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培靜
春節(jié)前,父母來北京小住,并在這過春節(jié)。剛過正月十五,母親就嚷嚷說,說天不冷了,我們回去吧。父親今年八十五了,原先很棒的身體大不如前,身上的老年斑越來越多,滿是溝壑的臉上寫滿了滄桑。
去年春節(jié)前,弟弟來電話,說父親腰和腿痛得厲害,他接父親去看病趕上父親又拉肚子,不太吃喝東西。娘在電話里說,你爹說,讓大小回來吧。一晚上我心里七上八下,坐臥不安,夜里打了無數(shù)的電話,問父親的病情,知道父親打上了吊瓶,睡著了,心里才好受了一點。第二天一早,我就和夫人趕到了長途車站。可一問,下午才有去山東老家的車。正好趕上一趟去河北的車,司機說,能到山東德州。我們想,能到德州,最起碼離家近了許多,我們就毫不猶豫的上了車。可那車一出北京,根本沒有走高速,為了省錢,還為了多拉散客,車走國道,繞了很多路。中午時間,車沒出河北地界,司機就讓我們下了車,他在路邊攔了好久,才攔下了一輛開往山東濟南的車讓我們上去。到了濟南,朋友給找的車還沒到,我們又著急了很長時間。坐上小車,路上一直催人家司機,師傅,能不能再快點。終于趕到了縣醫(yī)院,進了父親的病房,我的腿有些哆嗦。當我抓著父親的手,輕輕地說,爹,我回來看您了時,眼淚早已奪眶而出。父親突然睜開了眼睛,才開始眼神還有點茫然,當看到身邊的我和夫人時,竟像個委屈的孩子啊啊地大哭起來,我摟著父親,父親摟著我,我們倆緊緊地摟著。后來父親說,我那次真怕見不到你們了,但是能撐得住勁,也不讓他們給你打 電話。
做了一系列檢查,醫(yī)院的結果,是父親的 第六腰椎壓迫神經(jīng),要么做手術,要么保守治 療。輸了幾天液,父親的病情好了一些。我們 決定,帶父親到北京來治。在部隊的304醫(yī) 院,一個專家看了父親拍的片子,說腰椎變形 很厲害,可以做手術,但考慮病人歲數(shù)大了, 做手術有一定的風險性。如保守治療,除吃藥 外,我天天向熱水里放上鹽和花椒,給父親泡 腳,然后再給他涂藥。才開始他都是站著吃 飯,坐不下去。慢慢能坐一會,坐的時間越來 越長,父親的病情越來越輕。夫人想著法地改 善生活,給老人補充營養(yǎng)。
我給父親洗澡,記憶里身材不高、身體強 壯的父親,就連我當兵6年后回家,冬天晚上 抱著父親的雙腿睡覺時,還感覺到他的肌肉很 結實。時間無情,歲月無情,身邊的父親,脫 去衣服,除了脖子和胸脯上的老年斑外,肌肉 松弛不說,幾乎變成皮包骨頭。我懷著一顆虔 誠的心情,從頭到腳,從手指縫到腳指縫,都 給父親細細地擦過。父親笑著說,從來沒洗過 這么干凈的澡。我心里偷想,父親和母親離死 亡越來越近了,有那么一天,父親和母親會突 然走掉。想到這里,我的鼻子酸酸的,眼淚合 著澡水一起流下。
送父親上了長途車,我惆悵地回到家里。 坐著不是,站著也不是,望著父親睡過的床 鋪,坐過的椅子,我摸一下,上面好像還有他 的體溫,煙灰缸里,父親抽過的幾個煙頭,似乎還沒有滅,屋子里到處彌漫著他的氣息。我想,這也許是他們最后一次來兒子的家了。他們在這兒的日子里,吃過晚飯,我有時坐在客廳里和他們聊會天,父親總是勸我,早點睡覺去吧,明天還上班。對母親的嘮叨,她說的那些陳谷子舊芝麻的往事,我有時裝著聽不見,不接她的話茬。由于父親的聽力下降,和他說話,聲音要提高許多。母親說,在老家也這樣,你說東,他說西。弄得你哭笑不得。
母親雖然比父親小幾歲,也是八十歲的人了。她的腰彎得厲害,幾乎成了一張弓。娘生大姐時落下坐骨神經(jīng)痛,記憶里由于父親不識字,大舅、二舅都曾經(jīng)帶她去濟南、泰安看過病。
母親像朝陽溝里那么唱的,走一步,退兩步,不如不走。她總是站不穩(wěn)的樣子。一天晚上,她從廁所出來,一下子摔在了地上,頭磕在了木沙發(fā)的扶手上。那一刻,把全家都嚇壞了。我跑上去,抱起母親,問,娘,你怎么了,是頭暈嗎,我看頭磕破了沒有。娘笑笑說,沒事。那是十多年前了,在家發(fā)生過這樣的事情,晚上母親起夜時,摔在了地上,頭磕了一個大血窟窿,流了好多血。正好趕上弟弟在家,村里的衛(wèi)生員沒辦法,打電話叫來了120,拉到75里外的縣醫(yī)院去縫的針。
他們在這時,我為什么不對他們再細心點,再周到點。
也有值得寬慰的事情,每次吃飯,吃排骨時,我會撿最好的,吃魚時,我會把魚的刺挑完了,放在他們的碗里??吹剿麄兒芟硎艿谋砬椋倚睦锔械胶苁苡?。
我一邊回味,一邊流淚,一邊喝酒,一杯又一杯,幾乎喝光了家里所有能找到的酒。當夫人和孩子回到家時,我還在喝。
我本答應趕個休息日,坐車送他們回家的,當時父親和娘都很高興。后來可能是看我去送他們的態(tài)度不堅決,就又改口笑著說,大小,不用送,多花錢不說,你回來還上班,太勞累。我們來時不也沒事嗎,打好電話,讓你 弟弟他們接就行。我猶豫了,由于父親尿頻, 我去超市給他買了尿不濕。路上他們不敢上廁 所的,由于不識字,怕回來找不到自己坐的是 哪趟車了。
我沒有去送他們,心里空落落的。是什么 原因,難道是為了自己休息好,我覺得不是。 是為了省些路費,感覺是有那么一點原因,又 不全是。路上他們要坐8、9個小時的車,走前 就不敢喝水,到車上更不敢喝了。司機和車上 的人吃飯時,他們也不敢下車的,我買的面 包、腸什么的,他們可能也不肯吃,會想著留 給家里的一個小孫子。
他們是我的爹娘,是給了我生命的人,由 于多年的軍人身份,很少在他們身邊盡孝,所 以我覺得虧欠他們太多太多。
兩個年邁的老人,將回到他們生活了一輩 子的小山村自己生活,自己做飯、洗碗洗鍋, 澆水種菜。白天還好,到街上轉轉,和村里的 老人們聊聊天。到了晚上,偌大的一個院子 里,只有孤苦伶仃的兩個老人獨守著,晚上起 夜,都有些瘆。
娘笑著說,一年四季,村口的路邊就沒斷 過人,只是農忙時人少些。大部分是上了年紀 的人,他們說這兒是等死隊,頭一天還到這兒 來報道,第二天就被送去火化了。那樣的日子 里,老人們就一起感嘆,你看看,人死多容 易,頭一天還好好的,說走就走了。如村里歲 數(shù)排在前面的人兩天沒來,人們就會議論,是 不是誰誰快不行了,按年齡輪到他上路了。
我雖然快五十歲的人,但想想爹娘都還健 在,我又感覺很欣慰。時間留給我報答他們的 時日不多了,我要抓緊盡孝,不要給自己留下 遺憾和后悔。
爹、娘,你們要好好活著,使勁活。給兒 子機會,讓兒子把過去對你們沒盡到的孝心補 上。
有來生,我還給你們做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