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才訓(xùn)
(黑龍江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
目前,曹雪芹的詩我們僅能見到其《題敦誠〈琵琶行傳奇〉》中的“白傅詩靈應(yīng)喜甚,定教蠻素鬼排場”[1](P21)二句。但是,對于曹雪芹的詩歌創(chuàng)作才能,其朋輩多有稱道,如敦敏《小詩代簡寄曹雪芹》中的“詩才憶曹植,酒盞愧陳遵”;[1](P23)敦誠《寄懷曹雪芹》中的“詩筆有奇氣,直追昌谷破籬樊”;[1](P18)敦誠《佩刀質(zhì)酒歌》中的“知君詩膽昔如鐵,堪與刀穎交寒光”,[1](P19)都可為證。從中我們也可想見曹雪芹與敦誠、敦敏等人形成了一個文學(xué)沙龍,而由張宜泉《懷曹芹溪》所謂“何當常聚會,促膝話新詩”,[1](P23)及其《和曹雪芹西郊信步憩廢寺原韻》[1](P24)這一詩題看,曹雪芹確實與他的朋友們經(jīng)常在一起交流、切磋詩藝。而且,曹雪芹生活在一個具有濃厚文學(xué)氛圍的家庭,其祖父曹寅曾奉旨在揚州主持刊刻《全唐詩》和《佩文韻府》;同時他又是《千家詩》祖本《分門纂類唐宋時賢千家詩選》即《后村千家詩》的收藏者和刊刻者,而這是一部用于詩歌啟蒙教育的詩歌選本。深知曹雪芹“擬書底里”(庚辰本二十一回回前)[1](P335)的脂硯齋在《紅樓夢》甲戌本第一回夾批云:“雪芹撰此書,亦有傳詩之意。”[1](P94)這說明曹雪芹既想通過小說人物之口來申明自己的詩歌理論主張,又欲借他們來展示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才能。確實,良好的詩學(xué)素養(yǎng)已成為曹雪芹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要知識資源。
一
曹雪芹多次在小說中通過寶玉、黛玉、寶釵、香菱等人表明自己的詩歌理論主張,從中我們不難看出他對《滄浪詩話》、《原詩》等詩歌理論著作的學(xué)習(xí)借鑒。如第四十八回寫道:
香菱笑道:“果然這樣,我就拜你為師,你可不許膩煩的?!摈煊竦?“什么難事,也值得去學(xué)?不過是起承轉(zhuǎn)合。當中承轉(zhuǎn),是兩副對子,平聲的對仄聲,虛的對虛的,實的對實的。若果是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本舊詩,偷空兒看一兩首,又有對得極工的,又有不對的,又聽見說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垂湃说脑娚?亦有順的,亦有二四六上錯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聽你一說,原來這些規(guī)矩竟是沒事的,只要詞句新奇為上?!薄懔獾?“我只愛陸放翁的‘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說得真切有趣?!摈煊竦?“斷不可看這樣的詩。你們因為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xué)不出來的。你只聽我說:你若真心要學(xué),我這里有王摩詰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一百首細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看老杜的一百二十首七言律,次之再把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肚子里有了這三個人做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淵明、應(yīng)、劉、謝、阮、庾、鮑等人的一看,你又是這樣一個極聰明的人,不用一年工夫,不愁不是詩翁了?!薄罢沁@個道理。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不以辭害意。”
曹雪芹通過黛玉之口將律詩創(chuàng)作的一般規(guī)則及特殊處理技巧作了最為簡明扼要的說明。我們不妨把香菱的話看作曹雪芹本人開始學(xué)詩時的朦朧認識;而黛玉之論,則可視為曹雪芹詩藝成熟后的經(jīng)驗之談。從中我們至少可以確知曹雪芹對歷代詩歌尤其對唐宋、魏晉詩歌有過系統(tǒng)學(xué)習(xí),他認為學(xué)詩要以王維、杜甫、李白三人“作底子”,另外還要讀陶淵明、應(yīng)瑒、謝靈運、阮籍、庾信、鮑照等人的詩,即他主張學(xué)詩由唐入魏晉,由律詩入古體,強調(diào)“意”在“辭”先,這完全可以說是他本人詩歌學(xué)習(xí)全過程的心得體會。而林黛玉這番讀詩、學(xué)詩的見解應(yīng)是曹雪芹學(xué)習(xí)研讀嚴羽《滄浪詩話·詩辨》而來:“夫?qū)W詩者以識為主,入門須正,立志須高,以漢、魏、晉盛唐為師,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若自退屈,即有下劣詩魔入其肺腑之間,由立志之不高也。行有未至,可加工力;路頭一差,愈騖愈遠,由入門之不正也。故曰:學(xué)其上,僅得其中;學(xué)其中,斯為下矣。……工夫須從上做下,不可從下做上。先須熟讀楚辭,朝夕諷詠以為之本;及讀古詩十九首、樂府四篇、李陵、蘇武、漢魏五言皆須熟讀,即以李杜二集枕藉觀之,如今人之治經(jīng),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醞釀胸中,久之自然悟入。雖學(xué)之不至,亦不失正路。”[2](P1)這里曹雪芹只是把嚴羽“漢魏晉盛唐”具體化為了“三人的底子”和陶、應(yīng)、謝、阮、庾、鮑等人的詩。黛玉告誡香菱不要從學(xué)陸游之淺切詩開始,否則“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xué)不出來”,這也是對嚴羽詩歌理論的發(fā)揮,《滄浪詩話》云:“語忌直,意忌淺,脈忌露,味忌短?!边@里強調(diào)就是詩歌語言要含蓄有味,立意要深刻渾厚,切不可直露淺顯。
曹雪芹對中晚唐詩的態(tài)度也與嚴羽一脈相承。他在第四十回借黛玉之口道:“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只喜他這一句:‘留得枯荷聽雨聲?!銈冇植涣糁鴼埡闪??!摈煊竦挠^點可視為曹雪芹對中晚唐詩歌的總體評價,這與嚴羽《滄浪詩話·詩辨》所提倡的“以漢魏晉盛唐為師,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的理論主張一脈相承。但這并不意味著曹雪芹對中晚唐詩歌的持完全否定的態(tài)度,就像黛玉雖不喜歡李義山的詩,但仍對其“留得枯荷聽雨聲”一句倍加喜愛一樣。這也與嚴羽的觀點一致,其《滄浪詩話·詩辨》云:“盛唐人詩,亦有一二濫觴晚唐者;晚唐人詩,亦有一二可入盛唐者,要當論其大概耳?!钡诹幕夭苎┣塾纸鑼氣O之口表明作詩要善翻古人之意:
寶釵亦說道:“做詩不論何題,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隨人腳蹤走去,縱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義,究竟算不得好詩。即如前人所詠昭君之詩甚多,有悲挽昭君的,有怨恨延壽的,又有譏漢帝不能使畫工圖貌賢臣而畫美人的,紛紛不一。后來王荊公復(fù)有‘意態(tài)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永叔有‘耳目所見尚如此,萬里安能制夷狄’。二詩俱能各出己見,不與人同?!?/p>
這里曹雪芹以王安石《明妃曲》、歐陽修《再和明妃曲》二首詩歌,說明作詩要各出己見,不蹈襲前人舊意。曹雪芹也將這一觀點落實到《紅樓夢》詩歌創(chuàng)作中,如第三十八回出于寶釵、黛玉、寶玉、湘云、探春的十二首《菊花詩》,都顯示出與以往詠菊詩不同的意趣,因為它們緊扣作詩者各自性格特點,別具清新個性之美。而寶釵所謂“第二義”之說,即是借自嚴羽《滄浪詩話》。除對嚴羽《滄浪詩話》頗有研讀外,曹雪芹對葉燮《原詩》也有著明顯的學(xué)習(xí)與接受。第四十八回香菱向黛玉述說自己學(xué)詩的體會,她們和寶玉之間有一段對話:
(香菱向黛玉道):“據(jù)我看來,詩的好處,有口里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有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薄拔铱此度稀芬皇?那一聯(lián)云:‘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雭頍熑绾沃?日自然是圓的。這個‘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倒像是見了這景的。若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這兩個字來。再還有:‘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白’、‘青’兩個字,也似無理。想來必得這兩個字才形容得盡;念在嘴里,倒像有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還有:‘渡頭馀落日,墟里上孤煙?!@‘馀’字和‘上’字,難為他怎么想來!我們那年上京來,那日下晚,便灣住船,岸上又沒有人,只有幾棵樹,遠遠的幾家人家做晚飯,那個煙竟是碧青,連云直上。誰知我昨日晚上讀了這兩句,倒像我又到了那個地方去了。”……(寶玉對香菱道):“既是這樣,也用不著看詩,‘會心處不在多’,聽你說了這兩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摈煊裥Φ?“你說他這‘上孤煙’好,你還不知他這一句還是套了前人來的。我給你這一句瞧瞧,更比這個淡而現(xiàn)成?!闭f著,便把陶淵明的“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翻了出來,遞與香菱。香菱瞧了,點頭嘆賞,笑道:“原來‘上’字是從‘依依’兩個字上化出來的!”
這里不但顯示出曹雪芹對唐詩及魏晉詩的精熟,更重要的是它表明曹雪芹對葉燮《原詩》的接受。葉燮同曹雪芹祖父曹寅交好,康熙二十九年 (1690年),曹寅出任蘇州織造,于是他有機會拜訪了居于蘇州的葉燮,并與之互有詩歌贈答,葉燮還為曹寅寫了《楝亭記》。[3](P324-330)其中葉燮的《曹荔軒內(nèi)部過訪有贈即和韻答》和《楝亭記》皆收錄于其《己畦集》。葉燮與曹寅相會時已六十三歲,而其《原詩》于 1686年即葉燮五十九歲時既已定稿。另外,葉燮的侄兒葉藩 (字桐初),長期擔任曹寅幕僚,深得曹寅器重,曹寅在詩中屢次提到他。作為著名的藏書家和出版家,曹寅很可能藏有葉燮的著作。曹雪芹對葉燮一家的作品非常熟悉,葉氏乃江南名門望族,文名素著,葉燮之父葉紹袁編輯的《午夢堂全集》是葉氏家庭成員的詩集,其中包括葉燮三位富于文采的姐姐即葉紈紈、葉小紈、葉小鸞的詩作。尤其葉小鸞作為少年才女,未嫁而逝,其“戲捐粉盒葬花魂”末三字即為黛玉之“冷月葬花魂”所本。[4](P26)有論者還指出寶玉《芙蓉女兒誄》中“寒簧擊敔”一句的“寒簧”二字,最初見于葉紹袁的《續(xù)窈聞記》。[5](P49)以上種種細節(jié)表明,曹雪芹對葉氏家族的作品十分熟悉的,且在小說中有所借鑒。由以上材料可以推斷,曹雪芹確有可能閱讀過葉燮的《原詩》。
其實上述香菱所謂“據(jù)我看來,詩的好處,有口里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有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就是對葉燮《原詩》相關(guān)理論的繼承與闡釋。葉燮《原詩》在分析杜甫詩“碧瓦初寒外”(《玄元皇帝廟》)時云:“初寒何物,可以內(nèi)外界乎?將碧瓦之外,無初寒乎?……然設(shè)身而處當時之境會,覺此五字之情景,恍如天造地設(shè),呈于象,感于目,會于心,意中之言,而口不能言;口能言之,而意又不可解,劃然示我以默會想象之表,竟若有內(nèi)有外,有寒有初寒,特惜碧瓦一實相發(fā)之,有中間,有邊際,虛實相成,有無互立,取之當前而自得,其理昭然,其事的然也?!盵6](P32)他對詩歌鑒賞中的情與理作了精確分析,認為妙悟乃詩歌鑒賞中的常見現(xiàn)象。他又以杜甫另一詩句“月傍九霄多”, (《宿左省》)為例,指出詩“有不可名言者”。顯然,“以言乎理,理于何通?以嚴乎事,事于何有?”這樣的鑒賞思維在葉燮的詩歌理論中占有重要地位??梢?曹雪芹通過香菱之口所表達的妙悟觀念正是對葉燮相關(guān)理論的形象發(fā)揮。
在小說其他地方,曹雪芹也多憑借小說人物之口表明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主張,并通過他們的詩歌創(chuàng)作來貫徹這些觀點。如對于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立意問題,曹雪芹發(fā)表了自己的觀點。第四十七回黛玉說:“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他認為立意真切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第一要義,只有如此才能寫出作者的真情實感。但僅僅做到立意真切還不夠,若立意不新穎別致,同樣也寫不出好詩,所以在第三十八回作者又借李紈之口云:“今日公評,《詠菊》第一,《問菊》第二,《菊夢》第三,題目新,詩也新,立意更新了,只得要推瀟湘妃子為魁了?!摈煊裰姴粌H題目、措辭別出機杼,更重要的是其立意新穎,真實自然地流露出她以菊自喻的內(nèi)在情愫。然而,曹雪芹也反對因一味求新而形成的險怪詩風(fēng),在第三十七回借寶釵之口云:
這里寶釵又向湘云道:“詩題也不要過于新巧了。你看古人中,那里有那些刁鉆古怪的題目和那極險的韻?若題目過于新巧,韻過于險,再不得好詩,終是小家子氣。詩固然怕說熟話,然亦不可過于求生;只要頭一件立意清新,措辭就不俗了?!?/p>
這里強調(diào)的是詩貴天然自在,重在立意,不能刻意追求新巧險怪,炫耀作詩本領(lǐng)??v觀《紅樓夢》中的詩詞,基本是出于刻畫人物、情節(jié)構(gòu)思而設(shè),當然它們要講究立意清新,所以小說中的詩詞穿插得非常成功,避免了以往才子佳人小說因炫耀詩才而導(dǎo)致的立意陳陳相因的“小家子氣”。曹雪芹還認為作詩需處理好意趣與體格二者之間的協(xié)調(diào)關(guān)系,第七十八回寫道:
寶玉笑道:“這個題目似不稱近體,須得古體,或歌或行,長篇一首,方能懇切。”眾人聽了,都立起身來,點頭拍手道:“我說他立意不同!每一題到手,必先度其體格宜與不宜,這便是老手妙法。這題目名曰《姽婳詞》,且既有了序,必是長篇歌行,方和體式。或擬溫八叉《擊甌歌》,或擬李長吉《會稽歌》,或擬白樂天《長恨歌》,或擬詠古詞,半敘半詠,流利飄逸,始能盡妙?!?/p>
“每一題到手,必先度其體格宜與不宜”,應(yīng)是曹雪芹在詩歌研讀過程中的經(jīng)驗之談。當然他也將其付諸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紅樓夢》中穿插的詩歌有律詩,有絕句,有古體,有騷體等不同體格;而且它們出于不同情境下,出于不同性格人物之口,是真正的“按頭制帽”(張新之《紅樓夢讀法》)。[1](P703)如《芙蓉女兒誄》以騷體寫就,《葬花詞》、《桃花行》、《秋窗風(fēng)雨夕》則有意仿效“初唐體”歌行而成,它們做到了意趣與體格的統(tǒng)一。
二
曹雪芹在小說中對唐宋詩歌嫻熟而貼切的運用與借鑒,主要來自他對《唐詩品匯》、《千家詩》等重要詩歌選本的研讀。明高棅的《唐詩品匯》在曹雪芹的詩歌學(xué)習(xí)中占有重要地位,《紅樓夢》第四十九回寶釵對史湘云說:“香菱沒鬧清,偏又添了你這么個話口袋子,滿嘴里說的是什么:怎么是杜工部之沉郁,韋蘇州之淡雅,又怎么是溫八叉之綺靡,李義山之隱僻?!睉?yīng)該說,小說中對這幾位唐代重要詩人詩風(fēng)的評價是比較準確的,而這正得益于曹雪芹對《唐詩品匯》的系統(tǒng)學(xué)習(xí)。請看明人高棅《唐詩品匯序》所云:
開元、天寶間,則有李翰林之飄逸,杜工部之沉郁,孟襄陽之清雅,王右丞之精致,儲光羲之真率,王昌齡之聲俊,高適、岑參之悲壯,李頎、常建之超凡,此盛唐之盛者。大歷、貞元中,則有韋蘇州之雅澹,劉隨州之閑曠,錢、郎之清贍,皇甫之沖秀,秦公緒之山林,李從一之臺閣,此中唐之再盛也?!刀_成以后,則有杜牧之豪放,溫飛卿之綺靡,李義山之隱僻,許用晦之偶對,他若劉滄、馬戴、李頻、李群玉輩,尚能黽勉氣格,將邁時流,此晚唐變態(tài)之極,而遺風(fēng)馀韻,猶有存者焉。[7](P14)經(jīng)對比不難發(fā)現(xiàn),曹雪芹通過寶釵對杜甫、韋應(yīng)物、溫庭筠、李商隱等人詩歌藝術(shù)風(fēng)格的概括,乃師承高棅《唐詩品匯序》而來。這既反映出曹雪芹在詩歌學(xué)習(xí)過程中對唐詩的重視,又表明他對前人詩歌理論的接受。值得注意的是,高棅《唐詩品匯總敘》自言其書“以為學(xué)唐詩者之門徑”,他在“凡例”中說明分立品目的原因是“使學(xué)者知所趨向,庶不惑亂也”,如他在五言古詩的各個品目中一再強調(diào)本書的文學(xué)教育功能:“正始:使初學(xué)者本始知來,溯真源而游汗漫矣。正宗:使學(xué)者入門立志,取正于斯,庶無他岐之惑矣。名家:學(xué)者溯正宗而下,觀此足矣。接武:俾學(xué)者知有源委矣?!盵8](P2)自然,具有明顯導(dǎo)讀功能的《唐詩品匯》便在明清詩歌教育中占有重要地位,故錢謙益云:“館閣之教習(xí)、家塾之課程,咸稟承嚴氏之詩法、高氏之《品匯》,耳濡目染,鐫心刻骨,學(xué)士大夫生而墮地,師友熏習(xí),隱隱然有兩家種子盤乎藏識之中?!盵9](P248)顯然,《唐詩品匯》與嚴羽《滄浪詩話》一樣,在曹雪芹的詩歌學(xué)習(xí)中占有重要地位。
由《紅樓夢》本身看,曹雪芹詩學(xué)素養(yǎng)的提高也得益于他對《千家詩》和《后村千家詩》的熟稔?!都t樓夢》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中眾女子所掣花名簽上的詩句多出自當時盛行的《千家詩》,其中探春所掣“日邊紅杏倚云栽”出自唐高蟾《上高侍郎》;李紈所掣“竹籬茅舍自甘心”出自宋王淇《梅》,湘云所掣“只恐夜深花睡去”出自宋蘇軾《海棠》,麝月所掣“開到荼蘼花事了”出自王淇《春暮游小園》,香菱所掣“連理枝頭花正開”出自宋朱淑貞《落花》,襲人所掣“桃紅又是一年春”出自宋謝枋得《慶全庵桃花》,以上唐宋詩人作品皆見錄于《千家詩》。再如第十七回寶玉所引“曲徑通幽處”出自唐常建《題破山寺后禪院》,第二十回黛玉所憶“水流花謝兩無情”出自唐崔涂《旅懷》,第四十回寶釵所引“雙雙燕子語梁間”出自宋劉李孫《題饒州酒物廳屏》,第六十二回湘云所引“江間波浪兼天涌”與寶琴所引“叢菊兩開他日淚”都出自杜甫《秋興》,湘云所引“玉碗盛來琥珀光”出自李白《客中行》,寶玉與寶釵“射覆”所引“敲斷玉釵紅燭冷”出自唐鄭谷《題邸間壁》,而這些唐宋詩作也都被收錄于《千家詩》。康熙丙戊年(1706),《后村千家詩》曾作為曹寅《楝亭十二種》之一由揚州書局刊刻,而《紅樓夢》引用或化用詩句出自《后村千家詩》者也不在少數(shù),如第十七回寶玉所題“蓼汀花溆”化自唐羅鄴《雁》中的“暮天新雁起汀洲,紅蓼花開水國愁”,第十八回寶釵提醒寶玉的“冷燭無煙綠蠟干”出自唐錢珝《未展芭蕉》,第五十八回寶玉見景生情想起杜牧《悵詩》中的“綠葉成陰子滿枝”等。有論者認為曹雪芹頻繁地引用或化用出自《千家詩》與《后村千家詩》中的唐宋詩句,流露出來的是他“含蓄的家族文化認知”,[10](P205)此說不無道理。其實,從《紅樓夢》看,曹寅刊刻的《全唐詩》、《后村千家詩》與盛行的《千家詩》都可能是曹雪芹早年詩歌學(xué)習(xí)的重要讀本。
《全唐詩》、《唐詩品匯》是專門的唐詩選本,而《后村千家詩》和《千家詩》也以選錄唐詩為主,因此曹雪芹的唐詩素養(yǎng)尤其引人注目,這從《紅樓夢》許多人物的詩詞創(chuàng)作中即可得到印證。第四十五回寫林黛玉病臥瀟湘館,秋夜雨聲淅瀝,正在翻看《樂府雜稿》的她見有《秋閨怨》、《別離愁》等詞,“不覺心有所感,亦不禁發(fā)于章句,遂成《代別離》一首,擬《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詞曰《秋窗風(fēng)雨夕》”。曹雪芹自稱該詩在構(gòu)思立意、格調(diào)句法上明顯地學(xué)習(xí)唐初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這首七言歌行。黛玉的《秋窗風(fēng)雨夕》與《春江花月夜》除在題目上一一呼應(yīng)外,它每四句為一節(jié),每節(jié)三韻,逐節(jié)轉(zhuǎn)韻的結(jié)構(gòu)布局也完全學(xué)自《春江花月夜》。在表現(xiàn)手法上《春江花月夜》鋪陳渲染,蟬聯(lián)復(fù)疊,再三詠嘆,“江”字前后出現(xiàn)十二次,“月”字出現(xiàn)十四次;而《秋窗風(fēng)雨夕》中的“秋”字前后疊現(xiàn)達十五次,“風(fēng)”、“雨”二字也各出現(xiàn)五次,可見曹雪芹在表現(xiàn)方法上也學(xué)步于《春江花月夜》。曹雪芹不僅在章法、表現(xiàn)方法上學(xué)習(xí)張詩,在句法上也多所模仿,如“誰家秋院無風(fēng)入?何處秋窗無雨聲”便學(xué)《春江花月夜》中“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不知風(fēng)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窗紗濕”與《春江花月夜》“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lián)u情滿江樹”情調(diào)相仿。又如第五十回“蘆雪廣爭聯(lián)即景詩”時黛玉的“剪剪舞隨腰”由李商隱《歌舞》之“回雪舞輕腰”化來。而寶玉《芙蓉女兒誄》中“其為質(zhì)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很明顯是模仿杜牧《李長吉歌詩敘》中的語句:“云煙綿聯(lián),不足為其態(tài)也;水之迢迢,不足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為其和也;秋之明潔,不足為其格也?!边@恰到好處地寫出晴雯的品質(zhì)、心地、神智及容貌。
從其他小說人物詩歌對前人詩句的化用中,也可看出曹雪芹廣博的唐詩素養(yǎng)。如香菱的“有意憐枯草”化自白居易《賦得古原草送別》中的“離離園上草,一歲一枯榮”;探春“價高春釀熟”,出自鄭谷《輦下冬暮詠懷》中的“煙花紫禁花期近,雪滿長安酒價高”。寶玉的“葦蓑猶泊釣”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柳宗元《江雪》“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小說中曾寫到蘆雪庭可以“垂釣”,寶玉“披蓑戴笠”,被人戲稱為“漁翁”。李綺的“葭動灰飛管”,李紋“陽回斗轉(zhuǎn)杓”分別從杜甫《小至》中的“吹葭六琯動飛灰”和“冬至陽生春又來”化出。寶琴“伏象千峰凸”,“天機斷縞帶”,湘云“蟠蛇一徑遙”,都從韓愈《詠雪贈張籍》之“岸類長蛇攪,陵猶巨象”,“隨車翻縞帶”化出。寶琴“吟鞭指灞橋”,則典出尤袤《全唐詩話》:“相國鄭綮善詩,或曰:‘相國近為新詩否?’對曰:‘詩思在灞橋風(fēng)雪中驢子上,此何以得之?’”若曹雪芹對唐詩沒有下過一番功夫,他在化用這些詩句時很難達到如此貼切自然的境界。
同時,曹雪芹對唐寅的詩歌作品也有研讀,并將其運用于自己的小說創(chuàng)作。曹雪芹在小說中多次提到唐寅,第二回借賈雨村之口將其歸為“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千萬人之上”,“應(yīng)運而生的逸士高人”之列。第五回寶玉夢入太虛幻境,在秦可卿的臥房中,他看到唐寅的《海棠春睡圖》。第二十六回寫不學(xué)無術(shù)的薛蟠在宴席上對寶玉等人說他看到一幅“庚黃”的畫作,“真真好得了不得”,眾人聽了莫名其妙,寶玉猜到是薛蟠錯將“唐寅”讀作“庚黃”,才鬧出笑話。顯然曹雪芹對唐寅這位江南第一風(fēng)流才子的為人及作品是相當熟悉的。小說中黛玉葬花這一情節(jié)就與唐寅的生活啟發(fā)有關(guān),唐寅晚年“居桃花庵,軒前庭半畝多種牡丹?;ㄩ_時,邀文征明、祝枝山賦詩浮白其下,彌朝浹夕,有時大叫慟哭。至花落,遣小僮一一細拾,盛以錦囊,葬于藥欄東畔,并作《落花詩》送之”。[11](P567)這不禁讓人想到黛玉悲傷葬花以及寶玉聽到黛玉《葬花吟》后“不覺慟倒于山坡之上,懷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的情景。俞平伯就指出黛玉葬花情節(jié)乃得自唐寅將牡丹花“盛以錦囊,葬于藥欄東畔,作落花詩送之”的靈感。[12](P205)而且,林黛玉《葬花吟》學(xué)習(xí)借鑒了唐寅《花下酌酒歌》,二者不僅在篇章結(jié)構(gòu)、體裁韻律上相近;而且所表達的思想感情也非常相似,都通過落花意象來抒發(fā)人生易逝、世態(tài)炎涼的悲苦之情;在藝術(shù)手法上也都運用比興手法,借花自喻。同時,《葬花吟》中許多詩句即從《花下酌酒歌》中化來,如《葬花吟》中“明媚鮮艷能幾時”取意于唐寅詩的“枝上花開能幾日”;《葬花吟》“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桃李明年能再發(fā),明年閨中知有誰?”襲自唐寅詩“今日花開又一枝,明日來看知是誰?”《葬花吟》“一年三百六十日,風(fēng)霜刀劍嚴相逼”,則化自唐寅詩“一年三百六十日,春夏秋冬各九十;冬寒夏熱最難當,寒則如刀熱如炙”。另外,《葬花吟》也學(xué)習(xí)借鑒了唐寅《和沈石田落花詩》的詩意詩境。《葬花吟》中有“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愿奴肋下生雙翅,隨花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是香丘?”“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唐寅《和沈石田落花詩》則有“萬片風(fēng)飄難割舍,五更人起可能留?妍媸雙腳撩天去,千古茫茫土一丘”,“春盡愁中與病中,花枝遭雨又遭風(fēng)。鬢邊舊白添新白,樹底深紅換淺紅”,“花落花開總屬春,開時休羨落本嗔;好知秋草骷髏冢,就是紅樓掩面人”??傊?從《紅樓夢》看,曹雪芹通過對一些詩歌理論著作及詩歌選本的研讀,使其具備了深厚的詩學(xué)素養(yǎng),這為他在小說中敘事寫人及借小說“傳詩”奠定了堅實的知識基礎(ch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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