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秋水
縣令過年
□莊秋水
乾隆十六年年初,也就是公元1751年,無錫下了一場不尋常的大雪。瑞雪通常增添喜慶,但這年大雪對常州府無錫縣令王鎬來說,絕對是一場災(zāi)難:皇帝很快就要來了,縣里接待工作卻進展緩慢。
此前,兩江總督黃廷桂曾上疏請皇帝南巡,巡撫鹽政紛紛繼之。各地知府也接到命令,要求他們發(fā)動本地社會名流具名呈詞,表示“同心望幸”的忠慕之情。但民眾并不像大臣們在奏折里說的那么渴望承接皇帝的恩澤,比如無錫的士紳們,就僅有四人親自到常州府上呈。作為基層官員,王鎬深知個中深淺。士紳們對于如此“盛世工程”的冷淡態(tài)度,主要與錢有關(guān)。工程搞下來,百般折騰不說,還得掏空自家腰包。
單說巡游經(jīng)費一項,上諭里說了,“所有行營供頓悉出內(nèi)帑”,可這支行營龐大,官方撥款有限,更多得依賴地方鄉(xiāng)紳捐贈。從1751年至1784年,乾隆六次南巡,各項花費總數(shù)高達白銀2000萬兩,江南的大商人,尤其是鹽商對此貢獻巨大。首次南巡,揚州平山堂行宮原沒有梅花,商人們頗感缺憾,捐資植萬株梅花,一時疏影橫斜梅香浮動。而巡幸期間開支龐大,大商人們除了可獲得空頭官銜及免除有限的稅銀,也造成了巨額虧空。一般的商行更是損失不小。
當(dāng)然,乾隆已屢次頒發(fā)諭旨,要求各地官員在接待中務(wù)必簡樸,不要擾民。話即如此,但官員若真的如此做,恐怕官就要做到頭了。南巡是給皇帝提供更大的信心,通過顯示強大來維持帝國。作為基層官吏,使命便是全力協(xié)助,不計成本做好各項準(zhǔn)備工作,把這場大清皇帝的盛世華章南巡戲做足了,做出味道來。
此外,地方上重大的基礎(chǔ)項目工程,需要有錢人主動或被動捐獻。比如無錫皇亭,原是康熙南巡時所建,王鎬與本地士紳名流商議,希望他們按照慣例,依田地數(shù)量捐銀子建造。新的皇亭改建于北塘,比舊亭更加宏敞。
王鎬還希望皇帝巡覽無錫之時,能夠有一副好心情。那么,裝點無錫城的形象工程便不可少。城中鋪錦列繡,燈火通明,單這一項“點亮工程”所費貲財,就十分驚人。結(jié)彩所用的木料、布匹和彩綢都得自購,不可以租賃,城中的景點、寺廟、殿閣、祠堂和橋梁均結(jié)燈張彩,動輒耗費千金,王鎬不得不分配給地方巨族。
王鎬勢必要依賴無錫的鄉(xiāng)紳巨族來承辦迎駕事務(wù),但有時又不得不做出一些得罪士紳之事:一是鏟平了名人顧可適的墓地。因本地的錫山被向?qū)Ч倏春?,想讓皇帝登覽,于是重新砌整山路,建龍光塔、望湖亭,種植梅竹,圍繞朱欄,民間墓地更是無一幸存。二是遷走祭祀無錫歷代名賢的尊賢祠,改為行宮,遷尊賢祠于愚公谷廢屋中,神主牌位亂丟一通,可謂是對先賢大不敬之極。若非是為了迎駕大事,恐怕無錫士人早就出離憤怒了。
除此之外,御駕經(jīng)行之處,運河兩岸,分別點綴了五處竹籬茅舍鄉(xiāng)村風(fēng)光帶。移植過來的竹子,不到一個月就枯死了,就重新再種。城里沿河街鋪的小黃石換成了新磚。河邊民房一律涂成黑色。沒有房屋遮擋之地,就筑起了高墻。每戶人家都要懸掛紫燈,有錢人家則需要兩架燈,門口要貼上誦圣對聯(lián),屋里設(shè)香案,桌圍用畫著團龍的黃布,要皇帝看到的一片繁榮富庶的王土。
苦心折騰一番,無錫終于在二月順利迎駕。乾隆巡幸寄暢園,“命傳無錫縣王鎬進見,問此汝承辦否,應(yīng)是,上稱好,賜點心,謝恩出。 ”(黃卬《酌泉錄》)
皇帝逐漸達臻“千古一帝”的宏愿,官吏們自身亦從中獲取利益。百姓呢?這年八月,無錫蟲災(zāi)。災(zāi)害引發(fā)了大饑荒,史書記載,百姓不得不以榆樹皮為食。
同年夏天,一份偽托敢言直諫的御史孫嘉淦的奏稿風(fēng)行全國,其矛頭直指乾隆,歷數(shù)他的“五不解,十大過”。表面上崢嶸軒峻的帝國盛世,此時已顯出潰衰之相。
章太炎曾批評“玄燁、弘歷數(shù)次南巡,強勒報效,數(shù)若恒沙,己居堯舜周公之美名,而使佞幸小人間接以行其聚斂”。誠然,在清帝國盛世圖景里,知識分子官僚已喪失了在公共事務(wù)上運用理性的勇氣:或貪諂媚上粉飾太平以求升遷,或靡費國帑進而中飽私囊。古往今來,這從來是官場的潛行規(guī)則。
(摘自《新世紀(jì)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