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作平
彭山,無限的局部(二題)
□聶作平
松柏入云,斑竹滴露。夏日清晨的象耳山,太陽將出未出,遠近的山巒間游動著一縷縷淡淡的花香。應(yīng)該是梔子花。開了一宿的梔子花,仍不知疲憊地把它淡定的香味揉進濕潤的空氣里。你伸出手,似乎能擒得住一些芬芳。此時,象耳寺便近在咫尺了。抬起頭,能看到它那高聳的檐牙如同一只獸的脊梁,隱隱地埋伏在一片翠色的竹樹中。
與川內(nèi)眾多知名的寺廟相比,象耳寺既無巍巍大山渲染名勝,也無滾滾長河襯托威儀,但這座藏在成都平原南緣眾多高崗和低山中的古寺,卻自有一種寧靜的神韻。它就像一位清靜自持的隱者,在滾滾紅塵的紛擾之外,保持著自身的矜持與氣節(jié)。
從小巧精致的彭山縣城前往象耳寺,峰回路轉(zhuǎn),沿途多是川中尋??梢姷牡臼蚝痛迓?,人間煙火的氣息在這片肥沃的土地上撲面而來。在距古寺還有十來里路的地方,必須乘船溯流而上。那條彎彎曲曲的河汊,夾岸都是蒼翠的小山。竹樹,山峰和村落的影子落在清澈的水底,原本平如鏡面,偶爾一只翠鳥疾速地從天而降,飛快掠過水面,水底的竹樹,山峰和村落便細碎了,模糊了,像是一張被揉皺了的風景畫。
象耳寺因其托身的象耳山而得名。層巒疊嶂的象耳山,如同一頭大象把鼻子伸進太白湖飲水,而就在神似象耳的地方,象耳寺拔地而起——這是一座雖然袖珍,卻有著悠久歷史的古寺。可以說,近似大象的地貌雖然原本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但當初的佛教信徒們之所以選擇在這里修建這座香火鼎盛的寺廟,卻和這種地貌密切相關(guān)。以佛教觀念來看,大象是吉祥神圣之物,據(jù)說釋迦牟尼的母親就因夢見六牙白象入懷而生下釋迦牟尼,是故佛教又名象教;至于被信徒們廣為供奉的普賢菩薩,其坐騎也是一匹白象。因而,在象耳山上修建寺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
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在象耳寺,被唐代詩人描述過的這種景象乃是鮮活的現(xiàn)實。當陽光透過樹梢照射下來,夏天的喧嘩與炎熱,仿佛已被那十里太白湖和遠遠近近的群山以過濾的方式通通謝絕。悠揚的鐘聲雖然就響在隔壁,聽上去卻像隔了大老遠的距離。
就在這座古寺,高僧來過——據(jù)記載,隋朝的法泰,唐朝的道會,宋朝的圓覺和清代的大耳,都曾在象耳寺靜修。同樣是這座古寺,文人來過——宋朝詩人兼畫家文與可(也就是留下了胸有成竹典故的那個人)曾在象耳寺多次盤桓,并為象耳寺寫下一首詩:轉(zhuǎn)谷縈巖路始窮,隔林遙望一門通。溪山俱在見聞外,臺殿盡藏懷抱中。像閣罘崽明海日,輕幢瓔玲撼天風。
如今,古人的腳步已成空谷絕響,但這座歷盡滄桑的古剎還在,古剎前后宜人的風景也還在。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進入古寺之際,初升的太陽有一種異樣的溫暖和瓷實。寺中僧侶不多,香客亦稀,卻更以這種略顯冷清的寂寞,彰顯古剎風骨。
游罷寺廟,接下來的重要事情是喝茶。
彭山古稱武陽,歷來就以盛產(chǎn)好茶而聞名。漢代文學家王褒留下的一紙買賣奴仆的字據(jù)里,為我們保存了兩千年前彭山即為著名茶市的明確記載。在這紙字據(jù)里,有所謂“烹茶盡具,武陽買茶”的說法,由此既可以斷定,當時飲茶已是民間普遍習慣,而武陽即彭山的茶市則遠近聞名。
茶是今年春天的明前。色澤微黃的茶水,散發(fā)出一陣淡淡的茶香,恰似來途時聞到的那股梔子花的味道,同樣的淡,同樣的若有若無,卻叫人能從那份淡和那份若有若無之中,品味到一種欲罷不休的魅力。
坐在大雄寶殿一側(cè)的過道里,眼前是黛色的青山,更遠處是同樣黛色的湖水,耳畔偶爾回蕩著斷續(xù)的鐘聲與杜鵑的啼鳴。朋友們止住了說笑,天地間便是渾沌初開一般的沉靜。天下名山僧占多,與峨眉青城相比,象耳山只能算小有名氣,但我以為小有名氣的象耳山,它的含英吐華,它的淡如禪境,其實并不比峨眉或青城更差。如果硬要說差的話,那就是它的規(guī)模過于小巧,但小巧同時也意味著精致,就如同眼前這盞連名字也沒有的清茶,它比那些廣而告之的名牌,少了一份喧囂,卻多了一份自在的山野之氣。在這個過于快餐和浮華的時代,這氣,城里人已經(jīng)很難尋覓得到了。
放眼宇內(nèi),如同象耳山和象耳寺這樣的非著名景區(qū),其實并不少,但少的是如同我等的閑情與閑心。當你天天念叨著時間就是金錢,當你吃著盒飯加著夜班,當你不得不用記事本來提醒自己每天要干的甲乙丙丁的工作,你能想象得出開一小時的車再坐半小時的船,到一座山中的古寺喝一杯非名牌的清茶嗎?
那茶,便在你的忙碌之外,遠了,去了。
四川江河眾多,水網(wǎng)密如蛛網(wǎng)。這眾多江河中,我以為,對四川歷史文化影響最大的,首屈一指便是岷江。盡管與其它幾條大江大河相比,岷江的長度和水量都不能名列第一,但它造就了成都平原,而成都平原,則造就了名聞遐邇的天府之國。可以說,四川的精華集中于成都平原,而成都平原的精華則集中于岷江兩岸。
彭山的面積不到五百平方公里,算是一個小縣。岷江結(jié)束了一馬平川的成都平原之旅后,便一頭扎進了彭山的懷抱,將彭山分為了東西兩岸。歷史上,彭山的縣治幾度在東西兩岸搬遷,但無論如何搬遷,總是與岷江唇齒相依。
如同岷江流經(jīng)的眾多地方,都因得地利之便而催生出城鎮(zhèn)與繁華一樣,江口鎮(zhèn)也是岷江的產(chǎn)物。準確地說,是岷江兩水分流之后又交匯的產(chǎn)物。原來,岷江流到成都附近,一分為二,一為府河,一為武陽河,兩河在各自行進一段路程之后又合二為一,人稱下岷江。這二水合一、下岷江開始的地方就是江口。
在兩千年乃至更長的時間里,岷江一直是四川最重要的交通網(wǎng)絡(luò),而地處兩水交匯處的江口,自然得天時地利,從而躋身四川歷史最古老的城鎮(zhèn)行列。今天的江口鎮(zhèn)已然徹底衰敗,但這種衰敗,卻給我們留下了更多的深入歷史的線索。那窄窄的石板街,仿佛還回響著昔日走南闖北的水手和商人的腳步聲,那高高的吊腳樓,依稀還能透過歲月的迷霧,看到那曾經(jīng)高掛的大紅燈籠,和燈籠下鱗次櫛比的商鋪。
作為成都與樂山之間最重要的水陸要津,據(jù)史料記載,江口極盛時,這個只有一條沿江而建的狹長街道的古鎮(zhèn),竟有多達五十個以上的碼頭。從上游運往下游的是洋布,煙草,藥品,大米,從下游運往上游的是鹽巴,燒酒,草紙,雞鴨,蠶繭。每天在這里集散的船只多達三四百艘,而來往的從業(yè)人員更是多達四五千人。因了水陸碼頭的重要,江口除了是貨物集散地和交通要津外,這里豐富的物產(chǎn)也形成了一系列知名品牌,如江口草紙,江口船釘,江口大頭菜,江口曬芋…… 那些一輩子在江口大地上勞作的人們,雖然他們的行蹤可能最遠就到過咫尺之遙的彭山縣城或是稍遠些的眉州城,但他們的產(chǎn)品卻代替他們走遍了巴山蜀水。明清之交,張獻忠的運輸船從這里的江面經(jīng)過,被當?shù)匚溲b擊敗,船只沉沒,大量財寶隨之沒入江水。至今,仍然不時有人從這片平靜的江水中撈出金銀。
隨著公路和鐵路交通的發(fā)達,人類的行走與運輸不再依賴江河,那些因水而興的城鎮(zhèn)便一下子成為明日黃花。江口鎮(zhèn)也一樣,它那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碼頭漸漸荒蕪了,祭祀河神祈求平安的龍王廟,也只剩下了風中的殘垣斷壁。至于那些曾經(jīng)在大紅燈籠下出沒過的面孔,不論是孔武有力的水手還是富態(tài)自得的商人,抑或?qū)憹M滄桑的江湖豪客,他們就像太陽升起之后河灘上的一團團霧氣,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但是,還有一些更加堅硬的東西,固執(zhí)地遺留下來,成為歲月曾經(jīng)垂青過這座古鎮(zhèn)的有力證詞。
江口鎮(zhèn)外那密集的漢墓就是證詞之一。四川境內(nèi),漢墓遺跡頗多,這從另一個角度反證出,當我強漢之時,四川雖然遠為邊地,卻也繁榮異常。漢代盛行的喪葬方式是依山掘洞,著名的郪江漢墓就是其代表,而江口鎮(zhèn)外的漢墓,雖然從規(guī)模和數(shù)量上比郪江漢墓稍遜一籌,但其出土的文物卻以其精致而著稱。比如那被郭沫若稱為天下第一吻的男女相擁浮雕,比如描繪男女交媾的畫像磚,無不以其栩栩如生的造型,給我們這些兩千多年后的來者一種震撼:就在這里,就在這方岷江滋養(yǎng)的土地,我們的祖先曾經(jīng)像我們今天這樣:愛過,恨過,笑過,哭過,來自于塵土,復(fù)歸于塵土,天地間除了史料上的只言片語,除了口耳相傳的民間記憶,便只有這些無言的崖墓為他們的生存作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