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振函
盡情地享受寂寞(外一章)
□姚振函
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于自己和自己做伴。
沒有電話,沒有信件
沒有人按響門鈴
這正是我所需要的
這是我的一首題為《余生》的詩中的句子。一位朋友讀到此處,問我,這是真的嗎?我說是。今天我要借用別人說過的話做一下糾正:“雖不能至,心向往之?!?/p>
我這人不怎么喜歡太熱鬧的場面,和人交往也很難達到“鐵”的程度,但自忖還不算很自閉。這種本質(zhì)上的中性使我長期處于向往寂寞又不甘寂寞的狀態(tài)。這在我寫于1994年的一篇隨筆《出了家門往哪個方向走》中就暴露了我的這種內(nèi)心矛盾。
真正開始獲得和擁有寂寞,是在2000年退休以后。但這種獲得和擁有并不是必然的。因為一般說退休之后所得到的只是閑暇,而閑暇和寂寞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閑暇是空心的,寂寞是實心的。閑暇是無事可干,沒有非完成不可的任務(wù),而寂寞卻充斥著身不由己的“思”,思考,思索,思想,反思,思慮,凝思,包括回憶和遐想。對于不安分守己的思來說,寂寞便是一種慫恿,是一種適宜生長的環(huán)境、氣候和土壤。在寂寞的沙灘上,思,最容易劃下爬行的足跡。由閑暇過渡到寂寞,由一片空地過渡到長滿茂密的思的森林,這中間橫亙著很大的一段距離。
剛退休的那些日子,很多人問我,退休以后打算干什么?我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玩唄。”好像很瀟灑,實際沒有多大底氣,因為沒有深思熟慮。玩,怎么個玩法?下棋,沒興趣;搓麻將,厭煩;釣魚,更乏味;旅游,資金和身體都不允許。那么,整天在家中坐著嗎,躺著嗎?整天去大街上溜達,騎三輪轉(zhuǎn)悠嗎?這當(dāng)然也無不可,但坐著,躺著,溜達,轉(zhuǎn)悠的時候,正是寂寞乘虛而入、頻頻造訪的時候。
回想那些年,我的每一首滿意的詩和每一篇令自己感動的散文都是寂寞的產(chǎn)物,特別是那首被認為“成名作”的《在平原,吆喝一聲很幸?!罚窃跐獾没婚_的寂寞里破繭而出的。令我悔之晚矣的是老年到來之前那些年月里,我的心整天處于躁動之中,很少有平靜下來的時候,就是說那時還沒有能力獲得寂寞。即使偶爾獲得,也是零星的,有雜質(zhì)的。有時剛要進入寂寞的邊緣,一首詩,一篇文章,剛開了一個頭,就被別的雜念打斷了,靈感全無,那文思就像喪家之犬那樣,一會兒溜到這兒,一會兒溜到那兒。成片的、大面積的寂寞只有到了退休之后,到了我這個歲數(shù),才有可能據(jù)為己有。感謝上帝的眷顧,老年真好。
我的一些同齡的朋友,退休后都找到了新的用武之地,有的經(jīng)商,有的一頭扎進股市,有的執(zhí)起教鞭,有的投奔昔日戰(zhàn)友同學(xué)今日巨賈門下,都干得有滋有味。他們像商量好了似的,見了我都這樣問:還寫嗎?我知道他們的所謂“寫”是一種職業(yè),是一種謀生和掙錢的手段。而他們明明知道,我和他們一樣都有退休金足以保證衣食無虞,而且也知道當(dāng)今寫點小文所得的稿費微乎其微。面對他們的探問,我往往處于兩難境地,說“寫”,和他們所理解的寫大相徑庭,說“不寫”,又不符合事實。他們哪里知道,寫作之于我,如果在這之前還有較多的名利考慮的話,那么在今天,卻是享受寂寞的一種最佳的方式。因為我覺得,只有直抵靈魂的寫作,才能對得起命運賜予我的寂寞,也才能對得起我僅有一次的微不足道的生命。
我體會,寂寞無處不在,寂寞不過是一種無欲無求的大寧靜,它和孤獨、孤單還不是一回事。一個人是否擁有寂寞,和年齡、環(huán)境沒有必然聯(lián)系。有人獨居斗室、遠避山林不一定會獲得寂寞,有人身居鬧市被喧囂圍攏卻能獲得大寂寞。我想起那些獨步一時的圣賢、大師,正是心中裝得下大寂寞的人,老子,司馬遷,釋迦牟尼,普魯斯特,可以列一個長長的名單。我讀魯迅的《吶喊》自序,不止一次被其中彌漫的寂寞氛圍所震撼。
有一種說法,一個人除了家庭和辦公室之外,還應(yīng)該有一個“第三地”,在那里可以盡情釋放心性,使生命呈現(xiàn)自由和蓬勃。說來不怕人笑話,有一段時間,我的第三地竟是街上的馬路牙子。在馬路牙子上我結(jié)識了同樣孤獨寂寞的老年朋友,我們孤獨與孤獨相遇,寂寞與寂寞對話,各自獲得了極大的滿足。即使有時我一人獨坐在馬路牙子上,我也不放過這個機會,便用心欣賞路邊人來人往,花開花落,或者默誦一首遙遠年代的經(jīng)典詩詞。
前幾年省會一位同齡詩友過60歲生日,省內(nèi)眾多文朋詩友前去祝賀,我也去了。之后有人提議我也過一次生日,借機大家在一塊熱鬧熱鬧,對此我總是支吾其詞,不置可否。甚至有人問我生日是何年何月何日,我也環(huán)顧左右而言他,搪塞過去。我不是不知好歹故意拂人美意,而是實在不適應(yīng)一些應(yīng)酬場面,害怕這些舉動奪去我已有的寧靜。再說一個人的生日還不是那么回事,慶祝一下也沒有什么意義。
鑒于詩歌在當(dāng)今社會的尷尬處境,有感于對詩歌和詩人關(guān)系的重新認識,在本省一次詩會上的發(fā)言中,我提出“為自己寫詩”的觀點。這個觀點盡管被很多人質(zhì)疑,但我至今不悔。我覺得古今中外的詩人都是為自己寫詩,是為了明心見性、記錄自己的內(nèi)心活動而寫,也是為自己的感情找一個出口。我認識的一些農(nóng)民,打工者,雖然寫詩沒有給他們帶來任何物質(zhì)利益,但他們?nèi)匀婚L期把詩寫在小本子上,從中獲得極大的精神慰藉。從全國看,那么多各種年齡的人多年保持著寫詩的習(xí)慣,甚至從來不投稿,如果不是一種心靈需要,這種現(xiàn)象很難解釋?!盀樽约簩懺姟痹獾降淖钪旅鸟g難是:“既然為自己寫詩,為什么還要發(fā)表?”我的回答是,尋找共鳴,尋找心靈的回應(yīng),“嚶其鳴矣,求其友聲?!边@本是很好理解的。我個人體會,為自己寫詩,確實給我?guī)砹撕锰?,它使我學(xué)會面對自己,使生命經(jīng)常處于安寧之中,親身享受到寂寞的賜予。
媒體上公布過一個權(quán)威調(diào)查,說現(xiàn)在很多人的生活已經(jīng)遠離了讀書,有近一半的干部根本不讀書,有超過一半的干部一年之內(nèi)沒有自費買過一本書。我看這一點也不奇怪,因為他們?nèi)鄙偌拍麄兊募拍甲屆β档膽?yīng)酬交往給擠掉了,都讓橫七豎八的名韁利鎖給扼住了。在內(nèi)心不平靜的時候,即使讀書,也少有收獲。在這方面我有切身體會,翻開前幾年看過的書,書頁上雖有折痕,精彩的段落也畫有杠杠,但現(xiàn)在卻如同初遇,連一點印象也沒有了。我問自己,這本書我真的讀過嗎?還有的書當(dāng)時是慕名買下,因為內(nèi)心浮躁,根本沒有讀下去,或只草草讀了幾頁就放棄了。比如蕭紅的《呼蘭河傳》,我是20年以前買的,當(dāng)時讀了不到20頁,因為尋找不到主要人物和故事主線,便沒有耐心讀下去,一直束之高閣。直到最近從書架上抽下來,拂去蒙塵,平心靜氣,不急不躁,一頁一頁地讀,才終于領(lǐng)悟了不一般的蕭紅,一個敢于挑戰(zhàn)文學(xué)概論關(guān)于長篇小說的定義,敢于模糊小說與散文邊界的藝高膽大的文學(xué)奇才。倘若不是這次以平靜的心境重讀,對于蕭紅,對于蕭紅寫于臨終前14個月的《呼蘭河傳》,還不知誤解到什么時候。
關(guān)于寂寞,早些年我就對它產(chǎn)生過興趣。上世紀80年代,我曾寫下過這樣的詩句:“寂寞整天陪伴我,我不知道,它在我的左邊,還是右邊?!钡叫亩摚菚r只不過是“為賦新詩強說愁”而已。那時的所謂寂寞,對于我只是一個詞兒,還不是寂寞本身,或者說是偽寂寞,是“無聊”的同義詞。即使現(xiàn)在,我也不敢說獲得了寂寞的全部,我也許像瞎子摸象那樣只摸到寂寞的一小部分,一條腿或一根尾巴。寂寞對于我,還只是一個等待繼續(xù)發(fā)現(xiàn)、繼續(xù)開墾的領(lǐng)域。全部開發(fā)它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傾其一生也許難于最終完成?,F(xiàn)在我唯一希望做到的是,我擁有多少寂寞,就能夠享受多少寂寞,決不讓它白白從眼前溜走。
一連幾天陰雨,心里像一塊陳年的鐵器,潮濕,銹跡斑斑,再也敲不出響亮。看那街邊的樹,低垂著濕淋淋的頭,像做了壞事等待批評。遠遠近近房屋上的尖頂和瓦檐,也收起了往日的炫耀,沒有心思作秀了。
人們也如坐監(jiān)似地縮在家中,無望地隔著窗戶打量外面的世界,觀察那不開顏的天空。偶爾撐起雨傘上街,互相碰了面,也是互相傳染絕望和無奈。
電視里的天氣預(yù)報成了人們必修的功課。不難想像,當(dāng)某天晚上天氣預(yù)報突然準確無誤地說出“陰轉(zhuǎn)晴”這三個字時,人們該是一種怎樣如獲解放、歡喜雀躍的心情。
天氣預(yù)報啟動了人們對于久違的晴天的想像。這一夜,夢的內(nèi)容肯定被藍天白云占得滿滿的了。
第二天早晨醒來,迫不及待地拉開窗簾,天還陰著,只是雨不下了,只是云不那么厚,不那么烏了。大自然不會那么慷慨,不會一下子把整整一個晴天送到你面前,它要先給你一個過渡階段,一個中間狀態(tài),為的是考驗?zāi)愕哪托裕简災(zāi)銓η缣斓男叛龀潭?。就是說,在這個階段,還可能出現(xiàn)反復(fù),出現(xiàn)逆轉(zhuǎn)。經(jīng)驗告訴人們,天氣預(yù)報并不是完全可信的,人們已被它有意無意地欺騙過多次了。
云終于變得更淡、更薄了些,像隔著一層毛玻璃,又仿佛涂了一層稀薄的漿糊,但還是均勻的,沒有一點縫隙和斷裂。一會兒,云才不那么均勻了,酷似一個做事毛糙的婦人鋪展過的棉絮,拎起迎著光亮處一照,就看出厚薄不一的毛病來。只在那最薄的地方,才依稀透出背后的藍天。
可不要以為這時天馬上就要放晴了,事情沒那么簡單。就在距離真正的晴天僅一步之遙的時候,忽然又從西邊飄來一片烏云,且烏云的面積越來越大,竟還落下了幾個大雨點子。難道好容易盼來的大好形勢就要前功盡棄了嗎?看來大自然是發(fā)誓要狠狠教訓(xùn)一下人們,讓淺薄的人們切實領(lǐng)教事物反復(fù)曲折的固有規(guī)律。而當(dāng)人們正要絕望,正要徒喚奈何的時候,忽然從烏云的一個斷裂處透出一束陽光,像是有人躲在烏云后面打過來的手電筒,在和人們開一個善意的玩笑。又好像在漆黑的夜里,一座巨大樓房上唯一的一面窗戶,猛然被風(fēng)吹起窗簾的一角,透出屋子里電燈的光亮。對這一束光亮,我簡直要“喜欲狂”了,我?guī)缀跻谄鹉_來,翹首觀望。如果可能的話,我甚至要搬來一個巨大的梯子,登上去,到底看看這束光亮后面的天空是個什么樣子。
就從烏云的這一斷裂處開始,藍天的面積越來越大,很快統(tǒng)治了大半個天空。太陽理直氣壯地成為天空的主角,占據(jù)了天空的中心位置。至此,終于又能用“晴朗”來描述我們頭上的天空了。
感謝多變的、神秘莫測的夏日天氣,感謝至高無上的大自然,賦予我們一個機會,能夠這樣認真地閱讀天空,觀察天空蛛絲馬跡的變化。是的,此刻我想起了“閱讀”這個詞。我們?nèi)艘簧聛砭驮谔炜障旅?,就沒有和天空須臾離開過,但是我們這些整日匆忙的人,哪有時間抬起頭來掃一眼親愛的天空。而如眼下這樣偶然的閱讀,又是多么功利和淺嘗輒止啊。就我本人來說,但愿從今天開始,能夠經(jīng)常用心閱讀天空,閱讀大地,閱讀一棵樹一棵草,閱讀那些熟悉的和陌生的人,閱讀一切應(yīng)該閱讀的事物。并讓閱讀成為—種習(xí)慣,一種本能。
(選自《散文百家》2010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