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特約記者 程 也

茅善玉：滬劇是時尚的

文/特約記者 程 也

確定要采訪茅善玉，心里有點激動。因為從小在上海長大，不僅我自己對滬劇的調子非常熟悉，而且我的家人也都很喜歡。我媽媽就非常喜歡丁是娥的唱腔，以前常常聽收音機里的廣播，后來則去看茅善玉等后起之秀的演出，現(xiàn)在閑暇之時還會跟著碟片哼唱紫竹調《燕燕做媒》。

茅善玉的名字似乎必然是和“滬劇”聯(lián)系在一起的，因此也就必然和上海聯(lián)系在一起，上海人對她大概都有一份地域上的親切感。然而我和茅善玉的見面最終卻是在北京實現(xiàn)的。何時何地實現(xiàn)什么，冥冥中的安排有些說不清楚，一如很多年前茅善玉與滬劇的結緣。于是，在那個傍晚，咖啡廳的一角，我們的話題就從玄之又玄的命運開始了。

無心插柳，一生鐘愛

“其實我是糊里糊涂走上唱滬劇的道路的。如果不是去報考，我的命運也許就是另一個樣子了?！泵┥朴裾ＵＱ?，打開了她的話匣。雖然她從小喜歡文藝，但是當時年少的她并不真的清楚滬劇是什么，只知道是唱唱跳跳的工作，自己挺喜歡的?！澳鞘窃谖母锲陂g，家中有哥哥姐姐上山下鄉(xiāng)，如果我能進滬劇院，那就好像捧到了金飯碗一樣，可以幫父母分擔生活的困難。當時想的就是那么簡單。”茅善玉說。當負責招生的上海滬劇院老師問她，“上臺唱戲你喜歡不喜歡?”她根本沒有考慮什么就立刻回答說：“喜歡的呀!”經過一層層選拔，她真的就這樣考上了?！捌鋵嵨也皇呛芰私鉁麆?。如果我沒有考上或者不去學了，也不知道后來的命運會怎樣?！被厥淄?，茅善玉有些感慨自己的無心插柳，“我都不知道我的命運是在那時發(fā)生改變的，但是后來我越學戲越喜歡滬劇。一晃那么多年過去了。當時的許多同學和搭檔都已經離開了這個舞臺，我依舊還在這里。直到現(xiàn)在，回頭想想，我還是愛著滬劇。滬劇確實是與我的生命相聯(lián)系的東西。滬劇是這樣適合我，我已經離不開滬劇了?！?/p>

我是做演員的，我不想改行！

聰明、漂亮、嗓音甜美，這些條件對茅善玉來說都非常有利，但是她卻遭遇了演員最忌諱的難題——怯場。不同的戲曲有不同的特點，唱什么有什么樣的音色是很有講究的，茅善玉的先天條件不錯，嗓音糯、甜、有一點小小的沙沙的感覺，這樣的音色唱滬劇是非常好的，而且她也十分用功努力，所以正是一棵難得的滬劇苗子?！暗俏业那訄鲆恢倍伎朔涣?，在后臺候場的時候人會緊張得發(fā)抖，一上臺就更加緊張，甚至緊張到突然失聲的地步?！彼€記得自己出演《紅燈記》時，一出場要高喊一聲“爹！”但是自己卻緊張得兩個手心里都是汗，就是喊不出來?！芭R近畢業(yè)，我還是不能調整自己，心里非常著急。老師甚至說我這塊料不對了，實在不行就只能改行。我很委屈，又有點不服氣，心里更加著急?！泵┥朴裎⑽櫰鹈碱^說，“我是做演員的，我不想改行！”

滬劇的調子嗲糯委婉，但卻有綿延不絕的神氣貫穿其中。外表柔美瘦小的茅善玉心里也有一股倔強之氣。她邊練習邊思考著自己的前途，只要有機會演出，她一定參加，不管是主角還是配角，出演唱詞不多的丫頭，她也愿意。越是怯場她越是要上。除了考慮如何克服怯場的缺點，茅善玉當時并不懂得如何調嗓，唱高音很吃力，這也是她的一個很難克服的短處。后來有老師到團里教習發(fā)聲、運氣等等，那些知識和練習方法讓她眼界大開，比如要學會用真假嗓轉換，到了一定的高音時候要會用氣，這些都是以前聞所未聞的，她仿佛看到了希望，特別花力氣去學習和練習。

就是在這段內心十分煎熬的日子里，她不僅直面自己的怯場，而且還為自己的前途另辟蹊徑。她一直在盤算，人們?yōu)槭裁聪矚g聽某個調子，是因為其有“味道”，那“味道”究竟是什么？自己的高音不如別人，是否能找到其他的發(fā)展方向，比如在韻味上多下點功夫？“我轉過好幾個老師，在比較摸索中尋找自己的出路?！泵┥朴裾f。

畢業(yè)前，她們這些學生有半年時間要去農村巡演。因為她的怯場，老師有些為難是否要安排角色給她。因為如果定了角色就沒有退路了，學生各有角色，沒有人手可以頂替她。茅善玉把這次下鄉(xiāng)看作是實習的好機會，主動下了請戰(zhàn)書。老師也表了態(tài)，這次演出回來如果不怯場、嗓子不啞，那么就可以正式當演員。半年后，一個受歡迎的小演員回來了，茅善玉終于能夠面對舞臺，并且開始向強化韻味的方向發(fā)展。事實證明，她打開了一扇能夠展現(xiàn)自己獨特舞臺魅力的門。

是不是人才不能太早下結論

茅善玉反思自己的成長道路發(fā)現(xiàn)，失敗是成功之母的說法的確是有道理的。有的時候你的短處、你的挫折也許正是你走向成功的一種特殊途徑。“人應該了解自己的長短處，所謂揚長避短。我就是在認清了自己的優(yōu)缺點之后，找到了一個全新的發(fā)展方向，然后逐漸走出來的?！泵┥朴癖硎?，無論是回顧自己、自己的同學，還是觀察現(xiàn)在的年輕人，她發(fā)現(xiàn)，人才需要培養(yǎng)和機會，不是一下子就能下結論的，有時候太早下結論也許會扼殺很有希望的苗子。

今天，作為上海滬劇院院長的茅善玉不僅承擔了很多管理工作，而且在忙碌的演出之外還指導著年輕人。她感慨地說：“有的學生似乎很差，那是學戲沒找到感覺，因為不得其門而入，一旦找對了方法，就能提高得非?？?。對待人才要非常慎重，好的材料千萬不要浪費了。有人說學戲四年可以判斷學生的優(yōu)劣，我覺得不是這樣，對有些人來說，畢業(yè)以后也不見得能夠定性。我認為應該給他們成長的時間和機會，要讓他們到舞臺上去鍛煉，經過‘學習—演出—總結—再演出’的滾動再去判斷。不要魯莽地下結論，耽誤人、耽誤事業(yè)?！?/p>

說起滬劇發(fā)展的話題，茅善玉既表示樂觀，又不無擔憂。她覺得，時代在改變，人們的生活節(jié)奏在加快，戲曲行業(yè)確實受到了很大的沖擊。對比自己當年學戲時報名的盛況空前和現(xiàn)在的冷清現(xiàn)狀，她認為，學生演員流失是必然的。因為學戲需要長期的訓練，而且比較艱苦，是那些守得住寂寞的人才能夠堅持的。但是現(xiàn)在年輕學生和家長們的心不像以前那樣安靜，現(xiàn)在有太多的選擇讓人容易浮于表面，一夜成名的故事不斷誘惑著人們。

面對有些寂寞的現(xiàn)實，滬劇這朵上海的白玉蘭將走向孤芳自賞還是花叢爛漫？茅善玉表示，社會在發(fā)生著變化。人們花在電視、電腦網絡等方面的時間又是如此多，對戲曲的關注必然減少。沒有欣賞的氛圍，觀眾對戲曲的感覺就會降低。凡此種種都使得年輕學員和觀眾逐漸變成小眾。就是在上海當?shù)?，年輕人能夠說標準滬語的已經不多，又怎么能夠順暢地欣賞滬劇呢？海納百川的上海，說全國通用的普通話肯定是需要的，說好英語以便國際化交流也是需要的。但是融合別人的同時也不能失去自己的特點，因為只有不同地域的語言才能反映不同地域的文化?，F(xiàn)在不少“海漂族”都在熱情地學說上海話、學唱滬劇，希望更好地了解上海文化，我們就更沒有理由妄自菲薄了。

不是我多么高明，是時代要求人進步

茅善玉飾演《雷雨》中的繁漪，獲得業(yè)內外的廣泛好評。繁漪這個角色在滬劇舞臺上曾經被幾代名家飾演過，尤其是丁是娥的演繹，堪稱“活繁漪”。這對于作為學生的茅善玉來說也許既是幸事又是壓力?！暗拇_是這樣。1959年名家版的滬劇《雷雨》已成經典，觀眾至今記憶深刻。要超越前人確實是一個巨大的挑戰(zhàn)。”茅善玉微笑著點點頭，“對我們來說，演出《雷雨》是不可多得的學習與鍛煉的機會。重排《雷雨》就是想用這一經典劇目向前輩表達敬意。但是我想，每一代人演《雷雨》都應該有新的思考，把自己的理解糅進去。我演的繁漪確實和丁老師的有所不同，觀眾給我以肯定，不是說明我有多么高明，而是時代要求人進步。我的改動之處都是因時代而改的。比如以前觀眾更多注重的是唱腔，80%看演員唱得好不好，只要唱得到位戲就成功了。但是現(xiàn)在的觀眾需要演員既唱得好，又演得好。那么對于我們來說，形體語言、眼神的表現(xiàn)力都要提高?！?/p>

在《雷雨》中茅善玉飾繁漪

所謂一千個觀眾有一千個哈姆雷特，茅善玉認為每個人心中的繁漪也是不一樣的，她對這個角色也有她獨特的理解。比如在《花園》那一場里，以前的演繹并沒有太多的起落，因為傳統(tǒng)如此。但是她卻進行了改革。她認為，繁漪時而哀求，時而激動，直到最終爆發(fā)，是有原因有發(fā)展脈絡的，“我想把這個人物的內心表達得更加豐富一些，形體語言是眼神的放大，所以，我在演唱的同時用動作造型把人物內心翻騰的感情傳遞給觀眾。”從猶豫試探的觸碰、有意識的依靠到最后感情的爆發(fā)，這種有遞進有層次的形體語言配合著演唱，得到了觀眾的好評?！斑B看演出的人都入戲了，說明大家認可了我的演繹，我感到很欣慰?！泵┥朴裾f。

“前輩是我們很好的范本，我們應該多學習。但是，新的時代對人有新的要求，人們的世界觀、欣賞習慣也會改變。一出戲要每唱每新，我演的繁漪與丁老師演的不同，以后的年輕演員演起來和我的又有不同，這就是創(chuàng)新。除了不斷挖掘老戲，還要不斷創(chuàng)造新戲，這更是創(chuàng)新?！?/p>

滬劇是時尚的

有的人說滬劇是“話劇加唱”，此言是褒是貶，茅善玉認為都不必介意。在她看來，滬劇確實是離古典戲曲形態(tài)最遠而距話劇最近的劇種。滬劇這一藝術形式的特點和其它的戲劇劇種有很多的不同，它比較年輕，真正發(fā)展起來是在上個世紀的二三十年代。那個時候的滬劇老藝人，吸收了很多文明戲、話劇，還有電影等藝術樣式中的表演手法，豐富了滬劇藝術的表現(xiàn)形式。從那個時候起，滬劇就奠定了它的藝術風格，它主要表現(xiàn)的是現(xiàn)代人的生活，比如很多時事性的東西，它都能很快表現(xiàn)。甚至有些當天的新聞，只要有價值，那些老藝人很快能把它拿來編成一出戲。它表現(xiàn)的就是上海市民的生活，這就與其它藝術劇種更多地表現(xiàn)才子佳人有所不同了。

滬劇入選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但，“滬劇不是一個文物。滬劇是一個時尚的劇種。”茅善玉很肯定地說。海派藝術的鮮明特點就是開放包容，既善于廣采博納，又敢于標新立異，緊跟時代?！拔矣X得，我們既要保存滬劇的經典味道，又要有很強的現(xiàn)代感。滬劇是不斷創(chuàng)新著、發(fā)展著的。這是上海獨特的地域文化與市民的審美特點決定的。因此我覺得，滬劇是時尚的?！闭f到創(chuàng)新的話題，茅善玉加快了語速，帶笑的眼睛里閃動著光彩。

上海是一個由來自各地的人們組成的城市，但是大家都認同自己是上海人。因為滬劇伴隨著上海的成長和發(fā)展，是上海文化脈絡中密不可分的部分。世界只有一個中國，中國只有一個上海，上海只有一個滬劇。作為上海特殊的人文地理環(huán)境造就的特殊地域文化，滬劇有其自身的特點和生命力，一定會與這個城市一起發(fā)展下去。

作為院長，茅善玉告訴我，滬劇院制定了滬劇發(fā)展的五年計劃，差不多每年都會推新戲、拓展演出市場，爭取在培養(yǎng)和繼承、創(chuàng)作和演出上都有所突破。此外，她認為，地方戲完全可以走向更大的舞臺。曾經，在維也納金色大廳，身穿旗袍的她以一曲紫竹調贏得了莫扎特故鄉(xiāng)的人們經久不息的掌聲?！笆聦嵶C明，東方人可以欣賞西方的交響芭蕾，西方人同樣能夠喜愛我們的民族戲曲。民族戲曲是有希望的。我們應該有信心?！?/p>

在我為采訪做準備的時候，我問我的媽媽有什么話需要轉達，她說：“請轉達我們滬劇迷的心意。希望她能培養(yǎng)更多滬劇接班人，讓滬劇之花永遠開放?！碑斘医Y束采訪，將茅善玉對滬劇的思考同媽媽分享的時候，她耐心地聽著，一邊打開唱機，熟悉的紫竹調那歡快的旋律在屋子里蕩漾起來……

2008年茅善玉參加全國政協(xié)會議后回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