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中心
我是個摩的司機。
我把自己的摩的停在三角坪的一個路口,鎖都懶得上,然后租別人的摩的去了郊區(qū)的梅園找阿紅。梅園是我們這座小城前幾年開發(fā)的唯一的別墅區(qū),現(xiàn)在還沒有開通公交車,路也沒有完全平整好,一般人都租摩的去那里。騎自己的車去不太方便,我和阿紅的事還沒有公開。阿紅是住大別墅的,我是騎破摩的的。摩的停在別墅外,鬼看見都認為不和諧。
會有和諧的一天的。正因為有底氣,我才敢與阿紅繼續(xù)交往。
三角坪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三條路在這里打了一個交叉,中間站著個又高又大的、一身三面的女人雕塑,在指揮人迷路——看著雕塑一模一樣的三張臉,很讓有些人分不清東南西北。這里人來車往,常常有幾十輛摩的在這里等顧客。我也在這里做生意,把一個個男男女女送走,又回來,像是織布機上的梭子。摩的是我的衣食父母,我的命。我把它放在這里是以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為理論依據(jù)的,偷車賊絕對不會在此下手,可以放心大膽地去見阿紅。以往都是這樣做的,每次車子都安然無恙??墒聦嵶C明,這次我失算了,高手之外還有高的,馬背上還有耍刀的,等我回來,摩的已不翼而飛。
今天是星期三,我同阿紅每周在這一天見面。我有她整幢房子的鑰匙,我找遍了每間房都不見她的人影。房間多,我找了半天。小城就是好,只要花大城市一套房子的銀子就能買個大別墅,難怪阿紅選擇從白沙回家鄉(xiāng)買房子。她年紀輕輕就說葉落歸根,再也不去白沙了。我冷笑。我知道她在白沙干什么事。我們這個地方的漂亮妹子基本上都去過白沙,大多數(shù)去了一次,去二次,不到去不動的時候不會不去。有一個妹子,賺了錢回家為哥哥建房子結(jié)婚,建到半路沒錢了,她對哥哥說你別慌,我再去一趟白沙。不過我還是相信阿紅。獵人殺了一條大野豬回來,如果又立即上山尋找新的野物,一天又一天,那條被打死的野豬就會在家里爛掉。阿紅不是這樣的人,也許她終生不會去白沙了。因為有我。她說我是她的寶貝,誰都會守著自己的寶貝的。母親給我講過這樣一個故事:有一個洞,洞內(nèi)長了一棵什么病都能治好的仙草,可是誰也沒辦法采到它,因為有一條大蟒蛇像蚊香一樣纏著它。大蟒的堅守令人敬畏,我只是不明白,它老人家寸步不離仙草,它自己是怎么長大的,難道它不吃也不喝嗎?回到客廳,我翻看墻上的掛歷,手指在星期二的字樣上輕輕彈了一下:“該死,早來了一天。”也許是太想阿紅了吧,我把時間搞錯了。越惦記著時間,越可能把時間搞錯。
于是我躺在沙發(fā)上抽煙、看電視,想著會不會有好運氣,在我等待的極限內(nèi),阿紅突然回來。我說過我的衣食父母是摩的,我必須抓緊每一分鐘來賺錢。賺錢除了實現(xiàn)遠大理想,還要侍候?qū)氊惸赣H。阿紅很可能打麻將去了,打麻將贏了或者輸了都有可能制造“突然”——離開牌桌。一個沒有工作的年輕女子打打小麻將沒有什么不好,消遣時間總比再到白沙去要好一些。有個在白沙受了刺激的妹子,回家后經(jīng)常發(fā)癲,一上麻將桌就忘記發(fā)癲了,打得超好,贏多輸少。
每次到別墅見到阿紅,她懷里總是抱著一個分不清男女的布娃娃,“寶寶”“寶寶”叫個不休,有時還真槍實彈地喂奶。我叫她癲婆子,想要孩子想癲了??墒牵灰娢疫M房就放下寶寶投入我的懷抱,迫不及待地剝我的衣服。我們汗泡雨淋地操作,有一次我竟然把寶寶墊在她的屁股下,她也顧不了那么多。我開玩笑說我比麻將還厲害,她說你就是我的寶貝。只有男人才叫女人寶貝,我對此有點兒惱火。
不過,她一說到寶貝,我就會想到白沙。白沙是個好地方,產(chǎn)寶石。是那種表面上看起來普普通通的石頭,切開它,里面有菊花,栩栩如生。當(dāng)然,有的有,有的沒有。我親眼看到一個人從白沙背回一塊面相鬼怪的石頭,他用電鋸把它切開,里面是一團黑,比表面還差。他朝石頭踢了一腳,圍觀的人都笑,我也笑。我們這些沒去過白沙的人最想得到寶石了,但我們熱議的都是它上面的瑕疵。
虛偽是吧?正是。
本來我躺在沙發(fā)上快睡過去了,中央電視臺第十頻道正在播放“臺北故宮”,主題歌《愛延續(xù)》深深把我吸引了。我喜歡看《百家講壇》和《尋寶》,那些古人的風(fēng)骨和寶物上的銹跡讓我激動不已。如果當(dāng)年學(xué)個實用的技術(shù),今天也不至于做摩的司機吧。不過,我對那時報考歷史專業(yè)一點兒都不后悔,每個人的愛好都是天生的,不必強求別人理解。
溪的美魚知道
那流淚傾訴的依賴難分離
風(fēng)的柔山知道
那留在千年的故事難忘記
想到夢里都會笑
期待看見你的好
感謝天都知道我心里的想要
看似漫長的等待
卻是永恒的未來
你的出現(xiàn)將是我
幸福開始的驕傲
Here I'm,Tobetogether
伸出手我就想擁抱
……
第一次認識阿紅也是在三角坪。當(dāng)時,阿紅從白沙風(fēng)塵仆仆地回來要租車回梅園,她向我們這些摩的司機款款走來,敞開的米色風(fēng)衣?lián)P起一路塵煙。風(fēng)衣內(nèi)是黑色的短褲,腳上是深紅的靴子,雪白的大腿很刺眼睛。江南小城的秋天還很熱,有的摩的司機甚至赤膊上陣。阿紅秋冬搭配的服飾讓摩的司機像看到了仙女下凡,她的相貌、風(fēng)度、著裝通殺小城豬板油?!柏i板油!”摩的司機擠眉弄眼。他們都知道豬板油又白又肥,不用鍋子煎,手指一碰就流油。我身邊的幾輛摩的爭先恐后地向她身邊擠,我并沒有迎上去。我的原則是守株待兔。我憑實價吃飯,不“殺黑”。這是我母親要求我這樣做的。我可以不信上帝,但必須聽信母親。阿紅繞過那幾輛車子,徑直來到我身邊。
“去梅園多少錢?”阿紅問。
“二十?!蔽掖?。
“殺黑。你以為我是外地人,梅園是我的家?!卑⒓t走開了。
她與旁邊一位摩的司機討價還價,最后敲定十五元。然后,她邁著勝利的步伐回到我身邊,湊近我的耳朵突然大叫一聲:“腳夫,去梅園十五塊錢!”
“你去坐十五塊錢的好了?!蔽艺f。過去,給地主抬轎子的人才叫“腳夫”,是下下等人。
我沒有要阿紅的高價。十五塊錢的,其實是先騙她上車,中途摩托玩幾次莫名其妙的熄火,他們再停下車,東看看西摸摸,就是跑不動,叫你進退兩難,到那時,加價是唯一的出路。加了錢,車子跑得飛快。
“我給你五十,你去不去?”阿紅盯著我的眼睛說。
“給我五百,我也不去?!?/p>
阿紅不由分說橫向坐到后座上:“今天老子非坐你的破車不可?!碑?dāng)然,坐上之前,她照例用手紙擦了擦座墊。
“車雖破,但干凈?!蔽疫@輛“南方—125”開了多年,用它賺了它本身數(shù)倍的錢,舊是舊了點兒,可被我擦得一塵不染,絕不會弄臟顧客的褲子。
我還是第一次碰到這樣的女子,我認真打量這個自稱老子的女人,試圖尋找久違的夢境——與夢中情人邂逅。邂逅往往產(chǎn)生傳奇,而傳奇是令人向往的。雖然抵達的希望很小,但此時我的心里還是麻了一下。
“坐我的車當(dāng)然歡迎,不過我還是不多不少收你二十,你干不干?”
“二十就二十,我同你干了?!?/p>
“吳大學(xué),二十干了她?!蹦Φ乃緳C一片笑聲。
我的臉紅了,他們更加起哄起來。其實,我是為他們的粗鄙臉紅,因為我也是個摩的司機,靠同樣的工具維持生計。我與他們并不合群,他們只知道我讀過大學(xué),卻連我的真實姓名都不知道,叫我吳大學(xué)多少有點兒戲謔的意思。不過,他們從內(nèi)心還是高看我一眼的,一般不同我搶生意。
路上,我問阿紅為什么要坐我的車,她說你以為我不知道他們的貓膩啊,我上過好幾回當(dāng)了。我真的在乎那幾塊錢嗎?我是喜歡實在人,在白沙我專與不實在的人打交道,不是東西。我說她是在白沙吃慣了花里胡哨的大餐,突然想吃家鄉(xiāng)的紅薯,可是家鄉(xiāng)的紅薯也變了味,不能吃的都不是好東西。阿紅說,我的話說到了她的心窩里,她高興起來,在我的腋窩搔了下。我警告她:“注意安全。”她橫向坐在摩的的一邊,無依無靠,隨時有被甩下去的危險?!巴\?。”阿紅說。我沒停。“停車!”她又喊。我問為什么,阿紅說:“這樣坐不安全?!蔽彝O萝?。阿紅把一條腿劃過座位,雙腿夾住坐墊,兩手抱著我的腰,身子伏在我的背上。我能聽到她的呼吸。我總擔(dān)心我身上有沒有汗味兒。
這就安全了。只有親人和朋友才這樣坐。
一般年輕女人寧可不要安全也都是橫向坐,怕與摩的司機有過分的身體接觸。如果正向坐,摩的司機是些鬼一樣的人,經(jīng)常?;ㄕ?,靠急剎車來撈取乳房的摩蹭。摩的司機把這種齷齪行為叫做“嘗干味”。有一次,一個摩的司機問我,吳大學(xué),你嘗過干味沒有,我說嘗過了。不說嘗過了,他們會不高興的。
年輕女子只同值得信賴的摩的司機正向坐。
天高云淡,幾只鴿子在飛,路邊還有沒來得及砍伐的老樹夾道歡迎。風(fēng)癢癢地吹著,坐摩的不能說不是一種明智的選擇。我把車開得很慢,寧可多走路,也要繞過水凹和土凸,簡直不是摩的出租,而是哥哥接長年在外的妹妹回家。此情此景,路人看起來我們就是兄妹。阿紅唱起了歌,是一首白沙方言歌,我聽不懂歌詞,但歡快的旋律卻能引起我的共鳴。我打口哨為她伴奏。
我告訴了她手機號碼,表示今后愿意做她隨叫隨到的“腳夫”,還離題萬里地自報家門:“我是個下崗人員,同癱瘓在出租屋床上的母親相依為命,現(xiàn)在最大的愿望是買一輛桑塔納,光明正大地跑在大街上載客,不再提心吊膽地怕被城管抓。我最擔(dān)心的是,盡管母親少吃飯,少喝水,仙風(fēng)道骨,但這樣的人說走就走了,可能看不到我成功的那一天?!?/p>
后來,我同阿紅成了朋友。
阿紅的背景,我沒有權(quán)利去打聽,就好比我不便去追問我母親的歷史一樣難于啟齒。過去阿紅工作的地方——白沙,雖然耳熟能詳,我也沒去過。她有她的路,我有我的路。
我學(xué)的是歷史專業(yè),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一個企業(yè)做工會工作。企業(yè)倒了,母親也病了,我要照顧她。做摩的司機再好不過了,我樂此不疲。我母親托人給我介紹了N個對象,越是條件差的人越看不起我,我偷著樂,我是塊拙玉,越是不懂行的人越不識貨啊。母親說她是我的累贅,她不死,我就討不到老婆。母親又說她有一個寶貝要送給我未來的老婆。她有什么寶貝啊,守寡幾十年,沒過一天好日子,要是有寶貝的話早就賣掉了。我知道母親說的是那塊當(dāng)枕頭枕的石頭,她肯定是把它當(dāng)菊花石看待的,幾十年寸步不離。她沒有切開它,我也不敢說要切開,我隱隱約約覺得它與父親有關(guān)。我連父親都沒有見過。我父親是否還活著,活在哪里,是個永遠的謎。不過,我在夢里見過他,好像是在白沙的大街上。他站在大街的正中,就那樣站在大街的正中,胡子拖地、衣袂飄飄,然后鉆進一輛出租車就不見了。我接到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時(那是恢復(fù)高考制度后,方圓幾十里接到的第一張通知書),村里人在背后議論:難怪只有她的崽能考取。我們那里的人都認為沒有父親的孩子最聰明,因為其母十個有九個是風(fēng)流角色。聽說我母親年輕時花鼓戲唱得不是一般的好,是本地的明星,但是她寧可舍棄眾星捧月的機會,也要不辭勞苦去外地演藝。我不敢在母親面前提白沙,因為她一次也沒有說過這兩個字。后來我在母親強烈要求去城里住的反常行為中得到了佐證,我絕對不懷疑她的為人,但能肯定她是個不安分的人。別人老了要回家,她老了要去城市。我問為什么,她說,城里人多,好玩。
那時,我大學(xué)剛畢業(yè),在小城最大的企業(yè)工作,已經(jīng)有了去城里住的條件。按照母親的要求,我為她在縣城最繁華的地段租了間小房子。后來母親癱瘓了,我也失業(yè)了,我就同母親一起住。房子小是小了點兒,可我們不打算搬家。母親說,我走不動了,還能聽,這地方就是好。母親躺在床上聽鬧市的喧囂,如同聽音樂一樣癡迷。
我有特異功能,整天在外面跑出租,早出晚歸,卻時刻能聽到母親的呼喚,還能看到她在床上的一舉一動,并總是在她需要喝水、如廁的前一分鐘趕回出租屋。感謝摩的,還有比它更便利的交通工具嗎!我何嘗不知道,母親少吃飯、少喝水是不想給我添太多的麻煩,如果說我是一棵仙草,母親就是守著我的那條大蟒。
“多虧有你這個有靈性的兒子,謝謝你?!?/p>
“多虧有你這個樂觀的媽媽,謝謝你?!?/p>
我們母子的幸福指數(shù)一定超過了全社會的平均值。真的。
每當(dāng)我說起這些,阿紅總是好奇地笑,說我母親格外可愛,是塊寶玉,越老越值錢?!暗恰卑⒓t說到“但是”就不往下說了,可我覺得母親很正常。盡管我和母親寄居的斗室?guī)啄暌怀刹蛔?,但窗外的世界時刻在發(fā)生變化,連我這個摩的司機的通訊工具都換了好幾代了。BP機、模擬手機、數(shù)字手機,不換還不成,新的逼舊的,老的打不通,更奇怪的是新的比老的還便宜。我們都跟著時代大勢在向上走,已經(jīng)得了不少好處。有一幅漫畫:天下著大雨,大家都打著傘,只有一個看起來像知識分子的人光著腦袋瓜子在冒雨踽踽獨行。別人問他為什么要這樣,就算沒打傘,避避雨也好。他回答說,你們沒有看到前面也在下雨嗎?這畫兒還獲了大獎,可我對它有意見,在它上面大筆一揮,寫了句批示:錯。雨,是會停的。
有一次,阿紅說:“你一個大男人,堂堂大學(xué)生,搞摩的出租冤不冤!別開了,我們?nèi)グ咨?,我養(yǎng)活你?!?/p>
“你沒有這個權(quán)力?!蔽曳浅I鷼?,抽身便走?!拔业哪ν熊囯m然破舊,但很干靜。”
“你是在說我不干凈?”
我還真有這個意思。
走到門口,身后傳來阿紅的哭聲,是那種慟哭。頭埋在胸口,頭發(fā)罩著臉,哭聲九曲十八彎也找不到出路,看后讓人特別心疼。
我有一個表弟,人高馬大、好吃懶做,老婆出走,他跟著走。老婆干那事,他給他們放哨,完事后打一頓老婆,又繼續(xù)他們的事業(yè),已經(jīng)在大城市買了房子。我雖然相信阿紅,但她這么有錢始終是個謎。不過我不想拆穿謎底,因為那是過去的事情?,F(xiàn)在阿紅像蚊香一樣纏著我這個窮光蛋,我何德何能值得她堅守?
于是,我回到她身邊,把她擁在懷里,不知說什么好。直接安慰她可能會雪上加霜,最后我還是選擇了說我的衣食父母:“摩的出租有什么不好,實在。更何況我是有野心的,我正在積攢錢買桑塔納,做個堂堂正正的出租車司機。那時,我娶你。”
不能原諒阿紅的過去,我的大學(xué)白讀了。我驕傲。我表弟是個小學(xué)生。
“摩的出租要到何年何月才買得起桑塔納啊?!卑⒓t不哭了,抬起頭來像小孩子一樣可憐巴巴地看著我。我想到了鳥窩內(nèi)的幼崽,頭和身子像個“8”,幾乎看不到翅膀和腿,一根毛也沒有,飛不動,嘴張得像把剪刀,嗷嗷叫,等母親來喂食。
“不怕賊偷,只怕賊惦記著。一個人天天想的事情總有一天會實現(xiàn)。問題是現(xiàn)在上面正在整治摩的市場,我只怕連摩的也開不下去了?!?/p>
“上面也太霸道了?!?/p>
“他們也有難處?!?/p>
阿紅自然不知道上面的苦衷。近年來摩的如淺水內(nèi)的魚苗,成群結(jié)隊,只見一張張嘴探出水面找水喝。上面多次采取裁減措施,收效甚微。摩的司機大部分是下崗職工,趕盡殺絕又于心不忍。后來上面就引進外地經(jīng)驗,把摩的分為單日和雙日出車兩大塊,分別上街營運,這樣每天無形中就減少了一半??墒菐滋旌缶蜎]有人理睬這一套了,單雙齊飛,裁減沒成功,倒把人們的時間概念搞亂了。再后來,小城有了第一批出租小車,摩的被趕出了大街。出了大街的摩的司機更加不安分,宰客是家常便飯,還有人飛車搶奪,把路人的耳環(huán)和半邊耳朵一起拉走,血淋淋的,慘不忍睹。結(jié)果,還是要整治!城管隔三差五抓一次,重罰,罰得摩的身上沒一根毛,想飛也飛不動。所以,現(xiàn)在的摩的司機一個個轉(zhuǎn)眼間成了地下工作者,他們一只眼睛瞄著城管,一只眼睛瞄著顧客,貓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接客。
阿紅說:“難怪白沙的摩托車早幾年都收繳了。有次我看到各種各樣的摩的堆積如山,像做夢一樣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既然不準(zhǔn)騎摩的,工廠又制造它干什么。”
“以前是自行車,現(xiàn)在是摩托車,將來是小轎車,它們都有存在的理由和消亡的命運。其實我也喜歡干凈、規(guī)范的大街,一輛輛小車像沉魚,多好看!別人的車子,別人賺錢,看看也舒服。”
“有其母,必有其子?!?/p>
“小時候,村里有個人結(jié)婚,我高興得又跳又叫,有個大人在我的頭上重重地打了一下,說,別人進洞房,你小崽子高興什么?!?/p>
阿紅大笑,想得很遠:“你這樣說來我還真有點兒懷念白沙了。那里高樓林立,車水馬龍。清早起來打掃衛(wèi)生的清潔工常常撿到金項鏈。但是……”
“沒有摩的?!蔽也遄斓馈?/p>
“就是。”
“別急,我們總有一天會趕上白沙的,我把那個日子定在我出租小車上牌的時候。砸碎摩的,鳥槍換炮,前提是我先要把鳥槍使好。”
“那天是我們和諧的日子?!卑⒓t苦笑。
我最怕阿紅苦笑。她曾多次說要贊助我一輛桑塔納,被我頂回去了。我不會用她一分錢,與錢干不干凈沒有關(guān)系。我們摩的司機有很多人都想鳥槍換炮,當(dāng)然是憑自己的力量。我一個人另辟蹊徑,他們會笑話我的?,F(xiàn)在阿紅不敢說要幫我了,只苦笑。我覺得笑中有個東西:她要離開我。
等了一個多小時,阿紅還沒有回來。再不能等了,我整整一個下午都沒有聽到母親的呼喚,也看不到她的容貌,有點兒不正常。母親每天下午要喝一次水,上一次廁所。雖然極有規(guī)律,但我總是要等到她發(fā)出信息才回家,其實信息來自我的第六感覺,出租屋內(nèi)沒有電話,也沒有手機。
今天中午吃飯時,我對母親第一次說了阿紅。母親豎起耳朵聽,一言不發(fā)。我又說了一遍,問她聽清楚沒有。她瞇瞇笑,說沒聽明白。母親一貫聽力很好,她是想多聽聽我同阿紅的事。我理解。小時候聽大人講民間故事,百聽不厭,明明知道故事結(jié)束了,還在不停地追問“后來呢,后來呢”……母親說她看到了我同阿紅的孩子,好可愛哦!長長的睫毛,圓圓的眼睛,翹翹的鼻子,小小的嘴巴,像個洋娃娃。阿紅的別墅內(nèi)就有這樣一個洋娃娃,阿紅叫他寶寶,愛不釋手。我說母親有三只眼,是個神仙,她說我是神仙的崽,一個小神仙。我問:“你能肯定阿紅不會離開我嗎?”她答:“肯定!”最后,母親終于承認那個準(zhǔn)備送給我未來媳婦的寶貝就是枕在頭下的那塊石頭,是我的父親遠走高飛時送給她的。然后她大聲地笑了,眼角吊著幾粒清淚。我說把它切開吧,你守了它這么多年,就是不是菊花石,也早已經(jīng)成仙了。母親說她不敢看。
走吧,先回去看母親,也許現(xiàn)在是她最需要我孝敬的時候。明天再來。星期三是多么可愛,想起明天,今天等待的煩惱一掃而光。
距三角坪還有三百米,摩的司機放下我就走了,本來我是應(yīng)該有所覺察的,因為這時我看到了阿紅。世界上的景物都死絕了,我的眼里當(dāng)時只有她,其他事都沒有想。我跑到她面前,拉住她的手。阿紅說:“送我去火車站,我要去白沙?!?/p>
她還是要走。我知道是我的固執(zhí)把她推到了容忍的極限。她要我送她,也許是做最后的告別吧。我不想阻攔阿紅。拒絕她的幫助,用摩的換桑塔納不是一天兩天的主意,任何人都不可以改變。我認為不是我的錯。
“現(xiàn)在我要向你坦白,我在白沙有個孩子。他沒有父親?!?/p>
“是寶寶吧?一定是個聰明的孩子。他絕對不是你離開我的理由,也不是我喜歡你的累贅,你早說出來遲說出來不說出來并不重要?!?/p>
阿紅淚如雨下:“你是一個寶,我會在你的身邊爛掉?!?/p>
“我送你走?!?/p>
走到三角坪,我才發(fā)現(xiàn)那里空蕩蕩的,三面雕塑女郎顯得特別明朗,露出和諧的微笑。我第一次看清她的面目。我抖了一下,抖出了一身的輕松。車流井然有序,一些穿制服的同志們像游魚一樣穿梭。一股不祥之兆的疼痛和神交已久的興奮涌上心頭,果然,我的摩的不見了。
“誰偷了我的車子?”我放聲大叫。
沒有人理會我。我的吶喊在三角坪上空回旋,站在雕塑上的幾只鴿子撲棱棱騰空而起,叼走了雕塑的沉重,留下一片空寂。
幾輛大卡車停在路邊,上面堆滿了摩托車。我那輛車昂起頭,示威似地看著我。我像做夢一樣。但是,就是把我的摩的大卸八塊,我也能認出它來。我的五臟六腑都掏空了,身子軟綿綿地往下坐?!稅垩永m(xù)》在耳邊回響:
Here I'm,Tobetogether
秋去冬梅開雪地
春后夏夜望月星
愛延續(xù)
一輛嶄新的桑塔納像快艇一樣在我腦海里飛馳而過,開出一條河,把我的腦袋一分為二。
“走,我們回梅園,老子不去白沙了?!卑⒓t把我扶起來,“有什么了不起?!?/p>
她的話有如天籟之聲,因為就在此時,我看到母親安然地閉上了雙眼,嘴角舒展著笑紋。枕邊的石頭已經(jīng)被切開,兩個橫切面上綻放著一模一樣的兩朵菊花,交相輝映、美艷絕倫。我知道它價值連城,產(chǎn)自白沙。
我回答阿紅:“我要先回出租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