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忠延
與其說我是祭祀青蛙,還不如說我是負疚的自責。
寫這篇文章的原由是我回了一趟老家,在河邊捧一掬清水洗手,在田垅上踏著青草行走,卻一個青蛙也看不見。往昔可不是這樣啊!
我的家鄉(xiāng)雖然在黃土高原,可靈秀得比江南風光毫不遜色。從呂梁山麓流來的清水,滔滔汩汩,成年不斷,蜿蜒到我們村邊,滋潤得春綠夏黃秋錦繡,美得比圖畫還鮮嫩。鄉(xiāng)鄰們逮住了這么甘冽的清流,當然不會輕意放走,挖一條小河,再挖一條小河,讓清水在里面蔓延。清流蔓延過的地方,就有了一方方的水田。水田里長稻子,長蓮藕,也長荸薺。長出的稻子黃燦燦的,長出的蓮藕白生生的,長出的荸薺圓鼓鼓。水田種啥都長得茁壯,長得豐饒。說起這茁壯,這豐饒,不該忘了青蛙。青蛙是水田里的衛(wèi)士,吃掉了害蟲,護衛(wèi)了禾苗,才使鄉(xiāng)親們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籽。
那時候青蛙可真多,草中藏的是,水里游的是,路上跳的是,稍不留神青蛙就會鉆進褲腳里,袖筒里。偶有來客,瞅一眼這情景就奇怪,怪腔怪調(diào)地說:“這村里沒垣墻,蛤蟆蹦到鍋沿上,咯咯哇哇喝面湯?!备蝮【褪乔嗤?,膽子大得敢上爐臺,真夠奇怪了。這只是奇怪,并無妨礙,到了晚上可就是另一種情形了,遠遠近近的青蛙都叫起來了。太陽一落,叫聲四起,剛開始是一聲一聲地叫,接著是一群一群地叫,再后來就是漫天遍野地叫,叫聲便像是打雷。這是到了蛙雷季節(jié),每年清明前后蛙雷如期到來,要持續(xù)一兩個月。應該說,這蛙雷比打雷要厲害得多。打雷不過就是一陣兩陣,多者頂大一個時辰。而這蛙雷持久而漫長,非從夜幕降臨,響到夜色消隱不可。聽慣了蛙雷的村人,叫聲越響,睡得越沉,再要過癮就增添點鼾聲與蛙叫和鳴。逢這時客人可就慘了,常鬧得整夜睡不成覺,夜暗消退了,天色泛白了,蛙聲停息了,才能在枕頭上迷糊一會兒。
我也奇怪,哪里來的這么多青蛙呢!蛙雷轟鳴的夜晚,我曾經(jīng)相隨幾個伙伴走向野外,去打探蛙聲的秘密。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蛙聲無處不在,無論我們走在哪里,都在蛙雷的包圍中。只是走到的地方,蛙聲息了,待我們一過,就又放開嗓門吼上了?;锇閭冋f,黑夜像是一個好大好大的鐵鍋,扣住了我們的村莊,青蛙們不是在叫,而是集聚起來敲打鍋底,敲一敲就滿天轟響。
青蛙可真多呀!
打死我也不會想到那么多的青蛙竟會沒了,而且說沒就沒,絕跡了,一個也不見了。就是為了這青蛙的絕跡我感到無比愧疚,甚而覺得青蛙的絕跡我罪責難逃。我是殺害捕滅青蛙的第一個兇手。
冷靜一想,我殘殺青蛙的開頭是1960年。那一年我10歲。有天晚上生產(chǎn)隊里開會,是大饑餓來了,人民公社農(nóng)場的鴨子沒有飼料喂養(yǎng),解散了,分給我們小隊3只。四五十戶人家僅3只鴨子當然無法分下去,最公平的辦法就是抓鬮。抓到我們家的希望自然是很小,如果希望小成了零,我就不會成為青蛙的殺手,也不會有刻下的愧疚。偏偏奶奶手氣太好,一伸下去就把一只嘎嘎叫的母鴨子抓回了我們家里。這在別人看來是件眼紅的事,抓回家一宰能做一鍋好菜,在那個餓得眼睛發(fā)綠的年頭,多少人都掛著三尺垂涎看手氣??!可世事總是和人們的意愿相反,想得到的得不到,不想得到的未必得不到。奶奶沒有奢望,一手下去卻逮了個正著,別人喜喜地瞅著奶奶,奶奶卻憂憂地把鴨子抱回了家。
奶奶憂愁是現(xiàn)實的,殺了吃吧,我們家沒人下得了手。喂養(yǎng)吧,鴨子離開了水不行。本來我家住在河邊,可由于院子大,隊里占了,把我們攆到了村子當中的一個小院里。鴨子下河必須彎過幾條小胡同,胡同里人來人往,嚇得它沒法走。不過,這問題很快解決了,辦法是用上了家里早就廢棄了的一個破甕,里面裝上井水,鴨子就可以在里頭撲騰。接下來的問題卻難辦了,鴨子張嘴要吃,下河去魚蝦都是美食,在甕里卻只能干耗力氣。鴨子吃糧食也行,可那會兒人還靠野菜填肚子,哪有東西喂它呀!后來有了喂養(yǎng)的辦法,不過從此我就成了青蛙的死對頭。每每放學回家,我便提一個小布袋,拿一個小木棍,出現(xiàn)在稻田邊,河垅上,任務就是打青蛙。打住了,帶回去,就是鴨子的好吃食。
那時候我絲毫沒有想過打青蛙是給自己制造愧疚,是給自己制造永遠無法消除的罪孽,而且興奮得不無狂熱。只因鴨子在我家落戶的第三天,我飯碗里增加了顏色。以往,除了綠色還是綠色,而現(xiàn)在一下添了黃白兩色。綠的是野菜,黃的是蛋黃,白的是蛋清。蛋黃、蛋清都是鴨蛋,是我家這只鴨子下的。先別說飯有多好吃,我高興的是我的勞動有了收獲,改變了我和奶奶的生活味道。這激勵著我的興奮狂熱繼續(xù)持久,每天一放學,我撒腿就往田野里跑。在草叢里一撥拉就有青蛙跳出,瞅準它落下的地方,一棍子打去,那可憐的生靈便在劫難逃。
現(xiàn)在想來我真殘忍,我是用殘忍養(yǎng)育著殘忍的我成長。我的同學不少都不上學了,一個個面黃肌瘦。有的胖了,那是浮腫了,饑餓威脅著大家。而我卻蠻有精神,不僅有氣力上學,還能蹦跳著追擊想逃跑的青蛙,直至它倒在我的腳下。我有氣力,是因為吃了鴨蛋;鴨子產(chǎn)蛋,是因為吃了青蛙。以邏輯推理,就是死去的青蛙用自己的生命養(yǎng)活了我,養(yǎng)活我再去殘忍地捕殺它們的同胞。這樣的殘忍一直延續(xù)到我上了初中離開家鄉(xiāng)。
事態(tài)如果到此為止,我或許會借口幼小無知原諒自己??墒俏业臍埲滩]有就此停止,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進入了新的時期。1966年因為文化大革命我中斷了學業(yè),我和我的同學都被打發(fā)回了農(nóng)村。別看政治情緒十分高漲,可吃飽肚子仍然是困擾大家的難題。照實說,我的家鄉(xiāng)水足糧豐,沒有吃不飽的道理。問題是征購糧是個沒底的洞,我們打得多,公糧派得更多,日子還是勒緊褲帶對湊著過。我家對湊的辦法還是養(yǎng)鴨子。
此時我們搬回了老院,住在了河邊,于是就孵了一窩鴨子。黃絨絨的小鴨子跑來跑去,可愛得很,跳躍著我們吃飽肚子的希望。只是再長大些希望變成了失望,一窩里面僅有一只是母鴨,其余都是不能產(chǎn)蛋的公鴨,真掃興!就謀劃稍微大些,把那些公鴨賣了,換點油鹽錢。如果事情就這樣進展,或許就會減少我的罪孽,豈料,世事不把我推進罪孽的深淵誓不罷休。在我準備養(yǎng)鴨口 的時候,我們村的駐軍也養(yǎng)起了鴨子。不過,他們不是口 ,而是要調(diào)劑口味。誰會料到,他們的口味還沒調(diào)劑,珍寶島戰(zhàn)斗打響了,一聲令下就要移駐邊疆去了。守土御敵總不能把鴨子也帶上吧,他們就突擊殺著吃。這便來了一個可乘之機,反正是吃肉,公鴨母鴨一樣吃,我找到連長提出換鴨子,他欣然同意了。就這樣我家有了鴨群,每日一個公將軍領著成群妻妾搖搖擺擺下河去。到了河里,他們就有了吃食,不用我作孽呀!問題的關鍵是,鴨子自己捕食的能力有限,辛勞一天餓不著就不錯了,這種狀況當然產(chǎn)蛋有限。而我卻恨不能讓它們有無限的生殖能力,生出我們更多的吃食。這當然需要加餐,加的只能是滿地蹦跳的青蛙。每逢田間休息,我又重操舊業(yè),像10歲時一樣打起了青蛙。我的勞作沒有白費力氣,很快大見成效,每天都能收到數(shù)顆白花花的鴨蛋。這時勞作的我不再是孩童了,不再舍得吃鴨蛋了。我們把鴨蛋積攢起來去賣,再用得到的錢買些糧食。這一來,肚子就對湊著不塌陷了。不過,這還是重復著舊日的邏輯,我們吃糧食,糧食靠鴨蛋,鴨蛋靠青蛙,還是等于我們殘忍地吃了青蛙。
殘忍的我繼續(xù)著殘忍。
我的殘忍能夠終止,是因為我離開鄉(xiāng)村,進入城市,不再為吃飯發(fā)愁了。我不愁吃飯的時候,是土地又回到了農(nóng)民手中,個人有了種地的自主權,大家都不愁飯吃了。“倉廩實,知禮儀”,我的良知復蘇了,不僅不再殘害青蛙還可憐起青蛙來了,開始為曾經(jīng)的狠毒汗顏羞愧。
然而,我絕對不會想到,我那無法洗涮的汗顏羞愧會被鄉(xiāng)親們光大發(fā)揚。假日回到鄉(xiāng)下,我驚奇地看到老老少少布下了捕捉青蛙的天羅地網(wǎng)。只是人家的手法比我當年高明多了,沒有人拿著棍子追趕青蛙,悠閑地坐在樹下垂釣。一支長竿拴一條麻繩,繩頭掛著細鉤,鉤上穿著肉食,青蛙一見就撲了上去,一口吞進嘴里,本想大飽口福,沒想到自己卻成別人大飽口福的美食。也就在同時,城里的飯店添了一道菜:田雞腿。田雞就是青蛙,這南方的名稱在北方盛行了,南方的美食在北方也盛行了。往昔,黃土高原上沒人吃青蛙,如今卻吃得津津有味。這時立地成佛的我絕然不吃,可是我不吃不等于別人不吃,面對熊熊燃燒的柴薪,我只能是小小的一杯水。更何況我這杯水還不敢去救車薪。我能對著釣青蛙的鄉(xiāng)親指手畫腳嗎?我心里很虛,如果阻攔他人豈不是自己偷走了牛,反過來卻指責拔橛子的?自己剛走出鄉(xiāng)村,還沒闊起來咋就變了臉?我承認我的怯懦和無奈。
捕捉青蛙的人民戰(zhàn)爭在我的家鄉(xiāng)熱火朝天,青蛙就在持久的人民戰(zhàn)爭中消失了。而且,消失得一干二凈。令我非常納悶的是,1958年我們曾經(jīng)大搞過除四害運動,工人不上工,農(nóng)民不下田,學生不到校,一起下手消滅蒼蠅、蚊子、麻雀、老鼠。那時候,報紙上登的,廣播上喊的,大家干的都是除四害,可為啥除來除去不僅沒有除凈,還大有抽刀斷水水更流之勢?而今,不見有人動員,不見有人督戰(zhàn),廣泛而持久的捕捉就無聲無息地滅絕了青蛙。那是因為抓到了就能賣錢,金錢的能量不遜于政治動力,還會噴發(fā)出罕見的魔力。
青蛙再被想起,是稻子沒法種了,蓮藕沒法種了,荸薺也沒法種了,水田里成了蟲窩子。蟲子太多了,有吃葉子的,有啃稈子的,還有專門吮吸籽粒里頭那乳漿的,種一斗收半斗成了事實。而且,種下的是飽滿的,收回的是干癟的。那就打農(nóng)藥呀!打,鄉(xiāng)親們懂得打,農(nóng)藥打一次又一次,稍微晚點就會沒有收成。好不容易收回來了,可是扳開指頭一算賬,稻谷賣的錢還不夠買農(nóng)藥。誰也不是傻瓜,不再種這賠錢的東西了。
青蛙的絕跡導致了稻子的絕跡,稻子的絕跡讓水田成為漸行漸遠的歷史。
——這就是我們殘害青蛙所導致的嚴酷現(xiàn)實。此時,懷念青蛙不只是我,還有我那眾多的鄉(xiāng)親。
為此,我才真誠地祭祀青蛙。
我感謝青蛙用眾多的生命養(yǎng)育了我,使我度過了饑餓困苦的歲月。我愧對青蛙,為了我這一個生命的茍延,竟摧折殺害了它們無數(shù)的生命。在青蛙身上,我人性的殘忍冷酷暴露得一清二楚。我看到我是由人和獸合成的肢體,饑餓時我是獸,是吞食弱者、善者的野獸;溫飽時,我會戴上“知禮儀”面具,文雅成人。而且,不止是饑餓能誘發(fā)人的獸性,一切欲望,包括錢財、色情都可將獸性催蒸出來。我不敢再深思,再深思恐怕是在用獸性養(yǎng)活人性,再用人性的遮羞布來掩飾獸性了。這生存之道無疑就是青蛙滅絕的黑幕,也是我想起來就愧悔的原因。
如今,我像渴望水田再現(xiàn)的鄉(xiāng)親一樣懷念青蛙。站在春暉溫潤的鄉(xiāng)野,我懷念青蛙;走過潺潺歡歌的溪流,我懷念青蛙;徘徊于靜謐寂寥的黑夜,我懷念青蛙。倘若真誠的贖罪能召回青蛙,我甘愿接受懲罰,并誠懇地致哀,鞠躬,衷心地呼喚——
青蛙歸來兮!青蛙歸來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