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紅旗

楊柳岸

楊紅旗

1

我們地方每年秋末，都要下一場相當(dāng)長的雨，叫土黃雨，氣溫就此下降了。土黃是農(nóng)村上的一個節(jié)氣，所以土黃雨不是“空氣中的水分子與彌漫在空氣中的黃土飛塵的混合物”，下土黃雨也不是“由于空氣中含有大量塵土所致”，土黃雨下過后，冬季就會開始。冷颼颼的，持續(xù)半月之久。天上沒有一點太陽，人的心情也格外郁悶。一個星期不洗澡了，太陽能里卻沒有一點熱水，冰涼冰涼的。我記得北方有人冬季也洗冷水澡，甚至有野外冬泳的，我受了鼓勵，在浴室里洗一個冷水澡，皮膚發(fā)紅，四體頓時酥松極了，神清氣爽。從來沒有做過的事，嘗試著做了，就有新的體驗。于是我坐在客廳里，打開電視，拿一個酒杯倒二兩包谷酒就自斟自酌起來。便是私人生活的得意。沒事的時候，我喜歡看電視。看電視不用動腦。喝著喝著，夜色有點暗了。時間其實還早，只是下雨的緣故。

我聽到敲門聲，是蔚然。蔚然已經(jīng)好久不見了，面目有些凄然，憔悴許多。我說，蔚然你去旅游了吧，還是開會學(xué)習(xí)搞什么鳥的研討會，很長時間都聯(lián)系不上你？蔚然在雀嶺大學(xué)，是年輕氣盛的純情詩人。

蔚然說，什么開會學(xué)習(xí)，我是外出考察了一小圈。

哦，你自己外出考察？學(xué)校安排的？現(xiàn)在來說，考察就是旅游，我說。我有點疑惑，他也向領(lǐng)導(dǎo)學(xué)習(xí)了，四處考察學(xué)習(xí)。給他拿來酒杯，加滿酒。

蔚然說，這一次不是，這一次是私人學(xué)術(shù)考察，主要是對我所研究的課題做一些實地的情況了解。

我說，你研究的課題是什么？我怎么沒有聽你說過你還研究課題？在我的印象里，課題都是用來做樣子的，絕對不符合蔚然這樣的人，特別是一個性情另類的詩人。

他說，這件事有點意思，但說起來一時也說不完，待我慢慢向你道來。他喝了一大口酒，把煙猛地往茶幾上一噴，接著說，其實我在去年就和你說過，只是你不記在心上，我們學(xué)校不是要申報專升本嗎，但專升本要有許多硬件和軟件的實力，特別是學(xué)術(shù)上的成績，所以學(xué)校就給每個教師都下達了相應(yīng)的研究課題。

我說，那你研究的是什么課題？

蔚然說，是系上統(tǒng)一安排的，我研究的是宋詞。

我就哈哈地笑了，說，來，干一杯。

蔚然說，你笑什么？他抬起清瘦的臉，用疑惑的眼睛看我，但他的眼鏡上沾了一小片迷蒙的水汽。

我說，你有沒有聽說過跑到西歐去研究中國古典文學(xué)的事情？

他說，聽說過，這個，可能是錢鐘書杜撰的，也不可考，但和我研究的課題有什么關(guān)系？是不是說錢老先生宋詞研究很深？

我說，那倒不是，你研究宋詞你還出去考察什么？躲在書房里就行，最多到圖書館查閱相關(guān)資料，現(xiàn)在上網(wǎng)也很方便啊。

蔚然就笑了，這個你不懂，不去考察一下，不知道他們的一些說法現(xiàn)在是否成立，再說，古書上描寫的民情風(fēng)俗到現(xiàn)在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我特別要感受的是古人寫詞的那種環(huán)境。

我說，那你的意思是你已經(jīng)有所收獲，不虛此行了？不過古人生活的環(huán)境……怕是有些做作了吧？

唉，蔚然說，一句話概括就是世風(fēng)日下人心不古啊，所到之處，完全是新舊社會兩重天啊。

我說，別說這些東西，來不來就世風(fēng)日下，人心不古，我最恨聽這個，你以為古人都個個是君子，你有沒有看到古代的侵略與殺戮比現(xiàn)在嚴(yán)重多了。再說研究點宋詞還需要你懷古傷今，實地考察??？你研究的是什么課題？

你先甭管什么課題。蔚然說，我親自做了一番辛苦的考察，花去了一個多月的時間，走遍了大江南北的大中小城市，甚至一些尚存古跡的村鎮(zhèn)，深有感觸啊，特別是在蘇浙那一帶。

你還跑到蘇浙地區(qū)去？你去研究什么狗屁宋詞？那些地方還會有宋詞的影子嗎？我說。

蔚然說，你不清楚我研究的具體課題，就不要先入為主下什么結(jié)論。我知道他是我們市最有名的青年詩人，在大學(xué)里也是最有個性最愛出風(fēng)頭的人，長發(fā)飄飄，有古代詩人的遺風(fēng)。

我說，你女朋友呢？

他說，先不談這個。

我說，那你具體研究什么課題？

蔚然抿了一口酒說，我研究的是婉約派詞人，其實也不是研究，就是了解一下情況。

既然是婉約派，那自然要有幾個人物為研究重點吧，也不外乎李清照和柳永，還有誰？

人物當(dāng)然很多，但除了這兩人外，別的沒有多大的研究價值。蔚然說，我也沒有另外的興趣。

這兩個人前人都研究透了，研究到骨髓里了吧！你還研究什么？難道你還會旁逸斜出，提出不同見解？我說。

蔚然說，我算不得研究，只是了解一下情況，寫點材料交上去，就算完成任務(wù)了。

那你還去考察，報銷旅游吧？

這個你不懂。蔚然一口干了半杯，把往前掉的長發(fā)往后一甩，特有詩人的氣質(zhì)。

2

等酒過三巡，謎底慢慢地就揭開了。蔚然研究的確實是宋詞的婉約派，但他覺得婉約派的詞脂粉味太重，不過那正是江南詩人的基本氣息。他特別鐘情的還是柳永。他說，柳永是古今第一詞人。

我說，不見得吧，詞人厲害的多得是，柳永算什么？

蔚然聲音就大了，“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這個牛逼吧？在當(dāng)時，他就是一個明星，家喻戶曉的明星作家，我特別羨慕的是他和那些妓女的融洽關(guān)系。

你不會也想做這樣的詩人吧？我有點覺得他要走火入魔了。

蔚然說，這個誰不羨慕，我敢說，所有男人都想過那樣的生活，實在太爽了，其中有篇文章是這樣說的：“柳七官人生得俊朗，才華獨步詞壇，又不愿結(jié)交達官貴人，于是朝朝楚館，夜夜秦樓，京城名妓沒有不認(rèn)識他的。而且，哪個妓女若說不認(rèn)識柳七官人，就會被恥笑，都以結(jié)交這個當(dāng)朝第一才俊為榮。”同時有詩為證：“不愿穿綾羅，愿依柳七哥；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黃金，愿中柳七心；不愿神仙見，愿識柳七面?！?/p>

這些東西是馮夢龍《喻世明言》里杜撰的，你還當(dāng)真？我說。

馮夢龍固然有杜撰的成分，但我寧愿相信這是真的，柳永有那樣適意的寫作環(huán)境，當(dāng)然佳作迭出，美名遠揚。

那你的意思是你就是要考察柳永的生活情形了，那些遺跡，早就消失在歷史的煙云里了吧，難怪你一無所獲。我說。

這你就錯了，黃川。蔚然說，我是想弄清楚，現(xiàn)代的文明社會，妓女們和古代的相比，有沒有隨著時代的進步而在境界上有所提高，一篇文章中說“柳七官人沒有工作，又不愿吃父母的，京城三大名妓爭著養(yǎng)他，這三大名妓是：陳師師、趙香香、徐冬冬。名妓散盡千金，只求柳七官人與之一寢，求得一詞一詩。所以，當(dāng)柳七終于被人舉薦到杭州去任一個縣官時，消息傳來，東京妓界一片嗚咽?！边@是何等的壯觀，何等了得的人物？！

你深入的結(jié)果如何呢？我有點好奇了。

蔚然有點酒意闌珊，但說得很清楚，很有節(jié)奏。我走遍大江南北，承擔(dān)著巨大的風(fēng)險，小心翼翼地和那些妓女交往，她們的眼里只有錢，沒有什么文化，孔方兄就是最愛，我說我是詩人，她們就笑，說，你有病啊，有病不要來這種地方。開始我不相信，我想，每一個城市應(yīng)該是有差別的，但結(jié)果，基本都差不多。甚至比男人更主動，更放蕩。

我說，追求經(jīng)濟上的收益，完全沒有錯，主導(dǎo)思想就是以經(jīng)濟建設(shè)為中心，難道要她們白白地為你服務(wù)不成？她們喝西北風(fēng)?。?/p>

但有一點，才藝呢？什么狗屁都不會，不要說琴棋書畫，就是哼哼個小曲，也走調(diào)得厲害，她們拿手的就是在KTV里唱，像牛吼一樣，恐怖啊。你想一想，古代的女子，沒有幾分造詣，誰敢出來。蔚然進入角色了。

時代已經(jīng)完全不同了，現(xiàn)在叫二十一世紀(jì)，懂不懂，還在幻想，你真的病得不輕。那些事情是一千年前的。我說，宋朝那是什么時代，農(nóng)耕文化，當(dāng)今叫市場文化，上個廁所都要錢，別說用人家姑娘的身子溫暖你一夜。

稱得上姑娘的有哪個？一群低賤的垃圾。據(jù)說當(dāng)年秦淮河那一帶，鶯歌燕舞，鳥語呢喃，燈紅酒綠，琴瑟琵琶聲不絕于耳，令人流連忘返，羨慕??！在首都東京也是一樣，說“柳七在杭州任官三年后回京任職，東京妓界歡呼雀躍，柳七又日日與她們相混。誰知有小人告狀，認(rèn)為柳七有作風(fēng)問題，有損干部形象。于是，柳七罷官了?！绷裟铠B官有什么趣味。

我說，這種人確實有作風(fēng)問題，怎么能做官呢，干部還是要樹形象的，宋仁宗不是聽說他“薄于操行”才讓他“且去填詞”，看來是很明智的。

不做官有什么，他的生活比以前更好，更快樂。說“柳七罷官后更狂蕩不羈，眾妓女紛紛安慰他，要那鳥官作甚，俺們養(yǎng)著你！”美啊，不是一般的妓啊。蔚然竟然是羨慕得忘乎所以。

柳永這樣的生活活不長命吧？陽氣散盡，神失命殞是早晚的事，他活了多少歲？我故意問他。

活多長并不重要，活著的關(guān)鍵是活得滋潤，人家柳七死后也很光彩的，蔚然接著說，“柳七死后，由陳師師成立治喪委員會，各妓家湊份子，將喪事辦得熱熱鬧鬧。柳七好歹也工作過，但沒有一人答理。出葬那天，東京城里無一個妓家不到，哭聲震天。有一個羨慕柳七才華的小官悄悄前往想送一程，但見全是妓女，深感慚愧，悄然而返?！?/p>

我說，從這些民間的東西可以看得出，宋朝真的不可救藥，亡國滅種時日不遠，難怪打不過北方的金兵。

宋朝有宋朝的氣象，現(xiàn)在有現(xiàn)在的氣象，但作為一個知名度這么高的民間詩人，他活得是瀟灑的。他是真正的民間寫作，不是知識分子寫作，完全潛入民間?？磥頌t灑與幻想是詩人的通病。

你的意思是你就為考察這個連詩都不寫了？

在現(xiàn)實生活里，詩是不重要的，但寫詩就是內(nèi)心的最后一塊自留地，生活可以沒有詩意，但靈魂不能沒有詩意。

你的考察結(jié)果就是這些？這些東西又何必跑到蘇浙一帶去呢，在雀嶺完全可以體會得到。

是嗎？蔚然說，雀嶺是什么地方？哪一個是文化人？你不到那些真正有文化氣息的地方呼吸幾口別人的空氣，你以為身邊看到的就是文化的全部，就是當(dāng)今文化的最高標(biāo)準(zhǔn)？“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你不在那樣的環(huán)境，怎么聽得見寒山寺的鐘聲呢？

我說的不是文化，我說，我是說各地的妓女大概是一樣的吧。

話不能這么說，古代的女子比現(xiàn)在的含蓄多了，仗義多了，真有點生不逢時之感啊。

我說，你的骨子里就是想風(fēng)流快活，不是什么唐詩宋詞，再說，你也沒有柳永的才華，他可是千古一人呢，面對現(xiàn)實吧。

有一點幻想有什么錯？敢于想，善于想才好玩呢。

不過你可以用你剛才說的這些寫篇論文，起碼還是有點收獲的。

總不能寫什么現(xiàn)代妓女與古代妓女的差異研究吧？這種東西能夠交差？

那你寫市場經(jīng)濟下的妓女狀況與傳統(tǒng)農(nóng)耕文化中妓女素質(zhì)的對比研究，說不定還會有大突破呢。

我們的談話也太可愛了吧，蔚然說，如果柳永地下有知，一定要笑掉大牙。

3

之后的某一天，蔚然告訴我他研究的課題有了新進展。

那天他打電話給我，約我到清風(fēng)茶樓小敘。他說，在自家屋里，找不到談?wù)撎圃娝卧~的氛圍。每一個人都生活在俗世里，回不到從前，特別是宋朝那種詞意里。我說，談這些東西要什么氛圍，詩人就他媽的自作多情。蔚然說，虧你還是個有點文化的人，任何東西都需要相應(yīng)的意境，沒有意境，狀態(tài)就出不來，知道不？特別是宋詞，寫的就是意境。

我還是如約來到清風(fēng)茶樓。茶樓在公園的西側(cè)，從敞開的窗口看出去，綠樹成蔭，百花稀零，別有景致。四處看間，陳年普洱就擺上來。

蔚然說，我還是和你談?wù)劻赖氖?，這幾天，好像不把這些話說出來心里就難受似的，安靜不下來。我發(fā)現(xiàn)他喜歡看身著藍色碎花扎染短裙的小女服務(wù)員，她們的屁股真是圓潤有致。

我說，現(xiàn)在都是言論自由的時代，只要不制造反動的轟動效應(yīng)，你想談什么都沒人阻擋你。

蔚然說，不是什么話都可以隨便說，重要的是要找到一個和你的情趣相通的人，古人不是有高山流水的說法嗎，你不會連這都忘記了吧？

我說，那就廢話少說，直接插進正題。

蔚然說，這個不難，當(dāng)然要說正題，但我問你，你能否猜得到我研究柳永的真正目的？如果沒有更深刻的目標(biāo)，四處去亂逛一氣，那有什么意思，像個瘋子一樣，真是有病啊。

你的意思是你還有另外的目的？

那是自然，我告訴你，研究柳永讓我越研究越有趣，生活靠的不就是有趣嗎？柳永這個人不一般，但最吸引我的問題是他這樣一個才華橫溢的人為什么會走那么一條醉臥煙花柳巷的路呢？這是嚴(yán)重地不符合當(dāng)時的審美標(biāo)準(zhǔn)和發(fā)展方向的，他不是到后來還參加科舉，考中進士嗎？如果他最初就對仕途無意，就不會還念念不忘走做官這條道路，這里邊一定有什么蹊蹺。

我說，不管是誰走這樣的路，其實都是冒風(fēng)險的，難道不成他也是拿青春賭明天？

這就是我要解決的問題。蔚然好像一下子振奮起來。

但問題是時間相隔那么長，而歷史的資料又所剩無幾，大海撈針，但也不能主觀推斷吧。我問他。

蔚然說，你知道柳永在去余杭做縣宰的途中，于江州遇到一個叫謝玉英的女子，當(dāng)時謝玉英的反映是什么？她說了什么話？

我說，我哪能記得那么清楚，再說這些東西都是后人杜撰的，你還相信。

蔚然說，當(dāng)時是柳永找到謝玉英，謝玉英正在書房抄寫柳七的詞，當(dāng)柳七自報身份時，謝玉英當(dāng)即跪倒在地說：“賤妾凡胎，不識神仙，望乞恕罪。”柳七便與謝玉英纏綿了五天。到分手時，謝玉英發(fā)誓一輩子要當(dāng)柳七的仆人，從此不再接客，等待著柳七的歸來。乖乖，這是什么狀態(tài)？這里有幾個問題：第一，柳永為什么要主動去找謝玉英？第二，謝玉英見到柳永這個陌生人為什么當(dāng)即跪倒在地，并且纏綿五天？這是不符合一個要到余杭去做縣衙門領(lǐng)導(dǎo)人的作風(fēng)的。第三，謝玉英為什么發(fā)誓一輩子要當(dāng)柳七的仆人，從此不再接客，等待著柳七的歸來，但她沒有當(dāng)即就隨同柳永到余杭去？再說，如果真要一輩子做柳七的仆人，一來不會這么草率，二來呢又不會獨自留下。

我說，那個時代的人，你能用現(xiàn)在的觀點來看？連嫖娼都是正經(jīng)事，他會顧忌這些？《水滸》里不是有宋徽宗到妓院找李師師的情節(jié)嗎？說明這些都是司空見慣的事。

不管如何，一個干部總是流連煙花柳巷是不合情理的，據(jù)我所知，柳永和謝玉英有很神秘的關(guān)系。

酒話吧？我說，大凡研究點史學(xué)的人，往往借助于酒勁胡謅些別人常常不涉及的東西，來說明自己的學(xué)識如何了得。

這個是有史書記載的，北宋末年的《煙雨筆記》中就有比較詳細(xì)的記述。蔚然說，據(jù)這本書記載，柳永和謝玉英是青梅竹馬的伙伴，一起在崇安度過美好的少年時光。當(dāng)時她不叫什么謝玉英，她的真名叫瓊霞，瓊霞的父親是在崇安做小官吏的，就住在柳永家隔壁，柳永常常用梯子搭著爬在墻頭上看鄰家的小女孩，還往她家拋石子。說青梅竹馬可能有點不夠準(zhǔn)確，因為他們在一起玩的時間還不夠多，但確實是隔壁鄰居。在十二歲那年，她的父親工作調(diào)動，一起離開崇安，到江州生活。過了幾年，柳永也隨父親到了京城。

這樣也不至于就愛上嫖妓吧？我還是有點懷疑他的研究結(jié)果。

當(dāng)然，事情沒有這么簡單。柳永他本來是想通過功名成就人生理想的，任何時代可能都一樣，也是父母的期望?？墒撬脑嚲砜偝鰡栴}，不知道是考官的問題，還是辭藻過于華麗，立意過于綿軟，脂粉之氣過于濃重，還是江南少年的幻想式構(gòu)思產(chǎn)生反作用，反正沒有被錄用。而人呢，誰都一樣，一開始熱火朝天，但一再碰壁，也是會灰心失意的，慢慢地，他發(fā)現(xiàn)京城還是有很多好看好玩的地方，再說，悶在書房里，一個年輕人，哪受得了？

蔚然說到這里，停了下來，讓茶樓的女孩給我們重新?lián)Q了茶，再要來一瓶土酒，邊聊邊喝了起來。

他說，那一天，也合該要遇上，柳永和朋友在外面游玩，像我們看見這里的服務(wù)小姐一樣，他看見了一個女子，那個女子的背影在前方閃過就往一條巷子里去了，她完全是瓊霞的身子，只是更出女人味了。柳七就追了過去，尋不著，前邊卻是一溜的煙花樓，他料定她就在這附近，于是他就經(jīng)常到這些地方來，想要遇到當(dāng)年的小瓊霞。后來果然在煙花樓里遇見那個女子，卻不是瓊霞，生得是極為相像，如同姊妹一般，但不是崇安人氏，乃是來自徐州地方的。但終究不管是不是，柳七就將這女子當(dāng)作了瓊霞，時時要來相見，纏綿廝會。

我就不想打岔他了，看他說出什么名堂，倒了酒，總給他遞過去，酒加了他說話的勁，談興越發(fā)濃了。

這姑娘一副好嗓子，唱起來咿咿呀呀，那是如何的撩人心情，這個自不必說。蔚然說，北宋有這樣的好環(huán)境，現(xiàn)在沒了，工業(yè)化的機器大生產(chǎn)。柳七哥呢，那詞是寫得音韻美絕、情意纏綿。這小女子名叫米蘭，特喜歡彈唱文人的詞曲，這不是正合了柳七的心意，于是兩人情切切，意綿綿，當(dāng)時，柳永還不夠出名，頗費了些銀兩，但有一點是值得肯定的，那就是米蘭在向外推介柳七作品上，做了很大的努力，她也不靠炒作，靠的是實力，從而使得柳永能名滿京城，妓界爭寵?？磥磉@米蘭是很有推銷實力的，蔚然說。

我說，既然柳七和米蘭情意綿綿，他又如何能在妓界爭寵呢，露餡了吧？那陳師師、趙香香、徐冬冬是怎么回事？

你怎么什么事情上都帶著質(zhì)疑的態(tài)度？蔚然說，這里邊一定是有原因的，但具體我們也沒有必要再糾纏。第一是米蘭離開了京城，這種可能性很大；第二是米蘭出現(xiàn)了變故，也不是不可能；第三，是柳永名氣大了以后，開始花心起來，不再局限于體驗一種味道，從以后柳永的表現(xiàn)，可見一斑；第四，或者米蘭就這樣放縱柳七，婊子無情戲子無義，或者比我們開放，你去享受你的，本來就沒有什么約束。

蔚然是談興濃郁，天色漸暗，也沒有離去的意思，除了不斷地去上衛(wèi)生間，他甚至還停下來去找那個藍碎花女服務(wù)員說上幾句，邀請她坐到我的身邊。

4

我們又換了新茶，續(xù)了水，讓女服務(wù)員拿來些小零嘴。

我說，我們坐在這里，你女朋友呢？

他說，這個事暫且不要談。

我說，柳永這種生活，卻也神仙自在，但男人不做正經(jīng)事，終究是不當(dāng)?shù)模e也要閑出病來。

這個你不必?fù)?dān)憂，柳七是得到皇帝“且去填詞”的御旨的，他不是自鳴得意“奉旨填詞柳三變”嗎？什么叫正經(jīng)事？蔚然說，在當(dāng)時，無非就是外出做官，但官場的事，你想象都能想出個七八九。再說人各有志，有的熱衷仕途，有的熱衷隱居，他不是說過“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的話么？再說，憑他的才學(xué)，機會多多的，高低而已，不是又到余杭去做處級干部嗎？

那個謝玉英是怎么回事？是瓊霞嗎？

蔚然頓了一下說，事情是這樣的，瓊霞和親人離開崇安，到了江州，江州確實是個好地方，交通便利，商業(yè)茂盛，一派繁華，但不曾想，他父親因為官場的勾心斗角，身陷牢獄，母親郁抑而終，她幸得一個遠房親戚收留，過了一兩年，終不是那么回事，結(jié)末便流落風(fēng)塵。這樣俗套的故事你是聽得多的，但事實也確實就是這樣，每一個歷史時期，都會上演相似的劇目，沒什么奇怪的。

也就此改了名？我有點懷疑他的治學(xué)精神了。

那是自然，歷史上有那么多李師師，陳師師，李圓圓，陳圓圓，都是一回事。蔚然說。

一個良家女孩就此毀滅，可惜啊，要在現(xiàn)在，你可以救她一把。我說。

開什么玩笑。蔚然說，其實，經(jīng)過幾年，瓊霞出落得那真是美啊，要姿色有姿色，要才藝有才藝，不是說柳永南下，“行至江州，訪問本處名妓。有人說道：‘此處只有謝玉英，才色第一?！弊阋姺峭话?。但謝玉英接客有她自己的規(guī)矩，就是只接讀書人，不接江湖客和暴發(fā)戶，她喜歡書卷氣，在她的心里，鄰居男孩柳七的形象還定格在大腦里，她曾經(jīng)往崇安去信詢問，沒有下落。也就此心灰意冷。但總有北來的客人，說起柳七的大名，帶來唱詞，把每一首都細(xì)細(xì)抄錄，編成一冊題云：《柳七新詞》。撿開看時，都是耆卿乎曰的樂府，蠅頭細(xì)字，寫得齊整。一個人的一生，身體在向前發(fā)展，思想在向后回憶，人的潛意識都在回憶里，尤其是童年，對人的一生，有決定性影響。

那個碎花女生，在我們身邊坐了一會兒，對著我神秘地一笑，起身去了。蔚然接著說，那天，柳七抵達江州地界，看此地商業(yè)繁華，景色優(yōu)美，身上就癢癢了，想要造訪妓界。也是俗話所說的無巧不成書，結(jié)果遇到了謝玉英。其實當(dāng)時柳七并沒有看出這小女子就是瓊霞，只覺得有些異樣的氣質(zhì)，好生面熟，使他流連，加之她抄寫自己的詞這么用心，便纏綿了五天。謝玉英自是知道了柳永，卻也不說破。等柳永到了余杭任上，細(xì)細(xì)回味此事，覺得蹊蹺，再驀地想到小時的鄰居瓊霞，不想就罷了，一想?yún)s嚇了一跳，謝玉英就是瓊霞，忙修書寄往江州，幸得謝玉英發(fā)誓一輩子要當(dāng)柳七的仆人，從此不再接客，等待著柳七的歸來。所以柳七在余杭工作期間，心思都不在公事上，也沒有做出像樣的事情來。

蔚然顯然有點醉意了，我說不要喝了，到回去杜莎又要責(zé)備，讓女生上一壺?zé)岵琛?/p>

蔚然說，基本就這些，也沒有超出想象的地方。但俗世生活的問題是，柳永本不是一個安于平常生活的人，謝玉英和他一起到了京城，兩人并不能廝守，她終究是在寂寞清冷地過著生活，連最后的幻想都沒有了，柳永呢，鐘情于他的花前月下。我可以肯定，蔚然加重了語氣說，她絕對比柳七死得要早。

5

這件事過去了，我也就沒有放在心上，生活又在平靜中繼續(xù)。有一天蔚然突然給我打電話，要約我出去小敘。我說不去了，談的這些東西也沒有什么意思，再說我也沒有那么多時間聽你喋喋不休。他倒也不惱，對我笑笑說，這回有意思了。

我說，那有什么意思，在電話里簡要說一下？

他說，你猜我們院長看了我寫的論文材料后說什么？

還能說什么？我沒有興致猜了。

他在上面寫了兩句話：格調(diào)低下，推倒重來。蔚然說。

〔責(zé)任編輯 于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