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肅清
我說的是姥姥的那只手。
她躺在床上,只有一只手能動,另一只手卻不能動了,不能動的那只手,就那么一直蜷縮著,和她的身體一樣,不能隨意動彈。腦血栓拴住了她的自由,讓她的能力徹底喪失,疾病把一個九十歲的老人還原為小孩。
直到此刻,我才真正懂得人們常說的那句話的真諦:老變小。不僅僅是指性格和脾氣,而是一種自然的循環(huán)。人活到很老的時候,就都如小孩子一樣,不會說話,不會自己吃飯,不會自己走路,人走過一圈,還原到起點,這就是老變小。
我回家看望病重的姥姥,在春節(jié)。這個春節(jié)和去年的春節(jié)我都回家看姥姥,但這次和上次看到眼里的、想在心里的卻不同。上次春節(jié)我回去看她,我母親對我說:你姥姥貼對聯(lián),把字貼了個倒栽頭。姥姥聽見她的話就向我說:誰讓俺是個睜眼瞎、不識字??!當(dāng)時,我就使勁想象我姥姥貼對聯(lián)的情景,一個將九十歲的老人,站在板凳上,用她顫巍巍的手貼著紅對聯(lián),她沒有兒子,春節(jié)前夕沒有人在她的身邊,因此她也沒有什么人可以求助。她只是用自己的手,把她的生活,把她的喜慶心情貼在門框上。本來,我是可以親手為她貼對聯(lián)的,只是我離她太遠。當(dāng)然,這只是我一種自私的理由。
這一年,姥姥的手不能貼對聯(lián)了。門上雖然也依然貼著紅對聯(lián),我知道那是別人幫著她貼的。姥姥今年春節(jié)不能動手貼對聯(lián)了,盡管她去年貼對聯(lián)貼成了倒栽頭,但我此刻因回味她去年貼對聯(lián)而感動的心熱。
這些年來每年過年后我都要回老家看姥姥,我每次臨走之前,她都要掀開里屋的布門簾,走進去,聽見她在窸窸窣窣地拾掇東西,我就撩開布門簾看,我看到她的手伸進一個我熟悉的陶瓷罐子里,伸進去,拿出來,伸進去,拿出來……她拿出來的是年糕,她把放滿年糕的兜子交給我,年糕已經(jīng)發(fā)硬,裂著口子,我知道那是存放了很久,或是年前做好,準備著年后我回來,顯然她沒有舍得自己吃。蒸年糕是農(nóng)村的風(fēng)俗,吃年糕的意義,是期盼年年升高,期盼生活像芝麻開花那樣。她遞給我年糕的那雙手,表達的就是這樣的語言。
每年這時候,我只是從她手里把年糕接過來,拿回去,但沒有為年糕感動。今年不同了,今年姥姥的手不能再蒸年糕給我了,而我則突兀對年糕有了一種非常的感動。
我這么想,沒幫助過她多做事,是因為在城里的我的那雙手離她太遠;她為我做過太多的事,是因為在農(nóng)村的她那雙手離我很近?;蛟S,手和心是相連的,是十指連心,有了心的 支撐那雙手就延長,沒有了心的愿景那雙手就 縮短,我想是這樣肯定是這樣。
躺在床上的姥姥見到我回來,努力地張著 嘴巴依依呀呀地發(fā)音,卻吐不出漢字音節(jié),她 是想對我說什么。我就湊到她的臉前說:我知 道你想說什么,可是你不要說了。我說我聽得 懂,不是妄言。我不是用耳朵在聽,我是用心 在聽她說的話。她的語言對我來說是太熟悉 了,她的語言教會了我說話,在我出生后方一 歲,爹娘沒有教我說話,自然也沒有教我更多 的事情,他們各自再成家,生男育女,命運就 這么讓我和姥姥相依為命。至今我沒有對他們 半句埋怨,是真的沒有半句埋怨。這是不足以 為怪的,人都活在得與失之間,人欲無窮,得 到的多,就得隴望蜀,得不到了,自然就產(chǎn)生 埋怨。人之初,性本善,性惡是后天的派生。 對于一個很小的生命而言,一開始就沒有得 寵,自然就不知失為何物,自然也就沒有埋怨 的對象,生命和生活的一切就是在自然而然中 習(xí)以為常。除此之外,我在想,或許還因為我 注入后天基因的人是我的姥姥,從我能聽得懂 話開始,我就沒有聽到過姥姥埋怨過什么人、 埋怨過什么事。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悟出了一 個道理:沒有索取,就沒有埋怨。
那個時候的秋天,是秋天的夜晚,秋夜里 的我還是一個頑皮的少年。頑皮的我在打谷場 上和小伙伴們瘋玩,月亮好大,也好圓,現(xiàn)在 已經(jīng)沒有那么大那么圓的月亮了。那個月亮照 耀著一望無際,把一望無際的原野照耀得那么 深遠,那么亮白,而現(xiàn)在的我卻永遠看不到那 么深遠、那么亮白的原野了。打谷場上是堆積 的新谷,飄逸著清香的、浸徹心扉的味道,現(xiàn) 在的我再也不曾聞到過那樣的味道了。姥姥喊 我吃飯,喊著我的小名,一聲一聲地,從巷子 口、從大街上傳到谷場上。我就是不吭聲,躲 避著她,我和她捉著迷藏。等她終于從谷場上 把我拽回家時,鍋里的米粥早已經(jīng)熟了。姥姥的那只手掀開鍋蓋時,新米的香味溢滿屋了。姥姥舀一碗給我,又舀一碗給她自己吃。我的碗里是稠稠的,她的碗里是稀稀的湯。我不明白她的碗里和我的碗里為什么不一樣,看著我的困惑,她像是對我說,也像是在自言自語:人該享受多少,那都是一定的,因為我老了,我吃賴點,你吃好點,我吃賴點能延壽,活得歲數(shù)大。
不知道是不是因了她這句話,讓我對長壽、對生命有了另類理解。在我看來,生命不是鍛煉,不是營養(yǎng),生命是一種注定。
姥姥活到了九十歲了,沒記得過她吃多么好、穿多么好、住多么好,就這么平凡無奇地活了過來。她養(yǎng)大了我的母親,養(yǎng)大了我,最后也把我的兒子看到了十四歲,然后有一天,她收拾好了自己的小包袱,對我們說:孩子都大了,我也老了,我要回鄉(xiāng)下的老家了,我不能成為你們的累贅。她就這么走了,走回到鄉(xiāng)下去了。我懂得姥姥,她做的選擇是無法更改的,勉強她,帶給她的只能是不快。我惟一能做的事情,就是閑暇時回農(nóng)村老家去看看。看得出姥姥是快樂的,看得出姥姥見了我是另一種快樂。但我每看一次姥姥,心里就涌上無以名狀的心緒。農(nóng)村的冬天很冷,小屋里沒有暖氣。農(nóng)村的夏天是酷熱的,房間里也沒有空調(diào)。我的自信一次又一次地受到摧毀:我不如年老的姥姥。我還不老的生命在優(yōu)越中蛻化,而已經(jīng)老了的姥姥卻活得自然,活得堅強,活得生機勃勃。每次探望她后回城,她都要給我?guī)虾芏?,取出家里僅有的小米,取出攢了不知多少天的鴨蛋,這還不夠,她還要說:給你拿點白面吧?給你帶點玉米面吧?她是恨不得把家里她認為的好東西都給我?guī)?。我深深地明白,對我物質(zhì)的給予,是姥姥最快樂的事情。
兒時的我喜歡吃甜食,從抽屜里拿出錢到小賣鋪買糖,買得糖塊滿滿裝在上衣兜兜、褲子兜兜里,然后就坐在僻靜的地方一口氣吃完。小賣店的阿姨找到我姥姥告狀, 問她說你外孫買了五塊錢的糖你知道不知 道,姥姥只是笑笑,然后是她的手撫摸著我 的頭,她的手牽著我的手回家,對我買糖的 事情一句也不問。
除了寵愛還有對我的保護。年少的我曾經(jīng) 被一個富農(nóng)給打了,他打我的時候,嘴里還惡 狠狠地罵我:沒爹的崽兒!事情發(fā)生后,那時 的我看到了姥姥另一個模樣,她好像成了一頭 憤怒的獅子,帶著我去跟那個富農(nóng)算賬。
她惟一沒有給予我的是文化,因為她沒有 文化,目不識丁,確切地說她僅僅識得這個丁 字,因為我姓丁,隨了姥爺?shù)男帐?。而如今?我應(yīng)該是一個有文化的人,教授,中國作協(xié)里 的一員,教了那么多學(xué)生,寫了那么多錦繡文 章,在別人的面前我是偉岸的。但每次面對姥 姥,我僅僅是她的外孫。她對我擁有的一切一 無所知,我也從不和她提到我的一切。我知道 她只要有我這個外孫就夠了,我也知道我只要 有她這個姥姥就夠了。對于我和她,別的一切 成為多余。
沒有文化的姥姥教會了有文化的外孫一個 元素符號:給予。每個人都在給予著,人性的 原始美。
姥姥病重,我回老家看姥姥。姥姥不能動 了,躺在床上不能說話,見我回來,她伸出了 一只手,顫顫巍巍地伸出了一只手。我第一次 感慨這只手,這只手,從來沒有給我索要過什 么,從來都是多多益善給予著我什么。我知道 她想握握我的手,她是想握住她僅僅的擁有。 我把手伸給姥姥,久久地、默默無言地握 著……
要離別時,我對她說:你好好養(yǎng)病,我要 回去了。姥姥又把她的那只手伸出來,顫顫巍 巍地向我揮著,揮著……那是對我說:你忙你 的去,趕緊回去吧。姥姥的手是一種語言,只 有我能夠聽得懂,多少年、多少次,我每每看 望她回城之前,她從來不對我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