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岸
和鼠曲草一起飛
石岸
那天黃昏時,他們在泗水河邊散步??諝馐悄菢拥那逍隆H羰瞧綍r,喬茹總是一副小鳥依人的模樣挽著他的胳膊。但是今天,他們只是在一起走著,倆人保持著一米多遠的距離。這種距離算不上多么遙遠,但極易模糊他們之間的關系。其實,那會兒他打電話給她,她就有些遲疑了。她“嗯”了一聲。在這個字眼的后面,出現(xiàn)了也許只有一兩秒鐘的停頓。他僅僅只是隱隱地有了某種感覺,他幾乎都沒來得及把這種感覺說出來,喬茹就已經答應了他。喬茹說,你在那兒等著我,別走啊。最后的卷舌音,兒化。讓人有著纏綿不盡的聯(lián)想。
剛見面時,喬茹一如既往地給他一個燦爛的微笑。這樣的微笑,總會讓他平靜的心臟突然加快跳動。今天她穿的是件淺藍色牛仔套裝,顯得簡潔而又有幾分灑脫。他們拉了拉手,然后又擁抱了一下。因為是在大街上,這種親昵,當然更帶有象征性的意味。當走進空曠的河灘時,他們反而不同尋常地拉開了一定的距離。在這期間,他曾主動地挽住了對方的胳膊。作為男人,這樣做多少有些不倫不類。好在喬茹沒有任何反感。
前些日子,他和喬茹約好到公園里去打羽毛球。他是一個不太喜歡球類運動的男人。喬茹整天忙于生計,極少運動,人免不了要發(fā)胖。她打羽毛球當然主要是為了減肥。一時間他對這項運動也產生了一種奇妙的親切感。他老早就躍躍欲試地說要和她打一場球了。他還用很煽情的語言去說這件事,喬茹果然反應熱烈。這一次他很正經地把這件事提出來,喬茹說,行啊,那咱們明天早上六點半準時見面。
為了這次打球,他翻箱倒柜,把他多年前穿過的一套藍色運動服又給找了出來。穿在身上雖說有些皺皺巴巴,顯得很別扭,但他還是以一身這樣的行頭出了門。他準時來到了公園里。那時雖說有些薄霧,但他還是一眼就把喬茹給認出來了。和她搭檔的是一個很高大的中年男人。應該說,喬茹的球技不錯。平時在他看來略顯臃腫的喬茹,此時卻是身輕如燕。相反,那個中年男人的動作卻有些生硬,一看就知道是一個很少運動的人。他有些遲疑,他只是在相距十幾米遠的地方觀看著。他相信這樣的距離喬茹會看到他,會向他招手,然后他很從容地走過去。他甚至想到,因為他的到來,那個男人會很知趣地退場。喬茹太投入了。她不時地縱身躍起,揮動球拍的動作干脆利落,并發(fā)出一聲聲快樂的喊叫。他立刻被她的喊叫所感染,心里莫名地生出一種自豪感。但喬茹并沒有看見他。他沿著柵欄向南繞過去,這樣他就直接面對著她了。果然,喬茹在撿球時發(fā)現(xiàn)了他。他看到喬茹臉色緋紅,腦門上的汗珠亮閃閃的。她十分開心地笑著,并舉起球拍向他示意。她好像還向他說了一些什么,因為相距較遠,他沒有聽清。他本來是想緊繃著面孔的,但還是勉強地笑了笑。他突然感到自已的內心十分的酸澀。
說起來,他們走到一起已經將近一個月了。二十多天前,他們在“牽手緣”超市門前偶然相遇。倆人當時都是格外的驚喜。只見喬茹撥開人群,快步向他走來。她披散的長發(fā)都在空中飄了起來。他當時也是激動得兩手直搓。別人可能是日久生情,可是他們卻在極短的時間里擦出火花了。十多年前,他們曾經戀愛過。但是那場戀愛卻是無果而終。十多年后的今天,他們人到中年,而那場無果而終的愛情,相信只要有合適的土壤,就會重新發(fā)芽。那天晚上,他們只能用身體來補償過去的缺憾了?,F(xiàn)在,他自已也覺得很奇怪。這二十多天里所發(fā)生的每一件事情,他都能夠記得清清楚楚??磥硗蝗唤蹬R的愛情,已經使他完全的改變。他早就覺察到他身體上的每一個器官,好像都被一種神奇的東西給激活了。要知道,他過去可不是這樣的。不能說他整天渾渾噩噩,但是說他對周圍的人和事變得麻木和淡漠,卻是一點也不為過。有一天,他對喬茹說,咱們自相遇到今天,已經整整二十天了。喬茹很驚訝:哦,是嗎?你怎么記得這樣清楚?他脧她一眼:你真沒記性!咱們相遇那天是十一月二十二號,到了今天不正好是二十天嗎?喬茹更驚訝了,語氣中都充滿了欽佩:李曄,我真的沒有想到呢,你的記憶力這么好呀!
他注意到了,喬茹這些日子以來應該說是第一次對他直呼其名。他并不感到突兀。這說明對方的心更向他靠近了。這微小的變化使他喜不自禁。他當然不在乎對方對他如何稱呼。他記得喬茹過去都是這樣和他說話的。哎,把拖把遞過來好嗎?或者說,哎,幫我剝一棵蔥吧。要不就是,哎,快去把洗衣機里的水放掉吧。他那時一點也不反感喬茹把他叫成“哎”。他樂意在她的呼喚聲中幫她做事。他其實做得并不好,有些笨手笨腳。比如拖地。他就有些不得要領。本來還算干凈的地板,反而被他弄成了縱橫交錯的地圖。喬茹并不責怪他,而是用手掩著嘴唇兒笑。最后,她接過拖把,說,還是我來吧。
那時候,他還沉緬在那一聲聲“哎”之中。他后來想,這可能是她還不習慣叫他的名字,這里頭也許就隱含著一種羞澀或敬重吧。在這些日子里,他們每天都保持著電話聯(lián)系,都要相互問候一聲。雖然同居一城,但并不是每時每刻都能待在一起的。情人之間,其實并沒有多少話要說的。該做的事做了,該說的話也說了。愛是什么?愛有時就是那種重復多遍的一聲問候呢。有一天早上,他突發(fā)奇想地在電話里對喬茹說,喂,喬茹,你好嗎?你知道你現(xiàn)在在我心目中是什么嗎?我告訴你吧。咱們現(xiàn)在已經超越了一般情人的關系。你現(xiàn)在就是我的妻子。我絕對是拿你當作妻子看待的。請你相信我。對,我現(xiàn)在就是你的丈夫了。后來見面時,他們就老婆老公地相互叫了起來。這樣的話好像是脫口而出,有一種水到渠成的意思。他原先以為喬茹會有些不好意思的,會像小姑娘那樣臉色緋紅,或者害羞似的扭過身子。沒想到,那“老公”兩個字,會大大方方地從她的嘴里蹦出來。她說,哎,老公啊,快過來瞧瞧我燒的牛肉吧,嘗嘗味道怎么樣呢。這時候,他的眼睛里流光溢彩,恰似一江春水,覺得當年放棄她,實在是一個不可原諒的錯誤。
星期六早上七點多鐘,喬茹突然打來電話。她說,李曄,咱們今天請許梅吃飯吧。許梅?他遲疑了一下,腦子一時似乎沒有反應過來,或者許梅這個名字在他腦子里根本就沒存在過。怎么,我的好朋友你都忘了?電話里傳來了喬茹粗重的喘息聲。
說起來,他和許梅已經有了兩次接觸。那是他和喬茹剛相遇不久。那天喬茹在家里給她兒子過十六歲生日。她兒子初中畢業(yè)后,學了一門理發(fā)手藝。平時吃住都在店里,極少回家。喬茹是一個聰明的女人,她可能是想借此機會,讓她的兒子默認自已和他的關系。除了他,許梅也被她邀請來了。在此之前,她當然要把她的好朋友許梅的情況跟他介紹。在喬茹的描述中,許梅是一個比她還要漂亮的少婦。他說,嗬!她能比你還要漂亮?喬茹說,誰騙你呀!那就把她也喊來吧,讓你們見見面。那天許梅和他一樣,手里也拎著一個大蛋糕。她進門時風風火火的。也不打招呼,“咣當”一下,就把門給撞開了。不用說,許梅給他第一印象就很糟。他覺得喬茹對許梅的評價太夸大其詞了。在他看來,許梅并沒多少出色之處。和喬茹相比,許梅只是在身材上略占優(yōu)勢。其實,她們是兩個完全不同類型的女人。喬茹高大、結實,許梅則顯得纖弱、瘦小。他喜歡高大豐滿的女性。他傾向于喬茹是不言而喻的。
那天以許梅大醉而收場。為此事,他還抱怨過喬茹呢。
過了幾天,許梅讓喬茹給他捎話,說要請他吃飯。他當時在鼻子里就哼了哼。他面帶慍怒地說,這種女人,我不想再見到她了!喬茹笑笑,和顏悅色地望著他。怎么,大美女你都不想見了?其實,喬茹對他“苦口婆心”時間并不長,他就不再堅持了。他想,不看僧面看佛面,既是喬茹的朋友,他怎么能不給人家面子呢?
那天許梅還帶了一個男人來。姓王,叫王一亮。是某房地產公司的總經理。喬茹看來和這個姓王的很熟,她拍拍王一亮的肩對他說,李曄,你別看王經理人長的不怎樣的,他可是咱青城第一款爺呢。他覺得此人很面熟。喬茹立刻說,對啦,你們見過面的。然后她俯身對他耳語:上次我和他打球,你還吃醋呢。王一亮挺著很有風度的啤酒肚,走過來主動和他握手。他的手很有力。李老兄,幸會,幸會啊。上衛(wèi)生間時,王一亮很坦然地對他說,我和許梅的關系是不會有什么結果的,倒是你和喬茹今后還會有戲呢。他很吃驚。他沒想到王一亮會談及這樣敏感的話題,一時覺得很窘。他支吾著說,我也不知道今后會怎么發(fā)展呢。
他決定回請許梅。他想,秤砣打大鑼,就這一次吧。
他從家里帶了兩瓶“雙溝青瓷”。四個人能把兩瓶酒喝完絕對是可以了。今天是他做東,他以為他能夠左右局面,見好就收的。可是一開始他就有些被動了,而許梅和王一亮卻喝得很輕松。是那種綿里藏針的輕松。他記得上次許梅請客,他們并沒有用碗端,而是用那種很常見的小酒杯。大家都是彬彬有禮的,都是你謙我讓的。許梅和王一亮今天的配合,是相當?shù)哪?。他們一上來就端起了碗,說這樣喝酒爽快。那種兵臨城下、咄咄逼人的態(tài)勢再明顯不過了。而他和喬茹呢?一上來就有些怯了,就有些不知所措了,這從他倆慌亂的眼神中可以看得出來。王一亮到底是見過世面的。他輕咳一聲說,你們要是不行呢,那就不要勉強了,大家隨意喝吧。王一亮這種柔中有剛的話,讓他和喬茹更加吃不住了。這樣一來,人家是反客為主,你怎么好意思“隨意”呢?他脧了喬茹一眼。這一眼暗含著商討對策和“救駕”的意思,而喬茹此時只是矜持地微笑著。她的眼眸亮亮的,水汪汪的。后來,她的目光開始閃爍起來。一會兒落在他身上,一會兒又落在王一亮身上。就像一只小鳥在兩個枝頭上跳來跳去的。他還在無意中發(fā)現(xiàn)王一亮和喬茹悄悄交換了一下眼神。
王一亮先把碗端起來,高過額頭,然后再緩緩地往下降(有點兒像演戲),接著貼住自已的嘴唇,只是稍稍傾斜,也沒聽見什么響聲,那酒就下去了一大半。他抬起頭來,目光富有深意地盯著他。他當然明白對方的潛臺詞:怎么樣?下面就看你的了。他穩(wěn)了穩(wěn)神,心想,不就是喝酒嗎?想當初咱號稱“李八兩”呢。他倏地站了起來,甩了一下肩,把羽絨服脫了,搭在身后的椅背上。他還用力地拍了拍椅背,明顯是應戰(zhàn)的意思。他端起酒碗,一揚脖子,碗到酒盡。當?shù)亟凶觥耙豢趷灐?。然后他把碗傾斜過來面對眾人,有一種廣而告之的意思。王一亮似乎不吃他這一套,只是很有城府地點點頭,送給他一個贊許的眼神,隨后也把碗里剩下的酒給干了。許梅起哄似的叫了一聲好,然后也是一飲而盡。一直含笑不語的喬茹,此時終于沉不住氣了。我的乖乖,你們都玩命了,我也不能裝孬呀!說著她也是碗到酒盡。王一亮對喬茹豎起姆指:對,就這樣好,咱要向女俠們學習!四個人開始你來我往,很快,兩瓶酒就見了底。如果這時候結束,他也不會醉到哪去的。但是,許梅和王一亮都沒有要結束的意思。王一亮還假惺惺地對他說,李兄,我看就到此為止了吧。他明白對方的弦外之音。他用餐巾紙擦了一下手,很用力地拋了出去,叫道:服務員,上酒!
醉是不可避免的。
他記得在大街上他和他們分手了。他開始感到自已兩腿發(fā)軟,走路發(fā)飄。他極力穩(wěn)住自已。他和他們分別時,他的頭腦是清醒的。王一亮提議他到喬茹家坐坐,聽聽歌,喝喝茶什么的。他搖頭拒絕了。這時候他看到喬茹走路也是搖搖晃晃的。王一亮見他不同意,馬上說,我到東苑小區(qū)打牌去。他看到他們三個人同時鉆進了一輛出租車。然而,他只是走到了步行街廣場上,他的手機就響了。喬茹在電話里說,你快來吧。他們都在我家坐呢。他可憐巴巴地說,我快要不行了,想吐酒……我要回家睡覺。喬茹說,哎呀,有那么嚴重嗎?是王經理再三要我喊你來的。他說咱們四家正好打牌呢。
于是,他掉轉頭向喬茹家走去。
喬茹家在東苑小區(qū),某幢五樓。他在樓下門洞里看到許梅站在那兒,就問她,你在等誰?許梅用下巴向上示意說,他們都在樓上呢,你先上去吧。他跌跌撞撞地走到了五樓,他看到喬茹的家門大開著,就徑直走了進去??蛷d里的燈開著,但沒人。茶幾上擺著兩只玻璃茶杯,茶杯旁還有剝下的桔子皮。他搖晃著走進喬茹的臥室,看到喬茹頭發(fā)紛亂地倚靠在床上。她穿著一件紅色毛衣,臉色也是通紅的。喬茹看到他進來,突然格格地笑起來。他覺得喬茹今晚上的笑,一點也不燦爛。哎,親愛的……你……快上來吧。說著還對他招了招手。他搖晃了一下身子,又站住了。那床好像突然有了吸力,或者是一陣風在吹拂著他,他已經很難穩(wěn)住自已了。他的右手按在了喬茹的肩膀上,左手則在空中劃來劃去。喬茹說,你這是干什么?他說,這是飛機在飛哩……接著,他感覺到整個人都像一架飛機了,或者更像是一枚樹葉了,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已飄落在了床上。他咕噥了一聲:我是在飛嗎?
以后發(fā)生的事情,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天亮了,他和喬茹幾乎是同時醒來的。他是被渴醒的,他做夢都在找水喝。他在夢中看到自已行走在一片沼澤中。大片的青苔覆蓋著水面,使他無從下手。醒來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已和喬茹是相擁著的。喬茹的腦袋枕在他的胳膊上,她的身體蜷曲著,依偎在他的胸前,就像一只受驚嚇的小鳥。她對他莞爾一笑,又更緊地把自已的胸貼過去,并同時伸出手臂把對方箍住。他舔了一下自已干燥的嘴唇說,水……
也許是室內過份的安靜首先讓他意識到了什么,或者根本就是他無意中往外一瞥,使他看到了臥室的門是敞開著的。門怎么沒有關上?喬茹說,這怎么可能???我昨晚明明看見是你把門關上的。是的,他想,他隱約記得是自已進來之后把門關上的。直到這時,他們才意識到問題嚴重了。他第一個走到客廳里,一眼就看見通往樓梯的防盜門也是敞開的。喬茹衣裳都沒來得及穿,匆匆來到客廳里。她好像突然醒悟似的,直奔他兒子的臥室。她果然發(fā)現(xiàn)了新的情況。她說她兒子不在家睡覺時,都是她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的?,F(xiàn)在被子卻凌亂地堆放在床上,說明他兒子昨天夜里已經回來過了。他們幾乎同時想到,這孩子顯然已經目睹了他和喬茹同床同枕的情景。他們繼而又想到了另外的情景,許梅和王一亮說不定也目睹了這樣的場面。
喬茹頓時面無血色,聲音都變了。這下完了!
他們在泗水河岸邊已經走了很久。夜色早已籠罩了大地。有一艘機帆船從水面上突突地駛過。他們嗅到了空氣中淡淡的柴油味。泗水東岸是一片最近幾年開發(fā)的新城區(qū)。色彩斑斕的霓虹燈倒映在水面上,更使得夜色繽紛迷人。這些日子以來,他的心情漸漸地好了起來。那件事并沒有給他帶來多大的影響。他有什么好擔心的呢?許梅和王一亮都不在他的社交圈之內。但是喬茹就不是這樣的了。她整天心事重重,擔心事態(tài)會進一步擴大,甚至到最后變得不可收拾。喬茹的兒子已經好幾天沒有回家了。許梅和王一亮自此再也沒有露面。事情越來越得到了“證實”。喬茹似乎也越來越沒有自已的主見了。她不時問他:李曄,你說咱們應該怎么辦呢?除了嘆氣,他只能用沉默來回答她。
涌動的波浪使霓虹燈的倒影在水面上變得支離破碎了。好像冥冥之中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在撕扯著那片倒影。他們默默地離開河岸往回走。到了路燈下,他們都站住了。喬茹用復雜的眼神望著他,他知道對方還要向他說些什么。喬茹終于這樣說道:李曄,我不想做你的情人了。我要嫁給你!你愿意嗎?他神情定定地望著她,然后非常莊重地點了點頭,他非常沖動地抱住了她。只聽喬茹柔聲地對他說,到我家去吧……
他們相隔著一定的距離,像做賊似的,一前一后上了樓。喬茹擰亮了緊挨著床頭的壁燈。燈光是粉紅色的,此時喬茹的情緒不錯。她的目光晶瑩閃亮,透出一絲脈脈溫情。他們無言相對了許久。喬茹突然風情萬種地說,李曄,你把我的衣裳脫掉吧。他驚住了,好像不認識似地看著她。他的嘴巴張得很大,這樣的口形好像已被定格了??煅?,你愣什么呀!喬茹催促他。喬茹還很矯情地把身體扭動了一下。在過去的做愛中,喬茹總是自已動手的。此時,他愣愣地看著她,然后又是突然醒悟似地動作起來。他手忙腳亂的,就像做著一件完全生疏的、不得要領的事情。他渾身哆嗦著,當他看到最后那件蛋青色帶有蕾絲鑲邊的乳罩時,他的手指就突然地僵住了。喬茹扭過身子,催促他:快把我身后的扣子解開呀!他好像沒有聽到她的話,整個人像似一只泥俑。就是他自已也沒有弄清楚,他體內那股剛剛升起的激情,為什么突然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喬茹裸露著上身,一動不動地坐在床上。她好像已經明白了什么。她的目光凝固了。
這一夜,他們什么事也沒有做。他只是緊緊地擁著喬茹。喬茹的身體水一樣的冰涼。后半夜,他被喬茹猛烈的咳嗽聲給驚醒了。他欠起身子問,你是不是生病了?咱們去醫(yī)院吧。喬茹搖搖頭:沒事的,這是我從小就落下的病根??赡苁亲蛲碓诤舆吷⒉綍r著涼了。他聽了這話非常感動。他沒有想到喬茹這么善解人意,分明是那會兒他替她脫衣裳造成的,她卻避而不說。他再次擁緊了她。他說,我現(xiàn)在就到醫(yī)院去給你抓藥!喬茹在他的肩上按了按說,我這病吃任何藥都沒用,過些天自然就會好的。她接著告訴他:小時候她母親從野地里挖回來一些野草給她熬湯喝,就居然把她的病給治好了。那是什么草藥?他問。喬茹想了一下說,可能叫清明菜吧。清明菜?他自語著。他極力在腦海中搜尋著這種植物的形狀,可是他一片模糊。他想起少年時自已也在農村生活過的,他差不多認識各類植物。比如燈籠草、薺薺菜、菖薄……可是他對清明菜為什么一點印象都沒有呢?
他暗暗發(fā)誓:我一定要找到它!
這一年年底,喬茹去了南方。
有一天,許梅突然神情激動地打來電話告訴他,說喬茹和王一亮私奔了!她說她有絕對的證據,喬茹就在王一亮的公司里當售樓部副總監(jiān)。許梅補充說,王一亮最近在南方某城市開發(fā)中購得一宗土地,已經在那里投資興建一座大型公寓。他半晌無語。他曾經有過這樣的預感,但他堅信喬茹是不會背叛他的。“李曄,我不想做你的情人,我要嫁給你……”這樣的話似乎言猶在耳。許梅說,李哥,我早看出來了,你是個書呆子?,F(xiàn)在的人,怎么能像你這樣單純呢?許梅又說,李哥,你怎么不說話啦?他們私奔了,咱們該怎么辦呀?他從懵懂中醒悟過來,他似乎聽出來了對方的弦外之音。他笑了笑,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地關了手機。
一天晚上,他接到許梅發(fā)來的短信。他打開手機屏,上面寫著:“天氣變得好快,暖風漸漸吹來,因為你的可愛,所以給你關懷,沒事啃啃骨頭,那樣可以補鈣,不要再說我壞,祝你今夜愉快”。自他獲知那個驚人的消息后,許梅總是不斷地給他打電話。他有些煩不勝煩。他已經多次警告過她了,她也表示今后“再不會自作多情”。可是過了沒幾天,許梅又不斷地給他發(fā)來短信。類似上面的這樣短信,他已經收到十幾條了。鬼知道許梅是從哪里搗騰來的?他接到許梅的短信從不回復,而且立即刪除。每次刪除后,他都要冷笑一下。
清明節(jié)那天,他和朋友們到城外郊游。他好久沒有這樣心情舒暢地到外面走走了。剛剛下過雨,地面上濕濕的,空氣中飄浮著一縷野草的清香。他下意識地東張西望著,好像在尋找著什么。突然,他奔跑起來。眾人愕然。后來有人回憶那一幕說,他奔跑的身影非常輕盈,就像一只飛行的鳥。他在一條小河前停下來,河灘上擱淺著一條破損的小船。遠處,有一群鴿子在水邊覓食。他出神地看著那株植物,并圍繞著它轉了兩圈。好像這種相遇,就是冥冥中注定的事情。那植物開著燦爛的黃花,條形的葉片互生著,并且緊緊地纏繞在一起。四周是灰黃色的泥土,而它們花團錦簇,因此它們在陽光下是那樣的醒目。一個朋友告訴他,這種植物叫清明菜,學名叫鼠曲草……他心中驀然一驚,突然就想起了喬茹。有人看到他眼睛里已是淚光閃閃。他緩緩地蹲下來,小心翼翼地把它連根撥起,然后用紙包裹,裝入衣兜中。到了家里,他一遍又一遍地把它清洗著,然后放在陽臺上晾曬。
有一天,他妻子問他,你在陽臺上曬的是什么?他轉過身來望著妻子,他的眼神很陌生。這些年來,他們一直分居著,倆人幾乎無話可說。他本來是不想搭理她的,但又覺得不妥,于是他敷衍她說,是野生絞股藍,能減肥的。又有一天,他妻子對他說,外面起風了。你還不趕快把陽臺上的絞股藍收進來?他急忙奔向陽臺??墒撬砹艘徊健D歉缫迅赏傅氖笄?,已經被風旋起,在空中慢悠悠地旋轉著。一圈,又一圈……它離陽臺時遠時近,有時只有一米多遠。他極力伸出手臂去抓,可是只差那么一點點。那鼠曲草在空中飄蕩著,好像故意在撩撥著他,引誘著他。他再次掂起腳尖,伸手去抓。那鼠曲草又慢悠悠地飄回來了。他把早已懸空的身體再次向陽臺外伸去……他恍然看到自已的手指尖終于觸及到那株鼠曲草了,同時,他感到自已在空中飛了起來。
〔責任編輯 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