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俊文
去仰天堂,緣于意念微妙的那一動。
當時,我正躺在杏花村的草地上閉目養(yǎng)神。是的,為詩人杜牧曾經(jīng)暢飲的那酒忙碌了一年,我想享受一下江南寒冬里短暫的暖陽。朋友卻在電話里說,新年第一天,該把事情放一放了,不該放的也得放一放了,去仰天堂看看,總該可以吧。
經(jīng)他這么一攛掇,我原本安靜的心就活泛了。這人心一活,就像被風蠱惑的浮云,你拴是拴不住的。況且,又有這么個值得玩味的好地名,不去,恐怕心是不會安分的。
我這人,對地名比較敏感,譬如瓜州、米蘭、陽關、漈下村、秋浦河、杏花村、盱眙等,我都是沖著名字去的。去了,不管怎的,圖個心安。
其實,仰天堂有什么好看的呢,不就是一座山,山上有座廟么?這話,不能說是錯,但也不能說是對。這就等同于說“人不能單靠吃米活著”,乍一聽,是這么個理,但仔細一想,又覺得不全是那個理。仰天堂的山是尋常的,廟也是尋常的,去過那里的朋友跟我提起,都說沒啥看頭。在去往仰天堂的路上,我跟一位“放冬口”(位于山間的田畈里,生長著許多嫩綠的冬青草,可放牧)的村婦打聽山上的情況,她手都懶得指,只努了努嘴:抬頭不就看到了么,爬上去一身汗,不值得哦。我下意識地目測一下,此山高約五六百米的樣子,卻陡峭。輪廓模糊的山尖上挑著一朵云,我仰望了半天它也沒挪動一下,像一面風中靜止的靈旗。聽說這朵云的定力非同一般,你無論什么時候眺望,它總是那個禪定的樣子。我想,一座山再普通,能有一朵云不離不棄的眷顧著,廝守著,想必這山也是有幾分靈性的。
上山的路極難走。陪同的朋友二十年前上過此山,說是有一條小路可以勉強通行。然而,眼下那條小路已被瘋長的野草與雜木擠兌得蹤影全無,于是,我們只得在沒頂?shù)陌呙┡c藤樹的糾纏中,手腳并用地且鉆且行,摔跤是難免的,受點皮肉之苦也并不奇怪。想想通往“天堂”的路也許正該如此吧,它不會讓你順暢地抵達,更不會讓你平步青云。這一想,心中也就釋然了。
一路上我都在猜想,為什么叫“仰天堂”呢?想來想去,也許是此山的高度使然吧。你看,山下的田畈是低的,路是低的,村莊是低的,李白曾五次游歷的秋浦河也是低的,而那些世代生活在低處的人們,總渴望一種高度,無論是物質的,還是精神的,雖然他們無法企及,但終生俯身大地,偶爾仰望天堂總該可以吧?因而我敢說,仰天堂與其說是一個地名符號,倒不如說是一味虛擬的心靈之藥。
在山頂上,我見到了那座空洞的寺廟。對,空洞。雖然廟舍倒有十余間,但門前的香爐是冷的,那口黃銅鑄就的大鐘,上面積著一層厚厚的浮塵,也不知冷寂了多久。相反,野草卻來得熱烈,它們得寸進尺地往禪院蔓延,盡管嚴冬暫時阻止了它們放肆的腳步,但開春后它們肯定會更加肆無忌憚,且興高采烈。
這一切,似乎都緣于那個風燭殘年的宋師太。我見到此人時,她半坐半躺在藤椅上,腳下放著奄奄一息的火盆,不知道是誰為誰取暖,仿佛火盆與主人都在延續(xù)著生命最后的余溫。見此情景,我上前恭恭敬敬地向老人道了一聲安,她吃力地抬起眼皮,想把身子坐得盡量直一些,可是努力了幾次都未能如愿,就只能那么半躺著,雙手合十還我以佛禮,嘴角顫了顫,卻沒有聲音。此時,寒風從手指寬的門縫爭先恐后地擠進來,游魂似地到處亂竄,原本空洞、冷落的殿堂就愈發(fā)地寒徹骨了。
這宋師太,獨守禪院已經(jīng)七十六年了。這個贏弱的女人,假如她生活在山下的村莊里,這把年紀也該兒孫繞膝了,可她卻偏偏把自己的少年、青春、中年及晚年,都交給了寂寞的仰天堂,現(xiàn)在死亡就匍匐在身邊,她連喝口熱水都艱難。盡管如此,她還是一臉的淡定,神態(tài)安詳,仿佛一息雖存,但萬緣已寂,而一條沿途綴滿亂花淺草的往生之路正在她眼前徐徐展開。不怕你誤解,我也喜歡“往生”一詞。對,喜歡。這個說法比我們常用的死亡、去世、作古更能讓人心里覺得溫暖、熨帖。往生,往生,它給人以行進的動感與歡快,甚或還有那么幾分難以言說的沖動與竊喜。雖然宋師太沒有表達她對死亡的態(tài)度,但她坦然的神情分明在告訴我,當生命漸漸卸下沉重的軀殼,心靈卻獲得了解脫與自由,誰能說這不是一種重生呢?
我在禪院里轉了一圈,該看的都看了,一切都因為缺少主人的照拂而顯得冷寂、荒涼。當我踅回到老人的跟前,想問一問她的身世,可話一出口,不成想老人又施了一個禮,含混不清地吐出“恕罪”二字,頓時讓我尷尬難以自容,一時間,我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得那么難堪的捱著。也許是為了給自己找個逃逸的出口,我把話題轉到墻上樸初老撰寫的那副對聯(lián)上,我說,一個人要是能夠看遍千江月該多好。聽我這么一說,老人一直微闔的雙眼慢慢地睜開來,目光只一閃,復又合上了。許久,她才輕聲低語道:人生也有涯,那是不可能的。人,只要守住自己的一方明月,那千江 月又有什么相干呢?老人的話再次使我臉紅。 事后一想,不是什么呢,千江有水千江月,假 如你的心靈因蒙塵而晦暗,即使明月當空,那 又能怎樣呢?
這老人的心中有沒有一方屬于自己的明月 呢?我不得而知,但禪院后那條通往山頂?shù)男?路,卻多少能給我的想象提供一些似是而非的 注釋。站在山頂上,可以俯瞰山下那條“四季 澄碧如秋”的河流,清且漣漪的河水,觀月當 然不成問題。想象中的宋師太,無數(shù)次于幽冥 的夜色中佇立山頂,靜觀水中皎潔的月華,直 到把自己看老,老成仰天堂的一個故事。
試想,一個人一生以看月來抵擋紅塵的誘 惑,那該是怎樣的一種專注與持守!反正我無 法做到。我常常在紙上打掃紅塵,卻又不得不 在紅塵中撲騰,向生活乞討,甚至羨慕那些在 紅塵里淘得真金白銀的人。不錯,塵埃里的生 活是多么養(yǎng)人,你可以昧,可以欺,可以貪, 可以各種理由放縱自己的欲望……可宋師太 呢,她選擇了遠離塵俗的仰天堂,用自己那一 雙干凈的手侍弄菜蔬、果樹、茶葉、砌房子、 修路,掌著油燈讀經(jīng),寂寞難耐時就站在山頂 上看月。她說,自己這輩子吃了很多苦,一直 都是心甘情愿的。她顫巍巍地伸出一只手給我 看,我輕輕地攏握著,冰涼冰涼的,一直涼到 我的心里去。其實那哪里叫手呢,委實就是一 截裸露的老樹根。眼下,面對著越來越近的生 命大限,老人仍一本初心,無怨無悔。
……斷續(xù)的交談中,我告訴宋師太,禪院 中的那株臘梅開了。老人“哦”了一聲,輕聲 念道,該落雪了。我說外面正下著雪呢。老人 又“哦”了一聲,就再沒有下文了。
在我準備給這篇短文畫上句號時,那天一 道去仰天堂的朋友在電話中告訴我,說宋師太 人已經(jīng)走了,她走的時候身邊沒有任何人。這 么說,她是一個人上路的。
宋師太,你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