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族〕顧廣生
生命的無語
〔滿族〕顧廣生
我清楚地記得那一天,是得子病逝的前兩天,我和哥哥、弟弟在離姐姐家不遠處下車了,我們哥仨并肩向姐姐的家走去。秋天的陽光曖曖地照在大地上,我看路邊數(shù)不清的一棵又一棵樹,枝條被綠葉遮掩,陽光照在綠葉上,泛起一絲絲光波,使我眼睛越發(fā)地明亮,可是還是有幾片葉子綠色已褪去,在枝頭飄飄欲墜,還有幾片在枝頭一顫就無聲地飄到樹下了。得子屬于那褪去了綠色在枝頭飄飄欲墜的葉子,那么,我呢?
我和得子是同歲。
得子是姐夫的弟弟,我記得姐姐和姐夫結婚頭幾年,得子沒有對象,我也沒有對象。我輟學后,是愛好文學的熱血青年,時間對我來說就象海棉里的水,能擠出一點是一點,擠出的時間用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了,而得子每次來山里,我擠出的時間用在陪他了。得子喜歡玩彈弓,又打得很準,可是他的家,四處找不到山,自然就很少有棲落的鳥。他來我居住的山里,成群的鳥在樹枝間飛來飛去,他舉起彈弓時,眼珠也隨著鳥的飛來飛去靈活地轉動,只要哪只鳥在樹枝上一停,他的手臂就陡然伸展,將弓弦猛然拉開,送出去的那一粒石子一擊命中。我至今還想起命中時那飛散的少許的鳥毛,每次都是他飛速地跑過去,將那松軟的還有余溫的小鳥送到我面前,我為他無辜地殘害生命而增添了不快,可是我還是裝著驚喜的樣子大呼小叫個不停。不是為他,是為了小華。小華是得子的妹妹,我輟學的四年,正是她考入丹東五龍背師范學校就讀的四年,我的腰肌勞損還沒有痊愈,我總是在她放署假和寒假時,去找她的父親針灸,而每次小華總是心領神會地從學校帶回許多文學刊物,我就如獲至寶了。小華二胡拉得很嫻熟,每每我看書時間長了,她總要說:“休息一會吧,我拉二胡給你聽。”我就靜靜地聽,她拉二胡的旋律,時爾是溪水的流淌聲、時爾是小鳥的叫聲,時爾是奔馬的嘶鳴……總給我無盡的遐想。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天,她即將開學的晚上,我正在針灸,燈光突然熄滅了。黑暗中,小華父親說:“你起來吧,停電了,今天不針炙了!”我正要起身時,一個清脆的聲音傳來:“爸,我來照亮!”是小華雙手捧著一根蠟燭走來了,在蠟燭微弱的一團光亮里,我看到的是一個面帶微笑、身材纖細的少女,在我身邊婷婷玉立了。我仍然趴著不動,針炙又繼續(xù)了,每針一下,我的身子就禁不住抖動一下,針眼滲出血來,她用另一只手頻頻擦拭,我聽到了她那不均勻的呼息聲,針炙的痛加重了,我禁不住哎喲了聲,一串蠟珠滾落到我的后背,又使我叫了一聲,小華父親開始訓斥了。小華的手在我的后背撫來撫去,一聲一聲對不起,我的心升起了一縷縷溫情。過了許多年我仍在想,是我的叫聲驚了她,蠟燭沒有拿穩(wěn)蠟珠才滾到我身上了吧。
小華沒有去過山里。我和得子玩過的山的溝溝岔,河的大大小小沒有過小華的蹤跡,而我愿意帶得子出去玩耍,在沒有別人的時候,我總是不停地向得子打聽小華的消息。先是在五龍背師范學校讀書,先后有三位男生追求過她,寫了差不多100次的求愛信,小華都拒絕了。后來小華畢業(yè)了,在住家不遠處的農村小學教書,上門提親的數(shù)不清,都被拒絕了。再后來,小華的母親病逝了。父親續(xù)娶。得子結婚了,家里的房子住不開,小華出去租房子度日了……
我的腰肌勞損痊愈了。我靠吸收文學的營養(yǎng),走出了大山,在小城的一家銀行工作了。得子再沒到過山里,我失去了陪他玩耍的機會,難得聽到小華的消息了,而書信開始往來不斷,話題總是離不開文學,對于愛情從不涉及,至少她不提我不能提,我一個男人要有比愛情更遠大更宏偉的志向,我要有這種操守的精神來贏得她的芳心,于是我和她同樣如不食人間煙火,將愛情看成是紅塵中庸俗的與我們還相距遙遠的,而更偉大的使命等待著我們去完成。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一個偶然的機會,一位媒婆熱心的牽線,是我饑渴難耐了嗎,我沒有回絕,匆匆地看了那個平平常常的姑娘,彼此都沒有意見,就水到渠成,不久就結婚了?,F(xiàn)在想來愛情神奇的力量是那樣不可思議地突然降到了我的身上,如夢中醒來,一切平平淡淡……
我結婚后,小華不再給我寫信了,我不再給小華寫信了。僅僅是彼此都有手機而雙方都知手機號就不再寫信了嗎,不是,通電話發(fā)短信可自己做主,而為什么都很少聯(lián)系了呢?那一年農歷春節(jié)正月的一天,我去姐家,巧遇了小華,歲月毫不留情地在她的眼角留下了幾道淺淺的皺紋,眼睫毛分外長,是經過刻意妝飾。她的衣著很華貴,頭發(fā)染成了淺黃,若有若無的香水味道飄散過來。她見了我彬彬有禮的樣子,似曾相識又似曾陌生。那天晚上飯桌上的菜肴很豐盛,我卻沒有食欲,吃得很拘謹,不知和她說什么也不知從什么說起。吃過了飯我就坐車往家返了,走時,小華送我出門,我說了句:“你不是當年的小華了,變得華貴了?!毙∪A說了句:“你不是當年的虎子了,變得高傲了?!蔽彝蝗幌?,我變了嗎,我怎么只看到她的變化而忽略了我在她心中的變化呢?!我和她都為了活得華貴和高傲,違心地做了多少事,透支了多少生命,而當彼此發(fā)現(xiàn)了對方的華貴和高傲之后,又迷失了自己,從前的純真、率真那么值得珍惜一輩子。其實之前我總在想,不知哪一天再見到小華,我可能按捺不住情緒,將積攢在心中的情感泄放出去,真的這一天見到了她,卻平靜得如一池秋水。小華是在我結婚后很快結婚的,信教已有十多年了吧,我認識幾個信教的人,原是我的朋友,原對生活充滿美好憧憬,百折不回,激情滿懷,而信教之后,對沒有完成的宏偉志向,轉在教堂里尋求安寧。這究竟是人活著的大智慧還是對逆境的逃避?她的愛人住在城里,是下崗工人,父親和母親是國家干部,她調到城里一所學校任教后,我很少再去姐姐的家,每次去都要去看看得子,得子的家在姐姐家附近,每每看了得子,我總想聽到得子還如同當年那樣講與小華有關的事情,可是得子不再講了,我就興味索然,就將希望寄托到下一次,也就是這一次——我和得子見面的最后的一次的最后一句話,得子說起了小華。
我怎么也沒有料到得子是坐在姐姐家的院內在等著我的到來,他坐著的是汽車的輪胎,我不知他坐著等了多久,見我們哥仨來了,想坐直身子,再站起來,和我們哥仨一一握手,其實他從沒有和我們握手的禮節(jié),這次的一握意味著生離死別。我沒有讓他坐直身子,也沒有伸出手去和他一握,我的手搭在他的肩上,我分明感到那肩胛不再是肌肉的隆起,而是干癟成了瘦骨凸起。只是輕輕的一搭啊,得子就無力支撐,順勢歪倒在輪胎上。他的眼睛布滿毒素,除眼球還是黑的,木木地打量著我們外,眼睛被毒素侵入呈現(xiàn)了枯黃,臉頰瘦削下去,顴骨凸起。他的褲角已經卷起來,我看那雙腿的肌肉已萎縮,那是跑起來如飛的雙腿,而現(xiàn)在……我不愿再看得子了,我的目光看別處。
院墻外一棵又一棵樹的枯黃的葉子落下了,而同樣是那棵樹的許許多多的葉子依然綠油油的,張揚著生命的蓬勃。我再去看得子,得子原來是隨著我的視線也在看那一棵又一棵樹,我將目光收回,得子在看我。他說:“小華升為副校長了?!蔽胰缤瑳]有聽到一樣,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而當年得子告訴我小華考上五龍背師范學校時我是何等的激動,激動得跳起來了。此時,我想看看得子的愛人,但我沒有發(fā)現(xiàn)得子的愛人守在身邊,姐姐、姐夫圍攏過來,他們是菜農,得子也是菜農,到了曖棚種植蔬菜的時候了,如果不是因為我們哥仨的到來,姐姐、姐夫還忙著自家的曖棚蔬菜種植,忙完了自家的還需要忙得子的,就不會回家的。得子的愛人,此時正在自家的曖棚種植蔬菜……得子得了癌癥,醫(yī)院都不收留了,只能這樣隨他愿怎樣就怎樣地熬著。得子還不知他的病情惡化到了何等程度,他念叨著,這次大病躲過去了,不再喝醉酒了不再生氣了不再為多掙錢而拚命地去干活了……那么小華此時在哪了呢?姐姐告訴我:“小華是昨天回來看得子的,她一直在祈禱,這樣不停地祈禱下去,得子就會延長幾天的壽命?!蔽也幌朐龠@樣待下去了,我們哥仨每人送給他一些錢,什么也沒說,就走開了。我回頭再看得子,得子將目光放在那些人民幣上了,人民幣放在輪胎的一邊,他只是看,不伸手去拿,我分明看到了那眼眶滲出星星點點的淚水。
接聽了姐姐打來的電話,我在下鄉(xiāng)的路上。姐姐告訴我,我們哥仨走后,得子就回到自己家的低矮的小房里了,再就沒有起來,兩天后的深夜停止了呼吸。之前是姐夫預感到了什么,深夜去看得子,還是沒有來得及。得子告別這個世界的那一瞬間,身邊唯有他那疲勞睡著的愛人。我想小華這時一定是守在得子的遺體旁的。我急急地給小華發(fā)了這樣的短信:如果人死后真有靈魂,是愿意看到活著的親人每時每刻都快樂著。得子去了天國,我相信他有不死的靈魂。
我沒有聽到小華打來的電話,沒有看到小華發(fā)來的短信。她此時無話,我相信是因為想說的太多而無從說起吧。經歷了歲月漫長的淘洗,情感的重負被篩落下去,復雜的想像變得簡潔而清澈,生命的光芒是如此耀眼強烈啊,我們還需要去多想什么?我又在看路邊的一棵又一棵樹。枝頭上枯黃的葉子又多了,落下的也就多了,同樣是那棵樹還有少許的葉子依然綠油油的,在向我昭示著生命的存在。
秋天快過去了,春天就快來了。
〔責任編輯 于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