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利華
輕飄飄的舊時光
宗利華
劉義林
劉義林說,這事兒你得給我辦好,十多年了老同學可是第一次求你。劉義林求我辦的事兒,是解決一個小女孩上學的問題。關(guān)于女孩的身份,或者說她跟劉義林是什么關(guān)系,直到今天我都沒弄清楚。這一點劉義林表達得很模糊,輕飄飄的,說,其他的,你就別問了嘛,哈。我輕輕一笑,我說,劉義林你還是這老毛病?。?/p>
女孩要進市里一所職業(yè)學校,劉義林打電話來的時候,我已是這所學校的教導處主任。顯然,是搭建校長跟劉義林之間的最佳橋梁。從另個角度講,劉義林這路徑打探得很對頭。
我跟劉義林是高中同學,此前的確是十幾年不怎么聯(lián)系了。他的這個電話,嘩啦一下子,把塵封多年的一段記憶全都勾起來了。
那時候,劉義林學習比我還差很多,第一年高考理所當然就沒考上,又去復讀,緊跟慢跟的還是跟不上趟兒。第二次高考,照樣考得很慘烈。好在,他這人對此不太在乎。他家庭條件好。
他爹是殺豬的。
劉義林的爹就在鎮(zhèn)上擺個肉攤兒。五冬六夏的都穿一件白顏色的臟兮兮的長大褂,藍中山裝探頭探腦,藏在大褂底下。你見過殺豬的哪個穿中山裝呢?況且,劉義林他爹還戴一副黑邊兒眼鏡,在小鎮(zhèn)上一走,便更加與眾不同了。一個戴眼鏡的,怎么把雪亮的刀子遞進豬脖子里,這照例很耐人尋味。還有,每到周六,我騎一輛嘩啦嘩啦響的自行車回家的時候,見劉義林的爹只要不忙著剁肉賣肉,就懶洋洋地坐在帆布棚子底下,人家干什么呢?看書。
可見,這是個有文化的人吶。
我去過劉義林家一趟,是他邀請我去的。因此,他爹認識我。有好幾次我跟劉義林爹打招呼,他都忙不迭地放下手里的書,喊我站下。然后,咔一下,切一片白肉膘子,或者拿一節(jié)大腸之類,雙手翻飛數(shù)下,幾根草繩一系,讓我提了走。說實話,那時節(jié),我骨子里有那么點兒人窮志不短的傲氣,總覺著他這樣子是可憐我。于是,我一邊推辭一邊狼狽逃竄。他呢,在后頭大呼小叫地跟著攆,你這孩子,咋這么犟呢!我覺得難堪,只好停住。盡管,提回家那些東西會讓我全家大飽口福,可還是覺得別扭。
確切地說,劉義林他爹真是個好人啊。
不是我吃過他的豬大腸才這么說的。絕對不是。
因為老爹殺豬,劉義林長得既白且胖。他不住校,家離學校就那么幾步路,每頓飯都回去吃。我爹曾有一套很經(jīng)典的理論,說,看一戶人家底子厚實不厚實,只管去看人家小孩兒的臉。富人家的孩子為什么看上去都長得俊,因為面皮細嫩。吃得好啊,人家菜里湯里有油水,有營養(yǎng)!劉義林就很符合這套理論,他雖說不是特別胖的那種,人確實白凈,穿得也干凈。不像我們,一個個臉呈菜色,每個人衣領(lǐng)子都黑乎乎的。
那時候,每個班上總有幾個富家子弟。有干部子女,有教師子弟,有工人后代。其共性是,個個臉上都寫著優(yōu)越感。他們分成小幫派,一小撮一小撮的,有固定的山頭。余下的大部分如我這樣的,則完全屬于另一大類,大都來自大山深處,農(nóng)民家的孩子,衣著破爛,行為謹小慎微。我們跟他們玩不到一塊兒,也沒那資本。比如去縣城,逛商店書店看電影看晚會,我們口袋里哪有錢哪?一開始,劉義林不太好劃分,往哪個山頭靠都覺得不對勁兒。在成分上,他介于中間,但畢竟家里有零花錢供他瀟灑著,加上這人又爽快,講義氣,誰家的事兒他都喜歡插一杠子,愛打個抱不平。慢慢的,他也就向公子哥兒梯隊靠攏,玩一些比較前衛(wèi)時尚的,比如唱歌,踢足球,跳霹靂舞之類。年輕人喜歡玩的花招他都能拿得出,跟得上,而且還能打得贏,很投入,很入迷。他甚至還代表我們學校出去跟校外的成人打籃球。每年元旦、春節(jié)學校組織晚會,他都是積極分子,能說會唱,也可以跳上那么幾下子,很吸引女生目光。
基于上述優(yōu)點,沒等高二結(jié)束,劉義林就已經(jīng)談了兩屆女友。
不過有個問題我現(xiàn)在還是搞不明白,劉義林他爹那么和藹一個人,怎么也會使用家庭暴力?我沒有親眼見過,但劉義林一說起來,卻是繪聲繪色。
按他的話說,那是真打啊,往死里整。
有天下午,劉義林跟他第二任女友,在學校后面的小樹林里正卿卿我我,突然他老爹就那一身賣肉裝束,手握一把殺豬刀,出現(xiàn)在落日余暉中。當時,一對小情人正沉浸在瓊瑤小說情深深雨蒙蒙的境界里,絕不會料到,場景直接過渡到警匪片中的大追殺,意境落差之大可想而知。說時遲,那時快!劉義林拔腿就跑。他到底身體素質(zhì)了得,加上讀過大量武俠小說,興許參透了一些凌波微步之類逃跑絕招,所以,他逃得甚是順利。劉義林他爹追不上兒子,卻擒住了那女孩兒,當場審問,把詳細資料一下子搞到了手。
當晚,他就登門拜訪那女生家長去了。
據(jù)劉義林說,他爹精心洗去了一身油膩味兒,刮了胡子,換上干凈衣服,然后,用食指勾了一掛豬下水去的。又據(jù)說,女孩兒的爹也凈了手,系上圍裙,親自下廚,把豬下水細細切了,調(diào)弄幾個齊整小菜。倆老爺們對著頭,喝得大醉。最后,達成一致意見:不惜一切手段,棒打一對小鴛鴦!
盡管如此,劉義林也沒順著他爹的意圖走。
高三那年,劉義林盤算著走專業(yè),考體育,去打職業(yè)籃球。他心里有數(shù),單靠文化課他根本就沒戲唱??商煊胁粶y風云,有天下午他私自去參加一場友誼賽,被鎮(zhèn)上一家企業(yè)借去當臨時球員。結(jié)果與縣電業(yè)局打的時候,劉義林被一個猛漢轟地一下撞飛出去,把小腿骨給弄折了!當年的體育夢就此灰飛煙滅。
那年高考,在我們整個學校文科班,劉義林倒數(shù)第一。據(jù)說,全縣的成績排行榜,從后頭也能迅速找到他的名字。以至于次年劉義林的爹準備讓他回校復讀,我們可愛的校長很長時間都沒點頭,直到他爹破費一整副豬后座。
當時,我們學校的升學率基本是靠往屆生來支撐的。第一年考不上,不算很丟人的事兒,完全可以原諒。于是,我跟劉義林在下一年度成功會晤。也就是我們所說的,讀高四。我們順理成章變成了老往——這是學校師生對復讀生的稱呼。
順便插一句,我們學校的老往,在全縣都比較出名,因為執(zhí)著,因為有忍耐力。有的能讀到高六,甚至高七,號稱變態(tài)老往。
我說過,劉義林第二次高考仍舊未中。大學沒考上,他倒也沒接班去殺豬。他爹見他求學無門,哀嘆一聲,就扛著豬后座去疏通一些關(guān)節(jié),把他搞進了縣啤酒廠,當了正式工人。我讀高五的那一年,劉義林已在酒廠上了一年班了。
那一年,我們另外幾個老往,或者說變態(tài)老往,還在為理想而艱苦奮斗,繼續(xù)苦讀??勺x著讀著,忽然接到上頭通知,說,很可惜,這一年的老往不能參加高考了!于是,我們灰溜溜地走上社會,前途一片渺茫。我去一家建筑工地做泥水工,同學里頭有去干電焊的,有學修摩托車、電視機的,有看大門的,有當保安的,等等不一。
關(guān)于這段不堪往事,我會在后面做詳細敘述。
接下來這件關(guān)于劉義林的事兒,就是發(fā)生在那一段苦悶彷徨期。
那是個炎熱的夏日傍晚,我們四個同學湊到一起,百無聊賴,于是去逛街。
我,瘦高個子的馬全,還有個叫潘兆均的胖子(我們都很奇怪他整天煎餅咸菜的怎么會吃那么胖),三個人穿著拖鞋,背心,光著膀子,渾身上下斑斑點點的,一個個垂頭喪氣,像打了敗仗的散兵。只有劉義林看上去像個人樣兒,他穿著塑料涼鞋,白襯衣。在我們眼里,這已經(jīng)夠洋氣了。畢竟,他是正式工人,城里戶口啊。
私底下,我們心里都有個強烈的愿望,就是劉義林能請我們喝頓酒。我們幾個在那時候,多么需要一場酒來刺激一下麻醉一下僵硬的神經(jīng)。但這話誰也沒挑明。是啊,這種話怎么好說出口呢?五年的高中啊,已經(jīng)把我們打造成一個個老氣橫秋的夫子。我們自認為禮儀是一種美好傳統(tǒng),我們應(yīng)該繼承和發(fā)揚。強加給人的事情是不能做的。
就那么漫無目的地走啊走啊,直走到夜燈都亮起來。我們來到了縣城最繁華的商業(yè)街。一九九二年小縣城的商業(yè)街,在我們眼里,如同想象中的香港那么繁華。兩邊的小吃攤兒一個接一個,小炒的香味,折磨著我們的神經(jīng)、大腦以及不爭氣的胃。
我們?nèi)齻€,時不時地拿可疑的眼角余光去掃描劉義林。
劉義林的樣子,卻像是被尿憋得找不到廁所。我猜,他肯定后悔帶我們到那種敏感地帶溜達,這不是找罪受嗎?他兩手插在褲子口袋里,不時用手指撐一下,再撐一下,像是艱難地做一個決定。我跟馬全、潘兆均一樣,對劉義林暗含的不滿已經(jīng)快要爆炸了。我們琢磨的問題肯定一樣,你老子不是殺豬的嗎?你家里不是很有錢嗎?再說,你還掙一份工資哪!你是城里人,你是這座城市的主人,我們是你同學,是你的客人。
從哪個角度講吧,你不應(yīng)該請我們喝一杯嗎?
繼續(xù)往前走,開始出現(xiàn)轉(zhuǎn)機。在一個明晃晃的地方,聚著好些人??h里的啤酒廠,也就是劉義林供職的地方,正在搞抽獎促銷活動。小胖子潘兆均眼睛一亮,說,他娘的,走!去試試運氣!馬全小聲嘀咕,你有錢嗎?這句話讓我們幾個人同時沉默一小會兒。最后我建議,咱們幾個湊錢去摸獎怎么樣?
于是,我們四個人開始翻找口袋。
那個時候我才恍然大悟,為什么劉義林一直將手插進口袋。原來,他口袋里總共只有十幾塊錢,已經(jīng)攥得皺巴巴的,快擰出水來了。我們四個人的錢全湊到一起,也不過三十幾塊。老謀深算的馬全說,不能全投進去,得留下吃飯的。說完,他伸出細長的手指,從里面抽出十元的一張。我嘟囔了一句,十塊錢能吃什么呢,咱四個人。
結(jié)果,中了兩捆啤酒。
我們每兩個人架著一捆,趾高氣揚,走向一個小吃攤兒。大家都很興奮,都急于將啤酒迅速地吞到肚子里。我們咋咋呼呼在一張桌子邊坐下。劉義林看上去一下子精神好多。他拿著剩下的十元錢,假裝很有底氣地跟一個胖女人說,嫂子,給我們弄倆小菜!
那肯定是我這輩子經(jīng)歷過的最精彩的酒局!
四人中,除了劉義林,此前幾乎都沒怎么喝過酒。但每個人都干脆利索打開一瓶,緊緊地握在手上,似乎擔心這樣的機會稍縱即逝。還沒等第一個菜——酸辣土豆絲——上桌,我們已經(jīng)把那一瓶搞掉了。那感覺,真是爽啊!我們神采飛揚。那一瞬,整個世界都屬于我們了。我們拋卻數(shù)日來的憂愁,或者壓抑,只想痛痛快快喝一場,只想再次觸摸彼此間久違的開懷大笑。我們說起某個同學用袖子擦鼻涕的習慣,他那棉襖袖子整個冬天都明晃晃的,都可以在上面滑冰。我們說起某個老師的口頭禪——事兒就是那么個事兒,道理就是那么個道理,至于什么事情什么道理,我們統(tǒng)統(tǒng)都搞不明白。我們說起某個女同學看上去挺丑,仔細端詳其實也不怎么難看啊。
有那么一瞬,馬全和潘兆均不約而同打量著我跟劉義林。我們一瞬間也就明白他倆的意圖,彼此嘿嘿一笑。早在兩年之前,我跟劉義林一起追過一個女孩兒。我們互相視對方為鐵桿情敵,彼此都像防狼一樣,防備著對手,其間還出現(xiàn)過一些摩擦。這個也容我在后面敘述。
兩瓶啤酒下肚,劉義林突然一下子竟有了酒意。直到現(xiàn)在,我還莫名其妙一個人怎么會突然醉得有點失常,沒任何過渡。
劉義林哭了。
劉義林說,你們不知道我剛才有多么難受!我真想請你仨痛痛快快喝他媽的一場。可你們也看到了,我現(xiàn)在身上就剩下十一塊錢!就這個樣子,我也要結(jié)婚啦,你們知道嗎,我他媽就要結(jié)婚了。跟百貨大樓一個賣衣服的。你們知道我所謂的結(jié)婚是什么意思嗎?就是兩口子開始同居。我求爺爺告奶奶,總算從廠里要了一間房子,那屋里只能放進去一張床,做飯得在樓道里。同志們,我要開始過婚姻生活啦。我的理想,我的夢,從今以后徹底滾蛋啦!問題是,同志們,我現(xiàn)在真沒法舉辦個像樣的婚禮,可不結(jié)婚不行啊,再不結(jié)婚我那孩子就出來啦!你們知道嗎?就我爹,當年拿著把刀子,呼呼地攆得我到處跑的那個我爹,現(xiàn)在卻躺在醫(yī)院里,等死!癌癥!他殺了這么多年的豬,也沒攢下幾個錢。一住院,嘩,全他媽進去了!你們說我怎么辦?我一個月總共就那一百來塊錢!可那是癌癥啊兄弟們!你們說,我怎么辦?
劉義林雙手交叉,抱著肩膀,把腦袋垂進兩腿之間,抽泣起來。
我們?nèi)齻€,傻乎乎地看看劉義林,又面面相覷。估計他們兩個都跟我一樣,為起初的想法而感到羞愧。
我想起劉義林的爹提著一塊肉追我的樣子,突然想哭。
悶了好半天,又有一個人哭出聲來,是馬全。馬全是我們幾個里個子最高,身形最瘦的,還是唯一一個戴眼鏡的。他的手指長得出奇。劉義林一直說,如果馬全不近視,倒是打籃球的好料子??神R全不認這一行,白長個傻大個子。馬全跟他二叔學電焊。他二叔脾氣大,興許是學徒的時候挨過師傅打。這下子好了,自己侄子嘛,打起來更理直氣壯。于是,學徒工馬全挨了不少打。他視力不行,兩個眼鏡片跟啤酒瓶底差不多。焊條發(fā)出的光芒一刺,眼睛就受不了,就流淚,就疼,疼得整晚整晚睡不著覺,一雙眼睛一直紅得像兔子眼。
馬全說,我受不了啦,這樣下去我會變成瞎子!
悲傷的情緒會傳染的。
我沒說什么,但我把手伸給他們看,我手上到處都是水泡。我不敢回家,怕爹娘看了準會傷心,會抹眼淚。我自己倒能撐住,但我不能讓他們傷心啊。我已經(jīng)讓他們養(yǎng)了快二十年,為了能讓我上學,幾乎傾家蕩產(chǎn)。
潘兆均在一個機關(guān)單位看大門,他似乎還沒有醉意。他不時地抬頭看看,擔心我們的舉止會引起周圍人的嘲笑,所以他提議繼續(xù)喝酒。當然得喝,而且喝得都很爽。我渾身都疼,已連續(xù)幾夜睡不好覺,的確需要一次醉酒來放松自己。
四個人很快喝掉兩捆啤酒。
在我的感覺里,只有潘兆均是清醒的。
我們晃蕩著起了身,沿著縣城的馬路走。那時候我們沒有自卑感,沒有覺得這座小縣城不屬于我們。走到小公園附近,我們一起鉆到樹叢,解開腰帶,嘩嘩地撒尿。
我們哭著,笑著,像一群瘋子。
在電話里,我跟劉義林提起過那次酒局。
劉義林哈哈大笑,說,記得,怎么不記得???那叫他媽的一段什么日子??!隨后又嘆了口氣。他話題陡轉(zhuǎn),說,你放心,這次你回來,咱們絕對不會那么寒磣!你來看看老弟的度假村。你是個文化人,指導一下工作,提提寶貴意見。咱們這次聚會,我主要是請你。我得謝你!那事辦得很順。
事情當然辦得很順利。劉義林借機邀我回縣里去聚一聚,順便邀請當年的幾位老師和同學。他在電話那頭列舉名單。我一聽,差不多都是縣里幾個單位的重要人物。
我說,都是名人哪!馬全和潘兆均呢?能不能聯(lián)系上?
劉義林似乎考慮了一會兒,說,這些年真是不怎么跟他們打交道,但我有辦法找到他們,這個你放心!
馬全
那一次喝酒,是我最后一次見到馬全。
他沒有再去復讀。他說,我不能再讀了,再讀,我爹就沒命了。你沒見他的樣子,瘦得就跟一根竹竿似的。這是我們清醒后他跟我說的。當天晚上,他跟我去了建筑工地,就躺在二樓凸凹不平的地面上。我們醒了之后,也沒說幾句話,馬全就走了。因為,我天不亮就要開工。而馬全呢,也擔心回去晚了,他叔叔會罵他。
馬全就那樣晃著個大個子下了樓。我沒下去,我蹲在尚未竣工的二樓邊沿上,看著他走出樓道,穿過腳手架,穿過一堆堆混凝土,然后回了身,抬頭看看我,揮揮手,就這樣走出我的視野。
一晃,就是十幾年過去了。
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最急于見到的老同學,就是馬全。
從初中開始,我就騎著自行車到二十幾里外的鎮(zhèn)上去做住校生了。一住一個星期。那條路像一條瓜藤,而我和馬全的村子是上面結(jié)的兩個瓜。我們一起走到他的村,然后,我繼續(xù)前行。后來,我倆經(jīng)常在暑假或寒假互相串門兒。有時候我們一起到山上去,逮螞蚱,捉蝎子,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做,就為了到山頂上去玩兒。我們躺在草叢里,聽蟈蟈的歌唱。那是一段多么幸福的時光啊。那時候我們對未來充滿幻想。天空很藍,很闊。
到了高三,那樣的機會明顯減少。我倆成績差不多,唯有一點不同,他比我刻苦一些。他已經(jīng)近視得非常厲害。在最前排,還是看不清老師的板書。他伏在桌子上,眼睛離作業(yè)本很近。時間長了腰就彎成一張弓。有時候,我走在他身后,老是擔心那張弓會咔嚓一下折斷。高考前幾個月,他就開始不要命,晚上最后一個離開教室。熄燈后,往往還要再起了身,偷偷從窗口爬進教室,點上蠟燭,繼續(xù)學。不知為何,其效果并不明顯。
第一年高考,他比我考得還要差。
馬全上高三時,他娘因病去世。具體什么病我不清楚,但他娘去世讓他跟爹的關(guān)系一度僵化。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堅持認為,因為他爹不肯給娘出錢治病,而耽誤了娘的病情。我后來跟他說,不是這樣的。我說,你不該恨你爹,他也是沒辦法!有一次我曾經(jīng)去找馬全。馬全不在家,他爹對著我哭過一回。那個年齡的我當然束手無策,我不清楚不理解的東西還太多。馬全的爹說,這孩子他恨我,他那么恨我!他不跟我說話。可是醫(yī)生都說沒辦法啦,就是花多少錢,也治不好他娘的病。你替我勸勸他,你是他最好的同學。
我把他爹的話跟馬全說了一遍,馬全黑著臉,不說話。馬全自己一個人住在一間很黑的舊屋子里,為了不跟爹住一起,花了很長時間收拾那里,然后住進去。
高四那年,他更加憔悴。整張臉上幾乎沒有笑容,走路的時候,像是在地上找東西。我那時偶爾還去打打籃球、乒乓球,他卻不肯浪費哪怕一點點時光。除了吃飯睡覺,其余時間都用來吃書了。吃書這詞兒是一個老師發(fā)明的,是罵我們的時候,你們吃進去了嗎?我看你們根本就沒有,就是吃進去一點,也全都拉到廁所里了。
張榜那天,我離開家的時候,娘不安地囑咐我,你早一點兒回來。爹則一句話都沒說,扛起镢頭就出了門。我靜靜地推出自行車,推到大路上,才騎上去。那一路我心情很糟。我知道考得依然不好,我心里完全沒底。見到馬全的時候,我吃了一驚??瓷先ニ袷谴蟛〕跤?,臉色蠟黃蠟黃的。我問他,為什么沒去找我呢。他咧著嘴一笑,你個家伙,不也沒來找我嗎?一路上,我倆的話并不多,顯得既老成又持重。我們都不知道,復讀一年,等待我們的究竟是什么。學校里已經(jīng)有很多同學,彼此都顧不上交流。其實,看過分數(shù)的,欣喜或沮喪一眼就瞅得出來。操場上,大門口,教室門口,都有女孩子在抱著頭哭。
那張榜就貼在校園的宣傳欄里,圍滿了人。在向人群那里走的時候,馬全突然站住了。我扭過頭去看他,嚇了一跳。馬全的眼圈兒通紅,雙手攥起來,舒開去,嘴唇在抖。我倆對視良久。
馬全突然說,你去幫我看吧。
我一伸手,拉起他的胳膊向前走。
終于,我們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我的成績一點兒希望都沒有。馬全比我也強不到哪里,只是多了十幾分。
以往年的分數(shù)線衡量,我們倆落榜已成定局。這意味著,我們忙活一年,顆粒無收。
馬全的身體在發(fā)抖,臉頓時蒼白成一張紙。他一句話也沒說,扭頭就走。我跟出來,看著他搖搖晃晃走向自行車棚。好大一排自行車哪!馬全低著頭,一輛一輛,去找他自己的。終于找到了,踉踉蹌蹌推出來時,他一下子摔倒了,結(jié)果,身體壓在另一輛車上,整個棚子里的自行車,就像多米諾骨牌,嘩啦嘩啦朝一個方向倒過去。
推著自行車出了校園,在大門口的操場上,我回過頭,看了一眼我們學習生活過四年的地方。假期里的校園,看上去一副頹敗模樣,教室的墻腳已雜草叢生。
馬全沒沖回家的方向走,而是朝學校后面的小樹林走去。我緊跟其后。馬全一到樹林旁,就把自行車哐地一下推倒在地,跑了進去。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看著他在里面無聲無息地奔跑。后來,我也扔了自行車,去追他。我在他后面喊,馬全,馬全,你哭吧,你干嗎不哭出來?他突然停下,抱著一棵白楊樹,抬著頭,往天上看??伤廊徊徽f話,依然也沒哭。我忍不住,我哭了。馬全卻笑了。馬全回過身來,盡管那笑容看起來也像是在哭。
我這輩子完了!這是我最后一次機會!我已經(jīng)發(fā)過誓,我不再花我爹的一分錢!他說。
后來,我倆躺在那片林子里,瞪大眼睛看天,看了整整一個上午。
回到家時,已經(jīng)是夕陽西下。跟馬全分手后,我在公路旁邊的一個水庫大壩上坐了很久。我絕對不是想自殺,就想一個人靜靜地坐一會兒。我盯著水面,那個午后沒有風,日光也毒辣辣的。水庫邊上,有人在地里頂著烈日掰黃煙葉,一邊干活兒,還一邊唱歌。我在太陽下曬著,卻沒感覺到熱。坐了很久,我開始脫衣服。那個過程很漫長。我脫得光溜溜的,往水庫的深處走。那干活的人喊了一嗓子,但我接下來聽不到了,我撲通一下鉆進水里。被水包圍的感覺真好啊,我感覺自己像是水里的一條魚。這個世界上所有的聲音都聽不到了。我在水底睜開眼睛,原來水底如此清澈,如此華麗,難怪魚會在里面游出那么美麗的姿勢。那個猛子,或許是我在水底經(jīng)歷時間最長的一次。后來,我緩緩地浮出水面,沖著天空大吼一聲!那個掰黃煙葉的人,此時出現(xiàn)在我的衣服旁邊,面帶慌張。他連比劃帶喊,你上來,趕緊上來!我慢慢游過去。他問我,有什么想不開的?
我笑了。
我說,我就想游泳。
馬全是在我的勸說下去讀高五的。
我很高興,我做了一個穿針引線的人。我在馬全跟他爹之間來回奔波。那些日子,我爹娘也希望我出去散散心。那天看榜回去,他們一打量我的眼神,就什么都明白了。娘很夸張地轉(zhuǎn)移話題,說,咱家那只公雞這幾天我咋覺得像是病了呢?我爹順口說,是嗎,是嗎?就這樣,那只倒霉的公雞當晚就被燉在鍋里。我娘一邊給我舀雞湯,一邊絮絮叨叨說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我爹呢,笑著倒上了一壺酒,吱溜吱溜喝起來。
那意思,好像在慶祝他兒子再次落榜。
他們越是這樣,我越覺得難受。我想,你們還不如罵我打我一頓。你們這樣做干嘛呢?我又不是一個小孩子。我知道我又一次傷害了你們,我沒給你們帶來一點點希望,你們干嗎還要這樣?接下來的幾天,我一直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不敢出門,怕莊里鄉(xiāng)親問我。直到有一天,娘說,馬全有些日子不來啦,你去找他玩玩兒。
我如釋重負!
我去了馬全家,他看上去比我還要差。居然在屋子里支個小爐子,煮面條吃。大熱的天哪!
我陪他吃了幾天面條。對我來說,這日子其實不錯。躲在那屋子里,我覺得慢慢輕松下來,我很快擺脫落榜的痛苦。畢竟,我們還年輕??神R全不同,他給我的感覺是,失去娘的同時也失去了爹。我不止一次勸他跟爹和好。我說,畢竟你們是父子,你得理解你爹,他也很孤獨。馬全說,你不懂!
后來,我去他爹那里。我說,我想知道你們之間到底還有別的什么事情?馬全為什么那么恨你?他爹當時正在喝酒,可能喝了不少,突然提高嗓門,兔崽子,他就是頭犟驢!他不認我,我還不認他呢!我這輩子就容易?我把他跟他倆姐姐撫養(yǎng)大,他倒好,跟我來這一套?你跟他說,最好,他這一輩子都別來見我!
這話我沒給馬全捎到。
那期間,馬全的兩個姐姐來看過馬全。他大姐嗓門真大,一進屋,哈哈大笑,說,你倆小毛孩子這不是很能嗎?會自己做飯啦。說完,解開個包袱,里面包著一個盆,盆里盛著水餃。我和馬全眼光賊亮,魚躍而起,伸了手就去抓!他二姐說話倒是和風細雨,很會做思想工作,說,你不能這樣對待咱爹!他就你一個兒子,等著你養(yǎng)老呢!我在旁邊說,就是,就是!
有天晚上,我倆正說話,馬全的爹推門而入。馬全立刻就沉默了。馬全爹四下看了一圈,忽然從衣兜里掏出幾張錢來,說,你不認我不要緊,不管咋樣,你都是我兒子,我認你,行不行?你要是還想上學,就再去復讀,不想上呢,明天就跟我上山種地。他放下那些錢,扭頭走出去了。我愣了半天,悄聲說,看,你爹還是疼你的。
后來,馬全的兩個姐姐都分別給他出了點錢,再加上我的鼓動,不久以后,我們很快就坐到教室的一個角落里。
我們盡快適應(yīng)了新角色,那就是,變態(tài)老往。
事實上我們也的確是老了。我們未老先衰。應(yīng)屆生看我們的眼神兒都不對頭。我們不想跟任何人交往。我倆一起進教室,一起去操場,一起去學校后面的小樹林里吃書。我們互相提問,發(fā)明一些自以為聰明的學習方法。每天晚上,我倆都最晚離開,熄燈鈴過后,變成我倆鉆進教室點著蠟燭開夜車。我們互相鼓勁兒,堅持住,堅持住,面包會有的。
高考,真就是獨木橋啊。
在那個年代,這話有多少人說過呢。全國不知有多少人在往那座橋上擠。那個過程中,許許多多的人被擠下來,掉進河里。我跟馬全說,咱倆呢,至少還是上了岸,而且,你瞧,還他媽的成功地上了兩次呢,還在擠的隊伍里。有些人掉到河里,就永遠不上岸了。他哼了一聲,你這話聽起來是自我解嘲。話說回來,咱們沒別的路,要么在農(nóng)村窩一輩子,要么拼掉老命,去擠這座橋。
馬全說拼掉老命的時候,我心里忽悠一顫!
是啊,只要過了橋就好辦了。大學畢業(yè),分配工作,變成城鎮(zhèn)戶口,然后,找個城里姑娘結(jié)婚,生個大胖小子。前景還是燦爛的嘛!
那期間,我得過一次看起來很奇怪的病。一次感冒過后,大腦里好像塞進很多棉花,兩個耳朵后面的部位,像是生了一層青苔。馬全對此很有經(jīng)驗,說,你捏著鼻孔,想辦法從嘴里打通耳朵通道,直到你聽到砰的一聲響,就感覺耳朵一下順暢了。我按照他說的步驟做,依然是不管用。不但不管用,接下來耳朵里像開進一臺拖拉機,嘭騰嘭騰響個不止。許多年之后,我明白了一個詞兒,叫神經(jīng)性耳鳴。就是那種病了。
后來有一天,我一下子暈倒在教室里。
據(jù)說,馬全背著我,班主任和幾個老往跟在后面,一路小跑把我送進醫(yī)院。當我醒過來的時候,我爹已經(jīng)坐在床邊,是馬全騎自行車去叫的他。這件事兒,讓我好長一段時間在同學們面前更加抬不起頭。他們肯定可憐我了,肯定私下里在說,這人完了,傻了,學成神經(jīng)病了,標準一個變態(tài)老往了。我最厭煩的,就是別人可憐我。另一點是我爹的出現(xiàn),也讓我覺得難堪。我那時候的想法,其實很卑鄙,很齷齪。我覺得爹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我的同學和老師面前,他穿得破破爛爛的。
我們昏天黑地地為自己的目標在沖刺!
永遠做不完的數(shù)學題,數(shù)不完的政治條目,亂蹦亂跳的英語單詞,雜亂無章的地名人名年代。頭頂上的燈管兒嘶嘶作響,整個教室內(nèi)寂靜無聲,聽不到別的聲音。我在一片海里游蕩,可那卻不是海水,不那么清澈,是渾濁的、讓人壓抑的、忍不住大聲叫喊的一片海。
離高考不到四個月,學校里的幾個專門負責輸送畢業(yè)班的優(yōu)秀教師開始猜題。有點押寶或下賭注的意思。從另個角度講,又像是提前宣判刑期。言外之意就是,剩下的這幾個月,只能作最后一搏啦。能猜到題,算你們造化,猜不到,那也毫無辦法,接下來的時光已不允許你細致入微地復習,你們所有的人,差不多像定型的磚坯。一句話,留給你的日子,不多也!
就在這時候,這個我們斗志昂揚準備跳龍門的時候,有一天班主任悄悄走進教室,陰沉著臉,宣布了一個讓我們變態(tài)老往們非常不安的消息。他說,接到學校通知,所有的往屆生今天下午全部搬到另外一個教室。
這消息有點突兀!
在往年絕沒有過!
校方的這一舉動,讓我們陡生疑慮。當然,也有人朝好的方向去考慮。莫非,校方要給這幫能夠提高升學率的家伙開開小灶?畢竟,論提高升學率,還是這幫老往們挑大梁。
當然,更多的是感到了一絲不祥。
全校的文科班老往去了一個大教室,九十多個人!理科班在另一頭。搬到一起,我們居然心情稍稍放松。物以類聚嘛,周圍坐著的都是同類,都是老往,一半以上都很變態(tài)了。高四,高五,高六,還有一兩個所有人都說不出他讀了多少年了。一個個老氣橫秋,好像可著勁兒在比誰更成熟,更滄桑。有一些我們公認的尖子生,其時卻并不為所動。任何風吹草動,對他們來說好像都沒什么影響。他們就像老蠶一樣,被挪到另一個籮筐內(nèi),馬上就開始沙沙沙地去吃新鮮桑葉兒。而我們不能,尤其馬全,已經(jīng)成驚弓之鳥。那幾日他極其反常。我們對著頭在宿舍里吃家里帶來的干煎餅。他吃著吃著,就頓住了,似乎陷入無邊思考。我連喊他幾聲,他都沒反應(yīng)。
那一天,他摘下眼鏡,擦擦紅紅的眼睛,突然嘟囔一句,我感覺,我們的時光又他媽白費了!
我大吃一驚!
馬全你胡思亂想什么???
他遞了頭過來,像情報人員說出接頭暗號一般,說出讓我驚心動魄的一番話。他說,你沒有從空氣中聞出什么味道來?你沒有注意校長和班主任這幾天的臉色嗎?他們才是驚弓之鳥。他們的臉上寫著兩個字,擔心!我一手拿煎餅,一手舉塊咸菜。我說,為什么呢?他們擔心什么?馬全說,他們擔心咱們這幫家伙造反!我說,我們?yōu)槭裁丛旆??馬全嘴角一動,說,因為,我們考不成了。我還假裝一笑,你多疑了吧馬全?
結(jié)果,被馬全不幸猜中。
接下來幾天,在我們狐疑的眼神下,那幾名尖子生突然接二連三莫名其妙消失。他們堆在桌子上的書,一夜之間全沒啦!第二天,整個人也就沒再出現(xiàn)在我們的陣營中。就在我們還在紛紛猜測的時候,校長、副校長、班主任,一大幫人走進了教室。
所有老往都抬起頭,張著嘴巴,樣子都很變態(tài)。
校長先是站在講臺上四下打量我們一番,然后,校長的眼睛紅了。他掏出一塊手帕,擦了一下眼睛,擦了一下鼻孔,似乎在艱難地調(diào)整著情緒。終于說,同學們,我現(xiàn)在不知道說什么好。我這個校長干得很窩囊。我感覺,是我欺騙了你們,是我浪費了你們的青春。他停頓片刻,才說,剛剛接到通知,今年的高考,往屆生要參加預選。因為上面給縣里的名額很少。所謂的預選呢,就是前幾天在全縣范圍內(nèi)組織的那次模擬考試。很遺憾,現(xiàn)在坐在這間屋子的同學們,都不能參加今年的高考了。
我扭頭看了一眼馬全。
馬全嘴唇緊緊閉著,在抖。兩只手的手指擰在桌面上,也在抖!
所有人,好半天都沒有說話。
校長繼續(xù)說,為了表達我的歉意,也是學校的歉意,我們雇了幾輛大卡車,每輛車上有一個老師跟著,今天下午就把你們每個人都安安全全送回家。并且,由這些老師代表學校,向你們每一位的家長解釋清楚,賠禮道歉。
校長的話突然被打斷。一個變態(tài)老往呼地一下子站起來,往講臺上跑去。所有人都愣??!連那幾個老師都像傻了一樣。他跑到講臺上,在講桌旁邊站住。他站在那里,渾身哆嗦!嘴唇哆嗦!最后,他說,這,這不公平!為什么不讓我們考?為什么??!
那孩子是高六生。他號啕大哭。
有人拍著桌子,吼了一嗓子,不行!我們要參加考試!
頓時,好多人一起喊,我們要考試!
你們不能這樣!
你們不能剝奪我們高考的權(quán)利!
你們這叫摧殘人性!
場面混亂。好多學生站起來,喊著,叫著!當然,還有幾個坐著一動不動!包括馬全,包括我。
當然,還包括宋一帆。在我的敘述中,這個名字直到現(xiàn)在才出現(xiàn),所以,我有必要簡單透露一句,宋一帆就是我跟劉義林同時追過的女孩兒。
當時,我反復地打量她。就在前一天,我們還悄悄地互相約定,咱們現(xiàn)在什么都不能碰,不能逾越。咱們的目的,是一起去上大學,上大學!那時刻,她坐在那里,臉色蒼白。在亂哄哄的場面里,我看到宋一帆把雙手放到桌子下面。我看到她的雙手抓著一支鋼筆。那支鋼筆是新的,不久前才剛買的。我看到她的雙手動了一下。
有一聲脆響,穿過亂哄哄的場面,清晰無比鉆進我的耳朵!
宋一帆把攔腰掰成兩段的鋼筆朝抽屜內(nèi)一扔,站起來就向外走。
我悄然跟在她身后。我們一前一后走出大門口的時候,果然,看到操場上停著幾輛大卡車。我喊她等等我,她不知聽見還是沒聽見,一直往學校后面的小樹林走。一個男生,一個女生,一個高五,一個高六,兩個老往,以一種很奇怪的姿勢,義無反顧地行走在校園東側(cè)的土路上。我們很快就到了那片小樹林。她在那林子邊站住了。我走近的時候,她已經(jīng)哭起來。后來,她抬起頭,看著我,眼里卻射出憤怒的光芒。她說,我恨你!你知道嗎?我恨你!要不是你,我就不會考得這么差!要不是你,我就能去參加高考了!你這個混蛋你把我害慘了,你知道不知道?我每天進教室,第一眼先去看看你在不在那里。只要看見你,我心里就踏實。我對以后的日子充滿了幻想,我甚至都想象到咱倆在同一所大學的校園里。好了,這一切都沒了!你高興了吧?
我看著她,不說話。我其實很想撲過去抱住她。我想跟她說,這不是我的錯,不是我的錯。我其實也跟她一樣,心里很難受??墒?,我居然出奇的冷靜。我們就那樣對視好半天。她慢慢走過來,抬著頭,盯著我的眼睛。然后,伸出手來撫摸我的臉一下,又把手抽回去!她說,你這個傻瓜!你是不是還不明白我有多么愛你?我說,我不知道。
然后,我們就抱在一起。第一次真正抱在一起。我們開始一起酣暢淋漓地哭。我們抱得很緊,因為,我們都有種預感,可能這次分開,再見面就很難了。我們的家離得很遠,不管我去找她,還是她來找我,都有難度。
當然,這不是空間上的問題。
最后,她掙脫了我,開始往回跑。一直跑,一直跑,再也沒有回頭。
當我回到教室的時候,人已經(jīng)不多了。在我們離開的那段時間,校長他們都迅速逃走,只留下班主任在收拾殘局。馬全竟然還在那里傻乎乎地坐著,面帶微笑,捧著本書在吃。
我問,馬全你怎么啦?
馬全一句話也不吭。我晃晃他,他才扭過頭來,依然笑著跟我說,我是不是料事如神?我早就猜到,所以我不傷心。我覺得像做了一場夢。馬全繼續(xù)說,這一切很有意思。命運跟我們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你沒看見,這幫人很好笑,真的很好笑。你看,那兩塊玻璃都爛了。知道用什么砸的嗎?真可惜你沒看到,是用拳頭砸的!胡曉軍砸的。他經(jīng)過那扇窗子,突然就像拳擊手一樣,向那塊玻璃搗去,哐啷一下,玻璃就下來了!胡曉軍滿手是血,被送去醫(yī)務(wù)室了。你再看看他們。
我隨著他的視線,穿過那破碎的玻璃窗,看到一個同學,理科班的,跟我一樣,是老往中的高五生。他提著一個紅色的水桶,刷地一下就甩向半空,我們的教室頂上,就響起乒乒乓乓的聲音,是塑料水桶跟瓦片碰撞的聲音。水桶滾下來掉在地上,另一個老往像踢足球一樣,把它踢到遠方,不一會兒,又被踢回來。他們一個個都不說話,只是把力氣用在腳上,把那個水桶踢得滿院子亂轉(zhuǎn)。
耳朵里突然傳入了一個奇怪的聲音,我一下子扭回頭去,馬全正在撕課本,撕得一條一條,往嘴里塞。
我感到非??植?,我說馬全你這是干什么?
馬全說,吃吧,吃吧,以后你想坐在這里吃書都沒機會啦!
宋一帆
我打算敘述一下我的愛情,或者說,我們的愛情。在我們那個年齡,不發(fā)生點兒愛情,不是很不可思議的嗎?我們是大孩子了,尤其我們老往,已經(jīng)算是老孩子。如果不對異性產(chǎn)生一絲的愛戀,那正常嗎?我猜想,那時候幾乎每個男生都暗戀過班上的某個女生,反之亦然。而且,每個班總有那么幾個男孩女孩,把暗戀變成公開。
宋一帆不是那種長相很扎眼的。挺瘦,個子也不高,一副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走路時,兩手前后甩的幅度很大,好像不那么搖擺著平衡身體,就會被風刮走。
她復讀第一年,安排到了我們班,跟我同桌。后來我想,宋一帆到我們班,給我?guī)淼臎_擊,還不只是名次下降這么簡單。我的心態(tài)也起了變化。那時我是高三,還沒有她內(nèi)心那種復讀的壓力,我根本不了解老往的內(nèi)心世界?;蛟S是她的那種鎮(zhèn)定,那種自信,那種成熟,逐漸吸引了我。那是個潛移默化的過程。
直到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我不可救藥地喜歡上了她。
有很長一段日子,我坐在那里,老師講些什么,我都不知道。我腦子里滿是她的影子。盡管,她就坐在我的身邊。她的一舉一動,一呼一吸,都讓我感覺別有含義。我在猜測她那些舉止里暗示著什么。她在注意我嗎?她有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心思?我坐在那里,思緒卻到了將來。漫無目的,但都是美好的。我們在一起,很幸福很快活。她對我笑,只對我一個人笑。這是一個單相思的過程,非常純凈,非常美,是一個人的秘密。盡管我很希望她也知道這個秘密,但我不敢捅破。那時候,我整個人是很傻的。我的這種掩飾并不老到。有人很敏感地覺察到這一點。
比如,馬全。
馬全有一天跟我說,你在單相思,是不是?我否認了,但莫名其妙一陣興奮。他說,你不要懷疑一位老人的眼睛。他這人老氣橫秋,有時說話很具哲理。我笑了。我說,你說得很對,但我不是單相思。我想我是在戀愛。雙方的,你明白嗎?
馬全眼鏡后面透過兩束目光,很危險。我警告你,相當相當危險!
他給我分析結(jié)局,搞不好,弄個兩敗俱傷。你還稍差一點兒,人家可是回來考大學的,要是因為談戀愛考不上,你想,即使你倆成了,將來她也會埋怨你??晌耶敃r怎么會想那么遠呢?后來的事實證明,馬全是對的。馬全的確比我看得遠吶。
可馬全的勸告沒起到作用。相反,在接下來的不到兩周的時候,我忍不住了,急于想知道一個謎底的欲望,促使我做出一個舉動,一個那時候許多男孩女孩曾做過的舉動。我給宋一帆留了張紙條,塞到她的語文書里。對于寫什么,我曾斟酌再三,寫了撕,撕了寫,費了好長的工夫。最后,很委婉地說,有沒有注意坐在你身邊的人?他渴望成為你最好的朋友。我不敢寫愛以及喜歡這樣的字眼。我覺得她能明白我的意思。畢竟,寫紙條,男生給女生寫,意義很重大。
我把語文書放到她桌洞里,以保證宋一帆能順利看到。
那樣的一次等待,簡直刻骨銘心啊。我把整個環(huán)節(jié)都思考和猜測一遍。我看到她抽出那本書,打開,看了那張紙條。她抿著嘴,在思考。接下來會怎樣?她微笑,羞澀地微笑,或者,惱怒,自此以后不再理睬我?
在大家都在吃晚飯的時候,我放入那張紙條。接下來,我去了操場。有幾個同學在打籃球,他們在喊我加入,我沒心情,而是沿著操場四周靜靜地走,腦子里無數(shù)次思考那個結(jié)局,撕扯不清?;氐浇淌业臅r候,她已經(jīng)坐在那里。我依然第一眼就去看她。她也在看我。眼神與往常不太一樣。于是,我知道她看到了那張紙條。那個時候我突然想轉(zhuǎn)身離開??晌覜]有那樣做。我走過去,坐下,先是看到桌面離我很近的地方,擺著那本語文書。
是的,她知道了。
可她怎么如此沉著,如此冷靜?我沒去看她的臉,但我感覺她與平時沒什么兩樣。
她扭回頭去,跟同學交談,似乎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在第一節(jié)自習課結(jié)束的時候,她悄然塞給我一個紙條。然后,起身走出教室。我的心怦怦直跳,我心煩意亂,我不知道那上面寫的是什么。這關(guān)系重大,我覺得會影響我足足一生!回到宿舍,里面空無一人。我打開那張紙條,上面寫著,自習課后去小樹林。這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暗示呢?我當然朝著好的方向去思考。我想,她既然想單獨跟我在一起,至少她沒有生氣,甚至更應(yīng)該說,沒有拒絕。我的心情突然明亮起來。接下來的數(shù)學自習課,我甚至還向她請教了一道題的做法。我想探探她的口氣。她很仔細地給我解釋。她的冷靜與沉著,反襯著我的焦躁與不安。這很奇妙。我那時候根本不知道,包括她塞給我紙條的那個動作,都被一個人看到。
是的,是劉義林。
我已經(jīng)不止一次提到那片小樹林。
現(xiàn)在,我心里還是對那兒充滿向往。
不知道十幾年過去了,小樹林是否風采依然?
學校后面,是一片莊稼地。莊稼地后面,是一條小河。河里也根本沒有水,上游修建一個水庫,于是小河就干枯了。河的另一面,就是那片小樹林。這片小樹林見證了多少事情?。≥份穼W子不倦的追求,他們在那里面拿著書本讀啊背啊。還有友情,要好的同學,男同學,女同學,晚飯后的那段時光都要來這里走一走。它肯定還見證過愛情。一茬又一茬的愛情,都在這里上演。幸福的,痛苦的,分分合合,聚聚散散。
我到那里的時候,宋一帆已經(jīng)在了。像兩年以后我們一前一后去小樹林一樣,這次我們相隔也并不遠。我其實非常膽怯。那是我的初戀。每個人的初戀,都注定了它的輝煌,它的燦爛。
初戀是一輩子的愛情。
你的一生,都會有這種美麗存在。
它在你的內(nèi)心深處潛藏,時不時地出來襲擊你一下。
我倆當時都沉默一小會兒。她好像在思索該如何開口。后來她說,我看到紙條了。我們其實已經(jīng)是好朋友。我不說話。她想了想,繼續(xù)說,如果你還有更深的想法,我覺得這不現(xiàn)實。這個時候怎么能想其他的事情呢?我不能,你也不能。我們都得考大學。
她就這樣輕描淡寫地化解了我這一次蓄謀已久的進攻,而且,合乎情理。于我來說,思維深處感覺這還不是拒絕。但她告訴我了,她不想往更深的層次發(fā)展。我甚至還感激她,覺得她保持著充分的冷靜。
我說,好吧,你明白我的意思,我就放心了。我其實,其實很想。她及時地制止我。她說,現(xiàn)在不可能。
她說的是現(xiàn)在不可能,而不是將來不可能。我覺得至少我有了個答案。盡管這個答案,像很多數(shù)學題的解法一樣,很模糊,有很多可能性。我說,我明白了。其實,我還是不明白。我還是還是往深了去想。
直到后來那次事件出現(xiàn)。
那個事件,此前沒有任何征兆。我根本不知道我已經(jīng)無意中得罪了一個人。我后來猜測,那個人也跟我一樣,給我身邊的女孩送過紙條。是否得到了同樣的答復,我卻無法了解。我意識到了這種存在。
有天晚上,我突然遭遇一次襲擊。在操場上,晚自習以后。
我一個人在那里,想呼吸一下新鮮空氣。結(jié)果,被兩個陌生男孩攔住。我當時很慌亂,此前沒有這種經(jīng)歷。我不認識他們。我說,你們要干什么?我跟你們又不認識。其中一個稍胖點的說,你以后離宋一帆遠一點兒。我說,你什么意思?。课覀儌z是同桌,怎么會離得遠一點兒?那瘦些的一拳搗在我胸口上,說,你明白是怎么回事兒。她干嗎給你紙條?你們到小樹林里去,都說了些什么?
我恍然大悟,但故作冷靜,誰讓你們來的?那胖子一巴掌打在我臉上,很疼,耳朵響了半天。這一巴掌把我給打急了。我果斷還擊,我沖他踢了一腳!我一邊反抗,一邊問,是誰?他媽的有種站出來跟我單挑。那兩人當然毫不示弱,他們?nèi)硕鄤荼?,把我摁在地上,我感覺身上被踢了幾腳。
第二天,我出現(xiàn)在教室的時候,肯定慘不忍睹。
馬全看到后先過來問我,怎么回事兒?誰干的?
我搖頭。我說,我不知道。
接下來,我做了一個到現(xiàn)在也覺得出人意料的舉動。
在上午第四節(jié)課上課之前,我慢慢地走上了講臺,站在正中間,看著亂哄哄的同學。我拿起黑板擦,敲了敲桌子。我說,大家靜一靜,我有話要說。
所有人都看著我。
我說,我現(xiàn)在告訴你們大家,我為什么成了這個樣子。因為,你們中間有個人,雇了打手,把我弄成這樣的?,F(xiàn)在,我要告訴這個人,雖然我不知道我怎么得罪了你,但你這樣做,證明你是個懦夫!你不敢跟我面對面。你怕我!我鄭重地警告你,我等著你來給我道歉!說完,我轉(zhuǎn)身就出了教室。那一節(jié)課我沒去上。躺在宿舍里,我想了很多很多。是不是很丟人現(xiàn)眼哪?我站在那里,似乎理直氣壯地說那番話。好多人可能不明就里。但也許有人是明白的。我是為了一個女孩才被打的。這種事情會很快傳遍整個學校,我的知名度會迅速攀升。走在校園里,他們會對我指指點點,說,看,這就是那個因為談戀愛被人打的。
下午,我費了好大勁兒才鼓足勇氣走回教室。坐下的時候,宋一帆悄聲問,怎么回事兒?我依然說我不知道。她突然低聲說,因為我嗎?告訴我是不是?她關(guān)切的樣子,讓我感覺很興奮。我突然覺得我的做法,說不定會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我低聲說,是的。
當天晚上,劉義林就來給我賠禮道歉了。他說,我不知道會弄成這樣。我沒想到,他們會動手。他說這番話是在操場上,就在我挨揍的那個地方。我說,我也沒想到會是你。
那一刻,我完全占據(jù)了主動。
盡管,劉義林看上去比我壯,但他在跟我賠禮道歉,而不是想跟我干一架。劉義林說,要不這樣,我陪你去衛(wèi)生室,藥費我出。我說,不值當?shù)?,我只是很傷心,咱是很好的朋友,我還去過你家,你爹都認得我,他對我那么好。沒想到你會這樣。
劉義林突然帶著哭腔說,可是你不知道,我也喜歡她!
我一下子就不吱聲了。
我當然原諒了劉義林。我沒法不原諒他。他其實沒錯。錯在我們倆愛上了同一個女生。現(xiàn)在想起來,覺得非??尚α恕N覀兊呐e動,是不是有點兒荒唐啊?接下來的日子里,我們還進行了幾次談判,很鄭重,探討誰該退出這個局面。事實是誰也不可能退出,也根本無法退出,因為誰都沒有加入其中。我們兩個滿腔熱情,而宋一帆依然故我。我們猜不透她的心思。事情的結(jié)局很滑稽,我們這兩個情敵慢慢化干戈為玉帛,甚至開始互相祝福對方,希望對方能取得突破性進展。
我不知道,是不是這樣一次變故影響了宋一帆。她的高四依然黯淡無光。她沒有考上。畢業(yè)典禮上,劉義林拍拍我肩膀,說,跟你同學我覺得不虛此行,我宣布,我正式退出!我搗他一拳,說,你少來這一套,你心里很清楚,咱倆都沒戲。他嘿嘿一笑,我們倆擁抱一下。我說,你去擁抱一下宋一帆吧!敢不敢?他依然沖我笑,你舍得?你不吃醋?我悄聲回敬,你敢!
馬全那天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他說,我覺得你倆都不是等閑之輩。
再跟宋一帆坐進一個教室,我倆就都是老往了。我高四,她高五。她沒跟我同桌,離得很遠。事情注定還沒結(jié)束,有段時間,我發(fā)現(xiàn)我們倆的對視開始別有內(nèi)容。我每次進教室,仍然先去看她。她回應(yīng)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我的心態(tài)自然也調(diào)整到學習上。我們倆相安無事,有的只是那種對視。我依然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直到那次我突然暈倒。馬全告訴我,宋一帆多次問你,她很關(guān)心你。我們在校園里相遇,宋一帆問我,你身體怎么樣啦?我說,沒事兒,就是一次感冒,發(fā)燒。
她悄聲說,別那么拼命!把身體搞垮了會更糟。
我的高四,她的高五,于我們來說是別樣的一種幸福。我們彼此都知道了對方的想法。我們壓抑著沖動,壓抑著我們蓬勃的愛情。那一年,我們并沒有說過多少話,但心里都是明白的,都知道最重要的是什么。
但結(jié)局并不美好,我們再一次雙雙落榜。
當我坐進教室,把自己轉(zhuǎn)化成一個高五,徹底轉(zhuǎn)化成一個變態(tài)老往的時候,我感覺我的心是如此蒼涼。如果沒有馬全陪伴,我不知道我的生活中還有沒有開心的事兒。有天上午,我跟馬全躲在教室后面,正在發(fā)奮圖強,門被推開,又一個老往抱著課本走進教室。
我抬起頭一看,心立刻怦怦直跳起來!
是宋一帆!
我根本沒想到,她還會繼續(xù)來復讀。那天傍晚,我,馬全,宋一帆去了小樹林。宋一帆告訴我倆,村里的人都認為她神經(jīng)不正常,變態(tài)了。她說這話的時候是微笑的。她說,我的確有點不正常了。我媽也說,你還去讀,都兩遍高中了。你這么大年齡的閨女,孩子都多大了?以后你可怎么嫁人哪?
宋一帆學著她娘的語氣,自己呵呵大笑起來。
我開玩笑說,你沒告訴她,讓她放心,有個人在等著你,不愁嫁不出去。宋一帆抬腳踢我。馬全在一邊說,別打情罵俏的,讓我這個老頭子心里很難受。
那一年的預選,實際上對宋一帆來說,是有驚無險的。她面對我大哭一場,跟我從小樹林分手后,就回了家。然而,幾天過后事情出現(xiàn)轉(zhuǎn)機,據(jù)說學校里又加了幾個高考名額,而宋一帆恰好在候補之列。
她參加了高考,結(jié)果,考上了一所本科學校。當她去學校報到的時候,我已是建筑工地上的學徒工了。
宋一帆去學校報到前,來工地找過我一次。那天下午,我正在裝卸混凝土,突然聽到有人喊我名字,扭頭一看,就愣住了!我們倆都愣在那里!是她!的確是她!
那時候,我知道她已經(jīng)考上。那段時間我沒有一天不想她。但我忍住了。我明白,我們倆突然一下子就不在一條起跑線上。想起此前馬全的話,是多么準確??!馬全說過,你們倆只要有一個考不上,不管發(fā)展到什么程度,都不可能!事兒就是那么回事兒,結(jié)果就是那個結(jié)果。那時刻,我懂得了那位老師口頭禪的含義。聽到她考上的消息那天晚上,我一個人躲到空蕩蕩的樓架里,痛哭了一場。我明白失去她了,徹底失去她了!或者說,我應(yīng)該自覺地識趣地離開她。那個時候,我真真正正懂得什么叫現(xiàn)實,什么叫等級。人是分等級的,分層次的。我跟她不一個等級,不一個層次了。
我們倆誰也說不出話來,就那么站著。
好幾個干活的都停下來打量我們。有的還開起玩笑,吹起口哨。
跟他們在一起的日子,我發(fā)現(xiàn)其實他們活得并不累。他們只是身體上的累,精神上不累。他們開起玩笑來,讓我心驚肉跳。有一次,我被幾個身強力壯的女人摁在地上,她們說,要看看我那里長沒長毛。他們是幸福的,干了一天活,男的去喝上一場,嘴里開著女人的玩笑。女人有時候也喝酒,喝了之后,說起葷話來,比男的還要厲害。女人并不在乎男人摸摸捏捏。女人的屁股沒那么嬌嫩,沒那么高貴。在建筑工地上,不存在性騷擾這個詞兒,大庭廣眾之下,摟摟抱抱也是常見的。而我是個另類。一開始,他們都對我產(chǎn)生懷疑。我的一個叔伯哥哥,甚至一口斷定,就你這小身體,一個星期你都堅持不了!可后來,他們慢慢不那么看了。我的雙手一開始滿是水泡,后來,變得粗糙,堅硬。我跟他們一樣了。沖著掌心吐口唾沫,掄開膀子,也能干一個上午了。我開始說粗話,開始跟他們開玩笑,一點一滴將我的書生氣消弭殆盡。
宋一帆突然撲過來,將我緊緊地摟住了!
那個動作我根本就想不到。我渾身泥水,也許是想過要推開她的,可我沒有那樣做。我的身后傳來喧嘩聲,那些男男女女哄笑起來。在那一瞬,我是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腦子里差不多一片空白。宋一帆說,你這個壞蛋!你干嗎不去找我?干嗎不告訴我你在哪兒?你知道我為了找你費了多大勁兒?
那天晚上我們?nèi)タ戳艘粓鲭娪啊?/p>
在電影院里,她一直躺在我的懷里,我們手抓著手。我們沉浸在喜悅里,什么都不去想??赐觌娪暗臅r候,天空下起小雨。我騎自行車送她回家,回她在縣城的親戚家。她鉆到我的衣服底下,將臉貼在我的后背上。到那兒之后,我們身上都有點濕了。我們再次擁抱。
她說,聽我的話,為了我,再回去復讀吧,我求求你!
我
馬全說過,人這一輩子,到這世界上來,就是受罪。說實話,我認為這話很有道理。我不妨像倒錄像帶一樣,再把畫面往回調(diào),回到我們被勒令撤離學校的那個晚上。
我們這些變態(tài)老往,哭啊,鬧啊,能解決什么問題呢?其實,大家都明白,我們根本無力回天。這就是命!每個人都得屈從于命運。于是,我們最終還是一個個抱著書本,走出教室,經(jīng)過那些應(yīng)屆生的教室窗口,甚至,還看到有人抬起頭,悄無聲息地打量我們。我們回到宿舍,將可憐的被褥卷成一個筒,胡亂找根繩子捆起來,就捆起了我們的全部生活。
說起被褥,我突然想起一個場景。
那個場景,好多年過后,我娘還一再提起。娘已經(jīng)記不得是哪一年了,我梳理了一下記憶,覺得應(yīng)該是我重返校園讀高五的那一年。有一位同學,騎著自行車跑了二十多里路來告訴我,外地有家皮革廠來縣里招工,他想約我一起去打工,我當時就想去了。把這個想法告訴父母之后,他倆對視一眼,都不說話。我說,反正我復讀了一年還是考不上,不如出去闖一闖。
他們依然保持著沉默。
娘反復訴說的關(guān)于被褥的事情,發(fā)生在我準備離家前的那個晚上。當時,爹雙手張著一個盛化肥的白顏色尼龍袋,娘則把我的被褥卷起來,往那個袋子里面塞。我坐在一邊,靜靜地看著他們在做這一切。爹似乎若無其事,說,再卷得小一點兒,這樣塞不進去。娘的語氣很沖,娘說,你什么都能,我說這樣能裝進去,就能裝進去!爹稀稀拉拉地笑,好,你說能就能。爹還開了一句無關(guān)緊要的玩笑,說,這輩子,什么事兒都是你說了算。娘不作聲,開始把被褥卷往袋子里塞。
塞著,塞著,娘突然停住了。
爹奇怪地看著她,我也看著娘。
娘哭了。
你不能就這么算了!娘把頭扭向一邊兒。后來,娘是這樣說的。我就覺著委屈,我跟你爹拼死拼活的,就出現(xiàn)這么個結(jié)局?就是讓孩子背起鋪蓋卷去打短工?不行,我不讓你去!娘突然很堅決地說,你給我再回去上學!
于是,那一次打工之旅就此止住。
而那個夜晚,我獨自一個人,背上我的被褥,手里提著臉盆,站在我們村的村口。
現(xiàn)在我回想起那次另一種意義上的遣返,仍然認為在那個年代里是一個具有獨創(chuàng)精神的事件。直到今天,我似乎再也沒聽說過有這種稀奇古怪的事兒發(fā)生過。我們那些老往,家都在群山的褶皺當中,彼此之間直線距離不算遠,但沿路繞來繞去,一個一個放下,就花費了好半天的工夫。馬全下車時的樣子,讓我很擔心。我跟老師說,讓我也在這里下吧,我到馬全家里去。被老師一口回絕,不行!我得把你送到家。
我是那輛車上最后一個到家的。
那位老師在幫我把被褥拿下車后,很負責任地說要陪我回家,我堅決拒絕!我說,天已經(jīng)很晚,你們回去吧,我自己能回家。老師猶豫一番,嘆息一聲,轉(zhuǎn)身上了車。那輛車于是扭頭走了,把我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夜幕中。
我站在那里,抬頭看著天上的星星,一瞬間,便淚流滿面。我把被褥放在地上,慢慢地坐在上面,抱著腦袋,絕望到了極點。
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走回家去,該怎么面對我的父母。
我知道,我?guī)Ыo他們的折磨已經(jīng)難以敘述。不僅僅是體力上的,更嚴重的,是精神深處的折磨。
為了躲避村里人關(guān)于我的問話,他們甚至從不去串門,去人群當中。爹在我上高四那年忙完春種之后,整個夏季都在一家建筑工地打工。以他的年齡,人家都已不肯接收。爹曾經(jīng)嗜煙如命,一直抽自己卷的紙煙。在那個夏季,他生生地戒掉了煙。后來,我聽說這緣自工頭的一句很無禮的話,當時爹犯了煙癮,撿人家扔掉的煙屁股抽。工頭哧哧啦啦地笑,建議他去大酒店里撿。那個時候爹瘦骨嶙峋,渾身上下都是古銅色。他的腰弓著,每時每刻都弓著。娘呢,身體本就不好,為了積攢更多的錢,她幾乎利用了一切資源。地里再也沒有空閑的地方,地堰邊上都種滿南瓜豆角。家里,她養(yǎng)蠶,養(yǎng)豬,養(yǎng)雞,養(yǎng)兔子,凡能夠換成錢的都不肯放過。在坡里勞累一整天,回到家還得伺候這滿院子的牲畜。一到冬天,她跟爹一起,攀山越嶺,去森林深處摘松樹的松子皮,用麻袋盛了,挑回家來,積攢一陣子,用推車推到城里,賣給燒鍋爐的作引火用。
他們耐心地沉穩(wěn)地一聲不吭地做著這些。
而我回報給他們的,居然是這樣一個結(jié)局。
我坐在那里呆了很久后,果斷做出個決定,不回家!
我背著那捆被褥,沿著公路,朝著遠離村子的方向走去。我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兒。在那條路上走了很久,也沒有盼到車燈在遠處出現(xiàn)。我當時就希望,要是遇到一位好心的司機就好了??赡莻€夜晚我的運氣并不好。根本不知道走了多久,似乎也并沒有感到特別累。雙腳只是機械地向前挪動,只記得天越來越黑,路兩邊黑魆魆的樹林里,傳來恐怖的聲音。我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喘息聲。我擔心后面或前面,突然出現(xiàn)一只狼,或者鬼魂。這活著的動物,以及虛無飄渺的靈魂,都讓我膽戰(zhàn)心驚。此前,從那以后,我從沒有過那種經(jīng)歷。一個人,在寂靜的沒有月光的黑夜,摸索前行。我想,我差不多走了半個晚上。
后來,我在此起彼伏的犬吠聲中,敲響了一個房門。
好半天,馬全哐啷一聲打開了門。
對我的到來,他一點兒都沒覺得奇怪。他接過我的被褥,往床上一扔。于是,我躺在他的床上了。好半天,我倆一句話都沒說。馬全坐在床頭,雙手摁在邊沿上,撐著低垂的腦袋。當時,我完全忽略了馬全為什么穿得整整齊齊,沒有一絲一毫剛睡醒的樣子。
后來的一天,馬全瞪著眼睛跟我說,知道嗎?你那天晚上出現(xiàn)得真他媽是時候。就在床頭,有瓶農(nóng)藥,連蓋子我都打開了。你如果那天晚上不出現(xiàn),我就會喝它個一點兒都不剩,你信不信?
我大聲喊,馬全你個王八蛋!你敢!
可我細細一琢磨,頓時心如刀絞。
難道,我自己就沒有過那種絕望嗎?
第二天一大早,我倆乘上了一輛聲音轟鳴的公共汽車。我們的目的地,是一百公里外的一家皮革廠。我們一個同學已在那里干了一年??斓街形绲臅r候,終于到了。那是個荒涼的處于城郊的小村子,有一排一排空閑的茅草屋。據(jù)說,居民整體遷走,那一片要準備建樓房。我和馬全找到那家皮革廠,可整個下午,我們都沒打聽到那位同學的下落。沒想到,那廠子面臨倒閉,當然不可能再招新員工。我倆開始為一時的沖動而后悔。那種義無反顧的投奔看起來像是一次孤注一擲的冒險。我們很清楚兜里有多少錢。除去順利返程的路費已所剩無幾。
而更讓人恐懼的是,我們對周圍的環(huán)境一片陌生。
馬全比我沉穩(wěn),說,既來之,則安之。這么多空房子,還愁沒地方睡覺?我們找到一間還算干凈的房子。當然,沒有門,也沒有窗子。幸好,地面上有一些塑料布和舊報紙,大體打掃一下地面,將被褥鋪上去。安頓下住處,我和馬全打算出去溜達一圈兒,找點兒吃的。我們知道,那地方離城區(qū)并不遠。走了不一會兒,人多起來,街面寬起來。
就在那個時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在路邊,一個擺攤修理自行車的男子,居然正是我們要找的同學!就是那位曾騎自行車邀我一起出來打工的同學。更覺得奇怪的是,我們彼此歡呼過后,路邊一間小屋子里探出一張熟悉的面孔,是另一位女同學!看到那女同學的一瞬,我跟馬全就都明白了。已經(jīng)沒必要解釋。我們倆衷心地為他倆而高興。他倆一起去了那家皮革廠,后來廠里開不出工資,就租了一間小屋子,修自行車。他們倆住的屋子,其實很難說是間屋子。一張床,就整個占滿了。幾乎沒有立足的地方。屋子后面,有個鐵皮爐子,一個木頭櫥子,就是整個廚房了。盡管小夫妻倆滿手滿臉都是油污,可我還是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溫馨。
他們倆很幸福。有愛情,就有一切!
那個夜晚,宋一帆的影子多次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
我們喝得大醉。那同學堅持要送我們回去。我們?nèi)齻€,搖搖晃晃向我和馬全的下榻處進發(fā)??晌覀冝D(zhuǎn)了很久,也沒找到那間屋子,當然也找不到我們的被褥。第二天我們酒醒之后,也沒找到。
我和馬全當天上午就乘上回家的客車。坐到座位上時,我倆相視苦笑。又過了差不多一周,我出現(xiàn)在一家建筑工地上,找到我一個叔伯哥哥,開始了我的建筑工人之旅。馬全呢,則去見他的叔叔,他拿起了焊槍,手腳笨拙地開始對那些鐵器哧哧啦啦縫縫補補。
我的高六生涯,其實僅僅三個月零八天。
重新走進校園之前,我一度猶豫不決。盡管,宋一帆的話讓我稍稍動了心,但緊接著我就心灰意冷。我已經(jīng)受不了那種折磨。短暫的建筑工經(jīng)歷,也磨礪了我的性格。我由一個細皮嫩肉的學生,成功轉(zhuǎn)型為一個皮膚粗糙的打工仔。我從中得到一些我自以為是的樂趣。我跟他們混跡一起,蹲在地上,端著碗,呼嚕呼嚕地喝著菜湯,在嘴里塞滿饅頭。講著葷黃段子,開著彼此的玩笑。那些渾身上下粗粗壯壯,全無一絲溫柔的女人在伸手騷擾我時,我已經(jīng)學會防守反擊。我覺得這也是一種活法。我拼命壓抑著對宋一帆的想念。她根本無法跟我聯(lián)系,因為,我沒有固定地址。期間我換了三個地方,而且我不主動給她寫信。她開始離我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
只有醉酒的時候,我會想起她,想到淚流滿面。
我的大學夢,真的破滅了嗎?沒有。到現(xiàn)在,我也敢肯定,自始至終都沒有破滅!只是暫時的經(jīng)歷和曾有的傷痕讓我麻木,讓我不敢去觸及而已。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我不是依然望著空蕩蕩的樓頂在發(fā)呆嗎?每當我在休息的時候,我坐在那里,不是眼前仍然出現(xiàn)宋一帆的影子嗎?
直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了將近二十年,我有時候仍然在夢中碰到那段驚心動魄的求學經(jīng)歷?;蛟S,在很多人眼里,那根本算不得什么,只是一段輕飄飄的舊時光。但我抹不掉,在夢里,我依然考不上,依然盯著那個讓人恐懼的分數(shù),五雷轟頂,失魂落魄!
那個時候,我生命里的另一個重要女人出現(xiàn)了。
出現(xiàn)得悄無聲息,走近我的過程,也悄無聲息。我至今仍然想不起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她的樣子。據(jù)她所說,有一次她到工地去,突然看到一個男人抓起一根水管在喝水,喝完以后,順手就捏著水管從頭頂澆下來。澆完之后,站在那里,閉著眼睛好半天沒動,似乎陶醉于那種爽快的狀態(tài)中。
那個男人就是你!她說,不知什么原因,你當時的樣子讓我怦然心動!
她在縣城開著一家服裝店。有一天下午,我無意間走進了那家服裝店。實際上,并不是為了買衣服,只不過是一種茫無目的的閑逛。她說我一進去她就認出了我,一直上上下下打量我。她還說,那時候已經(jīng)知道我的名字,也知道我的經(jīng)歷。她對我的故事有點兒好奇。店里當時只有她一個人,她拿出一件T恤衫,堅持讓我試穿,做著讓人心動的說服工作,讓我感覺那真的很適合我。我完全沒有戒備心理。說實話,我對那里面的每一件衣服都覺得合適,但我買不起。我以為,那不過是一種推銷術(shù)。而根本沒想到,她當時已經(jīng)打定主意要拐彎抹角推出她自己。她讓我穿上試試,我感覺窘迫。盡管我可以在工地上裸露著上身,可在那種地方,當著一個女人的面試衣服我很難做到。
何況,我知道自己兜里沒多少錢。
當天傍晚,她就拿著那件衣服來到了工地,在眾目睽睽之下,逼著我穿上了那件衣服。接下來,她到工地次數(shù)越來越多。直到有一天,我們的頭兒,建筑公司老總,笑瞇瞇地盯著我看了半天,說,臭小子,你本事不小?。∥耶敃r摸著后腦殼笑了。那個時候我才知道,王小梅是他的女兒。
是的,我妻子的名字就叫王小梅。
正是她催著我再去參加高考的。為這事兒,她還跟她爹吵了一架。她爹對她這一決定堅決反對。他說,你傻啊閨女?他考上了怎么辦?三四年大學后,再參加工作,他把你甩了怎么辦?你相中這小子,我不反對,讓他去考大學絕對不行!王小梅咬著牙說了句狠話,我相信我的眼力!哪怕是一次賭博,我也賭上了!
在我終于決定回校一搏前的那個晚上,小梅看上去心事重重。我們倆坐在她的店里,對著頭,好半天沒說話。后來,她哭起來,她說了跟她爹之間的對話。她還說,我知道,你有個好同學叫宋一帆,她還來工地看過你。但我還是決定支持你去考。就是那個時候,我對自己,也對她說,這輩子我老婆就是王小梅了。
四年后,我從一所師范學校畢業(yè)。不久,便跟王小梅結(jié)了婚。
劉義林打電話來,興奮地說,我找到馬全了。我也很高興。這小子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劉義林卻嘆口氣,咱這幫子同學里頭,數(shù)他混得不好。一直在農(nóng)村,偏偏要了三個孩子,前兩個是閨女,后一個是兒子。兒子戶口還沒落,屬于超生,罰款都交不上。他現(xiàn)在,真變成一個老頭了。
我跟劉義林都沉默半晌。
劉義林卻又吞吞吐吐說了句話,讓我頓時呆??!他說,宋一帆也要來參加聚會。好半天,我問,是嗎?她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劉義林說,似乎也不太好,聽說離婚啦,一個人,帶著個女孩子。劉義林還說了些什么我一句都沒聽見。但最后的幾句話我倒聽明白了。劉義林說,你也知道,我這人雖然心里花一點兒,但我心眼兒不壞,是不是?有時想到過去的事,我還挺想找去幫幫她,她那樣的情況,真需要有個男人的肩膀給她靠靠。說實話,假如我現(xiàn)在去追她,你覺得有幾成把握?我立刻說,劉義林你瘋了嗎?你那是去幫她?。?/p>
這下子輪著劉義林半天不說話了。
責任編輯 苗秀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