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鎖
我家祖上曾辦有一個平調戲班,唱響三省七縣,家境也很不錯。可是有一年唱戲到磁縣時遭遇匪徒劫持,戲班被掠奪一空,家道從此衰落。父親小時候,經常爬上樓梯,獨自站在我家的古樓上,觀望那些蒙塵的戲帽,敲打蟲蛀過的皮鼓,把玩敲破了的銅鑼。這些都是祖上遺留下來的舊物,靜物無言,它們的存在好像在為古樓下的子孫講述著祖上曾經的輝煌和落沒的悲涼,仿佛可以聽到那蒼涼的鑼聲從遙遠的深邃的歷史深處傳過來,咿咿呀呀的唱腔里,那飄飄的水袖,輕快的蓮步就在眼前晃動……它們是一幅畫面,是一段歷史,是一種情調,也許這就是血脈文化的精髓傳承過程。
父親雖然身在農村,一生勞作于田間禾下,但他是個事業(yè)型的人,做什么都要做出一些樣子來。建國初,農村文化生活落后,可以說是空白,村里有個婚喪嫁娶的事,連個響器班(鼓樂班)都沒有。父親那時正年輕,就與他的同伴湊錢買來鼓樂器具,請來師父教他們吹拉彈唱。那師父是何許人我不知道,只說是冬天的夜晚,他們去學習的時候,都從自家?guī)喜窈?,到那學習的地方湊在一起,生一泊火,圍著火堆,一邊取暖一邊學習。父親學的是操大鑼,師父讓他把鑼提在手里,師父把手掌放在他的后背上,師父拍一下他的脊背,父親就敲一下,師父拍兩下,父親就敲兩下,這樣一下一下才慢慢學會。父親不但學會操大鑼,還學會“捉”二鑼,那二鑼叫也,略比鑼小,沒有繩系,打的時候需用左手食指輕輕挑起,右手用長薄木板擊打,發(fā)出“來來來”的聲音。大鑼敲起來是慢騰騰半天來一下,那小 旋子卻是急匆匆一下趕一下,前去學習的有五 六個人,有人學會了吹嗩吶,有人學會掌鼓 板,父親學會操大鑼,叮叮當當,沒多長時 間,村里辦紅白事就有了他們。他們那時也就 是圖個高興,尋個樂呵,吸上幾盒煙,喝上一 點酒,自娛自樂,很是高興。隨著時間的推 延,他們的“響器班”都出了名,據說有一次 到山西省黎城辦喪事,在街頭與另一伙鼓樂班 遭遇,雙方一下子較開勁,非要爭個山高水 低,結果吹嗩吶的當場就吹吐了血。進入上世 紀六十年代,村里要辦劇團,這樣,父親和他 們的響器班轉向劇團組建,招集演員,外出山 西請來教戲的師父,這樣父親就走進了劇團, 無意間又重蹈了祖上復轍。
父親就走上了劇團領導崗位,比如請師父 來教戲,與縣里文化館交道,到外面寫臺口聯 系演出,出戲的時候挨門挨戶做演員的工作等 等。就把手里操鑼的活兒傳與了別人,也像當 年師父教他時那樣,拍著別的后背,隨著節(jié) 拍,一下,一下,又一下……
涉縣這地方,地處河南、河北、山西三個 省交界處,從戲曲上講,東去有武安的平調, 南下有河南的豫劇,西去有山西上黨梆子。因 為來村里教戲時的老師是山西人,自然就學成 了山西梆子。山西梆子唱起來粗放高昂,激情 四蕩,多是武戲,適合我們北方人,特別是農 村人的口味。那些戲目到現在我都能記著,有 《二進宮》《鍘美案》《下陰曹》《穆柯寨》 等,這些戲目在北方多見,也演過《梁山伯與祝英臺》《游龜山》等。村里每年都要唱戲,春天唱,秋后也唱,到過年時更要唱。當時涉縣村村有劇團,村村建劇院,天天唱著這些戲,大人小孩子都會背了,再唱時就或沒人看了。于是就與外村交流,讓別村的戲來我村唱,我村的戲到外村去演。
從小我記得,我家古樓前的小院里到了晚上就是排戲,那請來的老師好像是我家請的一樣,吃住就在我家里。一到晚上,父親就點上汽燈,把我家院子照得明晃晃的,發(fā)著沙沙的聲音。在燈影里,老師手把手教學員移蓮步,出云手。我還小吧,最多三四歲,夜深了,我還想看,母親別著我睡覺,我站在炕上從窗戶里向院子里偷看。我村的戲越唱越好,每年全縣都要進行匯演,而每年父親都會代表劇團領回一面錦旗。這是榮譽,是全村的光榮。每次出戲到外鄉(xiāng)演出,父親把這些錦旗都帶上,展示出來,讓更多的人知道這一班戲是有實力的。我村的唱遍了涉縣的大小山村,還唱到山西左權,唱到邯鄲峰峰,唱到河南林縣。
因為通常唱的那些老戲目,已不能吸引觀眾,影響劇團演出創(chuàng)收,父親就跑到山西左權縣,請一位韓姓老師,在我村教戲三年,排出連本戲《呼延慶打擂》。這戲一經推出,又著實讓村里的劇團火了起來。
為了唱戲,父親不知道結交了多少人,有過多少朋友,經常有人為劇團的事尋到我家里來,到了吃飯時間自然就在我家里吃飯,為此沒有少讓母親抱怨。有一年我在一個村里遇一老者,他聽說我是昭義村的人,就提起父親的名字問我認不認識,我一下笑起來,說問對人了,我是他的老三。
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人們的觀念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村辦劇團沒有走向職業(yè)化,培養(yǎng)起的演員一個個謀心掙錢,出戲就有一搭沒一搭了。隨著父親那一代人年歲的增加,劇團出去的次數越來越少,后來干脆停下來。戲衣戲箱是我父親早先請人做的,有的是他南下鄭州買回來的,一樁樁一件件都浸注著他的精力與 情感,但有一個事實不能改變,——它是村里 的,是集體的,不是我家的。那些戲箱只好封 存起來,蒙塵倉庫深處。
在父親七十歲那年,村委會決定,要拍賣 戲箱戲衣。那時我家受災不久,生活很困難, 根本就沒有錢。父親不想錯失這些東西,就找 到了當時一起創(chuàng)業(yè)的四個老人,用二千塊錢把 這些東西買到手里。七十歲的老人啊,手里拿 著自己早年經營的戲衣戲箱,激動得不得了, 幾個人高興地說:“好了,好了,這些東西成 我們的了,成我們的了?!?/p>
七十歲的老人又四處找錢,到鄭州購置新 衣新帽,又重新招集演員,敲敲打打又出戲 了。
記得我在更樂打工的那年冬天,聽說父親 帶了劇團來鄰村演出,我一聽就去了。在朋友 的帶領下,我來到后臺,真見到了父親。他身 上披著厚厚的棉衣,在一個勁地咳嗽。有人告 訴我,父親生病好幾天了,讓我勸他回去???是父親卻說沒事,拉著我的手,指著臺下黑壓 壓觀眾說,你看,臺下多靜,我們的戲在這里 唱響了,唱響了……
父親的股份劇團又在外演了五六年,他們 的資產從剛買下來時的兩千元發(fā)展到兩萬元。 那些年我剛成家,幫不了父親,反而有時得花 他唱戲掙回的錢。只到他七十八歲那年,真的 走不動了,五個老頭坐下來圍成一圈,把戲箱 平分了。
一分五份,各自拿回家做個念想。
父親往回運了五大箱。有戲衣,有戲帽, 有刀槍,有鑼鼓,我的兒子這時五六歲了,回 到老家見到這些東西,高興得不得了,拿拿這 個,動動那個。看到孩子玩著這些東西,父親 說:“我小時,就記得在咱家的樓上就放著戲 衣,戲帽,有蟲蛀過的鼓,有敲破了的鑼?!?/p>
我心里一驚,傳承這東西,逃也逃不掉 啊。最難忘。那時我剛畢業(yè),第一次當班主任,又逢上那個年代……”師母怕喬老師過分懷舊,插話說:“不管你們走到哪里,干啥工作,都牽著他的心。特別是你這個鄭一民,他在報紙上看到你的文章,電視上看到你講話,到處給人顯擺:這是我的學生!”
喬老師怕師母說出他更多的秘密,笑著站起來招呼大家說:“走,我?guī)銈儏⒂^參觀我的冬瓜園吧?!?/p>
冬瓜園在喬老師的住院西側,是在一塊廢棄的舊宅基地上開墾種植的。燦爛的秋陽下,郁郁蔥蔥的瓜葉叢中躺滿青皮白霜枕頭一樣的大冬瓜。喬老師自豪地指著那些他親手種植澆灌管理的冬瓜說:“我這是廢地利用。一共種了200棵,全用農家肥,每棵結兩個瓜,估計今年能收一萬多斤。”
“喬老師,這么多冬瓜,您老倆咋吃得完???”一個同學吃驚地問。
喬老師老伴神秘地眨眨眼睛說:“他哪是為自個吃啊。退休了沒事干,看不見學生心里煩,侍弄它們既是鍛煉身體,也是為社會做點奉獻。朋友來了,送一個;鄰居待客了,摘一個。他不讓賣,只為圖個自己樂呵!”
秋風好像配合師母的介紹,吹動搖弋的瓜葉,讓那些藏頭縮尾的碩大冬瓜盡顯原型,猶如一群在碧波中聚會蕩漾的海豚,壯觀而令人震撼。驚嘆中我突然明白了喬老師對冬瓜的那種奇特而深邃的情感:
是啊,那哪能賣呢,那是喬老師用心血和 汗水澆灌的又一個碩果園呀!在外人看來是冬 瓜,在他看來就是一群不會說話的“學生”。 他像在學校對待學生一樣親切認真,每天精心 施肥澆水、除草打杈,默默用余熱做著力所能 及的事奉獻社會,用收獲證明人生價值和人民 教師的偉大品格。
喬老師發(fā)現我們用敬慕的目光盯著他,羞 澀地哈哈笑著說:“別聽她瞎說。今天你們來 了,每人帶個冬瓜走,就算幫我克服困難 了!”
我們不敢勞累老師,就自己下手摘冬瓜。 喬老師指著一個個頭最大的冬瓜說:“這個送 給一民,回到城里叫你的同事們也嘗嘗我種的 冬瓜?!?/p>
那個冬瓜足有50多斤重,兩個人抬著才 裝上車。要告別了,我緊緊握住喬老師的 手,望著他滿頭銀絲和滿臉皺紋中呈現出的 無法用語言表達的幸福和自豪,從心底由衷 升起一股股熱愛和崇敬的浪濤。人們談老 師,常喜歡炫耀高中老師和大學導師對自己 人生的幫助,其實初中、小學的恩師們同樣 是偉大的人,他們不圖報答,無怨無悔,猶 如春蠶吐絲,用一生的辛勤勞作為祖國和民 族支撐起最基礎的人才大廈,更值得我們尊 敬和永遠不能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