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fēng)野渡

10 號臺風(fēng)

10號臺風(fēng)

先是雨

深深淺淺的水洼

坐飛機而來的女鬼，高一腳低一腳

在燈火中繞道而行

10號臺風(fēng)

從遙遠(yuǎn)的太平洋，從

大海的深處帶來秋天

秋天，我渴望已久

全神貫注的秋天

你選擇臺風(fēng)夜歸來

更加凄冷更加孤絕，更加充滿

妖艷般的恐懼

現(xiàn)在臺風(fēng)已過

臺風(fēng)將一萬名清潔工扔向早晨的街道

我不關(guān)注街道，我只關(guān)注鷹

一只鷹在早晨的滾滾天空中盤旋

昨天晚上它還象一個貪杯的酒鬼

把遠(yuǎn)方巖石上的血

舔得一滴不剩

我們一萬次地

我們總是一萬次地

從午夜歸來

穿越城市的街心花園，一萬次地

迷途知返

我們總是一萬次地

在外省陌生的客棧醒來

天使的哭泣早已在長途電話里啞掉

在一萬次的災(zāi)難中我緊緊地

將你護(hù)在胸口

而黎明總在消防車的背面

張大它恐懼般的黑眼睛

我們總是一萬次地

在雨霧中走出去

走向郊外那古老的教堂

清晨濕漉漉的大理石小路

我們總是一萬次地滑倒

然后懺悔，不安地追憶

在大海深沉的喘息中我們一萬次地

舔舐她那永恒的傷口和比傷口更疼痛的

憂郁的花朵

忘川之上我們總是一萬次地

仰望星空，靜臥在碧波中

寄洛杉磯

1

雨后的洛杉磯，霓虹漂染著夜

色彩恣意地流淌

像南加州那些漂亮的雞尾酒

斟滿月光的杯盞

不要懷疑眼睛所看到的

真實的夢境，和

閃閃的憂傷

當(dāng)最后一名旅客，拎著傘

消失在濕漉漉的森斯特大街盡頭

我們依舊堅持

不把自己迷失

并把最后一杯月光帶回家

2

這樣的場景我至少在三首詩中描述過

詩人西風(fēng)野渡，你還記得嗎

生命中的每一場淋漓之雨他都湊巧趕來

他孤立且堅仞的下巴閃爍

如同美利堅上空那顆暗紅色的星

而另一場被氣象臺漏報的大雨

使羈旅異國深夜的窗口

深深哽咽。這是全世界華人孩子

都閉上眼睛數(shù)星星的一夜，這是

萬里之外的祖國漸次展開最荒涼的田野

3

如果是早晨，成群的鴿子在威斯理廣場上飛舞

天空在太平洋上的魚眼睛里

緩緩張開。天使總比魔鬼

早一步抵達(dá)豐盛的早餐桌

讓光明收拾殘局吧讓隔夜的鄉(xiāng)愁

沖刷綿長的海岸線

在洛杉磯，沒有一個男人不會飲酒

沒有一個女人不懂親嘴

逢場作戲，讓歡愉裝滿或者被痛苦

迎頭痛擊，喪失母語和記憶

哦，都快八年了

藍(lán)眼睛的洛杉磯，你還記得什么

4

當(dāng)好萊塢泛著甜膩的氣泡醒來

教堂的尖頂緩緩升上地平線

洛杉磯從不缺少疲倦的女士

卷毛的狗，晨禱以及隔岸祝福的人群

岸的這邊已是深夜

天空迸發(fā)出寧靜和死亡的氣息

大地傾聽著磨房與水的歌謠

月光，一堆又一堆的水銀

擦拭著故鄉(xiāng)信陽的屋頂

并差點把長滿毛尖茶樹的村鎮(zhèn)

妝扮成一個異國女子

5

有一個秘密我一直不敢問你

季節(jié)被玫瑰深藏

有一個地方我一直不敢夢見

流水鎮(zhèn)的鐵匠將一把大鎖反復(fù)鍛打

一段舊情，宛如一張新出土的老唱片

從深圳到洛杉磯

走一千零一次夜路，能趕到你身邊嗎

寫一千零一首夜歌，能讓你聽見嗎

詩人只能黯然佇立在這個陌生國度的地圖前

要么選擇分手

要么繼續(xù)單戀

故鄉(xiāng)的油燈

1

一燈如豆

昏暗

孱弱

代代不滅

窯洞的泥巴墻上

夜夜上演

生活的皮影戲

我挨個撫摩

奶奶的

母親的

父親的

瘦俏影子

可折騰半天

就是抓不住

我自各的

2

奶奶搓麻繩

母親納鞋底

父親教我字

妹妹說夢話

70年代的鄉(xiāng)村夜晚

沒有你想象得

那么清貧

重點說說父親

一個威震三十里的

鄉(xiāng)村教書匠

用沾滿紅墨水的食指

隨便戳在書本某頁

這些七十年代的夜晚

都會令我深深敬畏

3

我有過短暫的牧童生涯

翻山越嶺，尋找草場

我目擊過那些廢棄的村落

整村整村，遷徙或死絕

那些卸掉窗戶的窯洞

如敲掉牙齒的嘴巴

朝遠(yuǎn)方的歲月

烏黑地敞開

每個收工的傍晚我都要登上

白季峁對面高高的山梁

俯瞰那些半月形的窯洞窗戶

在孩子們的的哭聲中一扇扇點亮

噢，白季峁村依然活著

我這才放心地，趕羊歸欄

緊緊攫著心靈，來自驚恐

讓我三十年后依舊對命運葆有警覺

4

鄉(xiāng)村夜晚的劇情

平鋪直敘，缺乏懸念

僅有的高潮

都在煤油燈的影子里

孤單上演

嬸娘上吊死了

大灰狼叼走了二毛子

羊倌二爺丟了一只山羊

找尋的隊伍

將馬燈高高舉過頭頂

記憶最深的是

一棵流星砸向村口的老槐

我看見了擦出的火花

撲過去

但并未找到傳說中的隕石

5

初中時期

從家到學(xué)校步行六十華里

沿途散落著五六個村莊

積雪沒膝的深夜

我，賴子，曉軍

數(shù)次穿越陜北高原的溝溝坎坎

墳地里的野蒿草搖曳過后

不知名的野獸又將深不見底的溝壑

叫得一片猙獰

我們加快步伐

希望趕緊看到一窗燈光

讓我們發(fā)麻的頭皮松弛下來

三十年后我才想

如果隨便叩開一扇

我的命運也許就將改變

6

文革結(jié)束后的頭兩年

白季峁村依舊噤若寒蟬

仿佛人人都是告密者

一不小心就被辦進(jìn)

公社學(xué)習(xí)班

直到1979年的春天

有一首歌和白季村無關(guān)

我親自目睹了

生產(chǎn)隊最后一次會議

唯一的主題就是

——分家

大伯分得一只犁鏵

二叔分得兩張草席

一村之長的四爺

最后一次仗勢欺人

將一頭落淚的老黃牛

公然牽走

輪到我家

只剩兩盞燈

一盞是常見的鐵柱式煤油燈

另一盞是可以拎著

半夜喂牲口的馬燈

7

這盞人民公社的煤油燈

一直照到1984年

我從故鄉(xiāng)

舉家遷走

煤油燈夜夜點亮，照進(jìn)

我的童年，多少年后

只要打開

依舊還是橘黃色的質(zhì)地

我想燃燒著的，除了煤油

還有別的

但我不想比喻也不想

抒情

直到2002年我回老家

想找出那盞煤油燈

帶回深圳

將它點亮在異鄉(xiāng)，繁華落盡處

可隔壁的二伯

早將它賣了廢品

至于價格，我想了想

終沒好意思問

凌晨三點四十分的城市廣場

我想除了我，不會再有人

這么晚打這里經(jīng)過

道路空空蕩蕩，宛如四肢伸展

把中心廣場，那美麗的胸腹部

裸露出來

我簡直驚呆了

仿佛一生只此一次，仿佛

知道我要來或者是我

如期而至。是應(yīng)該熄火

停留一會兒，感受

自身的渺小與世界的無聲

電臺女播音員，語塞時多么溫柔

她一說月亮，我就抬頭看見

那孤獨的環(huán)形山

一點點風(fēng)，舔舐著落葉

一點點秋涼，溜進(jìn)車窗

我真想說讓愛情回來

可白露已結(jié)滿長天

不用多久氣象臺將掛出

黃色的降溫警報

我知道是該撤離的時候了

我知道我撤離后這里將有

最黑暗的半小時

再次變成一個死寂的場子

但捱過這短暫的空曠

清潔工和灑水車

都將來到這里

人們再度涌向晨光中的街道

仿佛昨夜的一切

都不曾發(fā)生

蒙太奇

起先是男人

呼哧呼哧

女人如死魚

后來是女人

呼哧呼哧

男人比女人

更加死魚

后來，兩條死魚

河床上晾著

一片烏云過來

剛好蓋住他們

后來烏云飄走

客廳的門敞著

半掩臥室里一張揉皺的床單

比河床還要空曠

畫框里響起槍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