕風(fēng)塵,翠蓋朱軒臨上春……”表現(xiàn)了從悲傷至重拾信念。⑦新亭對泣,當(dāng)各人“相視流淚”,王導(dǎo)卻“愀然變色曰:‘當(dāng)共戮力王室,克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王勃亦借用其意歟?此備一說。這是與盧作的主要區(qū)別之一。
除此以外,盧、王均作有《馴鳶賦》,一般認(rèn)為是二人于咸亨二年(671)同詠⑧李云逸:《盧照鄰集校注》卷一,第7頁,注一。,與《春思賦》背景相同。以下引述盧、王《馴鳶賦》共有的情感,即仕途遭到挫折。二賦同韻,各以原來十分自傲的鳶鳥形象,據(jù)自身遭遇作勾畫。王勃云:
終銜石矢,坐觸金籠。聲酸夕露,影怨秋風(fēng)?!陴D之徒懸,痛聞弦之自落。⑨《王子安集注》卷二,第35~36頁。
盧照鄰則曰:
既而摧頹短翮,寥落長想?!扯鄳?,層巢無像。屈猛性以自馴,絕愁容而就養(yǎng)?!纱蟮轮兇猓瑢⑤p姿之陋薄。思一報之無階,欣百齡之有托。①李云逸:《盧照鄰集校注》卷一,第7~8頁。
盡管二賦作年不能確切考定,大抵能確定作于總章至咸亨間(669—672)盧出獄后與王同游之時。由二賦的托物寓志推知,二人同游所詠,與自身遭際密切相關(guān)。②關(guān)于盧王相識,同作《馴鳶賦》的背景,兩篇作品的類似寓意,以及盧賦的英譯,可參看Paul W.Kroll,“Tamed Kite and Stranded Fish:Interference and Apology in Lu Chao-lin’s Fu,” T’ang Studies 15-16(1997-98):pp.63-75。約言之,王勃所寫是自己被斥出沛王府的經(jīng)過;盧照鄰則借馴鳶意象述說自己下獄至得他人救助的首尾,欲思報恩。
盧、王二人同病相憐,以詩歌唱酬互表心跡與關(guān)懷,作品皆以寓意成篇。以下詩句出自二人于咸亨元年上巳佳節(jié)的聚會。③李云逸:《盧照鄰集校注》卷一,第50~52頁。盧云:
風(fēng)煙彭澤里,山水仲長園。繇來棄銅墨,本自重琴樽。
王和之曰:
彭澤官初去,河陽賦始傳。田園歸舊國,詩酒間長筵。
二詩所云陶潛歸隱,即盧之因事下獄、去官事?!昂雨栙x”用潘岳為河陽令事④駱祥發(fā)認(rèn)為意指盧的《窮魚賦》。見氏著:《初唐四杰研究》,第67頁。,此典透露了潘岳閑居,為二人此時的共同志趣的一個方面。因此,二人同用“于時春也”一語,大概是二人共研潘賦所得,于席間閑談,各以此句入于己作。
從以上分析,得知王勃此時在九隴的交游情況,以及《春思賦》的背景和藝術(shù)淵源之一。友人柳太易、盧照鄰為詩酒良朋,席上游處,談及無非自身遭際與歸隱高情,以陶潛、潘岳為典,其中潘岳之《閑居》、《秋興》,成為盧、王文學(xué)交流的橋梁。但二人用潘岳語句,并非矢志閑居,而是抒發(fā)不平;而王勃重返官場的愿望在其賦中則成為了主脈。
王賦題為“春思”,志在抒情。全賦的抒情借助了鋪敘不同角色的故事進(jìn)行,是初唐文學(xué)敘事、雕琢與抒情結(jié)合的新嘗試。這個新嘗試的成功也有賴南朝時期已肇其端的詩賦互化的作用。⑤詩賦互化現(xiàn)象早有學(xué)者討論,較有建樹者為趙昌平:《從初盛唐七古的演進(jìn)看唐詩發(fā)展的內(nèi)在規(guī)律》,《中國社會科學(xué)》1986年第 6期,第 121~138頁。要言之,王勃此賦,以賦體鋪陳為基礎(chǔ),行文卻以五、七言詩句為主要旋律,這樣,從詩賦體式的融和,造就了抒情為主的“詩體賦”。⑥參看拙著:《從王勃〈春思賦〉看初唐詩賦互動的文體創(chuàng)新》,待刊稿。
上文表一引《春思賦序》所見,王勃的感春,由身世遭遇引發(fā),然后相互催化。詩人寄身異鄉(xiāng),“窮途千里”,面對無邊春色、生機蓬勃,一方面不禁悲從中來,另方面則被春色感召,經(jīng)過想象活動鋪排,對春色所及的各種景致的書寫,重拾了青春向上的自信。從表面看,序文中“豈徒”一句反詰,指春的傳統(tǒng)主題,除了“幽宮狹路,陌上桑間”的愛情題材以外,尚有他自己在賦中自悲身世的內(nèi)容。但問題在于“豈徒”反詰之意,是指王勃在本賦中的感春情懷,是傳統(tǒng)愛情主題以外的新類型,還是指篇中的愛情故事都隱含著自我抒情呢?前一種讀法,其實是漢賦的典型結(jié)構(gòu),即揚雄(前53—公元18)所說的“勸百諷一”、“曲終奏雅”的模式,《長安古意》和《帝京篇》均具此結(jié)構(gòu)。郭維森和許結(jié)認(rèn)為:“《春思賦》鋪陳排比,寫了各種春思,寫到長安、洛陽、江南之春色,各種人物之春思,其中又有較多篇幅,描寫了蕩子從軍、娼婦閨怨,這都是當(dāng)時流行的題材。作者寫入其賦中,目的亦在求其全備。結(jié)末表現(xiàn)作者的理想?!雹俟S森、許結(jié):《中國辭賦發(fā)展史》,江蘇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378頁。對于天子豪貴洛陽游春的景致的鋪排,有學(xué)者以為是諷刺、批判之筆,而“賦又不局限于泄一己之私憤,還擴(kuò)展向娼婦、遠(yuǎn)客,把騷怨之情推向更深的層面”②韓暉:《隋及初盛唐賦風(fēng)研究》,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第110頁。。這些意見都是采取第一種讀法所得來的,大抵從強調(diào)王勃賦的“人民性”出發(fā),挖掘王勃作品的寬廣社會內(nèi)容和深刻的思想意義。
筆者以為,《春思賦序》“豈徒”二字所指,在賦文中作了最清晰的交代。全賦以喻體成篇,敘寫不同人物、場景故事,旨在抒一己之憤懣。③這個讀法,也有學(xué)者采取,只是沒有具體分析賦中愛情主題的寓意和藝術(shù)。例如王氣中:《王勃在四川的創(chuàng)作活動——兼論唐初的士風(fēng)和文風(fēng)》,《中國古典文學(xué)論叢》第2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5年,第80頁。篇中敘事角度、人物角色和情節(jié)的調(diào)度,始終是王勃自我的投影。賦中出現(xiàn)的人物角色和各自的活動是春臨大地之時的典型。這是論者常引以為例的《長安古意》和《帝京篇》之外,又一幅初唐的生活畫卷,它除了敘寫京城,亦穿越了空間,敘寫了不同地域的春色,是為《春思賦》的自身特色。作者似乎是從旁觀者視角進(jìn)行描述,但實際上處處都帶有自況色彩。隨著角色、題材的轉(zhuǎn)換,作者自身卻如影隨形,附在所有人物活動之中。
賦文的多視點轉(zhuǎn)換敘事模式,給解讀和詮釋帶來了一定的困難。“都城詩”(capital poems)是四杰沿漢代以來都城題材賦作的一種創(chuàng)新,其抒情色彩標(biāo)志著這新體的最大特色。④“都城詩”一詞是宇文所安(Stephen Owen)概括此類作品所用的術(shù)語,見氏著The Poetry of the Early T’ang,New Haven and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1977:p.104。他指出,鮑照的《蕪城賦》中表達(dá)的無常思想,給四杰都城詩打下基礎(chǔ),認(rèn)為王勃的都城詩《臨高臺》表達(dá)了及時行樂思想(p.118)?!岸汲窃姟边@個中譯詞,出自宇文之書的中譯本《初唐詩》,賈晉華譯,廣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60頁。王勃《春思賦》雖也采用多視點敘事模式,但與盧、駱二篇不同,這主要是由于他的自我形象的獨特作用所致。作者以“我”(“余”、“仆”)的視點開篇,受春天到臨的物色感召,當(dāng)時身處蜀地,向往長安的欲望,在思海中馳騁,那自我便按著這“帶有目的的隱喻”(metaphor of purpose)對傳統(tǒng)題材進(jìn)行重新組織、編造——全是為了配合詩人所要表達(dá)的意旨。⑤Edwin Honic,Dark Conceit:The making of Allegory,Hanover and London:University of New England,1982:p.13.王勃在賦中如何從自我敘述轉(zhuǎn)位至其他角色身上,卻又處處保持著這自我?這關(guān)鍵在于詩人身兼“無處不在的敘述者”(omnipresent narrator)及“無所不知的敘述者”(omniscient narrator)的角色和作用。⑥較早論述“無處不在的敘述者”的理論家是Seymour Chatman。可是Chatman認(rèn)為:“敘事可以允許敘述者無處不在,但不能無所不知,反之亦然?!币奀hatman,Story and Discourse,Ithaca and London: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78:p.212。此二者賦予詩人超越時空間隔,能讓自我意識奔騰,從蜀地向著自己熱切懷戀的京師,展開神思的翅膀飛翔,造就敘述視點的轉(zhuǎn)變,試看:
于是仆本浪人,平生自淪。懷書去洛,抱劍辭秦。惜良會之道邁,厭他鄉(xiāng)之苦辛。忽逢邊改,遙憶帝鄉(xiāng)春。帝鄉(xiāng)迢遰關(guān)河里,神皋欲暮風(fēng)煙起。
詩人深處蜀地,受春回大地感召,觸發(fā)思?xì)w之情,昔日長安景象,化作今日想象畫卷。畫卷從宮中“斂態(tài)調(diào)歌扇,回身展舞衣”的舞妓學(xué)舞初成展開其自喻之筆。此后出現(xiàn)的人物事象,都深深打著詩人思欲望的印記。
賦中的角色和題材,大都屬于前代文學(xué)中經(jīng)常用作政治寓意的意象。如男歡女愛、征人、思婦這類題材,在文人筆下,除了南朝純詠物閨情等“興寄都絕”的作品外,以政治寓意為旨這個讀法進(jìn)行詮釋,可從多角度感受詩人流轉(zhuǎn)變動的情感。
篇中雖有多個角色,其實都只是詩人原型的分化、跳躍、變易。從“幽閨”、“閨中”等語看,學(xué)舞宮女與后來的思婦、“江邊小婦”同屬一類,有時融為一體,難以區(qū)分。而“公子”、“夫婿”、“征夫”都是思婦的夫君。男女角色的變易分合服務(wù)于詩人感情的跳躍波動。男女二人從認(rèn)識、戀愛、結(jié)合至分隔二地,在詩人筆下,卻分出了多個角色,這些角色的視點為敘事線索,又構(gòu)成了一章又一章的閨情、邊塞等題材的詩篇。這些詩篇一旦連讀,便構(gòu)成了一個形散而神不散的故事。這不散之“神”,是詩人在每一章中融入自己某一方面的情感,每種情感又基于某時期的自身遭遇,通過這貌似敘他人之事的詩句,透露己意。例如“幽閨學(xué)歌舞”的“妾”的意象,來自詩人受到“春鶯綿蠻思羽翼”的啟發(fā),回憶當(dāng)日自己初出茅廬,今日眼前幼鳥學(xué)飛,而激起自己再度出山的意向?!版钡膶W(xué)舞、愛情和與情人分隔二地這段書寫,是詩人如何得意、受重用以至流落蜀地的一段寫照。
雖然男女主人公的寓意大體統(tǒng)一,但卻各自成文,每個角色和故事顯得跳躍、斷續(xù)和不連接。詩人縈繞內(nèi)心揮之不去的被離棄的忿怨,以及返回權(quán)力中心的欲望,在創(chuàng)作神思階段中尋溯適用的意象,利用分隔二地和渴望回歸的主線,把自己和目的意象如閨婦、征夫融成一體。因此這個“帶有目的的隱喻”隨著詩人的神思飛揚,找到了不同的載體。通過敘寫的時間和空間的調(diào)度,詩人的自我時而跳躍至“玄灞斜分曲江水”,時而又飛越“榆塞連延玉關(guān)側(cè)”,把自身的遭遇與憤懣,寄托于不同場景和角色。其轉(zhuǎn)徙流離的感受,通過這跳脫與雜糅,反而能恰如其分地藝術(shù)再現(xiàn)。
喻體與本體的不能完全對號入座,造成作品寓意的似有似無,不可捕捉的蒙朧性,這也是使讀者陷入穿鑿附會困境的原因。然而,這是文學(xué)常有的現(xiàn)象——閱讀詮釋是獲取美學(xué)快感的必經(jīng)過程?!洞核假x》的譬喻就體現(xiàn)著這個特點。對于一個譬喻不足以完全達(dá)意的情況,詩人以轉(zhuǎn)換之筆解決,從不同方向以其選用的不同的喻體(vehicle),就其適用性指向本體(tenor)。①I.A.Richards,The Philosophy of Rhetoric,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36:p.96.例如,除了“妾本幽閨學(xué)歌舞”,“金燕銜泥試學(xué)飛”亦敘詩人初出茅廬。“寧知漢代多巡撫”也許是詩人被提拔之喻??墒沁@“巡撫”之人忽然又變成了“公子”、“王孫”,成為了“少婦”的情人。這個“少婦”只能視作“妾”的同類,不能等同于學(xué)歌舞的那位。篇中的愛情主題,大概是詩人得志之喻。情侶分離后,各自相思,這就帶有詩人被迫遠(yuǎn)離京師的折光。
賦文角色和語氣的更替似雜亂無章,但始終保持著一條主線,就是“我”的視點對敘述內(nèi)容的統(tǒng)馭。這個“我”忽而消失——轉(zhuǎn)入第三人稱視角,忽而又跳回文本之中。賦文的中段,從“賤妾”口吻的敘述,忽然一句“復(fù)聞天子幸關(guān)東”,另起新韻組,意脈上與上文發(fā)生了斷裂。這個轉(zhuǎn)折,該如何解作詩人的自述?
此節(jié)雖上承思婦敘述視角,但其視點則一變而為詩人自述。上一節(jié)中,思婦從“邊庭羽書至”得悉夫婿未有歸期,下文便是“復(fù)聞天子幸關(guān)東”了??墒谴讼聰懙穆尻柡郎莸纳钇危c思婦憶夫何干?②除了上文所引韓暉之見,任重更明確指出:“作為一個沉淪下僚,遭遇坎坷的知識分子,他對唐朝統(tǒng)治者的驕奢淫侈非常不滿,因此用了這段貌似贊揚實寓貶意的文字,來揭露他們的腐化生活。這一段花天酒地與上一段的凄苦悲涼,形成了強烈的對照,從而顯示出諷刺意味?!币娀粜駯|等編:《歷代辭賦鑒賞辭典》,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第613頁。文中石崇(249—300)、王濟(jì)(三世紀(jì)中末葉)、張華(232—300)等,是《世說》、《晉書》中的著名人物。金菊、蘭亭之典,在王勃現(xiàn)存的作品中反復(fù)出現(xiàn),成為了高雅宴會的借代詞(synecdoche),作者往往借以發(fā)出“盛筵難再”的感慨,于是這兩個歷史上著名的宴會便被作者用為懷戀昔日光輝的隱喻詞(metaphor)。這兩個宴會在賦中隨著細(xì)節(jié)描寫呈現(xiàn)得更具體,越是具體,反襯的力量也就越強。在這樣的場合中,如果繼續(xù)上一韻組的脈絡(luò),將此節(jié)說話人視為思婦,在語氣和內(nèi)容上都顯得十分不自然。因此,這女子必定就是詩人的化身,這段敘述只適宜理解為王勃以第一人稱視角作自敘的內(nèi)容之一。
雖然洛陽、長安是前代都城題材詩賦的必然場景,光從這傳統(tǒng)去說明王勃在《春思賦》中段插入這“兀突”之筆,顯然不足以解釋其用意。除了這傳統(tǒng),更重要的因素是詩人的抒情動機及其人與洛陽的關(guān)聯(lián)。勃集有一篇《秋晚入洛于畢公宅別道王宴序》,序文中的道王李元慶,卒于麟德元年(664)①《王子安集注》卷八,第225頁,蔣注。此外,勃集又有《秋日宴洛陽序》(卷七,第205~206頁),雖不知作年,亦見王勃與洛陽的關(guān)系。,是知王勃早于十四歲或以前已在洛陽參加官員間的宴會并被邀作詩序?;畾v史,王勃敘寫天子幸東都,實有其事。因此這段描述對《春思賦》自敘說的解讀至為重要。《資治通鑒》及《新唐書》分別有如下記載:
咸亨二年,春,正月,甲子,上幸東都。
(咸亨)二年正月乙巳,如東都,皇太子監(jiān)國。②《資治通鑒》卷二百二,中華書局,1985年,第6366頁;《新唐書》卷三,第69頁?!杜f唐書》卷五(第95頁)亦記作:“二年正月乙巳幸東都?!?/p>
在時間上,正好與《春思賦》配合──王勃聽聞天子幸東都,有感而發(fā),將晉人在洛陽的雅事思緒整合,藉以明志。③雖然史載武后和高宗曾多次幸洛陽,而王勃此筆也不一定是實指,而也許只是典型化的產(chǎn)物,但他對天子幸東都在此處作描述,也能深刻反映他戀戀洛陽的情結(jié)。天子的行蹤,觸動著落拓的年輕詩人的心脈,勾起他昔日在天子腳下任官,至被天子驅(qū)逐的一系列回憶。因此可以肯定,由思婦憶夫轉(zhuǎn)入至這段敘述,俱是王勃的自白。如上所論,石崇故事雖屢見于王勃序文,但此處鋪陳石崇等豪貴生活片段,是詩人將回憶與現(xiàn)實加入想象,寄寓在晉時洛陽的奢靡生活景象中。這里所折射的是詩人對仕途起伏的情感。
緊接洛陽景物,是詩人又再一次跳離文本場合,以“小婦”口吻,以“玉門”對比“江南”,再次利用分隔兩地的相思,深化自己被“棄”于遠(yuǎn)離京師這個權(quán)力中心的主題。這個“江邊小婦”來自江南,詩人有意呈現(xiàn)江南明媚春色,作為女子夫婿所在的邊地的強烈對比。④一如洛陽想象,江南想象這個鏡頭轉(zhuǎn)換,也是詩人早年經(jīng)歷的藝術(shù)再現(xiàn)。王勃東吳之游系年有兩個說法:一是乾封二年(667),另一是麟德元年(664)以前。分別見張志烈:《初唐四杰年譜》,第106頁;駱祥發(fā):《初唐四杰研究》,第83頁。這段年少詩人樂觀向上的回憶,寄寓于小婦和江南春的意象。為了進(jìn)一步加強對比力度,詩人采取前代詩人寫春景常用的重字之法,以五言句式,突出“春”的主題⑤參見蕭繹《春日詩》,鮑泉《和湘東王春日詩》,《藝文類聚》卷三,第43~44頁。:
春江澹容與,春期無處所。春水春魚樂,春汀春雁舉。
春色盎然的描寫,忽然續(xù)之以“君道玉門關(guān),何如金陵渚”一聯(lián)。此下?lián)Q韻,在一連串的反問中又重復(fù)“春”字:
為問逐春人,年光幾處新?何年春不至?何地不宜春?亦有當(dāng)春逢遠(yuǎn)客,亦有當(dāng)春別故人。
引文末二句由“小婦”之遇“江外客”——也許就是指“遠(yuǎn)客”,轉(zhuǎn)入詩人的“別故人”。二句概括了王勃與柳太易在短暫的春天中一聚一散的情景。王勃自成都至九隴,時在春日;作《春思賦》后不久,即轉(zhuǎn)往蜀北之什邡、綿竹,六月已在梓橦。①張志烈:《初唐四杰年譜》,第141~143頁。王勃把與柳太易結(jié)識的喜,和預(yù)感到的與之分離的悲,集中寫到詩句中。讀者唸誦之間,把一合一離、一喜一悲的情緒迅速感受一遍。詩人這樣的處理,加強了抒情張馳的幅度和力度,也配合了自我形象在作品中轉(zhuǎn)徙流離的主旋律。
洛陽的描寫及其前后文字,清晰地呈現(xiàn)了詩人自我與詩中人物的融為一體,且具有時分時合的特點。詩人跳進(jìn)喻體文本,在“賤妾”憶征人的部分發(fā)生。詩人想象洛陽景致后,忽而又回到“江邊小婦”的敘事視點,把小婦思春和“遠(yuǎn)客”之迎送,結(jié)合到詩人與友人的聚散中來。
賦文經(jīng)過了多角度、多視點的鋪陳轉(zhuǎn)換后,最后匯流到一直伏流于喻像背后的主線,此時詩人的自我形象再度出場。最后的這部分起于“比來作客住臨邛”,主語分明是“我”,但上接“小婦”、“別故人”,再次印證詩人自我在文本中的神出鬼沒。賦文的結(jié)處,除了事物意象的經(jīng)營,更利用了文字意象即典故,作自喻的中介。②詩歌中的用典是交互文本(intertext)的形態(tài)之一。而用典這個活動本身就必然地帶有詩人的意向,這意向指導(dǎo)著讀者對典故的理解。見Michael Riffaterre,Semiotics of Poetry,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84:pp.149-150。
“臨邛”用司馬相如作客臨邛令王吉典故③《史記》卷一百一十七,中華書局,1985年,第3000頁。,為下文自我化身為長卿之句——“長卿未達(dá)終希達(dá)”的角色轉(zhuǎn)換作預(yù)備。這段從第一人稱敘事角度的抒情,對于“作客”之人,是現(xiàn)身說法。當(dāng)思婦游子歷盡了分隔之苦,當(dāng)詩人翹首遠(yuǎn)望洛陽天子、豪貴生活,頓生自憐之情,他終于掙脫春思惱人的枷鎖,將春日所感化為對自身不幸境遇的啟迪力量。這個思想斗爭過程,詩人以七言句中間的五言一聯(lián)作轉(zhuǎn)折:
盛年眇眇辭鄉(xiāng)國,長路遙遙不可極。形隨朗月驟東西,思逐浮云幾南北。春蜨參差命儔侶,春鶯緜蠻思羽翼。余復(fù)何為此,方春長嘆息?
詩人在春景中捕捉了“春蜨”、“春鶯”兩個意象,與賦文開始的“金燕銜泥試學(xué)飛”遙相呼應(yīng),巧妙地投射了自我形象,既是寫景,更主要是自述志向——“會當(dāng)一舉絕風(fēng)塵”,乘“翠蓋朱軒”,開玉署,憩金門,輔助天子,回復(fù)昔日光輝。末句結(jié)以“一旦逢春自有人”,“春”的概念從上文大篇幅中所敘的春思之苦,于此轉(zhuǎn)化為社會人生際遇的譬喻,春思的想象鋪敘以自我作中軸的流轉(zhuǎn)過程,至此完成。自我形象最終也摘下了多個臉譜,回復(fù)以真身示人。
據(jù)此,我們可以概括《春思賦》中使用喻體承載詩人的真身(即譬喻的本體——詩人自我)的流轉(zhuǎn)特點。這真身在整首作品中潛伏著,依附喻體,借以表意,此其一。在賦文的敘事過程中所見的各種意象更換流轉(zhuǎn),詩人的真身先后有三次現(xiàn)身文本之中,即開頭部份,洛陽想象部份,以及賦文結(jié)尾。這樣的安排,透露了詩人頻頻欲現(xiàn)身于“幕前”的沖動,這也使人在喻象世界中清晰感受到年輕詩人的精神世界,而賦文主題“一舉絕風(fēng)塵”的大志,也從一系列痛苦壓抑的敘述中,如隱伏的暗流,在文末終于作最有力的爆發(fā)。
本文所分析的《春思賦》自喻的表現(xiàn)及結(jié)構(gòu)特色,是否能據(jù)以斷定王勃詩賦駢文盡是自況之辭?這是十分值得深思的。弄清這一點,不僅能為研讀王勃作品提供有效的視角和方法,更有助于重新評定其作品的價值,從而更準(zhǔn)確地理解其文學(xué)思想和貢獻(xiàn)。
直抒胸臆,述己之辛酸,是王勃詩和序創(chuàng)作的一大特色。王勃詩雖亦間有缺乏寄托之作,但只要考察一下詩人身處之時代,宴會贈答總不免要迎合席上的口味。①關(guān)于這一點,筆者用以重新審視陳子昂“詩歌革新宣言”的背景和歷史意義。見拙著“A Reevaluation of Chen Ziang’s ‘Manifesto of a Poetic Reform,” Journal of The Oriental Society of Australia 35(2004–2005), pp.56-85。即便如此,王勃在不少宴會場合中,也不放過抒發(fā)牢騷的機會,故作品中不時流露身世之感,其代表作《滕王閣序》即是以自傷之情貫穿全文的典型作品。就連碑文石刻一類文字,王勃也為自己的遭遇感慨添上數(shù)筆。②例如《益州德陽縣善寂寺碑》、《彭州九隴縣龍懷寺碑》,見《王子安集注》卷十七(第498頁)、卷十九(第578~581頁)。王勃的這些寫作習(xí)慣,對理解其喻體為賦是十分重要的指引。
王賦詠物,無不托物寓志。如寫“寒梧棲鳳”、“江曲孤鳧”、“澗底寒松”等俱為自我寫照。更重要的是,這些賦作都是流寓蜀中時所作,背景與《春思賦》一致,而作用都是借喻象抒發(fā)不遇之嘆。至如《七夕》、《采蓮》凡涉兒女之情、相思之苦,大都含有喻體成分。他在《采蓮賦序》中明言前人之作“莫不權(quán)陳麗美,粗舉采掇,豈所謂究厥艷態(tài),窮其風(fēng)謠哉”,故“有不滿焉”。馬積高在評論此賦時,強調(diào)了王勃對艷麗追求之外的一個重要創(chuàng)舉,認(rèn)為此賦“似以窮極聲色之美為主旨,企圖在這一方面超過前人;然其篇終寫到自己,卻感慨萬端,并轉(zhuǎn)而歸結(jié)為:‘感芳草之及時,懼修名之不立’,則又與蕭綱、蕭繹等人的立意也不同了”。③馬積高:《賦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264頁。只要理出王勃的創(chuàng)作傾向,作此賦之旨,便一目了然:他既要在“艷態(tài)”、“風(fēng)謠”方面勝過前人,也時刻注意注入抒情成分。篇中讀至“傷君王兮未知”、“憶離居兮方苦”等語,大抵可視為詩人人生挫折的一再展現(xiàn),因為這時的王勃(上元二年,公元675年)已經(jīng)歷了蜀地流竄,虢州任上因殺官奴而被處死、后得赥等事件,慣以譬喻之筆成其美文的詩人,在重寫采蓮題材時,自覺地為這個傳統(tǒng)題材畫上抒情色彩,是為王勃作品的重要價值所在。④古川末喜認(rèn)為四杰的文學(xué)思想,代表了唐代儒家文學(xué)觀,因為他們強調(diào)文學(xué)的政治功用。古川所用王勃作品的例子,就是《采蓮賦》。見氏著:《初唐四杰の文學(xué)思想》,《中國文學(xué)論集》第八號(1979年),第22~24頁。王勃另一篇以采蓮為題的樂府詩《采蓮曲》,由于作年不肯定,篇中的采蓮女思念征夫的意象,是否含有詩人仕途失意的寄寓,難以確定,解讀時應(yīng)避免附會。
由《春思賦》的自喻解讀,至其他作品之自我烙印,可窺見王勃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十分注重自我抒情,故其筆下之意象,繼承騷人芳草美人者自不待言,思婦征夫、飛禽草木、林泉煙霞等意象,處處皆著以詩人心跡。這樣,由分析作品,梳理出其文學(xué)思想,再聯(lián)系楊炯(650—693?)在《王勃集序》所說的王勃針對龍朔朝文學(xué)“骨氣都盡,剛健不聞”因而“思革其弊”,雖有自身的政治目的,但畢竟是實踐了“骨氣”的恢復(fù)。王勃作品兼有華麗與比興,在陳子昂倡風(fēng)骨寄興之前已有具體實踐。故其文學(xué)思想及地位,實有重新審視之必要。⑤鳴謝:本文初稿,蒙趙昌平、盧盛江及薛天緯三位先生指點,質(zhì)量得到提升。本稿不足之處乃筆者學(xué)力膚淺所致,與諸先生無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