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桂棣 春 桃 京 隆
廖永和的母親聽說兒子犧牲在西口,她好像被雷電擊中了一樣,驚恐的表情一直僵在臉上,半晌才哭出聲。
廖永和的上面還有個哥哥和姐姐,但母親最疼愛的卻是他。最疼愛的,母親卻留不住,他還沒有槍高死活要去當(dāng)紅軍,跟紅軍去打天下。一去五年不見歸,歸來的竟是讓母親肝腸寸斷的這消息。
消息是兒子的戰(zhàn)友胡傳基帶回來的。胡傳基說他們在西路軍是一個部隊的,兒子在紅三十軍八十九師二六九團二營當(dāng)營長,他在三十軍軍部衛(wèi)生隊當(dāng)護士長。他們是在甘肅肅北的一個山洞里分手的。
“廖營長就犧牲在那個山洞里!”胡傳基說。
他是死里逃生,從戈壁灘一路討飯回到大別山金寨縣來的?;氐浇鹫€沒顧上先回自己家,就彎到斑竹園的胭脂河,找到三河村,把這消息告訴給廖的母親。
“西口……在哪兒呀?”廖母問。
胡傳基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一個沒走出過大別山的老人的詢問:“我怎么給你說呢,很遠(yuǎn),很遠(yuǎn)?!?/p>
廖永和父親聽到兒子的這個消息,一時沒有了主張,還是母親做了主。她邁著一雙小腳,顫顫巍巍地去找族人,要給兒子鄭重其事地入葬。
于是,三河村的燕子地又多出了一座墳塋。墳塋里顯然沒有亡者的遺體,甚至沒有亡者的衣冠,只有一個不大的木匣子。匣子里面放有一塊木牌,木牌上公公正正地刻著廖永和的姓名以及生日時辰。葬禮是比照村里其他的亡者,一項也不少,不僅一樣地造墳,入墓,舉哀,焚紙,還請來一位道士,設(shè)置了香案,擺出了供果,張掛起十大閻羅的畫像。然后,就見那道士玄衣玄褲,神色肅穆,咿咿呀呀地邊唱邊舞,念念有詞——
魂兮魂兮,你早回家!
路途迢迢,你盡管走;
關(guān)山險阻,你莫害怕。
江河上我為你借舟船,
黑夜里我為你舉火把:
饑寒中我為你送衣食,
烈日下我為你奉清茶。
跌倒你要爬起來,
迷路你要多問話;
金玉美女莫貪戀,
千呼萬喚莫回答;
貧賤唯有家鄉(xiāng)好,
兒走千里母牽掛……
那道士敲敲打打,又蹦又跳,為亡者超度。不過,誰也沒有想到,帶回消息的胡傳基想不到,就連廖永和本人也不可能會想到,他竟奇跡般地活了下來,其實,沒有死。
一、在蘇來考賽山洞
廖永和確實死過,而且,死過了多少回,他自己也已經(jīng)說不清了。
他不怕死。每當(dāng)沖鋒號一響,他就會從背上拔出雪亮的大刀,一聲高叫:“同志們,跟我上!”說聲“上”,自己就帶頭沖了上去。于是,就只見大刀在他手里前挑后戳,刀刀見血,砍得敵人血肉橫飛。他也多次被敵人的刺刀捅過,槍子兒打過,但倒在血泊里,嘴巴還硬:“我死不了,我的命硬!”
當(dāng)班長時,他是這樣,當(dāng)排長、升連長了,沖鋒號一響,他還是那樣。后來,他擔(dān)任了副團長,師首長知道他有這個“毛病”,在下達命令的時候,最后總不忘提醒一句:“要注意你們的那個廖永和,別讓他舞著大刀先沖了上去!”
一次,戰(zhàn)斗就要打響了,他突然出現(xiàn)在主攻連的陣地上。主攻連連長大驚失色:“你怎么到這來了?這里太危險!”
話音剛落,一發(fā)炮彈就在不遠(yuǎn)處爆炸,巨大的氣浪把他沖倒在地,濺起的塵土碎石落了一頭一臉一身。就在那次戰(zhàn)斗中,他見敵人的山頭久攻不下,就急了,不容分說,親自帶著一個連摸到敵人的背后,忽然又是一聲那樣的高叫:“跟我上!”率先就撲了上去。
那一仗打得實在漂亮,他卻負(fù)了重傷被送進醫(yī)院。趕到他出院時,發(fā)現(xiàn)上級已經(jīng)任命了新的副團長,他就自己請求降職,當(dāng)起了營長。有人勸他換個團,免得降級,他卻無所謂:“副團、正營,我看差不多。”
有人說他打仗就像“餓虎撲食、惡狼端窩”,他聽了,不僅不生氣,反而挺樂,說:“這樣形容很不錯!打仗又不是請客吃飯,就得兇,就得狠,就得像‘餓虎、‘惡狼,去‘撲食,去‘端窩!”
只是廖永和做夢也想不到,自從長征到達陜北后,隨軍西渡黃河,在河西戰(zhàn)場上,就一仗比一仗打得窩囊。從倪家營子再次突圍之后,整個隊伍被打散了,他的二營便只剩下了二十七個人。退至梨園時,又遭遇到兜剿,馬家騎兵一個個像“餓虎”、“惡狼”一般,他們就連招架之力也喪失了。因為腿部負(fù)傷,在翻越海拔四千米高的托來南山時,他掉了隊。
起初,還只是他孤零零的一個人,拄著個棍子,吃力地走在祁連山的冰雪峽谷中,去追趕西去的隊伍。不久,就遇到同他一樣在艱難追趕隊伍的傷員們,滾雪球似地,越遇越多,最后聚集到了十二個人。
第一個遇到的是紅九軍的一個連指導(dǎo)員,姓洪。第二個遇到的是紅五軍的一個年輕排長,因為臉部被彈片擊腫,說話關(guān)不住風(fēng),口齒不清,大家最后也沒鬧清他是姓王,姓汪,還是姓黃。第三個遇到的是紅三十軍八十八師二六八團機槍連的通訊員,他人長得干巴瘦,頭發(fā)亂得像一堆沙窩草,還是一個孩子,才十四歲,自稱叫火娃子,來自四川巴中縣的一個窮苦人家;機槍連于連長負(fù)傷后,他一路就護理著于連長,由于于連長傷勢太重,中途犧牲,落下了火娃子孤身一人。最后一個遇到的就是廖永和的那位同鄉(xiāng),三十軍軍部衛(wèi)生隊護士長胡傳基。胡傳基在沖出倪家營子時,雖然揀了一條命,卻被敵騎兵砍了數(shù)刀,滿臉是血,雖然清洗過了,但殘留在臉上的血污已經(jīng)風(fēng)干,看上去讓人觸目驚心。
大家來自不同的部隊,聚之于一處,自是緣分。于是這支臨時組成的西征小分隊,選了個頭,就選中了廖永和營長。
走在人跡罕見的戈壁灘上,四野萬籟俱寂,到了夜里,更是空曠得人心發(fā)慌。
“營長,”火娃子問廖永和,“大部隊還會要我們嗎?”
廖永和說:“他們不要我們,可我們要他們呀!”
一句話逗得大家全笑起來。
“還能趕得上隊伍嗎?”火娃子是這支隊伍中唯一沒有負(fù)傷的,他提出了一個大家都擔(dān)心的問題。
廖永和說:“追不上,走也要走到新疆去!',
火娃子親眼目睹了馬家騎兵的兇猛與殘忍,又問:“還會再碰上馬匪的騎兵嗎?”
廖永和沒有回答。
大家都沒有回答。
誰也無法回答。
但是每一個人都明白:只能前進,不能后退。即便再碰上馬家騎兵,也只能拼死一戰(zhàn),不能裝熊!
當(dāng)然大家心里同樣清楚:他們再也經(jīng)不起馬家騎兵的追剿了。他們已經(jīng)喪失了起碼的戰(zhàn)斗力。十二個人,十一個是傷號,只有三桿槍,二十發(fā)子彈,別說碰上馬家騎兵,就是遇到幾個土匪,也很難對付了。
就這樣,十二個人,彼此關(guān)照著,攙扶著,已經(jīng)幾天沒有吃到糧食了。不是沒有了一點糧食,每個人的干糧袋里還都有兩三斤青稞面呢,只是誰也舍不得吃,不敢吃,誰都不知道前面還會遇到什么情況,那點糧食要留到最需要的時候。
他們都是從松潘草地上走過來的紅四方面軍的指戰(zhàn)員,走在茫茫的戈壁灘上,不免感到奇怪:長征路上夠艱難了,還能有草根充饑,這兒倒是連能吃的草根也見不到,大家就只能拾些獸皮、獸骨頭,用水煮一煮,喝點兒湯湯水水熬日子。
除了難忍的饑餓,嚴(yán)寒也威脅著每一個人。在攝氏零下二十多度的冰雪上行走,鼻子、耳朵都被凍爛了,流著黃水;手指早被凍僵,握不住槍,扳機也摳不動了。一個個蓬頭垢面,縮著腦袋,像一群叫花子,歪歪倒倒地趕著路,有的好像隨時就會倒下去。
就是這樣一支潰不成軍的隊伍,卻頑強地走了三十多天,走過了酒泉,走過了嘉峪關(guān),在走到肅北地區(qū)時,才遇到一個掉隊的紅三十軍軍部李姓參謀。李參謀傷勢不重,只因摸錯了方向,才會同廖永和他們相遇。這位李參謀走得很快,他只和他們一道走了一天,就嫌這些傷病員走得太慢,第二天起了個大早,一個招呼也不打,扔下大家就一個人上路了。
這天他們來到一個山邊的洞穴,便準(zhǔn)備在洞穴里過夜。沒有受傷的火娃子,主動四處去尋找干柴,回來后,把護理于連長時剩下的藥棉從懷里掏出來,放進開水中煮了煮,給每個重傷號清洗了一遍傷口,然后又煮了一鍋獸皮、獸骨湯,分給大家喝了以后,大家就和往天一樣地,和衣休息了。大家背靠背地坐在各自的背包上,廖永和則面對著洞口,像一扇門,為大家抵擋風(fēng)寒。
次日凌晨,廖永和猛地被外面的動靜驚醒了,他恍惚覺得,洞口外有個人影兒一閃,迅即又消失了。他就對靠在自己背上的洪指導(dǎo)員,輕聲喚道:“老洪,有情況!”
廖永和的喊聲很輕,洪指導(dǎo)員還是聽到了,并且立刻抓過槍,頂上了兩顆子彈。對廖永和說:“你們先別動,我出去看看!”說著,出了洞口。
誰知,洪指導(dǎo)員剛走出去十多米遠(yuǎn),一聲槍響,就仰臉倒下了。
廖永和一看,問題嚴(yán)重。立即帶上口齒不清的班長,一人一桿槍,沖了出去。來到洞外,發(fā)現(xiàn)兩側(cè)都有人影晃動。
廖永和這才意識到,他們已經(jīng)被包圍了!
一陣激烈的槍戰(zhàn)過后,班長犧牲了,廖永和也身中兩彈,有一顆子彈就是從胯骨打進去,穿透了膝蓋,他已動彈不得。這時,就只見對方一窩蜂地?fù)淞诉^來。
廖永和忍著撕心裂肺的巨大疼痛,端起槍,他瞄準(zhǔn)了帶頭撲上來的一個人,而且,已經(jīng)扣動了扳機,但槍并沒有響。槍里的子彈已被打光。
眼看著對方?jīng)_到了跟前,廖永和想奮力站起來,同對方拼個你死我活,可是奔到面前的大個子,并沒傷害他,只是搶過他和倒在地上的班長手中的槍;他們沖進了洞里,也沒有傷害任何人,發(fā)現(xiàn)大家確實沒有武器了,便打著呼哨,揚長而去。
廖永和注意到,來襲擊的并非是馬家騎兵,他們都穿著長袍皮衣,腳蹬高靴,端著苗子槍,分明是地方上頭人的武裝,只是要搶走被馬匪打散了的紅軍指戰(zhàn)員手中的武器。只有一個人,穿著軍衣,站在不遠(yuǎn)的一個山坡上。當(dāng)廖永和看清了這個人時,那張熟悉的面孔讓他一驚。
“是李參謀!”
廖永和簡直不敢相信,出賣了他們的,居然就是頭天還和他們在一起的軍部李參謀!他不愿同大家一道走,一個人跑單幫,準(zhǔn)是被這伙土頑抓了去,為了邀功,就帶著這些家伙來搶他們的槍支。
戰(zhàn)爭,確實使得許多人的本性都得到了最充分的暴露!
本來就已經(jīng)是一支不堪一擊的隊伍,現(xiàn)在卻連一桿槍、一顆子彈也沒有了。等到大家來到洞外,把犧牲的洪指導(dǎo)員和最后也沒鬧清姓王姓汪還是姓黃的班長,作了草草安葬,回頭才發(fā)現(xiàn),已有舊傷又添新傷的廖永和,這時已昏倒在了血泊中。
為安全起見,大家不得不轉(zhuǎn)移地方,把昏迷不醒的廖永和送到另外的一個山洞里。
后來,才知道,這一帶叫肅北。他們已經(jīng)來到甘肅省的西北部,一個叫蘇來考賽的山洞里。
整整過了八天八夜,廖永和才從昏迷中睜開了眼睛。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不斷跳動著的火苗,和被火苗映紅了的九張面孔。原來九位戰(zhàn)友八天八夜一直就守護在他的身邊,輪流掰開他的嘴巴,按時給他灌些湯水;他身下的草鋪被墊得很高,很厚,很暖和。
大家見廖永和醒來了,興奮得輕聲喊了起來:“廖營長!”
廖永和終于恢復(fù)了知覺,也恢復(fù)了記憶,望著這場景,他感動得流出了眼淚。問:“我睡了多久了?”
胡傳基操著濃重的鄉(xiāng)音說:“八天八宿!”
廖永和一聽,頓感不安:“你們怎么都呆在這里,不去追趕部隊?”
他掙扎著,挺了挺身子,試圖坐起來,可是兩條腿已經(jīng)完全不聽使喚,倒是由于用力過猛,隨著一陣刺骨的疼痛,又跌倒在草鋪上。
他終于知道,自己左腿的槍傷還沒好,右腿又中彈,他懊喪難過極了。
他懇求大家:“我的兩條腿全殘廢了,不能再耽擱大伙,甭管我了!”
火娃子首先喊起來:“不,營長!我們抬著你,也要一道走。”
胡傳基也忙安慰:“你不要悲觀,會好起來的!”
大家也跟著說道:“我們不可能扔下你不管!”
廖永和急了:“大伙別再說了,不能扔也得扔!否則,因為我一個人拖累了大家,還不如現(xiàn)在就讓我死了好!”
大家勸說:“要走一塊走,要死一塊死!”
廖永和再次掙扎著想坐起來,卻痛得出了一身汗,還是失敗了。他氣喘吁吁地說:“大家都看到了吧,我是想跟大家一塊走,但這顯然不可能了。你們就走吧!”
九個人沒有一個人肯走。
“你們真糊涂!”廖永和情緒有些激動起來,說道,“我們?yōu)槭裁淳鄣搅艘粔K?不就是因為大家都掉了隊,又都想追趕西去的隊伍。現(xiàn)在我不可能再動,難道大家都要在這等死嗎?”
他見大家仍是一聲不吭,發(fā)了狠地喊著火娃子:“火娃子!你到外邊找塊大石頭,把我砸死吧。我不死,你們不會走,這樣,我會把大家拖死的,我有罪?。 ?/p>
火娃子“哇”的一聲哭了。他的哭聲,感染了大家,一個個也都垂下頭,傷心地抹起眼淚。
誰也沒有防備,突然,廖永和使出憑身的氣力,將身子歪向一邊去,猛地將腦袋向地面堅硬的巖石上撞去。
大家驚呆了。忙撲上去,抱住了他。
一切不能再明白了。廖永和的決心已下,他不愿再拖累大家,大家確實也想不出別的更好的辦法,只得作出一個決定:留下沒負(fù)傷的火娃子,護理廖永和,其余的由軍部衛(wèi)生隊護士長胡傳基帶隊,翌晨開拔,去追趕隊伍。
行前,大家都忙碌了一天,分頭到野地里揀些獸皮、獸骨頭,以便廖永和和火娃子熬湯喝;火娃子則找來許多干柴,把廖永和的床鋪墊得厚厚的,軟軟的。大家還都從自己的干糧袋里掏出些青稞面,留給二人。
要分手了,彼此都依依不舍。每個要走的人,都伏下身子去擁抱廖永和。其實,大家不說都很清楚,這是在和廖永和永別。望著缺藥缺食,已骨瘦如柴重傷在身的廖永和,心里都不好受。
廖永和自己當(dāng)然更清楚,他這個樣子,也不可能撐多久。他把身上僅有的二十塊銀元,分給了大家,最后,抓住胡傳基的手說:“你若有機會回到大別山,就給我父母捎句話,就說兒這一生對不住二老,二老千辛萬苦將我拉扯成人,而我卻不能盡孝,兒心有愧……如有來世,一定加倍報答!”
八條漢子走了。他們沒有再去追趕西去的隊伍,追趕是不可能再追趕得上了,于是掉頭向東,去尋找延安。
在去尋找延安的路上,他們被馬家騎兵抓獲。
這時“西安事變”早已經(jīng)發(fā)生了,國共兩黨攜手抗日,馬家騎兵已不便殺害紅軍的俘虜,但又不甘心就這樣放過他們,就把他們八個人押上火車,準(zhǔn)備押往一個煤窯去做苦力。八個人了解到了這個真相之后,便決定中途跳車。跳車的結(jié)果是,胡傳基僥幸活了下來,其余的七個人就都生死不明。
活了下來的胡傳基,幾經(jīng)輾轉(zhuǎn),回到安徽省金寨縣的老家。他沒有忘記廖永和的囑托,就把廖永和不幸的消息帶給了廖的母親。
二、四年的奴隸生涯
現(xiàn)在蘇來考賽的山洞里,就剩下了廖永和與火娃子。
火娃子雖然只有十四歲,卻有了兩年的軍齡,已經(jīng)是個兩過雪山、三過草地,吃過大苦,見過大世面,經(jīng)歷過河西戰(zhàn)場無數(shù)次浴血奮戰(zhàn)考驗的紅軍戰(zhàn)士!
他發(fā)現(xiàn),廖營長時而清醒,時而昏迷,命懸一線,萬分焦急。他知道,自己必須格外小心地,耐心地,又必須充滿信心地把廖營長從死亡的懸崖邊上緊緊抓住。必須救活營長!只有救活了營長,才能救活自己,否則,他不敢想象,如果服前的廖營長和他護理過的于連長一樣,也撒手而去,留下他孤身一人,在這舉目無親危機四伏的肅北荒漠他將如何生存?
廖營長的身體極度虛弱,急需有營養(yǎng)的東西滋補,可他又到哪兒去弄到有營養(yǎng)的東西呢?他只能四處尋找野獸的骨頭,然后用石頭敲碎,用水熬成湯,一口一口地喂給營長喝。為讓營長早日康復(fù),他就用藥棉蘸著開水,一點一點地為他清洗傷口。
火娃子把這一切做得像女孩子一樣的細(xì)心,不僅日復(fù)一日替廖永和端屎端尿,還一天數(shù)遍地為他擦洗身子,讓他全身的血液能夠盡快地活泛起來。
火娃子見廖永和的衣服上爬滿了虱子,許多紅軍戰(zhàn)士把它叫作“光榮蟲”,“光榮”歸“光榮”,但他卻坐下來仔細(xì)地捉,一個一個地將它們掐死!他不能容忍這些小家伙“趁火打劫”,再去喝營長的血!營長已經(jīng)流了那么多的血,身上的血快要流光了,臉上早已經(jīng)沒有了血色,虛弱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后來,收藏在身上的藥棉用完了,包扎用的紗布也用光了,火娃子就把自己的棉大衣剪下一塊,掏出棉絮當(dāng)藥棉為營長洗傷口;用撕成的布條包扎傷口。
望著火娃子這樣無微不至地照料自己,廖永和真的很是感動。這是一個多么懂事,心地多么善良又能吃苦耐勞的好娃子??!強烈地激勵著廖永和活下去的勇氣。
戰(zhàn)友們留下的青稞面眼看沒有了,附近的野獸骨頭也被揀光了,火娃子必須跑到更遠(yuǎn)的地方去才能找到一點兒野獸的皮骨。有時,火娃子偶爾看見遠(yuǎn)處出現(xiàn)了一個兩個蒙古氈包,就很想跑過去討點兒吃的,卻又怕生出意外,還怕跑得太遠(yuǎn)了,迷了路,摸不回山洞,于是他就只有在那些朝陽的山坡上,扒開積雪,挖點能吃的野草或草根,回來摻點青稞面或煮點獸骨頭燉湯喝。
就這樣苦捱苦熬呆了四十多天,天氣變得暖和起來,冰雪消融,大地回春,芨芨草、牛毛草、沙柳,便生機勃勃地綠了一片又一片。
廖永和的傷口也隨著回暖的天氣,長出了肉芽。有一天,他居然試著,扶著崖壁站了起來!
廖永和為自己終于能夠站起來,興奮得臉上也泛起了少有的紅光。他激動地喚著火娃子?;鹜拮赢?dāng)時正在洞口擇著野菜,聽到廖永和喜悅的喊聲,慌忙跑進來,發(fā)現(xiàn)廖永和直挺挺地站在了草鋪上,驚喜得只顧著抹眼淚。
“還愣啥呢,”廖永和說,“快到外邊找兩根棍子來,我試試能不能下床。”
火娃子答應(yīng)著,一陣風(fēng)似地出了山洞。不一會,棍子找來了,廖永和一試,雖然艱難,雖然痛苦,但還是走下了草鋪!
火娃子激動得話音都變了:“營長!”他叫了一聲,便撲了過去,抱住廖永和淚如泉涌。
“火娃子,”廖永和也止不住高興地說道,“從今往后,不許再喊我‘營長,改稱大哥,好嗎?這段日子,大哥多虧了你,咱們在一起,已經(jīng)結(jié)下了生死情誼!再說了,咱們兄弟相稱,也不容易暴露身份?!?/p>
火娃子興奮地點著頭,馬上響亮地叫道:“大哥!”
一聲“大哥”,叫得廖永和心中一熱,也忍不住淚水潸然滿面。
這天,火娃子正為廖永和燉著骨頭湯,洞外忽然傳來由遠(yuǎn)及近的馬蹄聲。廖永和和火娃子頓時警惕起來。
廖永和示意火娃子去洞口觀察一下,察看后的火娃子悄悄告訴廖永和:“來了兩個人,一男一女?!?/p>
“還有女的?”
“是。”
廖永和忙問:“什么人?”
火娃子說:“穿著長袍、高靴,看樣子是蒙古人。”
火娃子沒說錯,來的正是蒙古族阿媽江西力,和她的兒子尼瑪。山坡下不遠(yuǎn)處,就是肅北鹽池部落的春牧之地,這天她們路過這兒,發(fā)現(xiàn)此處山洞飄出了炊煙,甚是奇怪,就走過來想看個究竟。
江西力見洞里躺著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邊上還蹲著一個孩子,就輕聲說了句:“他賽拜努!”
廖永和和火娃子猜想老人說的是句蒙古語,卻不知道她說的是什么意思,茫然地望著來人,發(fā)現(xiàn)對方并無惡意,就禮節(jié)性地點了點頭。
江西力意識到二人不懂蒙語,馬上改用漢語問候道:“您們好!”接著,她又關(guān)切地問他們這是從哪兒來。她的漢語說得并不好,廖永和還是聽明白了,發(fā)現(xiàn)她長得慈眉善目,話也說得很謙和,就告訴她,二人打算去新疆找點事做,路上遇到了野獸,在此療傷。
江西力是個聰明的女人,從見到他們的第一眼,就已經(jīng)猜出,他們是被馬步芳的騎兵打散了的紅軍。在這之前,她已親眼見到幾個紅軍官兵被馬步芳騎兵殘忍地追殺。她對馬步芳的軍隊沒有好印象,所以就對山洞里的這兩個紅軍頗為同情。她走到火娃子面前,望了望鍋里清湯寡水燉著的兩根獸骨,沒再說話,就和兒子尼瑪離開了。
第二天,江西力和尼瑪再次騎馬來到山洞,為廖永和和火娃子送來了十多斤小米、十多斤麥面,還有一斤多食鹽。
兩人簡直不敢相信,就在他們陷入生存危機幾近絕望之時,意外地獲救了!
當(dāng)江西力走了以后,廖永和望著面前的小米、麥面和食鹽,怔怔地問火娃子:“我們這不是在做夢吧?”
火娃子說:“不是!”一邊就把鍋里的獸骨撈起來,把送來的麥面和小米,倒了一點進去,煮了一小鍋又黏又香的粥。
兩人已很久很久沒有吃到糧食了,乍一吃,香暈了!感到這是此生吃得最甜美、最豐盛的一頓早餐了!
幾頓糧食下肚,身上陡然添了力氣,人也格外有了精神。廖永和終于可以走出山洞,走到山坡上,來到春風(fēng)中,來到陽光下,感受到了生命的活力,和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體會到的心曠神怡了。
此后,他們過了一個月終身難忘的日子。
就在他們快把糧食吃完的時候,江西力派來兒子尼瑪帶上弟弟,來到山洞,他雖說不好漢話,意思卻是明白的,要他們下山,住到他們的家里去。
“這怎么可以?”廖永和十分感動,卻也感到不妥。
尼瑪聽不懂漢話,他極力比劃著,勸二人跟他們下山。
廖永和覺得這樣會給江西力一家人帶去很多麻煩,還是婉言拒絕了。
尼瑪走后,廖永和問火娃子:“你覺得我們要不要下山?”
火娃子說:“不下山,遲早會被餓死?!?/p>
廖永和沉吟道:“這兒不是革命老區(qū),紅軍會受到普遍的歡迎;這兒的環(huán)境很復(fù)雜,住在老鄉(xiāng)家,會不會就安全?”
火娃子說:“我看這個蒙族大媽還不壞,對我們挺不錯?!?/p>
廖永和說:“看上去,面相還善,但她的家庭情況并不清楚,有些話還不好說?!?/p>
廖永和覺得這事心中沒個底,便不再說。
尼瑪連著來了兩次,廖永和仍然沒有答應(yīng)。最后江西力也來到洞里,她說:“春牧開始了,這一帶的土匪也會多起來,住在洞里會很不安全。”
江西力的這句話,引起了廖永和的注意。他想,他們在這個山洞里,能夠被江西力母子二人發(fā)現(xiàn),就同樣會被敵人發(fā)現(xiàn)。前些日子所以住得安然無恙,是那時無人到這一帶來,這兒既然是“春牧”之地,春天來了,牧民來了,土匪多起來,馬家騎兵沒準(zhǔn)也就會來,再在山洞里住下去,顯然已無安可言。住到江西力家里去,或許是個沒辦法的辦法。
廖永和的心被說動了,不過,他說:“我的腿是這個樣子,怎么下山呢?”
江西力見廖永和終于答應(yīng)了,高興地說:“這很好辦,你可以騎尼瑪?shù)鸟R!”
就這樣,廖永和和火娃子,離開了生活了兩個多月的山洞。江西力將廖永和安置在自己家氈包外的一個棚子里住下,卻要把火娃子送到她胞兄鹽池部落頭人尕布曾佳家去。這種安排,對于兩個相依為命多日的廖永和和火娃子來說,是痛苦的,也是無法接受的。
江西力解釋說:“如果你們兩人都留在我家,目標(biāo)太大,風(fēng)險太大?!彼f得冠冕堂皇。
廖永和和火娃子一時都無話可說。
不接受又怎么辦呢?既然兩人都已經(jīng)下山,不情愿,不同意這種安排,也不現(xiàn)實,畢竟自己的腿傷還沒好,還無法行走;畢竟人家這樣考慮,也不是沒有一點道理。
火娃子不忍心馬上就離開廖永和,因為他看到營長仍站立不穩(wěn),還需要他的照顧,當(dāng)然,還由于這些日子營長已經(jīng)成了他的主心骨,就此分開,自己將不知何去何從。
廖永和同樣不希望離開火娃子,認(rèn)為自己能揀回一條命,都虧了火娃子。他真的離不開這個不是兄弟卻勝似兄弟的小家伙,不敢想像,沒有他在身邊,自己將會多么失落,多么孤獨!
當(dāng)二人最后離別時,火娃子拉著廖永和的手,連連呼喚:“大哥,大哥!你要來看我啊,我……”
廖永和心里更加難受,他抱住火娃子,哽咽著說:“放心走吧,好兄弟!我一定會好起來。記住,不管你到了哪里,有天大的困難,也要咬著牙挺住!”
火娃子以淚洗面,跟著鹽池部落頭人尕布曾佳派來的人走了。
這以后,廖永和也才明白,他和火娃子都是被當(dāng)作廉價的奴隸被收留下來了。
當(dāng)然,廖永和感到慶幸的是,碰到了江西力這樣慈祥善良的蒙古阿媽。但同時,他卻大惑不解,江西力是這樣一個好人,而她的丈夫,卻又是那樣的兇惡與殘暴。他生就一張狐型臉,腮上長著一撮毛,想事的時候總愛去捻腮上那撮毛,好像從不正眼看人。
江西力讓他住到家里來,這事是得到了丈夫同意的。江西力把廖永和與火娃子接下山,是出于同情。她是喇嘛教虔誠的信徒,她相信這樣幫助他們,是在做善事。而她丈夫同意這樣做,則完全是希望廖永和傷好之后,就可以成為永遠(yuǎn)供他驅(qū)使的一個奴隸。大半輩子,他做的就是奴隸,好不容易熬成了管家,有了一些積蓄,便離開了頭人家,現(xiàn)在他做夢都想做一回奴隸主。
江西力給人以熱情與溫暖,猶如一團火;她的丈夫又冷酷無情,就像祁連山雪谷中的一塊冰。
廖永和住進來的第一天,就領(lǐng)教到了冰與火的天壤之別。
這天晚飯前,廖永和想到鞋子和襪子已很長時間沒有洗過了,他怕鞋襪上的氣味會讓主人不愉快,就出去洗了洗,回來時,他并不了解蒙古人的忌諱,進門把腳踩在了門檻上;隨后,又把洗干凈的鞋襪,放在火盆的邊上準(zhǔn)備烤干;吃飯時,他更不清楚西炕是不能坐的,那是蒙古人供佛的地方。
但是這一切,廖永和全然不知。他發(fā)現(xiàn),江西力丈夫的臉色很難看,兇狠的目光一直就沒離開過他的身子。
江西力一看丈夫臉色有異,為怕局面搞得更僵,她趕緊按照蒙古人款待客人的習(xí)俗,吃手抓羊肉時,將羊的琵琶骨帶肉配四條長肋,送到廖永和的面前。誰知,廖永和才接過來,就被她丈夫一把奪了過去,惡狠狠地扔出門外。
廖永和不知自己做錯了什么,十分尷尬。
江西力丈夫并沒因此罷休,他臉上的青筋直暴,同江西力吵了起來,并拍了桌子。
廖永和聽不懂兩人在吵些什么,顯得狼狽不堪,不知所措。
夫妻二人吵到最后,江西力哭了起來。她起身走向火盆,把放在火盆邊上的廖永和的鞋子和襪子拿開,然后來到廖永和面前,向他作著說明。生怕自己的漢語詞不達意,或是說得不夠清楚,盡量用表情和動作,加以彌補。
廖永和終于明白了,自己的行為觸犯了蒙族人的禁忌。他感到羞愧難言,卻又不得不向江西力的丈夫賠禮道歉。
江西力卻說:“你是漢人,這不能怪你,以后慢慢就會懂的。需要道歉的不是你,而是他!”她指著仍在氣頭上的丈夫。
廖永和回到自己住的棚子時,江西力也跟了進來。依然為丈夫的非禮,向廖永和賠著不是。廖永和向江西力央求道:“阿媽,教我蒙古語吧!”
江西力高興地點著頭說:“我正要向你說這事,你要是學(xué)會了蒙古語,出門方便不說,也會安全許多?!?/p>
從第二天開始,江西力就用她有限的漢語知識,連說帶比劃,教起廖永和蒙古語來。為了生存,也為自身安全,廖永和學(xué)得十分上心。他無論如何想不到,二十三歲的一條漢子,竟然要從頭學(xué)起了蒙古語。
江西力教得十分有耐心。她從最簡單的會話開始,比如,見到長者,或是遇到初次見面的人,蒙語中的“您好”,叫“他賽拜努”;一般性的問候“你好”,則說“賽拜努”。她還把蒙古人的日常用語,蒙古族的人情風(fēng)俗,禁忌與喜好等等,一點一點地說給廖永和聽。
廖永和雖然參加革命較早,沒學(xué)過幾天文化,但是沒學(xué)過幾天文化的廖永和,悟性卻極好,記憶力也很強,特別是有第一天的教訓(xùn),他學(xué)得便更加刻苦,也很快。
他終于明白:江西力丈夫喝酒時,為什么左手捧杯,右手無名指蘸一滴酒彈向上方,那是在祭天;第二滴酒彈向地面,那是在祭地;第三滴酒彈向前方,那是在祭祖。祭罷了天地和祖先,然后才一飲而盡。
他終于明白:進入蒙古氈包,要盤腿圍著爐灶坐在地毯上,爐西面是主人的居處,主人不上座不得隨便坐;主人敬上奶茶,客人通常是要喝的,不喝有失禮貌;吃奶制品也是這樣,不要拒絕。人家門前燒有火堆,或掛有紅布,說明里面有病人或有產(chǎn)婦,是忌外人進入的。蒙古族辦喪事時忌紅色也忌白色;辦喜事時忌黑色也忌黃色。他們也過春節(jié),不過,他們把春節(jié)稱為“白節(jié)”;農(nóng)歷正月就叫“白月”,崇尚白色。這一點,倒是同漢人有著明顯的不同,漢人逢到春節(jié),喜歡在門上貼著大紅的對聯(lián)兒,在家里貼著喜氣洋洋的紅“?!弊郑唤Y(jié)婚時,那就更了不得,新郎要戴大紅花,新娘要頂紅蓋頭,一對新人要牽著紅綢兒,恨不得把里里外外裝點得紅光一片。
當(dāng)然,這時廖永和也才知道,“蒙古”二字,在蒙語中是“永恒的火”。他從江西力阿媽的身上,就確實感受到了蒙古人那種火一般的熱情,和草原一般寬廣的胸襟。
當(dāng)時,廖永和的傷口仍有膿水流出,氣味很重,江西力每天都過來為他洗傷、敷藥,同時送來肉湯滋補身子。廖永和腿上的傷口在江西力的精心護理下,漸漸彌合,很快他也就能丟開棍子,在家里做些零活了。
江西力一點沒把廖永和當(dāng)外人,她不僅教會他蒙古話,把丈夫一件大半新的蒙古袍和一雙舊靴子給了他,把他打扮成了一個道地的蒙古人,還手把手地將修理蒙古靴子的手藝傳給了他。
但是,當(dāng)廖永和的腿傷還沒有完全好,江西力的丈夫卻顯出了奴隸主的派頭,要他去放羊了。通常情況下,牧民都是騎著馬去放羊的,廖永和還不能騎馬,他也不會騎馬,這樣,羊群有時跑得太快,他就跟不上,放羊的第三天,便跑丟了兩只羊。
管家發(fā)現(xiàn)少了兩只羊,暴跳如雷,抓起馬鞭劈頭蓋臉地就朝廖永和打過來。幾鞭子落下后,廖永和的身上就留下深深的鞭痕,鮮血染紅了內(nèi)衣。
“不能打他!”江西力聽到響聲,奔了出來,護著廖永和,責(zé)備著丈夫?!案峦薜膫藕?,你再把他打傷,造孽??!”
管家放下了馬鞭,卻要廖永和在他面前跪下。
廖永和可以接受鞭打,卻決不下跪。
管家拾起馬鞭,抬手又要抽打,兒子尼瑪跑過來一把奪下馬鞭,說父親這樣做“太過分”,這事才算過去。
這事剛剛過去,一件意外的事——其實也是早就料到的事,突然發(fā)生。
這天廖永和正要出門去放羊,一群殺氣騰騰的馬家騎兵闖了過來。這是馬步芳駐酒泉部隊的副官馬德福帶著騎兵,來肅北的春牧場搜查被打散的紅軍官兵。江西力暗示廖永和不要說話,但闖進門來的騎兵卻要一個人一個人地審查。廖永和心里并不慌,因為他已經(jīng)可以流利地講出蒙古話,而且打扮成了蒙古人,他用蒙語從容自如地回答了馬匪的提問,因此有驚無險。因為這件事,他對江西力更加充滿了感激之情。
不過這事也給廖永和提了個醒:必須下決心忘記自己過去熟悉的漢人的語言和習(xí)俗,否則,稍有大意,隨時都會大難臨頭。
從那以后,廖永和再出去放羊,就越發(fā)小心了。為防止遇上馬匪,他就把羊群趕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有時就趕到人跡罕至的地方;為防止羊群丟失,他不得不咬著牙,忍著傷痛,去追趕羊群。常常是,一天下來,他要走很多的路,晚上回來,倒在床鋪上,便不想再動,有時連飯也吃不下。
春末夏初的肅北草原,其實有著很旎麗的風(fēng)光。山頂上是皚皚白雪,山腰中則一片金黃,山腳下又是牧草如茵,百花繽紛;在銀光閃爍的雪山之畔,溪流縱橫,湖水蕩漾。但是空曠無垠的蒼穹和草原之間,常就只有廖永和一個人在牧羊。聽?wèi)T了槍聲、炮聲和吶喊聲的軍人,兀然來到這無人之境,他會出現(xiàn)奇怪的耳鳴,甚至還出現(xiàn)過可怕的幻覺,好像不知在什么時候,自己就被這個世界拋棄了,他來到了另一個星球,一切都是陌生的,又是恐怖的,充滿著誘惑,正誘惑著他一步步走向一個不可知的去處。
每當(dāng)這種時候,他就特別想念紅軍中那些可愛的戰(zhàn)友們,想念大別山斑竹園的那些親人,他們竟都離自己是那么的遠(yuǎn),遠(yuǎn)得已是遙不可及。有時,他感到萬念俱灰,~整天一整天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了,除去同羊群說話,除去和天上的云、遠(yuǎn)處的雪山以及從身邊流過的小溪說話,他已經(jīng)成了一個啞巴!
有一天,江西力見廖永和一個人坐在棚子里,滿臉凄楚,目光呆滯,就輕輕地走了過去,抓起他的雙手放在胸前,說道:“嘎娃,我的孩子!莫要悲愁,佛會保佑你的,千萬別胡思亂想,一切都會過去的。”
廖永和像一個孩子似地哭了起來,卻又一句話也說不出。
四年“蘇武牧羊”似的生活,廖永和由一個剛烈血性的軍人,變成了沉默寡言的漢子。隨著江西力一家人不斷地東遷,他也從甘肅肅北的牧場,來到青海柴達木盆地邊緣的德令哈牧區(qū),生活幾無變化,他除了牧羊,還是牧羊,好在他腿上的槍傷終于痊愈,而且還學(xué)會了騎馬,他已經(jīng)能夠騎著馬去更遠(yuǎn)的草原上牧羊了。
兩條腿獲得了充分的自由,廖永和自然就想到了更多的自由。過去可以忍受的,甚至可以委曲求全的,現(xiàn)在顯然不行了。一種改變命運的念頭就突然冒了出來。是的,決不能再這樣活著了!自己畢竟曾是一個拿槍的軍人,一個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紅軍營長!槍林彈雨中拼殺出來的那種血性,那種渴望解放、渴望獻身的信念之火,重又在心中熊熊燃燒起來了!
“必須逃出去!”
“回到自己的部隊去!”
是時候了,廖永和決心要行動了。
一天,隨管家外出的途中,廖永和突然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處有幾間土屋,不由眼睛一亮。四年多來,所到之處,他看到的都是蒙古氈包,直到這時,他才第一次見到了土屋。看到土屋,他渾身的血液瞬間便燃燒起來。他知道,只有漢人才居住這樣的土屋。
他早從江西力丈夫的嘴里聽說,一千兩百多年前,唐朝高宗皇帝曾派薛仁貴出兵西域。薛仁貴是個“常勝將軍”,尤其是“薛仁貴征東”更是出了大名,可是當(dāng)他率部向這一帶西域高原快速挺進時,卻出了麻煩,不少士兵因為高山反應(yīng),出現(xiàn)了急性肺水腫和心臟病,更多的則是眩暈、頭痛、心慌、腹瀉、疲乏,體力消耗過大,結(jié)果被吐蕃的軍隊圍困在大非川,十萬將士全軍覆沒。薛仁貴雖幸免一死,削職為民,唐朝的勢力從此也退到了日月山以東?!笆f漢軍零落盡,獨吹邊曲向殘陽”。當(dāng)年大量的漢兵就留在了這片青藏高原上。
這段歷史故事,管家是以一種傲慢的口吻,十分得意地說給廖永和聽的。現(xiàn)在,廖永和看到了漢人居住的土屋,便不顧一切地向土屋奔去,他要去打聽一下這些年外面發(fā)生的事情,特別是當(dāng)年紅軍的去向和他們的生死存亡。
他當(dāng)時太激動了,完全忘記在身邊的,不是慈祥的江西力,而是兇狠的管家。于是他放下手中的東西,迅速鉆進齊腰深的草叢。但是他沒有躲過管家鷂鷹般的目光,很快就被迎頭截住。
當(dāng)廖永和看到管家截著自己的路,一臉陰沉地跳下馬,并隨手從地上撿起了一根沙柳棍時,才知道,災(zāi)難臨頭了。
“我養(yǎng)了你五年,也拴不住你的心,還是要逃跑!”
管家怒不可遏,手中的沙柳棍雨點般地落在廖永和的身上。
這一次,管家空前的兇狠殘暴,那又粗又硬的沙柳棍,每一次從管家的手中落下,都足以讓廖永和致殘。
“跪下!”
管家把棍子打斷了,又一次命令廖永和跪在他面前。
廖永和堅決不跪。
管家又找來一根沙柳棍。
廖永和這時已忍無可忍了。他指著管家,憤然說道:“如果你再這樣,我就對你不客氣了!”
管家不以為然地斜著眼,望著廖永和:“你不客氣?不客氣又能怎么樣?”
說著,他又把沙柳棍兇狠地打過來。廖永和一個閃身,躲過了沙柳棍,接著一把把沙柳棍牢牢地抓住。
管家試了幾次,也沒能將沙柳棍從廖永和的手中奪過來。他吃了一驚,不知道廖永和的腕力如此之大。
他終于惱羞成怒,丟下沙柳棍,迅速取出身上的馬鞭,他要下毒手了。但還沒等他的鞭子甩起來,他揚起的右手就又被廖永和控制住,動彈不得。
管家這才感到了恐懼。
廖永和憤怒地說道:“你最好不要顛倒是非,這五年在你家我沒有白吃白住,不是你養(yǎng)活我,而是我養(yǎng)活你!要說感激,我只感激江西力阿媽,是她給了我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和照顧,如果不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我早就對你不客氣了!”
“你還想說什么?”管家狼狽地問。
廖永和正色道:“希望你以后善待別人。心術(shù)不正,是要遭報應(yīng)的!”
江西力知道了這件事,氣憤地對廖永和說道:“嘎娃,我的孩子!他竟把你打成了這樣,他不是人,你找個機會遠(yuǎn)走高飛吧!”
管家對廖永和也終于失去信心,這天他惡狠狠地對廖永和說道:“我知道你是紅軍,死都要回到部隊去,你等著吧,我會成全你的!”
第二天,管家找來了幾個人,趁廖永和不防備,突然將他五花大綁了。江西力沖出來,哭著求他別干傻事,但管家分明已經(jīng)鐵了心,還是派人要把廖永和押到西寧去,交給馬家軍。
誰也沒想到,廖永和被押到巴音河畔時,忽然傳來消息:有一股土匪出沒于茶卡,堵住了去西寧的路。
一聽說前方有土匪當(dāng)?shù)溃核偷娜瞬桓屹Q(mào)然行動,又把廖永和押了回來。
就在回來的當(dāng)天夜里,廖永和被一陣密集的槍聲震醒。起身一看,遠(yuǎn)處一個蒙古包正在起火。這樣的事,廖永和已經(jīng)不止一次地經(jīng)歷過了,他知道這又是一起民族之間的騷亂。哈薩克人為搶占蒙古人的牧場和牛羊,雙方正在火拼,哈薩克人似乎比蒙古人更強悍,遇到這種情況,多半是以蒙古牧民卷起氈包走人,重新去尋找家園告終。
廖永和感到“遠(yuǎn)走高飛”的機會終于到了!
趁著管家正忙著收拾東西,江西力突然來到廖永和面前,她塞給他十塊銀元,對他說:“嘎娃,我的孩子!離開苦海,去奔你的前程去吧!”
因為夜色太暗,一開始,廖永和并不知道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是江西力,很是一驚,待認(rèn)出是阿媽,又發(fā)現(xiàn)塞給他十塊銀元,他的心被猛地撞了一下,禁不住涌出了淚水。在管家的馬鞭和沙柳棍的恐嚇下,他沒有屈服,沒有聽命他的呵斥下跪——但是現(xiàn)在,他卻直直地在江西力的面前跪下了。
他哽咽著說:“阿媽,我會記住你的大恩大德!”
廖永和不僅跪下了,他還恭恭敬敬向這位蒙古阿媽磕了三個頭,以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
然后,才起身,向黑暗中的草叢里奔過去。
“嘎娃!”
已奔進齊腰深草叢中的廖永和,忽又聽到江西力在急促地呼喚,忙折回身,就見江西力牽著兒子尼瑪平日愛騎的那匹棗紅馬,將韁繩遞給了他,說:“孩子,快騎上它!”
廖永和牽過馬,眼里再次涌出淚水,他情不自禁地雙手合十,向阿媽祝福,最后道一聲“保重!”然后飛身上馬,消失在了無邊的夜色之中。
三、馬音河畔的艷遇
逃離虎口后,廖永和很快又陷入到另一種痛苦之中,這就是,他不知道自己該到哪里去。
他渴望回到部隊去,但自己的部隊在哪里?不清楚。只知道當(dāng)年沒被打散的,去了新疆,但那已是四年多前的事,自己就是摸到新疆,新疆那么大,又到哪兒去找?
如果去延安,延安離這兒有多遠(yuǎn)?路又怎么走?中途還會遇到多少險情?再說,都幾年過去了,黨中央的機關(guān)還會在那里嗎?
他甚至不知道紅軍的主力部隊現(xiàn)在又在哪里?外面的形勢究竟如何?
在一切的一切都全然不知的情況下,如果貿(mào)然行動,其結(jié)果是可想而知的。但有一點他堅信不疑:紅軍的隊伍一定會打回來的!馬步芳那么殘忍地兜剿了西路軍,紅軍是不會饒過他的。自古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君子報仇還十年不晚呢!這筆血債,是要用血來償還的!
想到這些,他覺得不能盲目行動。好在自己已經(jīng)習(xí)慣了蒙族人的生活,便決定先找個地方住下來,等待時機。
廖永和改名黃永和,他在巴音河畔筑了個窯洞住了下來,開始從事起為蒙古牧民修補靴子的小手藝。
他修靴子老少不欺,手藝也好,很受當(dāng)?shù)啬撩竦南矏郏加H切地稱他為“黃師傅”。
“黃師傅”一聲喚,讓他找回了已失去多年的尊嚴(yán)。
草原上的風(fēng)雨難測,一天午后,忽然下起雷陣雨,雷聲響得突然,雨也來得急,一來,雨點兒便豆粒般大,砸在地上叭叭響;于是它就好像一道雨簾兒,白蒙蒙的一片掛在窯洞的門口,將外面的一切都遮住。
“這會兒,不可能有人來了!”廖永和正這么尋思著呢,就見跑進來一個滿頭滿臉流著雨水的姑娘。她穿著長袍、高靴,束一條十分普通的彩帶,兩條濃濃的眉毛下,卻閃動著一雙烏黑漂亮的大眼睛。
“我可以進來嗎?”她很有禮貌地問。
廖永和覺得面生,仍客氣地說:“你不是已經(jīng)進來了嗎?”
“對不起,我只是進來躲躲雨?!?/p>
“請坐!”即便不是來修靴子,廖永和也不會拒絕。他忙著手里的活兒,一邊熱情地招呼著姑娘。
姑娘四下張望,發(fā)現(xiàn)窯洞里只有一個小馬扎,還在主人屁股底下坐著,無處可坐。唯有一處草鋪,那是主人的床鋪,她猶豫了一下,不好意思過去坐,就呆立在門口不動。
“鋪上坐嘛!要不要擦一擦臉上的水?”廖永和起身取過一條很舊卻洗得很干凈的毛巾,遞了過去。
姑娘第一次這么近地與一個陌生男人單獨在一起,她紅著臉,接過毛巾,擦了擦臉上頭上的雨水,然后輕手輕腳地走過去,盤腿坐在草鋪上。
廖永和自從干起修靴這一行,再不像當(dāng)年牧羊那樣,找個說話的人也很難了,每天都會有蒙古牧民找上門來,有的,急等著靴子穿,你就得停下別人的活先為他忙,總不能讓人家在一邊干等著,漸漸地,他就學(xué)會了沒話找話,同客人們拉起家常。
他發(fā)現(xiàn)今天進來的這位蒙族姑娘,一直坐在那看著門外的雨水發(fā)著愣,于是就問:“你不是這巴音河一帶的人吧?”
姑娘點頭說:
“不是。我是特吉乃部落的,哈薩克人搶占牧場,我爸爸媽媽弟弟妹妹都跑散了,找不到他們,我只好先找個人家?guī)凸??!?/p>
“這家人對你還好吧?”
“什么好不好,能管吃管住就不錯了,別的啥也沒有?!?/p>
廖永和知道姑娘現(xiàn)在的處境,與自己一年前一樣,只是一個奴隸。早餐吃頓炒面,就一天都在外面放羊,晚上回來才能再吃到一頓青稞面;好在那時江西力阿媽對自己還不錯,早晚兩頓常常有干有稀,算是特殊照顧了。
廖永和問:“那家人早上會給你喝奶茶,或是酸奶嗎?”
姑娘委屈地?fù)u搖頭:“我哪有那個福氣,只能喝上清茶。”
廖永和說:“不像話!我那會兒還能喝上奶茶,或是酸奶,晚上放羊回來還能吃上牛羊肉呢。”
姑娘有些驚訝:“你也幫過工?那家牧主對你那么好?”
這時,雨點兒變得更大更密了,并且起了風(fēng)。伴著外面的風(fēng)聲雨聲,廖永和和姑娘聊起了江西力阿媽是怎么怎么好,她的丈夫又是怎么怎么壞,自己又是怎么逃出來的故事。那一段經(jīng)歷,讓他刻骨銘心,這一輩子也忘不了。直到把那一段經(jīng)歷說完了,競發(fā)現(xiàn)姑娘還在望著他,還在等著他往下說。他突然意識到今天說的話太多了。干嗎要把自己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說給一個陌生人聽呢?可是,他又無法控制自己要向這位陌生姑娘傾訴的欲望。
其實,廖永和的這些故事,深深打動了這位姑娘。也許是同病相憐,她居然發(fā)現(xiàn),她和眼前這位年輕人之間的距離,一下縮短了,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彼此就認(rèn)識了。
她開始偷偷打量起廖永和,發(fā)現(xiàn)小伙子長得方頭大臉,兩道臥蠶眉又粗又濃,眉宇之間透出一股英氣,人顯得很精神。她的心“怦”地動了一下。
“師傅,”姑娘問,“怎么稱呼你?”
廖永和說:“我姓黃,就叫我黃永和吧?!?/p>
“我叫格能?!惫媚镒詧蠹议T。
廖永和聽了猛地抬起頭,詫異地望著格能。他很奇怪,不敢相信。因為蒙古語的“格能”,就是“革命”的意思。一個女孩子怎么會起了個這樣的名字?
“我是叫格能!”姑娘見廖永和有些懷疑,突然笑起來,然后眼睛不眨地盯著廖永和問:“我這名字不好嗎?”
廖永和忙說:“好,當(dāng)然好!”
他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了頭。低頭時看到了格能腳上穿著的那雙靴。
有的地方已經(jīng)破了。就指指她的靴子說:“脫下來,我給你補一補吧?!?/p>
格能卻說:“我自己補?!?/p>
說著奪過廖永和手中的工具,飛針走線,不一會就把自己的靴子修整一新。
廖永和不免一驚。他發(fā)現(xiàn)這是個很能干的蒙族姑娘,修靴子的手藝并不比他差。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心里不禁對這姑娘有了好感。
雨,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停下來了。雨住,風(fēng)止,窯洞內(nèi)外一片寂靜。格能忙穿上靴子,說了聲“謝謝”,便慌慌張張離開了。
一連幾天,廖永和再沒見到格能。他忽然感到心里有些空落落的,竟希望再下一場那天那樣的雷陣雨,有了一場那天那樣的雷陣雨,說不定就會跑進滿頭滿臉流著雨水的格能來。但是,巴望著下場雨,可一連幾天,天上就連一片烏云也沒有,太陽光亮花花地照進窯洞來,讓他十分失望。
這一天,中午時分,依然是萬里無云,有著大太陽,卻有一個人走近了他的窯洞。聽到腳步聲,廖永和猜想,這準(zhǔn)是來修靴子的客人,因為當(dāng)時正忙著,他頭也沒抬就問了聲好:“他賽拜努!”
沒想到,一聲清脆的女聲響了起來:“賽拜努!”
廖永和一怔,急忙抬起頭,原來是格能!她不說“他賽拜努”,而是說“賽拜努”,顯然是在表示彼此已不再是頭一回見面,無須再那么客氣了。
格能把一只裝得鼓鼓的袋子送到廖永和的面前,說:“我發(fā)現(xiàn)你燒火用的牛羊馬糞不多了,就給你揀了點當(dāng)燃料?!?/p>
這讓廖永和興奮不已。趕快站起來去做午飯。他知道幫人家牧羊,中午是沒飯吃的,那幾年,一到中午,他就渴望著太陽早早落山。這天他找出蒙古人款待貴客用的帶肉的脊椎骨、半節(jié)肋骨和一段肥腸,為格能做了一頓美美的午餐。
格能見了,紅著臉,開始不好意思,廖永和帶頭吃,她也就跟著吃了起來。她確實餓壞了,而且,很久很久沒有吃到這么好的飯菜了。她吃得很香,很饞。
吃罷,她十分感激地對著廖永和雙手合十,說道:“謝謝哥哥!”
廖永和聽得真真切切,她感謝的,不是那些來修靴子的蒙古人常喊的“黃師傅”,是在喚他“哥哥”。心中一熱,忙說:“不要客氣,你今后放羊的地方如果離這不遠(yuǎn),中午就到我這來吃飯吧!”
這以后,隔三差五地,格能就會趕到廖永和這里來吃頓午飯。但她決不白吃白喝,每次都會揀很多羊糞、牛糞或馬糞來。
慢慢地,兩人就無話不談了。廖永和于是就把自己的身世說了出來。他說,他的家在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安徽省,在大別山的一個深山老林,在金寨縣斑竹園的三河村。他說,自己曾經(jīng)是一名紅軍戰(zhàn)士,參加過長征,后來在河西戰(zhàn)場上負(fù)了傷,掉了隊。
廖永和發(fā)現(xiàn),他在講自己的身世時,格能聽得十分專注,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他,像是在聽世界上最動人的一個故事。同時發(fā)覺,格能一來到他的窯洞里,自己就變得異常興奮,不僅有說不完的話,干活也不會感到累。他知道炒米是蒙古人特有的食品,因此,買回來的炒米舍不得吃,要留到格能來了才吃。他知道蒙古人可以三天不吃飯,但一日不飲奶茶不行,所以每次他都會準(zhǔn)備足夠的奶茶,等著格能來了喝。
格能當(dāng)然也知道,只要到他這兒來,就準(zhǔn)會有奶茶喝,她放羊的時候就特意采來許多野花、野果和葉子來煮奶茶。她還教會了廖永和怎么用鮮奶不需蒸餾經(jīng)過發(fā)酵就制成奶酒。兩人品嘗著親手制成的奶酒,嘗上幾口,人就醉了。
廖永和在窯洞里呆久了,便想出去走走,到大草原上去,吸上幾口新鮮的空氣,聞聞花草的清香,曬一曬太陽。這天他特意帶上格能最愛吃的炒面和干肉,主動去牧場找格能。
格能的目力極好,十里之外就能分辨出人與獸,五里之內(nèi)便可認(rèn)清人的相貌。她一眼看見廖永和出現(xiàn)在牧場上,立刻揚鞭策馬,奔了過來。
奔到廖永和面前時,她沒有停下來,而是旋風(fēng)般圍著廖永和轉(zhuǎn)了個大大的圓弧,這才縱身下馬。
這一天的格能,雖然還是平日的裝束,一如既往的蒙古姑娘具有的爽朗與熱情,可是,這一天旋風(fēng)一般來到面前的格能,廖永和好像還是第一次注意到,她身上不僅散發(fā)著草原清新的氣息,新鮮奶酒的醇香,還有著馬背上長大的蒙古姑娘特有的健美的體魄:那緊束的腰帶勾勒出的迷人的身段,高原的風(fēng)吹紅了的臉膛,以及隆起的胸脯凸顯出的成熟的青春,都是那樣地讓廖永和心慌意亂。
他掩飾地說:“你的騎術(shù)真好!”
格能不好意思地說:“我們不像你們漢人,十歲娃娃都能騎馬在草原上飛奔。”
廖永和這時取出了炒面和干肉,兩人高興地吃了起來。吃完后,格能回到了馬背上,對廖永和說:“你也上馬吧!我們一起騎馬走走好嗎?”
廖永和的心猛地跳了起來。自從離開江西力家,他賣了尼瑪?shù)哪瞧ヱR,買回了修靴子的一套工具,已很久沒有騎馬了。他沒有猶豫,也上了馬背。
格能嘴上說是“一起騎馬走走”,然而,等廖永和坐穩(wěn)了之后,她就讓馬跑了起來。
那是一匹大白馬,那大白馬越跑越快,不一會,便四蹄不粘地似的,奔跑起來。
但是格能還嫌不快,不斷地?fù)P鞭,她要讓馬在巴音河邊的草地上飛起來。
廖永和只感到高原上吹過來的風(fēng),在耳邊呼呼響;藍(lán)天上的白云,遠(yuǎn)處的雪山,以及巴音河的流水,全朝著自己飛奔而來。
“慢點,慢點兒!”廖永和吃不消了,坐不穩(wěn)了,他懇求道。
“為什么?”格能頭也不回地問,依然揚起了馬鞭。
“我要栽下去了!”廖永和緊張起來。
格能生氣地說道:“你是木頭?就不會抱住我!”
廖永和不得不抱著格能,他抱得緊緊的。
緊緊抱著格能的廖永和,只感到熱血賁涌。賁涌的熱血,使他找回了一個男人的勇氣。他貼著格能的耳朵,激動地說:“格能,嫁給我吧!,,
格能聽到了。她聽得十分清楚。但她卻裝作沒聽清楚,讓馬速慢了下來。馬速慢下來后,她才回頭問道:“你在說什么呀?”
廖永和鄭重其事地又說了一遍:“嫁給我吧!”
格能讓馬完全停了下來,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廖永和,嗔道:“為什么現(xiàn)在才向我求婚?”
廖永和不禁一愣:“難道你……”
“我什么?”
“已經(jīng)有了?”
“有了什么?”
廖永和突然感到有些緊張。
沒想到,格能竟猛地轉(zhuǎn)過身,緊緊地?fù)肀е斡篮?,熱烈地吻著廖永和?/p>
不知過了多久,廖永和才清醒過來,喃喃地說道:“其實我兩手空空,啥也沒有……你不怕跟著我受窮吧?”
格能說:“我不也一無所有嗎?你能吃得下的苦,我都能咽下?!?/p>
這時,廖永和覺得,為對格能負(fù)責(zé),就應(yīng)該向她公開自己真實的身份。于是說:“我是一個掉隊的紅軍營長,萬一被馬匪發(fā)現(xiàn)了,你也不怕受牽連?”
格能說:“我只知道你是一個好人,跟著你我什么也不怕。”
“要是我被抓去了呢?”
“我就陪你一道去!”
話說到了這個地步,兩人就都無話可說了,于是,緊緊地抱在了一起。
這以后,格能便不再去幫工了,她來到巴音河畔,住進了廖永和簡陋的窯洞。兩人選了一個有月亮的晚上,一個月亮又大又圓的晚上,以月亮為燈,天地為媒,窯洞為“洞房”,從此結(jié)成夫妻。
廖永和拿出平日的積蓄,自己動手,建起了氈包,又買來兩頭黃牛、十多只綿羊,在疏勒南山南部的草原上,過起牧民的生活。
第二年,也就是一九四二年,格能為廖永和生下一個男孩。格能為這個男孩起了個蒙族名字:扣肯?!翱劭稀钡拿烧Z就是“姑娘”,廖永和一聽,忍不住哈哈大笑。好嘛!娶了個妻子叫“革命”,生了個兒子又叫“姑娘”——他知道,這位蒙古妻子還盼望今后再來個姑娘。
四、不會說漢話的漢人
一九四九年秋天,平靜的日子被打破。
一天,蒙古頭人葉貝爾,帶著他的手下,騎著馬,背著槍,來到廖永和氈包的門前。聽到門外人聲嘈雜,廖永和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趕忙出門看個究竟。
就見葉貝爾兇隼一般的目光逼視著他,突然問:“你曾經(jīng)是紅軍的營長嗎?”
廖永和心中咯噔一跳,意識到,來者不善。不過,既然頭人把話挑明了,他也就不打算隱瞞,坦率地說:“是,我當(dāng)過紅軍營長!”
葉貝爾揮舞著馬鞭,當(dāng)即就朝廖永和抽過來。說道:“算是一條漢子,承認(rèn)就好!”
廖永和側(cè)身躲開了馬鞭。這時聽到了動靜的格能也沖了出來,見葉貝爾的槍口正對準(zhǔn)廖永和,不顧一切地?fù)涞搅斡篮偷那懊?,擋住槍口,指著葉貝爾責(zé)問道:“我們都是蒙古人,你為什么要打自己人?”
葉貝爾說:“你是蒙古人,他不是!”
格能上去抓住葉貝爾的槍,說:“他是我丈夫,是我孩子的爸,你們這是要干什么?”
葉貝爾用了很大的勁,才從格能的手里抽出槍。他警告道:“再胡鬧,我對你也不客氣了!”
格能再次去抓葉貝爾的槍,她說:“我懷了他的孩子,你要打,就把我,還有我肚子里已有蒙古人血脈的孩子,一起打死吧!”
葉貝爾真的就把槍口對準(zhǔn)了格能,大聲喊道:“滾開!否則,我要開槍了!”
一場血腥的屠殺,眼看無可避免地要發(fā)生了。
誰知,就在這時,從葉貝爾的背后,猛地傳來一聲冰冷的斷喝:
“住手!”
葉貝爾的隨從這才注意到,有一個人已經(jīng)把槍口對準(zhǔn)了葉貝爾的腦袋,全慌忙向這個人舉起了槍。當(dāng)葉貝爾發(fā)現(xiàn)了這個人時,同樣免不了一驚:敢于把槍口對準(zhǔn)自己的,是巴音河一帶有著“百步穿楊”好槍法的蒙古獵手戛戛尼瑪。
戛戛尼瑪不客氣地對葉貝爾頭人說:“把槍放下!你要敢打我這位漢人朋友,我就崩了你!”
葉貝爾知道,草原上的生禽猛獸沒有不怕戛戛尼瑪?shù)?,這是個敢作敢為、愛抱打不平的人,在巴音河有著極高的威望。如果把他得罪了,惹急了,不定哪一天自己的腦袋搬家了都不知道。
葉貝爾不得不命令他的手下收起槍。離開時,他對廖永和和格能說道:“今天就看在戛戛尼瑪?shù)拿孀由?,我饒了你們,但限你們?nèi)鞎r間,必須搬到白水溝去??!”
廖永和只好把家搬到白水溝。搬過去后,才發(fā)現(xiàn),被迫搬到這兒來的并不止他們一家。白水溝是一處十分邊遠(yuǎn)的山區(qū),交通僻塞,進出不便,幾乎與世隔絕。
由于受到這次的精神刺激,格能懷著的第二個孩子,就在搬進白水溝的第三天流產(chǎn)了。然而,和這個不幸同時到來的,還有一條讓廖永和感到振奮的好消息。
這消息是戛戛尼瑪帶來的。他來到廖永和和格能的新家,悄悄告訴他們:“馬步芳的軍隊被打垮了,青海省省城西寧解放了!”
聽到這個消息,廖永和直感到熱血沸騰:“當(dāng)真?”
戛戛尼瑪說:“千真萬確!”
“你是怎么知道的?”廖永和有些急不可待地問。
“這兩天打獵我去了趟黑水河,”戛戛尼瑪說,“這消息已經(jīng)在外面到處在傳!”
廖永和突然意識到地自言自語道:“葉貝爾頭人一定是早就知道了這個消息?!?/p>
戛戛尼瑪說:“正是。正因為他們已經(jīng)知道了這個消息,才把你們趕到大山溝里,怕你們這些人會去通風(fēng)報信。”
格能驚喜地問廖永和:“是紅軍打回來了?”
廖永和很有把握地說:“肯定是,不會錯!”
說罷,他放聲大笑。笑著,笑著,眼淚就流了下來。是啊,終于等到了,終于等到這一天了!
那天,格能炒了幾樣可口的下酒茶,廖永和與戛戛尼瑪推杯換盞,為這好消息,兩人放開了量,都喝得有了幾分醉意。
送走戛戛尼瑪以后,廖永和再也坐不住了。十二年了!十二年前,因為身負(fù)重傷,沒追趕上西去的隊伍;十二年來,忍辱負(fù)重,就是盼望有出頭的這一天??!盼望著打垮馬家軍,推翻獨裁的蔣家王朝,建立一個人民當(dāng)家做主的新中國!
“我要到西寧去看看?!绷斡篮秃軋远ǖ貙Ω衲苷f,“只是不知道這德令哈離西寧有多遠(yuǎn),又往哪個方向走。”
格能考慮了一下,說:“好。我替你去打聽。蒙古人信奉喇嘛教,其中格魯派的塔爾寺院,聽說就在離西寧不遠(yuǎn)的湟中縣,常有人去那兒燒香拜佛?!?/p>
事也湊巧。格能很快就從一個熟人那里打聽到,野馬灘有一個牧主這幾天正要去塔爾寺拜佛。她找到那個牧主,向他請求:“我丈夫也要去塔爾寺,他沒去過,不認(rèn)路,想跟你一道走?!?/p>
牧主問道:“中間一千多里路呢,他愿意跑這么遠(yuǎn)嗎?”
“愿意,愿意!”格能馬上表態(tài)。
牧主想了想,又問:“他能為我趕駱駝嗎?”
格能說:“當(dāng)然沒問題?!?/p>
那牧主又接著問:“他準(zhǔn)備要多少‘腳錢呢?”
格能說:“分文不取?!?/p>
牧主有些不理解,格能忙強調(diào)說明:“求神拜佛,首先得要心誠不是?”
說得那牧主十分滿意,這事就這么定了。
臨出發(fā)的那一天,格能發(fā)現(xiàn)廖永和因為太激動,一宿沒睡好,眼圈兒發(fā)暗,就替廖永和擔(dān)起心來:“你要是找到了紅軍,再好不過;沒找到,也要平平安安地回來?!?/p>
格能其實也是一夜沒睡好,天不亮就爬起來,為廖永和準(zhǔn)備一路上需要吃的炒面和肉干。
廖永和上路時,格能帶上兒子扣肯,一起騎著馬,為他送行。
走到山口,廖永和要格能停住馬,不許她再送了。格能流著淚,緊緊抱住還不太懂事的扣肯,一直把廖永和目送到她看不見的路的盡頭。
廖永和趕著駱駝,跟著牧主,沿著青海南山,穿過倒淌河,整整走了十八天,終于來到湟中縣,來到了塔爾寺。
塔爾寺果然名不虛傳。廖永和從未見過如此雄偉壯觀的寺院。寺內(nèi),古樹參天,佛塔林立。主殿稱作大金瓦寺,塔面包銀鍍金鑲著珍寶,金碧輝煌;小金瓦寺為護法神殿,有數(shù)十尊佛像,莊嚴(yán)肅穆;其大經(jīng)堂之大,更讓廖永和吃驚不小,里面鋪設(shè)的蒲團,足可供兩千多個喇嘛集體誦經(jīng)之用。
廖永和跟著牧主到了塔爾寺,粗粗瀏覽了一下,就趁機走出寺院,來到湟中縣城。
自從西渡黃河在祁連山走失,十多年了,他這還是頭一回自由自在地來到一個縣城人頭攢動的大街上。
那天湟中縣正在召開群眾大會,廖永和不知道在臺上講話的,就是湟中縣縣委書記尚志田,尚志田的講話贏得大家的一陣陣掌聲。廖永和感到很熱鬧,也就擠進人群中,去認(rèn)真聽。但他無論怎樣認(rèn)真去聽,也聽不懂臺上的人究竟在說些什么事情。
一個蒙族小伙子,上臺為講話人獻上了一條潔白的哈達,從獻哈達的蒙族小伙子的話里,廖永和才知道臺上講話的,正是這個縣的共產(chǎn)黨的書記。當(dāng)他知道站在臺上的就是共產(chǎn)黨縣委書記時,周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他耐心地等著書記把話說完,然后就一聲不吭地跟著書記,來到一個大院子里,最后走進一間辦公室。
直到縣委書記尚志田在那間辦公室坐下,這時,廖永和終于沖了過去,抓住尚志田的手,激動地說道:“終于……把你們盼來了!”
廖永和的這番舉動,讓尚志田一懵。他打量著抓住自己手的這個男人,身著蒙古長袍,腳蹬蒙古高靴,說著他一句也聽不懂的蒙古語,開始有點奇怪。但他很快從對方的表情上猜出,這是人家表示著自己的感激之情,感謝解放大軍解放了他們。
尚志田和顏悅色地問廖永和:“會說漢話嗎?”
“漢話?”廖永和生硬地復(fù)述著這兩個字,搖了搖頭。他已經(jīng)不知道“漢話”二字是為何物。
站在邊上的同志比劃著,指著廖永和的長袍和高靴,問道:“你是蒙古人?”
廖永和一直在回憶著“漢話”二字的意思,驀地,想起來了,忙指著自己的胸脯,盡管十分生硬,且不連貫,但吐字還是準(zhǔn)確的,他說:“我,漢人!”
“你是漢人?”尚志田十分驚詫,“那你怎么說不好漢話了呢?”
廖永和茫然地望著尚志田,不知他又在問什么。直到這時,他才痛切地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聽不懂漢話,更不會說漢話了。他居然把自己的母語忘得一干二凈了!
他十分震驚,又痛苦極了。甚至,感到了恐懼。
尚志田看見廖永和如此傷心,就讓他先坐下來,為他倒了杯水,用十分緩慢的語速詢問道:“你原先是哪里人?”
“原先——”廖永和覺得這兩個字很熟悉,但想了又想,卻想不起來了。
他不好意思地?fù)u搖頭。
“我是說,你從前?”
“從前?”廖永和同樣感到這是很熟悉的兩個字,可就是與這兩個字之間好像隔著一層不透明的毛玻璃,模模糊糊,不知所以。
“以往,以往!聽得懂嗎?”
廖永和依然搖著頭。
“那么,過去呢?”
廖永和忽然一怔,他顯然感到十分耳熟,望了一會兒天花板,最后自責(zé)地苦笑了一下。
尚志田尋思著,一連說出許多相似的漢語詞匯,于是他耐著性子一一問道:“你——以往、先前、早先、最早、最初、當(dāng)初是在什么地方?”
廖永和的腦袋都想大了,最后漲紅了臉,不得不回答道:“麥德赫拐。”
因為廖永和說的又是蒙語,他的回答其實是“不知道”,所以又輪到尚志田茫然地望著廖永和,不知他在說些什么。
尚志田沒轍了。
尚志田幾乎把可以想得到的這一類的漢字,全問到了,廖永和仍是一問三不知,他的腦袋也大了。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打死他也不敢相信,一個漢族男人,穿著蒙古的長袍和蒙古的高靴,說著一口流利的蒙古語,居然連一句漢話也聽不懂、說不好了!
但是,廖永和卻從對方一而再、再而三反復(fù)問著的一些漢字,很快意識到,人家可能是要知道自己落戶青海以前是在哪兒,又在干什么。
終于,有兩個漢語詞匯,從他的記憶中冒了出來。他指著自己說:“大別山!紅軍!”
尚志田終于聽到這位身著蒙袍的漢族男人說出漢話了,卻又由不得為之一驚。如果此人是當(dāng)年“大別山”的“紅軍”,他就應(yīng)該是西路軍被打散時流落在青海的紅軍老戰(zhàn)士,而自己不過是一九三八年才從河北省任丘縣老家參加的八路軍,革命資歷倒是“自愧弗如”了!
他饒有興趣地想進一步同廖永和交談,但試了幾次,都失敗了。為慎重起見,他把這事向省委、省軍區(qū)作了匯報。隨后,他就為廖永和寫了一封親筆信,要廖永和去西寧,直接去找廖漢生。
率部解放西寧重鎮(zhèn)的,是人民解放軍第一野戰(zhàn)軍第一軍,軍政委正是湖南省桑植縣土家族人廖漢生。西寧解放后他即出任中共青海省委副書記兼青海省軍區(qū)政委。得知有一位西路軍的漢族老戰(zhàn)士,因為呆在當(dāng)?shù)貢r間太久,竟然一句漢語也說不了,很是驚愕,就準(zhǔn)備親自過問這件事。
廖永和來到省城西寧,找到省軍區(qū),見到廖漢生時,他和見到湟中縣委書記尚志田一樣,激動地抓住廖漢生的手,說了許多話,說得很激動;廖漢生也像尚志田一樣,一句話也聽不懂。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廖漢生確實很難相信,一位漢族老戰(zhàn)士,竟連一句漢話也說不好,這不禁讓他大感蹊蹺,拍案稱奇。
這時的廖永和心里明白,他面前的這位軍人準(zhǔn)是一位大首長,發(fā)現(xiàn)也聽不懂他的話,他急得抓耳撓腮,好像喉管里突然長出了一個東西,這個東西塞得他要窒息,他極力用手比劃著,結(jié)果,一切努力全無濟于事。
廖漢生說:“同志,你別急,讓我想想辦法?!?/p>
其實,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去找一位懂蒙語的人來。很快,軍區(qū)政治部就找來一位蒙語翻譯,通過翻譯,廖漢生一切都明白了。他頗有感慨地說道:“廖永和同志,這些年你受苦了。我和你是差不多同年參加革命,只比你早一年入黨。你說的這些情況,我們相信;但你也要設(shè)法提供出證明人,配合組織上,盡早把自己的問題搞清?!?/p>
翻譯把廖政委的意思告訴廖永和,廖永和一下傻了眼。
“那么多同志都犧牲了,失散了,我到哪去找證明人呢?”廖永和忙作解釋。
然而這種解釋是蒼白的。廖漢生搖了搖頭,讓翻譯把他的意思告訴廖永和:“沒有證明人,你從哪兒來,還要回到哪兒去!”
廖永和聽了,有如一盆冷水從頭澆到腳,不由得淚水奪眶而出。他幾乎是絕望地,萬分無奈地哭述道:“我從千里之外的德令哈,一步一步走到這里,走了整整十八天,好不容易找到了你們,原以為找到了家,可你們卻不相信我,我就只能再去做奴隸么?”
為了證明自己的身份,他把當(dāng)年所在的紅三十軍八十九師三六八團軍、師、團三級首長的名字,一口氣全報了出來。
廖漢生只看到廖永和一直在聲淚俱下地敘說著,卻不知他到底在敘說些什么,待翻譯把廖永和的話譯完,他被深深打動了。盡管,他一時也無法確認(rèn)廖永和的真實身份,可是廖永和報出的那些人的名字,有不少他都聽說過,有的甚至是相當(dāng)熟悉的,特別是,西路軍被打散了之后,淪為奴隸的廖永和孤獨地在這異域草原生活了十多年;現(xiàn)在他從德令哈千里迢迢,走了十八天,來尋找“當(dāng)年的紅軍”——憑經(jīng)驗,他相信這些應(yīng)該是真實的,廖永和奔涌而出的淚水更是真實的。
他沉吟了一下,遂通知省民族部部長周仁山:“仁山同志,你把找到我這里來的廖永和同志,收進青年干部培訓(xùn)班讓他參加學(xué)習(xí)吧!”
廖永和見到周仁山的第一面,就留下深刻的印象。他沒想到,年輕英俊的周仁山部長一見面,競用純正的蒙古語向他打著招呼。后來才知道,周仁山是甘肅華亭縣人,畢業(yè)于北平朝陽大學(xué)法律系,畢業(yè)之后就長期在內(nèi)蒙地區(qū)搞統(tǒng)戰(zhàn)工作;他的愛人黃靜波,便是蒙古族,并且曾在延安的中央民族學(xué)院學(xué)習(xí)過。
周仁山將廖永和帶到了“青年干部培訓(xùn)班”。
設(shè)在西寧的這個“青年干部培訓(xùn)班”,其實就是今天青海民族學(xué)院的前身。當(dāng)時學(xué)員來自各個民族,是新生的人民政府培訓(xùn)本地區(qū)基層干部的一個搖籃。
周仁山知道廖永和已聽不懂、說不好漢話,但為了今后工作的需要,還是把他編入到了漢人小組。
廖永和終于又一次回到了集體的生活,竟有一種隔世之感,感受到了久違的革命大家庭的溫暖?,F(xiàn)在,他每天就“泡”在一群漢人中間,言必說漢話,耳濡目染,慢慢地又恢復(fù)到早先的感覺,不僅重新熟悉起漢話,而且還努力地鉆研起漢文化來。
當(dāng)時訓(xùn)練班的學(xué)員成分很復(fù)雜,混進蒙人小組的,就有一個來自奴隸主的學(xué)員。這個學(xué)員不僅在蒙人中散布謠言,知道廖永和的情況后,竟跑到漢人小組來煽動廖永和,說共產(chǎn)黨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馬步芳的部隊遲早會打回來,一旦打回來,首先要殺“二轉(zhuǎn)子”。廖永和知道這人說的“二轉(zhuǎn)子”,是指今天的積極分子。那時。青海境內(nèi)從甘肅省退下來的馬步芳的八十二軍、一二九軍,雖然絕大多數(shù)的官兵已經(jīng)繳械投降,確也有一些師、團軍官,抱有幻想,他們玩弄假投誠,常趁我不備,突然發(fā)生叛亂,甚至還有不少頑固到底的地方反動勢力,在各州蠢動。因此這些謠言一經(jīng)傳播,便傳播得很快,在訓(xùn)練班里引起了一定的混亂。
在此關(guān)鍵時刻,廖永和毫不含糊地站了出來,檢舉揭發(fā)了那個奴隸主,平息了這場風(fēng)波,受到省委省軍區(qū)的通令嘉獎。次年三月,廖永和被重新批準(zhǔn)入黨;五月,干部培訓(xùn)班正式結(jié)業(yè)。
為期八個月的培訓(xùn)班結(jié)業(yè)后,周仁山部長親自為廖永和送行。周仁山握著他的手,說:“廖政委把你介紹到干訓(xùn)班,真是‘慧眼識珠?。 ?/p>
周仁山說,青海是個多民族的區(qū)域,僅德令哈就有蒙、藏、回、漢、土族和哈薩克十多個民族。你廖永和已在那里生活了十多年,不僅適應(yīng)了那兒的自然環(huán)境、飲食習(xí)慣,而且對各民族的情況也十分熟悉。
周仁山說到高興處,捅了廖永和一拳頭,說道:“你這樣的人才,我們是打著燈籠在找啊,你卻自個兒送上門來啦!”
這次回德令哈,組織上任命廖永和為德令哈區(qū)區(qū)長,同時為他配備了一位秘書,兩匹馬,兩桿槍,和一百發(fā)子彈。廖永和就憑著這些“本錢”,滿懷信心地,要“殺”回到依然是王爺、頭人、牧主當(dāng)?shù)赖牡铝罟ラ_展工作了。
任務(wù)之重,環(huán)境之險惡,這是不用說的,但有了組織對自己的信賴,前面橫著的是一座刀山、一片火海,他也會義無反顧,一往無前了。
配備的這位秘書,是才出校門的年輕學(xué)員,沒有經(jīng)歷過戰(zhàn)火的錘煉,離開西寧,還沒有走到一半的路程,聽說過了日月山,再向西行,便將要進入到人煙稀少、空曠荒涼的海西地區(qū),他被嚇住了,不想再往前走,鬧著要回西寧省城。
廖永和并不意外,卻很為難。他坦誠地對秘書說:“我不會強留你,也不是嚇唬你,你如果現(xiàn)在回去,我沒意見,就怕你已經(jīng)回不去了!”
“為什么?”秘書有些驚恐。
廖永和說:“這一帶自古以來就是土匪的老窩,你一點作戰(zhàn)經(jīng)驗沒有,一個人萬一撞上了,肯定是兇多吉少?!?/p>
“那怎么辦?”
“這只能由你自己決定?!?/p>
“那——”秘書沒有了主張。
廖永和千干脆脆說道:“還是鐵下心來,跟著我廖永和一條道走到底吧!”
別無選擇。秘書只好跟著廖永和繼續(xù)趕路。不過他仍不無憂慮地問:“廖區(qū)長,德令哈區(qū)的區(qū)政府,你知道在哪兒嗎?”
廖永和笑著說道:“天知道,地知道?!?/p>
秘書不免奇怪:“什么意思?”
廖永和說:“我們到了哪兒,哪兒就是區(qū)政府!”
秘書越聽,越糊涂,還想再問一些別的,就只見廖永和忽然揚鞭策馬,一陣疾風(fēng)般地朝前奔去了。
“等等,等等,區(qū)長!”
廖永和離開妻子和兒子,一晃,八個多月了。此刻的廖區(qū)長早已是歸心似箭了!
五、五十封家書有去無回
八個多月,二百六十多天,格能聽不到廖永和的一點兒消息,她的心也急爛了,人都要急瘋了。她找到當(dāng)時去塔爾寺燒香拜佛的那個牧主,牧主說,他們一道走了十八天,走到了湟中縣的塔爾寺,他忙著去拜佛,回頭再找廖永和,就不見人影了。
格能驚恐地望著牧主:“他跑丟了?”
牧主無可奈何地聳聳肩。
回到家里后,格能想,一個南征北戰(zhàn)闖蕩過來的紅軍營長,怎么會跑丟呢?就猜想孩子爸準(zhǔn)是找到自己部隊了,部隊的事情脫不開身,沒有消息,是因為不便聯(lián)系,不說這兒的交通有問題,郵路不通,即便通了郵路,到今天德令哈還是王爺和頭人的天下,再說馬步芳的殘余勢力還時有出沒,你叫他怎么帶話?又托誰帶話?
想到這一層,格能也就寬了心。她每天有事無事都騎著馬,帶上兒子扣肯,沿著山腳下的那段草地,去白水溝通往外面的那個路口,迎接廖永和的歸來。
她不知道他哪一天會歸來,但她每天都要重復(fù)著做這樣一件事。
那是一片荒蕪的雜草地,來來去去數(shù)不清跑了多少回,硬是被她騎的馬踏出了一條光光的小道。
就這樣,從秋望到冬,從春望到夏,終于,這天她發(fā)現(xiàn)大路的盡頭有兩匹馬飛奔而來。
格能的心一陣狂跳,她想可能是廖永和回來了!可是隨著人影越來越近,她的心就冷了下來。她分明看出,馬上的人穿的不是蒙古長袍,是她從沒見過的一種漢人服飾,身后還背著槍;另一個的裝束同奔在前面的人一模一樣,也背著槍。
格能感到了又一次失望。
就在格能失望地要轉(zhuǎn)過身時,她的心~緊。她忽然發(fā)現(xiàn)兩個人一齊向自己高高地?fù)P起了手,大聲地喊叫著。
“是他,孩子爸!”格能終于看清廖永和的臉,終于聽出廖永和熟悉的聲音!
“扣肯,抱緊我!”格能回頭喚了一聲兒子就迎了上去,把馬騎飛了。
她終于來到廖永和面前,吃驚地發(fā)現(xiàn),廖永和一下變得年輕了,變得神采飛揚,英姿颯爽了!她很激動。但說出來的話竟然是:“你還活著?沒讓草原上的狼叼了去?”
還沒等廖永和回答,又急不可待地問:“找到紅軍了嗎?”
廖永和響亮地答道:“找到了!”
“什么時候開到德令哈來呀?”
“已經(jīng)來啦!”
“已經(jīng)到了巴音河?”
“不,就已經(jīng)在你的面前!”
格能指了指同廖永和一道來的秘書:
“他就是?”
秘書聽不懂二人的蒙語對話,但他還是指了指自己,客客氣氣地回應(yīng)了幾句。可他說的是漢話,格能又聽不懂。
這時廖永和就把秘書的話翻譯了一下:“他說他是我的秘書,說我現(xiàn)在已是德令哈區(qū)政府的首任區(qū)長!”
格能眼睛睜得老大,有些不相信:“區(qū)政府在哪兒呢?”
廖永和的回答,讓格能更是吃了一驚:“區(qū)政府就在咱的氈包里呀!”
格能生氣了。說:“你在騙我!”
秘書又說了,于是廖永和又笑著把秘書的話翻譯了一遍:“他在告訴你,廖區(qū)長說的全是真的!”
格能依然將信將疑。想了想問:“住在白水溝,那么偏僻,你怎么工作???”
廖永和說:“咱明天就搬回到原先的巴音河去。現(xiàn)在的德令哈已經(jīng)不是王爺和頭人說了算,往后很多農(nóng)牧民會到咱們的家里來說事,你可要好好接待?。 ?/p>
回到巴音河畔老地方,廖永和急著要辦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戛戛尼瑪商議,并讓他牽頭組織起自己的一支武裝。他深知,王爺和頭人尚在,土匪和馬步芳的殘余人員尚在,奴隸制度依然完好地保存著,敵對勢力不會對新生的區(qū)政府袖手旁觀。
好在,正如周仁山所言,廖永和在都蘭、烏蘭、德令哈一帶生活了多年,非常熟悉這里的鄉(xiāng)情民意,知道哪些人可以依靠,哪些人作惡多端、民憤極大,他很快就從農(nóng)牧民中建起一支民兵的隊伍。盡管,民兵手里有的只是打獵用的土銃,卻因為領(lǐng)頭的是遠(yuǎn)近聞名的神槍手戛戛尼瑪,還是具有一定的威懾力的。
有民兵隊伍從旁相助,特別是人民解放軍已到達青海,解放了西寧周邊地區(qū),這強大的輿論背景,無疑給廖永和的工作帶來了極大的便利。廖永和和他的秘書,于是就開始在農(nóng)牧民中間,包括去王爺和頭人那里,宣傳共產(chǎn)黨“減租減息”的政策,宣傳人民政府各民族大團結(jié)的政策。
工作剛剛開了個頭,沒想到突然冒出來了一件荒唐事。一天,索南卻杰力王爺?shù)墓芗?,找到廖永和,說馬步芳的三千人馬近日要借道德令哈,要區(qū)政府負(fù)責(zé)接待一下。
廖永和一聽,覺得好笑。他想,索南卻杰力顯然還在做夢,以為德令哈地盤上的一切仍是他當(dāng)家,共產(chǎn)黨的機構(gòu)也得聽他的吧。王爺難道不知道,馬步芳大勢已去,他已無須再去討好了?不知道共產(chǎn)黨和馬家軍本是冤家對頭、勢不兩立?很顯然,此王爺“難得糊涂”地,把這樣一次棘手的“接待”,任務(wù)交給他,其意無非是既給才“開張”的區(qū)政府出難題,又借馬匪嚇唬嚇唬他廖永和;當(dāng)然,如果共產(chǎn)黨的區(qū)政府同馬家軍打了起來,他們不僅可以看熱鬧,還能夠坐收漁利。真可謂用心良苦!
廖永和于是和戛戛尼瑪分析:稱馬步芳“借道”德令哈的人馬有三千之眾,這不過是在虛張聲勢,因為,馬步芳的主力部隊已被消滅得所剩無幾了,就是從甘肅或是新疆退到青海來的,也只能是些殘兵敗將,不可能會有上千人;從他們事前給德令哈的王爺打招呼這一點來看,就說明他們是從自身的安全上考慮,由此判斷,更不會有多少人,否則,來者之眾,他們哪里會把一個區(qū)區(qū)王爺放在眼里?
當(dāng)晚,他讓秘書通知民兵開會,決定將計就計,來它個“牛刀小試”。
民兵聽說馬步芳有三千人馬要來德令哈,一個個頓時變了臉色:“區(qū)長,咱們這幾十個人,十幾桿槍,能打贏他們嗎?”
廖永和笑道:“你們真的認(rèn)為他馬步芳現(xiàn)在還有這么多的兵馬嗎?”于是他把自己的分析說給大伙聽。然后才說:“打仗,不光在人多,也不光在武器好,我們漢人常愛說一句話,就是:‘一人拼命,十人難擋;用兵家話說,這就叫:‘狹路相逢勇者勝!首先咱要有敢于打贏這一仗的決心和勇氣。你們想想看,原馬步芳、馬鴻逵就有六個軍二十二個師十七八萬人,他們的主力部隊現(xiàn)在幾乎被打光了,剩下的早成了驚弓之鳥。”
大家發(fā)現(xiàn),他們熟悉的這位修靴的師傅,競突然變了一個人,一提起打仗,兩眼放光,說出來的話也頭頭是道,擲地有聲。
“大家說,還有沒有信心???”廖永和猛地往起一站,望著大家問道。
這時大家齊聲應(yīng):“有!”
“當(dāng)然,”廖永和見到會的各位已是士氣高昂,便進一步說道,“咱也不能只憑膽子大,不怕死,還要斗智?!?/p>
這天,他挑選了兩個機靈的民兵,化裝成索南卻杰力的信史,深入到“借路”的馬匪的臨時住地,謊稱王爺已在一處等候,有要事同他們商議。
兩個民兵到了馬匪的匪巢,方才知道,廖永和的判斷十分準(zhǔn)確,這的確只是一支殘匪,官兵加在一起,不過十九個人。他們是馬家軍駐新疆部隊的長官和新疆地方的官員組成的“反共救國軍”成員,為首的,是號稱“反共救國軍第二師”師長鮮正文。他們在東疆叛亂時,被解放軍擊潰,現(xiàn)在企圖東竄,去參加青海湟中縣即將秘密組織的一次武裝暴動。
鮮正文剛到達德令哈,正在設(shè)法尋找依托,一聽說德令哈王爺索南卻杰力主動約見他,自然喜出望外。既然“有要事商議”,就說明對方有事相求,既然有事相求,那他就能在德令哈的王爺這里討到好處。于是,他立即帶了一名團長做隨員,同兩位“王爺信史”一道趕往約定地點。
走進一處氈包時,鮮正文才傻住了。
他發(fā)現(xiàn)氈包里并沒有什么王爺,等待他的竟是一群蒙古牧民。在這群蒙古牧民中,當(dāng)然會有廖永和和戛戛尼瑪。戛戛尼瑪?shù)臉尶?,已對著了他;其余牧民手中的槍,也分別對準(zhǔn)了他和他的團長。
沒等鮮正文和他的團長反應(yīng)過來,他們腰間的手槍,就已被廖永和“解決”了。
等到鮮正文和團長知道中了計,一切都晚了。
不過,鮮正文到底是一個久經(jīng)沙場的軍人了,他并沒慌亂,一張黑黢黢的臉上,透出鎮(zhèn)定與威嚴(yán)。他厲聲問道:“你們是什么人?”
廖永和逼視著對方,用他已經(jīng)恢復(fù)了的漢話字正腔圓地說道:“我們就是當(dāng)年的西路軍!鮮師座大概沒有想到吧?”
鮮正文不由一個冷戰(zhàn)。他警惕地上下打量著廖永和:“你們想干什么?”
廖永和哈哈大笑,然后盯著鮮正文反問道:“你們已經(jīng)是山窮水盡了,我倒想知道,你們還想要干什么?”
鮮正文依然抖著威風(fēng),說:“當(dāng)年的西路軍,不是被我們打得落花流水么,沒想到還能有‘咸魚翻身的一天。當(dāng)然,現(xiàn)在看上去我們是有些‘山窮水盡的樣子,但你可以篤定,我們就不會有‘柳暗花明的時候?”
廖永和指著鮮正文身上那套已被彈片劃得很是狼狽的軍服,調(diào)侃地問道:“難道西北軍政長官公署馬步芳、馬鴻逵部二十八個師十多萬人都被消滅,就憑你們幾個散兵游勇,還能成就大氣候?”
鮮正文被廖永和的話噎住。他瞅了一眼周圍端著土銃的民兵,很快又強硬地說道:“你們最后能不能站得住腳,還真不敢說!”
廖永和不想再同他這樣扯下去,對于執(zhí)迷不悟者,最好的辦法就是一針見血,擊中對方的痛處。他問鮮正文:“如今,不要說你們的馬步芳,蔣介石又如何?他不也躲到了臺灣的那個小島上,整個中國大陸就沒有他的立錐之地。你說,不敢正視這個現(xiàn)實的,是你,還是我?”
鮮正文徹底無語。愣了半晌,他問廖永和:“你們準(zhǔn)備怎么辦?”
廖永和于是向鮮正文宣講解放軍的寬大政策。明確表示:“交出你的全部成員,向人民投降,否則,后果你應(yīng)該是知道的!”
鮮正文無可奈何地?fù)u搖腦袋,終于垂下了頭。
在場的民兵,雖然聽不懂區(qū)長同敵師長都說了些什么,但看得出,開始時敵師長還是氣焰囂張,不可一世,但廖區(qū)長沒費一槍一彈,僅憑唇槍舌劍,就把敵師長“拿下”了,不得不對廖永和肅然起敬。
這時就見廖永和有力地抓住鮮正文的一只手腕,將他拉到自己的身邊坐下來,示意要他發(fā)話。
鮮正文吃驚地望著廖永和,驚嘆廖永和的腕力之大,抓得他一點動彈不得。他終于很不情愿地開口了,對他的團長說:“去吧,把我們的隊伍帶過來?!?/p>
一切都在按照事先的計劃進行。氈包里除留下廖永和和戛戛尼瑪,其余的十多個民兵,由秘書帶隊,跟著已被繳械的敵團長,騎馬前往馬匪的住地。到了住地,秘書命令敵團長讓大家集合,就在大家集合的時候,幾個民兵迅速沖進他們下榻的氈包,把氈包內(nèi)的槍支彈藥一掃而光。
當(dāng)鮮正文見到他的部屬一個個垂頭喪氣地押了進來,既感無可奈何,又心生幾分敬意,他問廖永和:“這位先生,我應(yīng)該怎樣稱呼你?”
廖永和猜出了對方的心思,直言相告:“本人是當(dāng)年中國工農(nóng)紅軍三十軍八十九師二六九團
廖永和憤怒地說道:“你最好不要顛倒是非,這五年在你家我沒有白吃白住,不是你養(yǎng)活我,而是我養(yǎng)活你!要說感激,我只感激江西力阿媽,是她給了我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和照顧,如果不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我早就對你不客氣了!”
“你還想說什么?”管家狼狽地問。
廖永和正色道:“希望你以后善待別人。心術(shù)不正,是要遭報應(yīng)的!”
江西力知道了這件事,氣憤地對廖永和說道:“嘎娃,我的孩子!他競把你打成了這樣,他不是人,你找個機會遠(yuǎn)走高飛吧!”
管家對廖永和也終于失去信心,這天他惡狠狠地對廖永和說道:“我知道你是紅軍,死都要回到部隊去,你等著吧,我會成全你的!”
第二天,管家找來了幾個人,趁廖永和不防備,突然將他五花大綁了。江西力沖出來,哭著求他別干傻事,但管家分明已經(jīng)鐵了心,還是派人要把廖永和押到西寧去,交給馬家軍。
誰也沒想到,廖永和被押到巴音河畔時,忽然傳來消息:有一股土匪出沒于茶卡,堵住了去西寧的路。
一聽說前方有土匪當(dāng)?shù)?,押送的人不敢貿(mào)然行動,又把廖永和押了回來。
就在回來的當(dāng)天夜里,廖永和被一陣密集的槍聲震醒。起身一看,遠(yuǎn)處一個蒙古包正在起火。這樣的事,廖永和已經(jīng)不止一次地經(jīng)歷過了,他知道這又是一起民族之間的騷亂。哈薩克人為搶占蒙古人的牧場和牛羊,雙方正在火拼,哈薩克人似乎比蒙古人更強悍,遇到這種情況,多半是以蒙古牧民卷起氈包走人,重新去尋找家園告終。
廖永和感到“遠(yuǎn)走高飛”的機會終于到了!
趁著管家正忙著收拾東西,江西力突然來到廖永和面前,她塞給他十塊銀元,對他說:“嘎娃,我的孩子!離開苦海,去奔你的前程去吧!”
因為夜色太暗,一開始,廖永和并不知道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是江西力,很是一驚,待認(rèn)出是阿媽,又發(fā)現(xiàn)塞給他十塊銀元,他的心被猛地撞了一下,禁不住涌出了淚水。在管家的馬鞭和沙柳棍的恐嚇下,他沒有屈服,沒有聽命他的呵斥下跪——但是現(xiàn)在,他卻直直地在江西力的面前跪下了。
他哽咽著說:“阿媽,我會記住你的大恩大德!”
廖永和不僅跪下了,他還恭恭敬敬向這位蒙古阿媽磕了三個頭,以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
然后,才起身,向黑暗中的草叢里奔過去。
“嘎娃!”
已奔進齊腰深草叢中的廖永和,忽又聽到江西力在急促地呼喚,忙折回身,就見江西力牽著兒子尼瑪平日愛騎的那匹棗紅馬,將韁繩遞給了他,說:“孩子,快騎上它!”
廖永和牽過馬,眼里再次涌出淚水,他情不自禁地雙手合十,向阿媽祝福,最后道一聲“保重!”然后飛身上馬,消失在了無邊的夜色之中。
三、馬音河畔的艷遇
逃離虎口后,廖永和很快又陷入到另一種痛苦之中,這就是,他不知道自己該到哪里去。
他渴望回到部隊去,但自己的部隊在哪里?不清楚。只知道當(dāng)年沒被打散的,去了新疆,但那已是四年多前的事,自己就是摸到新疆,新疆那么大,又到哪兒去找?
如果去延安,延安離這兒有多遠(yuǎn)?路又怎么走?中途還會遇到多少險情?再說,都幾年過去了,黨中央的機關(guān)還會在那里嗎?
他甚至不知道紅軍的主力部隊現(xiàn)在又在哪里?外面的形勢究竟如何?
在一切的一切都全然不知的情況下,如果貿(mào)然行動,其結(jié)果是可想而知的。但有一點他堅信不疑:紅軍的隊伍一定會打回來的!馬步芳那么殘忍地兜剿了西路軍,紅軍是不會饒過他的。自古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君子報仇還十年不晚呢!這筆血債,是要用血來償還的!
想到這些,他覺得不能盲目行動。好在自己已經(jīng)習(xí)慣了蒙族人的生活,便決定先找個地方住下來,等待時機。
廖永和改名黃永和,他在巴音河畔筑了個窯洞住了下來,開始從事起為蒙古牧民修補靴子的小手藝。
他修靴子老少不欺,手藝也好,很受當(dāng)?shù)啬撩竦南矏郏加H切地稱他為“黃師傅”。
“黃師傅”一聲喚,讓他找回了已失去多年的尊嚴(yán)。
草原上的風(fēng)雨難測,一天午后,忽然下起雷陣雨,雷聲響得突然,雨也來得急,一來,雨點兒便豆粒般大,砸在地上叭叭響;于是它就好像一道雨簾兒,白蒙蒙的一片掛在窯洞的門口,將外面的一切都遮住。
“這會兒,不可能有人來了!”廖永和正這么尋思著呢,就見跑進來一個滿頭滿臉流著雨水的姑娘。她穿著長袍、高靴,束一條十分普通的彩帶,兩條濃濃的眉毛下,卻閃動著一雙烏黑漂亮的大眼睛。
“我可以進來嗎?”她很有禮貌地問。
廖永和覺得面生,仍客氣地說:“你不是已經(jīng)進來了嗎?”
“對不起,我只是進來躲躲雨?!?/p>
“請坐!”即便不是來修靴子,廖永和也不會拒絕。他忙著手里的活兒,一邊熱情地招呼著姑娘。
姑娘四下張望,發(fā)現(xiàn)窯洞里只有一個小馬扎,還在主人屁股底下坐著,無處可坐。唯有一處草鋪,那是主人的床鋪,她猶豫了一下,不好意思過去坐,就呆立在門口不動。
“鋪上坐嘛!要不要擦一擦臉上的水?”廖永和起身取過一條很舊卻洗得很干凈的毛巾,遞了過去。
姑娘第一次這么近地與一個陌生男人單獨在一起,她紅著臉,接過毛巾,擦了擦臉上頭上的雨水,然后輕手輕腳地走過去,盤腿坐在草鋪上。
廖永和自從干起修靴這一行,再不像當(dāng)年牧羊那樣,找個說話的人也很難了,每天都會有蒙古牧民找上門來,有的,急等著靴子穿,你就得停下別人的活先為他忙,總不能讓人家在一邊干等著,漸漸地,他就學(xué)會了沒話找話,同客人們拉起家常。
他發(fā)現(xiàn)今天進來的這位蒙族姑娘,一直坐在那看著門外的雨水發(fā)著愣,于是就問:“你不是這巴音河一帶的人吧?”
姑娘點頭說:“不是。我是特吉乃部落的,哈薩克人搶占牧場,我爸爸媽媽弟弟妹妹都跑散了,找不到他們,我只好先找個人家?guī)凸??!?/p>
“這家人對你還好吧?”
“什么好不好,能管吃管住就不錯了,別的啥也沒有。”
廖永和知道姑娘現(xiàn)在的處境,與自己一年前一樣,只是一個奴隸。早餐吃頓炒面,就一天都在外面放羊,晚上回來才能再吃到一頓青稞面;好在那時江西力阿媽對自己還不錯,早晚兩頓常常有干有稀,算是特殊照顧了。
廖永和問:“那家人早上會給你喝奶茶,或是酸奶嗎?”
姑娘委屈地?fù)u搖頭:“我哪有那個福氣,只能喝上清茶?!?/p>
廖永和說:“不像話!我那會兒還能喝上奶茶,或是酸奶,晚上放羊回來還能吃上牛羊肉呢?!?/p>
姑娘有些驚訝:“你也幫過工?那家牧主對你那么好?”
這時,雨點兒變得更大更密了,并且起了風(fēng)。伴著外面的風(fēng)聲雨聲,廖永和和姑娘聊起了江西力阿媽是怎么怎么好,她的丈夫又是怎么怎么壞,自己又是怎么逃出來的故事。那一段經(jīng)歷,讓他刻骨銘心,這一輩子也忘不了。直到把那一段經(jīng)歷說完了,競發(fā)現(xiàn)姑娘還在望著他,還在等著他往下說。他突然意識到今天說的話太多了。干嗎要把自己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說給一個陌生人聽呢?可是,他又無法控制自己要向這位陌生姑娘傾訴的欲望。
其實,廖永和的這些故事,深深打動了這位姑娘。也許是同病相憐,她居然發(fā)現(xiàn),她和眼前這位年輕人之間的距離,一下縮短了,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彼此就認(rèn)識了。
她開始偷偷打量起廖永和,發(fā)現(xiàn)小伙子長得方頭大臉,兩道臥蠶眉又粗又濃,眉宇之間透出一股英氣,人顯得很精神。她的心“怦”地動了一下。
“師傅,”姑娘問,“怎么稱呼你?”
廖永和說:“我姓黃,就叫我黃永和吧?!?/p>
“我叫格能。”姑娘自報家門。
廖永和聽了猛地抬起頭,詫異地望著格能。他很奇怪,不敢相信。因為蒙古語的“格能”,就是“革命”的意思。一個女孩子怎么會起了個這樣的名字?
“我是叫格能!”姑娘見廖永和有些懷疑,突然笑起來,然后眼睛不眨地盯著廖永和問:“我這名字不好嗎?”
廖永和忙說:“好,當(dāng)然好!”
他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了頭。低頭時看到了格能腳上穿著的那雙靴。
有的地方已經(jīng)破了。就指指她的靴子說:“脫下來,我給你補一補吧?!?/p>
格能卻說:“我自己補?!?/p>
說著奪過廖永和手中的工具,飛針走線,不一會就把自己的靴子修整一新。
廖永和不免一驚。他發(fā)現(xiàn)這是個很能干的蒙族姑娘,修靴子的手藝并不比他差。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心里不禁對這姑娘有了好感。
雨,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停下來了。雨住,風(fēng)止,窯洞內(nèi)外一片寂靜。格能忙穿上靴子,說了聲“謝謝”,便慌慌張張離開了。
一連幾天,廖永和再沒見到格能。他忽然感到心里有些空落落的,竟希望再下一場那天那樣的雷陣雨,有了一場那天那樣的雷陣雨,說不定就會跑進滿頭滿臉流著雨水的格能來。但是,巴望著下場雨,可一連幾天,天上就連一片烏云也沒有,太陽光亮花花地照進窯洞來,讓他十分失望。
這一天,中午時分,依然是萬里無云,有著大太陽,卻有一個人走近了他的窯洞。聽到腳步聲,廖永和猜想,這準(zhǔn)是來修靴子的客人,因為當(dāng)時正忙著,他頭也沒抬就問了聲好:“他賽拜努!”
沒想到,一聲清脆的女聲響了起來:“賽拜努!”
廖永和一怔,急忙抬起頭,原來是格能!她不說“他賽拜努”,而是說“賽拜努”,顯然是在表示彼此已不再是頭一回見面,無須再那么客氣了。
格能把一只裝得鼓鼓的袋子送到廖永和的面前,說:“我發(fā)現(xiàn)你燒火用的牛羊馬糞不多了,就給你揀了點當(dāng)燃料?!?/p>
這讓廖永和興奮不已。趕快站起來去做午飯。他知道幫人家牧羊,中午是沒飯吃的,那幾年,一到中午,他就渴望著太陽早早落山。這天他找出蒙古人款待貴客用的帶肉的脊椎骨、半節(jié)肋骨和一段肥腸,為格能做了一頓美美的午餐。
格能見了,紅著臉,開始不好意思,廖永和帶頭吃,她也就跟著吃了起來。她確實餓壞了,而且,很久很久沒有吃到這么好的飯菜了。她吃得很香,很饞。
吃罷,她十分感激地對著廖永和雙手合十,說道:“謝謝哥哥!”
廖永和聽得真真切切,她感謝的,不是那些來修靴子的蒙古人常喊的“黃師傅”,是在喚他“哥哥”。心中一熱,忙說:“不要客氣,你今后放羊的地方如果離這不遠(yuǎn),中午就到我這來吃飯吧!”
這以后,隔三差五地,格能就會趕到廖永和這里來吃頓午飯。但她決不白吃白喝,每次都會揀很多羊糞、牛糞或馬糞來。
慢慢地,兩人就無話不談了。廖永和于是就把自己的身世說了出來。他說,他的家在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安徽省,在大別山的一個深山老林,在金寨縣斑竹園的三河村。他說,自己曾經(jīng)是一名紅軍戰(zhàn)士,參加過長征,后來在河西戰(zhàn)場上負(fù)了傷,掉了隊。
廖永和發(fā)現(xiàn),他在講自己的身世時,格能聽得十分專注,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他,像是在聽世界上最動人的一個故事。同時發(fā)覺,格能一來到他的窯洞里,自己就變得異常興奮,不僅有說不完的話,干活也不會感到累。他知道炒米是蒙古人特有的食品,因此,買回來的炒米舍不得吃,要留到格能來了才吃。他知道蒙古人可以三天不吃飯,但一日不飲奶茶不行,所以每次他都會準(zhǔn)備足夠的奶茶,等著格能來了喝。
格能當(dāng)然也知道,只要到他這兒來,就準(zhǔn)會有奶茶喝,她放羊的時候就特意采來許多野花、野果和葉子來煮奶茶。她還教會了廖永和怎么用鮮奶不需蒸餾經(jīng)過發(fā)酵就制成奶酒。兩人品嘗著親手制成的奶酒,嘗上幾口,人就醉了。
廖永和在窯洞里呆久了,便想出去走走,到大草原上去,吸上幾口新鮮的空氣,聞聞花草的清香,曬一曬太陽。這天他特意帶上格能最愛吃的炒面和干肉,主動去牧場找格能。
格能的目力極好,十里之外就能分辨出人與獸,五里之內(nèi)便可認(rèn)清人的相貌。她一眼看見廖永和出現(xiàn)在牧場上,立刻揚鞭策馬,奔了過來。
奔到廖永和面前時,她沒有停下來,而是旋風(fēng)般圍著廖永和轉(zhuǎn)了個大大的圓弧,這才縱身下馬。
這一天的格能,雖然還是平日的裝束,一如既往的蒙古姑娘具有的爽朗與熱情,可是,這一天旋風(fēng)一般來到面前的格能,廖永和好像還是第一次注意到,她身上不僅散發(fā)著草原清新的氣息,新鮮奶酒的醇香,還有著馬背上長大的蒙古姑娘特有的健美的體魄:那緊束的腰帶勾勒出的迷人的身段,高原的風(fēng)吹紅了的臉膛,以及隆起的胸脯凸顯出的成熟的青春,都是那樣地讓廖永和心慌意亂。
他掩飾地說:“你的騎術(shù)真好!”
格能不好意思地說:“我們不像你們漢人,十歲娃娃都能騎馬在草原上飛奔?!?/p>
廖永和這時取出了炒面和干肉,兩人高興地吃了起來。吃完后,格能回到了馬背上,對廖永和說:“你也上馬吧!我們一起騎馬走走好嗎?”
廖永和的心猛地跳了起來。自從離開江西力家,他賣了尼瑪?shù)哪瞧ヱR,買回了修靴子的一套工具,已很久沒有騎馬了。他沒有猶豫,也上了馬背。
格能嘴上說是“一起騎馬走走”,然而,等廖永和坐穩(wěn)了之后,她就讓馬跑了起來。
那是一匹大白馬,那大白馬越跑越快,不一會,便四蹄不粘地似的,奔跑起來。
但是格能還嫌不快,不斷地?fù)P鞭,她要讓馬在巴音河邊的草地上飛起來。
廖永和只感到高原上吹過來的風(fēng),在耳邊呼呼響;藍(lán)天上的白云,遠(yuǎn)處的雪山,以及巴音河的流水,全朝著自己飛奔而來。
“慢點,慢點兒!”廖永和吃不消了,坐不穩(wěn)了,他懇求道。
“為什么?”格能頭也不回地問,依然揚起了馬鞭。
“我要栽下去了!”廖永和緊張起來。
格能生氣地說道:“你是木頭?就不會抱住我!”
廖永和不得不抱著格能,他抱得緊緊的。
緊緊抱著格能的廖永和,只感到熱血賁涌。賁涌的熱血,使他找回了一個男人的勇氣。他貼著格能的耳朵,激動地說:“格能,嫁給我吧!”
格能聽到了。她聽得十分清楚。但她卻裝作沒聽清楚,讓馬速慢了下來。馬速慢下來后,她才回頭問道:“你在說什么呀?”
廖永和鄭重其事地又說了一遍:“嫁給我吧!”
格能讓馬完全停了下來,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廖永和,嗔道:“為什么現(xiàn)在才向我求婚?”
廖永和不禁一愣:“難道你……”
“我什么?”
“已經(jīng)有了?”
“有了什么?”
廖永和突然感到有些緊張。
沒想到,格能竟猛地轉(zhuǎn)過身,緊緊地?fù)肀е斡篮?,熱烈地吻著廖永和?/p>
不知過了多久,廖永和才清醒過來,喃喃地說道:“其實我兩手空空,啥也沒有……你不怕跟著我受窮吧?”
格能說:“我不也一無所有嗎?你能吃得下的苦,我都能咽下。”
這時,廖永和覺得,為對格能負(fù)責(zé),就應(yīng)該向她公開自己真實的身份。于是說:“我是一個掉隊的紅軍營長,萬一被馬匪發(fā)現(xiàn)了,你也不怕受牽連?”
格能說:“我只知道你是一個好人,跟著你我什么也不怕?!?/p>
“要是我被抓去了呢?”
“我就陪你一道去!”
話說到了這個地步,兩人就都無話可說了,于是,緊緊地抱在了一起。
這以后,格能便不再去幫工了,她來到巴音河畔,住進了廖永和簡陋的窯洞。兩人選了一個有月亮的晚上,一個月亮又大又圓的晚上,以月亮為燈,天地為媒,窯洞為“洞房”,從此結(jié)成夫妻。
廖永和拿出平日的積蓄,自己動手,建起了氈包,又買來兩頭黃牛、十多只綿羊,在疏勒南山南部的草原上,過起牧民的生活。
第二年,也就是一九四二年,格能為廖永和生下一個男孩。格能為這個男孩起了個蒙族名字:扣肯。“扣肯”的蒙語就是“姑娘”,廖永和一聽,忍不住哈哈大笑。好嘛!娶了個妻子叫“革命”,生了個兒子又叫“姑娘”——他知道,這位蒙古妻子還盼望今后再來個姑娘。
四、不會說漢話的漢人
一九四九年秋天,平靜的日子被打破。
一天,蒙古頭人葉貝爾,帶著他的手下,騎著馬,背著槍,來到廖永和氈包的門前。聽到門外人聲嘈雜,廖永和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趕忙出門看個究竟。
就見葉貝爾兇隼一般的目光逼視著他,突然問:“你曾經(jīng)是紅軍的營長嗎?”
廖永和心中咯噔一跳,意識到,來者不善。不過,既然頭人把話挑明了,他也就不打算隱瞞,坦率地說:“是,我當(dāng)過紅軍營長!”
葉貝爾揮舞著馬鞭,當(dāng)即就朝廖永和抽過來。說道:“算是一條漢子,承認(rèn)就好!,'
廖永和側(cè)身躲開了馬鞭。這時聽到了動靜的格能也沖了出來,見葉貝爾的槍口正對準(zhǔn)廖永和,不顧一切地?fù)涞搅斡篮偷那懊?,擋住槍口,指著葉貝爾責(zé)問道:“我們都是蒙古人,你為什么要打自己人?”
葉貝爾說:“你是蒙古人,他不是!”
格能上去抓住葉貝爾的槍,說:“他是我丈夫,是我孩子的爸,你們這是要干什么?”
葉貝爾用了很大的勁,才從格能的手里抽出槍。他警告道:“再胡鬧,我對你也不客氣了!”
格能再次去抓葉貝爾的槍,她說:“我懷了他的孩子,你要打,就把我,還有我肚子里已有蒙古人血脈的孩子,一起打死吧!”
葉貝爾真的就把槍口對準(zhǔn)了格能,大聲喊道:“滾開!否則,我要開槍了!,
一場血腥的屠殺,眼看無可避免地要發(fā)生了。
誰知,就在這時,從葉貝爾的背后,猛地傳來一聲冰冷的斷喝:
“住手!”
葉貝爾的隨從這才注意到,有一個人已經(jīng)把槍口對準(zhǔn)了葉貝爾的腦袋,全慌忙向這個人舉起了槍。當(dāng)葉貝爾發(fā)現(xiàn)了這個人時,同樣免不了一驚:敢于把槍口對準(zhǔn)自己的,是巴音河一帶有著“百步穿楊”好槍法的蒙古獵手戛戛尼瑪。
戛戛尼瑪不客氣地對葉貝爾頭人說:“把槍放下!你要敢打我這位漢人朋友,我就崩了你!”
葉貝爾知道,草原上的生禽猛獸沒有不怕戛戛尼瑪?shù)?,這是個敢作敢為、愛抱打不平的人,在巴音河有著極高的威望。如果把他得罪了,惹急了,不定哪一天自己的腦袋搬家了都不知道。
葉貝爾不得不命令他的手下收起槍。離開時,他對廖永和和格能說道:“今天就看在戛戛尼瑪?shù)拿孀由?,我饒了你們,但限你們?nèi)鞎r間,必須搬到白水溝去??!”
廖永和只好把家搬到白水溝。搬過去后,才發(fā)現(xiàn),被迫搬到這兒來的并不止他們一家。白水溝是一處十分邊遠(yuǎn)的山區(qū),交通僻塞,進出不便,幾乎與世隔絕。
由于受到這次的精神刺激,格能懷著的第二個孩子,就在搬進白水溝的第三天流產(chǎn)了。然而,和這個不幸同時到來的,還有一條讓廖永和感到振奮的好消息。
這消息是戛戛尼瑪帶來的。他來到廖永和和格能的新家,悄悄告訴他們:“馬步芳的軍隊被打垮了,青海省省城西寧解放了!”
聽到這個消息,廖永和直感到熱血沸騰:“當(dāng)真?”
戛戛尼瑪說:“千真萬確!”
“你是怎么知道的?”廖永和有些急不可待地問。
“這兩天打獵我去了趟黑水河,”戛戛尼瑪說,“這消息已經(jīng)在外面到處在傳!”
廖永和突然意識到地自言自語道:“葉貝爾頭人一定是早就知道了這個消息?!?/p>
戛戛尼瑪說:“正是。正因為他們已經(jīng)知道了這個消息,才把你們趕到大山溝里,怕你們這些人會去通風(fēng)報信。”
格能驚喜地問廖永和:“是紅軍打回來了?”
廖永和很有把握地說:“肯定是,不會錯!”
說罷,他放聲大笑。笑著,笑著,眼淚就流了下來。是啊,終于等到了,終于等到這一天了!
那天,格能炒了幾樣可口的下酒茶,廖永和與戛戛尼瑪推杯換盞,為這好消息,兩人放開了量,都喝得有了幾分醉意。
送走戛戛尼瑪以后,廖永和再也坐不住了。十二年了!十二年前,因為身負(fù)重傷,沒追趕上西去的隊伍;十二年來,忍辱負(fù)重,就是盼望有出頭的這一天??!盼望著打垮馬家軍,推翻獨裁的蔣家王朝,建立一個人民當(dāng)家做主的新中國!
“我要到西寧去看看?!绷斡篮秃軋远ǖ貙Ω衲苷f,“只是不知道這德令哈離西寧有多遠(yuǎn),又往哪個方向走。”
格能考慮了一下,說:“好。我替你去打聽。蒙古人信奉喇嘛教,其中格魯派的塔爾寺院,聽說就在離西寧不遠(yuǎn)的湟中縣,常有人去那兒燒香拜佛?!?/p>
事也湊巧。格能很快就從一個熟人那里打聽到,野馬灘有一個牧主這幾天正要去塔爾寺拜佛。她找到那個牧主,向他請求:“我丈夫也要去塔爾寺,他沒去過,不認(rèn)路,想跟你一道走?!?/p>
牧主問道:“中間一千多里路呢,他愿意跑這么遠(yuǎn)嗎?”
“愿意,愿意!”格能馬上表態(tài)。
牧主想了想,又問:“他能為我趕駱駝嗎?”
格能說:“當(dāng)然沒問題?!?/p>
那牧主又接著問:“他準(zhǔn)備要多少‘腳錢呢?”
格能說:“分文不取。”
牧主有些不理解,格能忙強調(diào)說明:“求神拜佛,首先得要心誠不是?”
說得那牧主十分滿意,這事就這么定了。
臨出發(fā)的那一天,格能發(fā)現(xiàn)廖永和因為太激動,一宿沒睡好,眼圈兒發(fā)暗,就替廖永和擔(dān)起心來:“你要是找到了紅軍,再好不過;沒找到,也要平平安安地回來。”
格能其實也是一夜沒睡好,天不亮就爬起來,為廖永和準(zhǔn)備一路上需要吃的炒面和肉干。
廖永和上路時,格能帶上兒子扣肯,一起騎著馬,為他送行。
走到山口,廖永和要格能停住馬,不許她再送了。格能流著淚,緊緊抱住還不太懂事的扣肯,一直把廖永和目送到她看不見的路的盡頭。
廖永和趕著駱駝,跟著牧主,沿著青海南山,穿過倒淌河,整整走了十八天,終于來到湟中縣,來到了塔爾寺。
塔爾寺果然名不虛傳。廖永和從未見過如此雄偉壯觀的寺院。寺內(nèi),古樹參天,佛塔林立。主殿稱作大金瓦寺,塔面包銀鍍金鑲著珍寶,金碧輝煌;小金瓦寺為護法神殿,有數(shù)十尊佛像,莊嚴(yán)肅穆;其大經(jīng)堂之大,更讓廖永和吃驚不小,里面鋪設(shè)的蒲團,足可供兩千多個喇嘛集體誦經(jīng)之用。
廖永和跟著牧主到了塔爾寺,粗粗瀏覽了一下,就趁機走出寺院,來到湟中縣城。
自從西渡黃河在祁連山走失,十多年了,他這還是頭一回自由自在地來到~個縣城人頭攢動的大街上。
那天湟中縣正在召開群眾大會,廖永和不知道在臺上講話的,就是湟中縣縣委書記尚志田,尚志田的講話贏得大家的一陣陣掌聲。廖永和感到很熱鬧,也就擠進人群中,去認(rèn)真聽。但他無論怎樣認(rèn)真去聽,也聽不懂臺上的人究竟在說些什么事情。
一個蒙族小伙子,上臺為講話人獻上了一條潔白的哈達,從獻哈達的蒙族小伙子的話里,廖永和才知道臺上講話的,正是這個縣的共產(chǎn)黨的書記。當(dāng)他知道站在臺上的就是共產(chǎn)黨縣委書記時,周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他耐心地等著書記把話說完,然后就一聲不吭地跟著書記,來到一個大院子里,最后走進一間辦公室。
直到縣委書記尚志田在那間辦公室坐下,這時,廖永和終于沖了過去,抓住尚志田的手,激動地說道:“終于……把你們盼來了!”
廖永和的這番舉動,讓尚志田一懵。他打量著抓住自己手的這個男人,身著蒙古長袍,腳蹬蒙古高靴,說著他一句也聽不懂的蒙古語,開始有點奇怪。但他很快從對方的表情上猜出,這是人家表示著自己的感激之情,感謝解放大軍解放了他們。
尚志田和顏悅色地問廖永和:“會說漢話嗎?”
“漢話?”廖永和生硬地復(fù)述著這兩個字,搖了搖頭。他已經(jīng)不知道“漢話”二字是為何物。
站在邊上的同志比劃著,指著廖永和的長袍和高靴,問道:“你是蒙古人?”
廖永和一直在回憶著“漢話”二字的意思,驀地,想起來了,忙指著自己的胸脯,盡管十分生硬,且不連貫,但吐字還是準(zhǔn)確的,他說:“我,漢人!”
“你是漢人?”尚志田十分驚詫,“那你怎么說不好漢話了呢?”
廖永和茫然地望著尚志田,不知他又在問什么。直到這時,他才痛切地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聽不懂漢話,更不會說漢話了。他居然把自己的母語忘得一干二凈了!
他十分震驚,又痛苦極了。甚至,感到了恐懼。
尚志田看見廖永和如此傷心,就讓他先坐下來,為他倒了杯水,用十分緩慢的語速詢問道:“你原先是哪里人?”
“原先——”廖永和覺得這兩個字很熟悉,但想了又想,卻想不起來了。
他不好意思地?fù)u搖頭。
“我是說,你從前?”
“從前?”廖永和同樣感到這是很熟悉的兩個字,可就是與這兩個字之間好像隔著一層不透明的毛玻璃,模模糊糊,不知所以。
“以往,以往!聽得懂嗎?”
廖永和依然搖著頭。
“那么,過去呢?”
廖永和忽然一怔,他顯然感到十分耳熟,望了一會兒天花板,最后自責(zé)地苦笑了一下。
尚志田尋思著,一連說出許多相似的漢語詞匯,于是他耐著性子一一問道:“你——以往、先前、早先、最早、最初、當(dāng)初是在什么地方?”
廖永和的腦袋都想大了,最后漲紅了臉,不得不回答道:“麥德赫拐?!?/p>
因為廖永和說的又是蒙語,他的回答其實是“不知道”,所以又輪到尚志田茫然地望著廖永和,不知他在說些什么。
尚志田沒轍了。
尚志田幾乎把可以想得到的這一類的漢字,全問到了,廖永和仍是一問三不知,他的腦袋也大了。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打死他也不敢相信,一個漢族男人,穿著蒙古的長袍和蒙古的高靴,說著一口流利的蒙古語,居然連一句漢話也聽不懂、說不好了!
但是,廖永和卻從對方一而再、再而三反復(fù)問著的一些漢字,很快意識到,人家可能是要知道自己落戶青海以前是在哪兒,又在干什么。
終于,有兩個漢語詞匯,從他的記憶中冒了出來。他指著自己說:“大別山!紅軍!”
尚志田終于聽到這位身著蒙袍的漢族男人說出漢話了,卻又由不得為之一驚。如果此人是當(dāng)年“大別山”的“紅軍”,他就應(yīng)該是西路軍被打散時流落在青海的紅軍老戰(zhàn)士,而自己不過是一九三八年才從河北省任丘縣老家參加的八路軍,革命資歷倒是“自愧弗如”了!
他饒有興趣地想進一步同廖永和交談,但試了幾次,都失敗了。為慎重起見,他把這事向省委、省軍區(qū)作了匯報。隨后,他就為廖永和寫了一封親筆信,要廖永和去西寧,直接去找廖漢生。
率部解放西寧重鎮(zhèn)的,是人民解放軍第一野戰(zhàn)軍第一軍,軍政委正是湖南省桑植縣土家族人廖漢生。西寧解放后他即出任中共青海省委副書記兼青海省軍區(qū)政委。得知有一位西路軍的漢族老戰(zhàn)士,因為呆在當(dāng)?shù)貢r間太久,竟然一句漢語也說不了,很是驚愕,就準(zhǔn)備親自過問這件事。
廖永和來到省城西寧,找到省軍區(qū),見到廖漢生時,他和見到湟中縣委書記尚志田一樣,激動地抓住廖漢生的手,說了許多話,說得很激動;廖漢生也像尚志田一樣,一句話也聽不懂。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廖漢生確實很難相信,一位漢族老戰(zhàn)士,竟連一句漢話也說不好,這不禁讓他大感蹊蹺,拍案稱奇。
這時的廖永和心里明白,他面前的這位軍人準(zhǔn)是一位大首長,發(fā)現(xiàn)也聽不懂他的話,他急得抓耳撓腮,好像喉管里突然長出了一個東西,這個東西塞得他要窒息,他極力用手比劃著,結(jié)果,一切努力全無濟于事。
廖漢生說:“同志,你別急,讓我想想辦法?!?/p>
其實,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去找一位懂蒙語的人來。很快,軍區(qū)政治部就找來一位蒙語翻譯,通過翻譯,廖漢生一切都明白了。他頗有感慨地說道:“廖永和同志,這些年你受苦了。我和你是差不多同年參加革命,只比你早一年入黨。你說的這些情況,我們相信;但你也要設(shè)法提供出證明人,配合組織上,盡早把自己的問題搞清?!?/p>
翻譯把廖政委的意思告訴廖永和,廖永和一下傻了眼。
“那么多同志都犧牲了,失散了,我到哪去找證明人呢?”廖永和忙作解釋。
然而這種解釋是蒼白的。廖漢生搖了搖頭,讓翻譯把他的意思告訴廖永和:“沒有證明人,你從哪兒來,還要回到哪兒去!”
廖永和聽了,有如一盆冷水從頭澆到腳,不由得淚水奪眶而出。他幾乎是絕望地,萬分無奈地哭述道:“我從千里之外的德令哈,一步一步走到這里,走了整整十八天,好不容易找到了你們,原以為找到了家,可你們卻不相信我,我就只能再去做奴隸么?”
為了證明自己的身份,他把當(dāng)年所在的紅三十軍八十九師三六八團軍、師、團三級首長的名字,一口氣全報了出來。
廖漢生只看到廖永和一直在聲淚俱下地敘說著,卻不知他到底在敘說些什么,待翻譯把廖永和的話譯完,他被深深打動了。盡管,他一時也無法確認(rèn)廖永和的真實身份,可是廖永和報出的那些人的名字,有不少他都聽說過,有的甚至是相當(dāng)熟悉的,特別是,西路軍被打散了之后,淪為奴隸的廖永和孤獨地在這異域草原生活了十多年;現(xiàn)在他從德令哈千里迢迢,走了十八天,來尋找“當(dāng)年的紅軍”——憑經(jīng)驗,他相信這些應(yīng)該是真實的,廖永和奔涌而出的淚水更是真實的。
他沉吟了一下,遂通知省民族部部長周仁山:“仁山同志,你把找到我這里來的廖永和同志,收進青年干部培訓(xùn)班讓他參加學(xué)習(xí)吧!”
廖永和見到周仁山的第一面,就留下深刻的印象。他沒想到,年輕英俊的周仁山部長一見面,競用純正的蒙古語向他打著招呼。后來才知道,周仁山是甘肅華亭縣人,畢業(yè)于北平朝陽大學(xué)法律系,畢業(yè)之后就長期在內(nèi)蒙地區(qū)搞統(tǒng)戰(zhàn)工作;他的愛人黃靜波,便是蒙古族,并且曾在延安的中央民族學(xué)院學(xué)習(xí)過。
周仁山將廖永和帶到了“青年干部培訓(xùn)班”。
設(shè)在西寧的這個“青年干部培訓(xùn)班”,其實就是今天青海民族學(xué)院的前身。當(dāng)時學(xué)員來自各個民族,是新生的人民政府培訓(xùn)本地區(qū)基層干部的一個搖籃。
周仁山知道廖永和已聽不懂、說不好漢話,但為了今后工作的需要,還是把他編入到了漢人小組。
廖永和終于又一次回到了集體的生活,竟有一種隔世之感,感受到了久違的革命大家庭的溫暖?,F(xiàn)在,他每天就“泡”在一群漢人中間,言必說漢話,耳濡目染,慢慢地又恢復(fù)到早先的感覺,不僅重新熟悉起漢話,而且還努力地鉆研起漢文化來。
當(dāng)時訓(xùn)練班的學(xué)員成分很復(fù)雜,混進蒙人小組的,就有一個來自奴隸主的學(xué)員。這個學(xué)員不僅在蒙人中散布謠言,知道廖永和的情況后,竟跑到漢人小組來煽動廖永和,說共產(chǎn)黨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馬步芳的部隊遲早會打回來,一旦打回來,首先要殺“二轉(zhuǎn)子”。廖永和知道這人說的“二轉(zhuǎn)子”,是指今天的積極分子。那時。青海境內(nèi)從甘肅省退下來的馬步芳的八十二軍、一二九軍,雖然絕大多數(shù)的官兵已經(jīng)繳械投降,確也有一些師、團軍官,抱有幻想,他們玩弄假投誠,常趁我不備,突然發(fā)生叛亂,甚至還有不少頑固到底的地方反動勢力,在各州蠢動。因此這些謠言一經(jīng)傳播,便傳播得很快,在訓(xùn)練班里引起了一定的混亂。
在此關(guān)鍵時刻,廖永和毫不含糊地站了出來,檢舉揭發(fā)了那個奴隸主,平息了這場風(fēng)波,受到省委省軍區(qū)的通令嘉獎。次年三月,廖永和被重新批準(zhǔn)入黨;五月,干部培訓(xùn)班正式結(jié)業(yè)。
為期八個月的培訓(xùn)班結(jié)業(yè)后,周仁山部長親自為廖永和送行。周仁山握著他的手,說:“廖政委把你介紹到干訓(xùn)班,真是‘慧眼識珠啊!”
周仁山說,青海是個多民族的區(qū)域,僅德令哈就有蒙、藏、回、漢、土族和哈薩克十多個民族。你廖永和已在那里生活了十多年,不僅適應(yīng)了那兒的自然環(huán)境、飲食習(xí)慣,而且對各民族的情況也十分熟悉。
周仁山說到高興處,捅了廖永和一拳頭,說道:“你這樣的人才,我們是打著燈籠在找啊,你卻自個兒送上門來啦!”
這次回德令哈,組織上任命廖永和為德令哈區(qū)區(qū)長,同時為他配備了一位秘書,兩匹馬,兩桿槍,和一百發(fā)子彈。廖永和就憑著這些“本錢”,滿懷信心地,要“殺”回到依然是王爺、頭人、牧主當(dāng)?shù)赖牡铝罟ラ_展工作了。
任務(wù)之重,環(huán)境之險惡,這是不用說的,但有了組織對自己的信賴,前面橫著的是一座刀山、一片火海,他也會義無反顧,一往無前了。
配備的這位秘書,是才出校門的年輕學(xué)員,沒有經(jīng)歷過戰(zhàn)火的錘煉,離開西寧,還沒有走到一半的路程,聽說過了日月山,再向西行,便將要進入到人煙稀少、空曠荒涼的海西地區(qū),他被嚇住了,不想再往前走,鬧著要回西寧省城。
廖永和并不意外,卻很為難。他坦誠地對秘書說:“我不會強留你,也不是嚇唬你,你如果現(xiàn)在回去,我沒意見,就怕你已經(jīng)回不去了!”
“為什么?”秘書有些驚恐。
廖永和說:“這一帶自古以來就是土匪的老窩,你一點作戰(zhàn)經(jīng)驗沒有,一個人萬一撞上了,肯定是兇多吉少?!?/p>
“那怎么辦?”
“這只能由你自己決定?!?/p>
“那——”秘書沒有了主張。
廖永和干干脆脆說道:“還是鐵下心來,跟著我廖永和一條道走到底吧!”
別無選擇。秘書只好跟著廖永和繼續(xù)趕路。不過他仍不無憂慮地問:“廖區(qū)長,德令哈區(qū)的區(qū)政府,你知道在哪兒嗎?”
廖永和笑著說道:“天知道,地知道?!?/p>
秘書不免奇怪:“什么意思?”
廖永和說:“我們到了哪兒,哪兒就是區(qū)政府!”
秘書越聽,越糊涂,還想再問一些別的,就只見廖永和忽然揚鞭策馬,一陣疾風(fēng)般地朝前奔去了。
“等等,等等,區(qū)長!”
廖永和離開妻子和兒子,一晃,八個多月了。此刻的廖區(qū)長早已是歸心似箭了!
五、五十封家書有去無回
八個多月,二百六十多天,格能聽不到廖永和的一點兒消息,她的心也急爛了,人都要急瘋了。她找到當(dāng)時去塔爾寺燒香拜佛的那個牧主,牧主說,他們一道走了十八天,走到了湟中縣的塔爾寺,他忙著去拜佛,回頭再找廖永和,就不見人影了。
格能驚恐地望著牧主:“他跑丟了?”
牧主無可奈何地聳聳肩。
回到家里后,格能想,一個南征北戰(zhàn)闖蕩過來的紅軍營長,怎么會跑丟呢?就猜想孩子爸準(zhǔn)是找到自己部隊了,部隊的事情脫不開身,沒有消息,是因為不便聯(lián)系,不說這兒的交通有問題,郵路不通,即便通了郵路,到今天德令哈還是王爺和頭人的天下,再說馬步芳的殘余勢力還時有出沒,你叫他怎么帶話?又托誰帶話?
想到這一層,格能也就寬了心。她每天有事無事都騎著馬,帶上兒子扣肯,沿著山腳下的那段草地,去白水溝通往外面的那個路口,迎接廖永和的歸來。
她不知道他哪一天會歸來,但她每天都要重復(fù)著做這樣一件事。
那是一片荒蕪的雜草地,來來去去數(shù)不清跑了多少回,硬是被她騎的馬踏出了一條光光的小道。
就這樣,從秋望到冬,從春望到夏,終于,這天她發(fā)現(xiàn)大路的盡頭有兩匹馬飛奔而來。
格能的心一陣狂跳,她想可能是廖永和回來了!可是隨著人影越來越近,她的心就冷了下來。她分明看出,馬上的人穿的不是蒙古長袍,是她從沒見過的一種漢人服飾,身后還背著槍;另一個的裝束同奔在前面的人一模一樣,也背著槍。
格能感到了又一次失望。
就在格能失望地要轉(zhuǎn)過身時,她的心一緊。她忽然發(fā)現(xiàn)兩個人一齊向自己高高地?fù)P起了手,大聲地喊叫著。
“是他,孩子爸!”格能終于看清廖永和的臉,終于聽出廖永和熟悉的聲音!
“扣肯,抱緊我!”格能回頭喚了一聲兒子就迎了上去,把馬騎飛了。
她終于來到廖永和面前,吃驚地發(fā)現(xiàn),廖永和一下變得年輕了,變得神采飛揚,英姿颯爽了!她很激動。但說出來的話竟然是:“你還活著?沒讓草原上的狼叼了去?”
還沒等廖永和回答,又急不可待地問:“找到紅軍了嗎?”
廖永和響亮地答道:“找到了!”
“什么時候開到德令哈來呀?”
“已經(jīng)來啦!”
“已經(jīng)到了巴音河?”
“不,就已經(jīng)在你的面前!”
格能指了指同廖永和一道來的秘書:“他就是?”
秘書聽不懂二人的蒙語對話,但他還是指了指自己,客客氣氣地回應(yīng)了幾句??伤f的是漢話,格能又聽不懂。
這時廖永和就把秘書的話翻譯了一下:“他說他是我的秘書,說我現(xiàn)在已是德令哈區(qū)政府的首任區(qū)長!”
格能眼睛睜得老大,有些不相信:“區(qū)政府在哪兒呢?”
廖永和的回答,讓格能更是吃了一驚:“區(qū)政府就在咱的氈包里呀!”
格能生氣了。說:“你在騙我!”
秘書又說了,于是廖永和又笑著把秘書的話翻譯了一遍:“他在告訴你,廖區(qū)長說的全是真的!”
格能依然將信將疑。想了想問:“住在白水溝,那么偏僻,你怎么工作?。俊?/p>
廖永和說:“咱明天就搬回到原先的巴音河去?,F(xiàn)在的德令哈已經(jīng)不是王爺和頭人說了算,往后很多農(nóng)牧民會到咱們的家里來說事,你可要好好接待?。 ?/p>
回到巴音河畔老地方,廖永和急著要辦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戛戛尼瑪商議,并讓他牽頭組織起自己的一支武裝。他深知,王爺和頭人尚在,土匪和馬步芳的殘余人員尚在,奴隸制度依然完好地保存著,敵對勢力不會對新生的區(qū)政府袖手旁觀。
好在,正如周仁山所言,廖永和在都蘭、烏蘭、德令哈一帶生活了多年,非常熟悉這里的鄉(xiāng)情民意,知道哪些人可以依靠,哪些人作惡多端、民憤極大,他很快就從農(nóng)牧民中建起一支民兵的隊伍。盡管,民兵手里有的只是打獵用的土銃,卻因為領(lǐng)頭的是遠(yuǎn)近聞名的神槍手戛戛尼瑪,還是具有一定的威懾力的。
有民兵隊伍從旁相助,特別是人民解放軍已到達青海,解放了西寧周邊地區(qū),這強大的輿論背景,無疑給廖永和的工作帶來了極大的便利。廖永和和他的秘書,于是就開始在農(nóng)牧民中間,包括去王爺和頭人那里,宣傳共產(chǎn)黨“減租減息”的政策,宣傳人民政府各民族大團結(jié)的政策。
工作剛剛開了個頭,沒想到突然冒出來了一件荒唐事。一天,索南卻杰力王爺?shù)墓芗?,找到廖永和,說馬步芳的三千人馬近日要借道德令哈,要區(qū)政府負(fù)責(zé)接待一下。
廖永和一聽,覺得好笑。他想,索南卻杰力顯然還在做夢,以為德令哈地盤上的一切仍是他當(dāng)家,共產(chǎn)黨的機構(gòu)也得昕他的吧。王爺難道不知道,馬步芳大勢已去,他已無須再去討好了?不知道共產(chǎn)黨和馬家軍本是冤家對頭、勢不兩立?很顯然,此王爺“難得糊涂”地,把這樣一次棘手的“接待”,任務(wù)交給他,其意無非是既給才“開張”的區(qū)政府出難題,又借馬匪嚇唬嚇唬他廖永和;當(dāng)然,如果共產(chǎn)黨的區(qū)政府同馬家軍打了起來,他們不僅可以看熱鬧,還能夠坐收漁利。真可謂用心良苦!
廖永和于是和戛戛尼瑪分析:稱馬步芳“借道”德令哈的人馬有三千之眾,這不過是在虛張聲勢,因為,馬步芳的主力部隊已被消滅得所剩無幾了,就是從甘肅或是新疆退到青海來的,也只能是些殘兵敗將,不可能會有上千人;從他們事前給德令哈的王爺打招呼這一點來看,就說明他們是從自身的安全上考慮,由此判斷,更不會有多少人,否則,來者之眾,他們哪里會把一個區(qū)區(qū)王爺放在眼里?
當(dāng)晚,他讓秘書通知民兵開會,決定將計就計,來它個“牛刀小試”。
民兵聽說馬步芳有三千人馬要來德令哈,一個個頓時變了臉色:“區(qū)長,咱們這幾十個人,十幾桿槍,能打贏他們嗎?”
廖永和笑道:“你們真的認(rèn)為他馬步芳現(xiàn)在還有這么多的兵馬嗎?”于是他把自己的分析說給大伙聽。然后才說:“打仗,不光在人多,也不光在武器好,我們漢人常愛說一句話,就是:‘一人拼命,十人難擋;用兵家話說,這就叫:‘狹路相逢勇者勝!首先咱要有敢于打贏這一仗的決心和勇氣。你們想想看,原馬步芳、馬鴻逵就有六個軍二十二個師十七八萬人,他們的主力部隊現(xiàn)在幾乎被打光了,剩下的早成了驚弓之鳥?!?/p>
大家發(fā)現(xiàn),他們熟悉的這位修靴的師傅,竟突然變了一個人,一提起打仗,兩眼放光,說出來的話也頭頭是道,擲地有聲。
“大家說,還有沒有信心?。俊绷斡篮兔偷赝鹨徽?,望著大家問道。
這時大家齊聲應(yīng):“有!”
“當(dāng)然,”廖永和見到會的各位已是士氣高昂,便進一步說道,“咱也不能只憑膽子大,不怕死,還要斗智?!?/p>
這天,他挑選了兩個機靈的民兵,化裝成索南卻杰力的信史,深入到“借路”的馬匪的臨時住地,謊稱王爺已在一處等候,有要事同他們商議。
兩個民兵到了馬匪的匪巢,方才知道,廖永和的判斷十分準(zhǔn)確,這的確只是一支殘匪,官兵加在一起,不過十九個人。他們是馬家軍駐新疆部隊的長官和新疆地方的官員組成的“反共救國軍”成員,為首的,是號稱“反共救國軍第二師”師長鮮正文。他們在東疆叛亂時,被解放軍擊潰,現(xiàn)在企圖東竄,去參加青海湟中縣即將秘密組織的一次武裝暴動。
鮮正文剛到達德令哈,正在設(shè)法尋找依托,一聽說德令哈王爺索南卻杰力主動約見他,自然喜出望外。既然“有要事商議”,就說明對方有事相求,既然有事相求,那他就能在德令哈的王爺這里討到好處。于是,他立即帶了一名團長做隨員,同兩位“王爺信史”一道趕往約定地點。
走進一處氈包時,鮮正文才傻住了。
他發(fā)現(xiàn)氈包里并沒有什么王爺,等待他的竟是一群蒙古牧民。在這群蒙古牧民中,當(dāng)然會有廖永和和戛戛尼瑪。戛戛尼瑪?shù)臉尶?,已對著了他;其余牧民手中的槍,也分別對準(zhǔn)了他和他的團長。
沒等鮮正文和他的團長反應(yīng)過來,他們腰間的手槍,就已被廖永和“解決”了。
等到鮮正文和團長知道中了計,一切都晚了。
不過,鮮正文到底是一個久經(jīng)沙場的軍人了,他并沒慌亂,一張黑黢黢的臉上,透出鎮(zhèn)定與威嚴(yán)。他厲聲問道:“你們是什么人?”
廖永和逼視著對方,用他已經(jīng)恢復(fù)了的漢話字正腔圓地說道:“我們就是當(dāng)年的西路軍!鮮師座大概沒有想到吧?”
鮮正文不由一個冷戰(zhàn)。他警惕地上下打量著廖永和:“你們想干什么?”
廖永和哈哈大笑,然后盯著鮮正文反問道:“你們已經(jīng)是山窮水盡了,我倒想知道,你們還想要干什么?”
鮮正文依然抖著威風(fēng),說:“當(dāng)年的西路軍,不是被我們打得落花流水么,沒想到還能有‘咸魚翻身的一天。當(dāng)然,現(xiàn)在看上去我們是有些‘山窮水盡的樣子,但你可以篤定,我們就不會有‘柳暗花明的時候?”
廖永和指著鮮正文身上那套已被彈片劃得很是狼狽的軍服,調(diào)侃地問道:“難道西北軍政長官公署馬步芳、馬鴻逵部二十八個師十多萬人都被消滅,就憑你們幾個散兵游勇,還能成就大氣候?”
鮮正文被廖永和的話噎住。他瞅了一眼周圍端著土銃的民兵,很快又強硬地說道:“你們最后能不能站得住腳,還真不敢說!”
廖永和不想再同他這樣扯下去,對于執(zhí)迷不悟者,最好的辦法就是一針見血,擊中對方的痛處。他問鮮正文:“如今,不要說你們的馬步芳,蔣介石又如何?他不也躲到了臺灣的那個小島上,整個中國大陸就沒有他的立錐之地。你說,不敢正視這個現(xiàn)實的,是你,還是我?”
鮮正文徹底無語。愣了半晌,他問廖永和:“你們準(zhǔn)備怎么辦?”
廖永和于是向鮮正文宣講解放軍的寬大政策。明確表示:“交出你的全部成員,向人民投降,否則,后果你應(yīng)該是知道的!”
鮮正文無可奈何地?fù)u搖腦袋,終于垂下了頭。
在場的民兵,雖然聽不懂區(qū)長同敵師長都說了些什么,但看得出,開始時敵師長還是氣焰囂張,不可一世,但廖區(qū)長沒費一槍一彈,僅憑唇槍舌劍,就把敵師長“拿下”了,不得不對廖永和肅然起敬。
這時就見廖永和有力地抓住鮮正文的一只手腕,將他拉到自己的身邊坐下來,示意要他發(fā)話。
鮮正文吃驚地望著廖永和,驚嘆廖永和的腕力之大,抓得他一點動彈不得。他終于很不情愿地開口了,對他的團長說:“去吧,把我們的隊伍帶過來?!?/p>
一切都在按照事先的計劃進行。氈包里除留下廖永和和戛戛尼瑪,其余的十多個民兵,由秘書帶隊,跟著已被繳械的敵團長,騎馬前往馬匪的住地。到了住地,秘書命令敵團長讓大家集合,就在大家集合的時候,幾個民兵迅速沖進他們下榻的氈包,把氈包內(nèi)的槍支彈藥一掃而光。
當(dāng)鮮正文見到他的部屬一個個垂頭喪氣地揖了進來,既感無可奈何,又心生幾分敬意,他問廖永和:“這位先生,我應(yīng)該怎樣稱呼你?”
廖永和猜出了對方的心思,直言相告:“本人是當(dāng)年中國工農(nóng)紅軍三十軍八十九師二六九團二營營長;現(xiàn)在是德令哈區(qū)區(qū)長,廖永和!”
天亮后,廖永和即安排秘書和戛戛尼瑪將鮮正文在內(nèi)的十九個敵軍官和地方官員押往西寧。
這事,在德令哈引起了巨大的轟動。索南卻杰力王爺?shù)弥?,驚得半天說不出話,從此變得老實起來,對區(qū)政府和區(qū)長廖永和再也不敢小看。
一九五一年一月,中共都蘭縣委和縣人民政府正式掛牌,廖永和出任了都蘭縣德令哈區(qū)委第一書記兼區(qū)長。由于內(nèi)戰(zhàn)的結(jié)束,社會秩序逐漸得以恢復(fù),格能失散多年的母親和妹妹,也都找到。盡管她的弟弟一直沒有消息,可是現(xiàn)在母女、姐妹重又團圓,格能雖有遺憾,這已是不幸中之大幸,廖永和也替妻子感到高興。
望著妻子同親人述說著別情離緒,廖永和不禁想起自己的家鄉(xiāng),隱忍多年的懷念之情,迫使他行動起來,開始給安徽金寨縣關(guān)廟鄉(xiāng)三河村的父母親寫信。然而,信寄出了,卻沒有回音。于是他就又寫,又寄,依然是有去無回。
他一連寫了五十封信,五十封信卻一如石沉大海。
難道自己離家太久,把地址記錯了?難道說家鄉(xiāng)解放了,地址也有了變化?甚或,父母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
他十分納悶,十分焦急,越想越可怕。聽說紅軍主力部隊離開大別山時,國民黨軍隊和當(dāng)?shù)氐摹斑€鄉(xiāng)團”,曾對紅軍的家屬采取了“三光”政策,一時間,鄂豫皖蘇區(qū)到處是腥風(fēng)血雨,連石頭也要過上三刀,父母是不是早就遇難了?
廖永和很想回家鄉(xiāng)一趟,但德令哈黨委和政府由他一人牽頭,當(dāng)時不光剿匪平亂、減租減息以及民族團結(jié)的工作千頭萬緒,還有大量的事關(guān)農(nóng)牧民生產(chǎn)、生活上的具體問題急需解決。可謂百端待舉?。∷缓拮约荷怀鋈^六臂來。
許多工作是史無前例的。一九五二年八月,德令哈歷史上第一所民族小學(xué),在巴音河畔誕生了;兩個月之后,在頭人和農(nóng)牧民的資助下,柯魯溝又相繼開辦了一所小學(xué),不僅面向各民族的子弟,還破天荒招收了女學(xué)生。從一九五三年起,德令哈便陸陸續(xù)續(xù)有了自己的供銷社、郵電所、人民銀行,并創(chuàng)辦了海西地區(qū)第一家工業(yè)企業(yè)——旺尕秀煤礦。此外還興修了便民的簡易公路,組織社會各界大力地植樹造林,綠化、美化德令哈的環(huán)境。
在領(lǐng)著大家植樹造林時,廖永和也分別給三個孩子起了個漢族的名字。長子叫廖少森,次子叫廖少林,女兒叫廖少清。他希望地處青藏高原的德令哈,早日變得山清水秀,風(fēng)光迷人。
廖永和雖然不說,格能還是很清楚,他這是想念群山環(huán)抱、林木森然的大別山,想念自己的家鄉(xiāng)了!
到了一九五四年歲暮,格能見廖永和的父母仍然音信全無,作為媳婦,她也過意不去,就主動問廖永和:“孩子爸,你準(zhǔn)備什么時候回去呢?”
“是啊,”廖永和感嘆道,“二十二年了,是該回大別山看看了!”
廖永和回大別山時,正趕上一個少有的嚴(yán)冬,大雪一下就下了七十多天,下得天上地下全白了,仍然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他帶著已經(jīng)十二歲的扣肯,廖少森,舉步維艱地走在通往斑竹園的山道上。
記憶中的山道都被這場大雪淹沒了,道邊的溝壑也被填平了,他們走得格外地小心。盡管一路上不見人跡,漫山的青杉、松柏鳳尾竹和柞子樹,也都銀裝素裹,一片靜謐,廖永和卻止不住地激動,昕得見自己心的狂跳。
終于,他看到蜿蜒東去的胭脂河,看到高低起伏的燕子地,看到燕子地背后的一縷縷淡藍(lán)色的炊煙,那應(yīng)該就是牡丹灣了。
想到牡丹灣,廖永和才發(fā)現(xiàn),看似早已經(jīng)遺忘了的那一切,其實就一直都收藏在自己記憶的深處,一點兒沒有消失。此刻,兒時的許多情景像被打開閘門的流水一樣,奔涌而出,來到眼前,一切清晰如初,好像就發(fā)生在昨天。是啊,他曾赤著腳在這一片山上放過牛,手持彎刀砍過柴;還曾光著屁股扎進胭脂河里去網(wǎng)魚、抓蝦、捉螃蟹……
扣肯注意到不遠(yuǎn)的山坡上,有許多大大小小鼓出的雪堆兒,就問:“爸爸,那是什么呀?”
廖永和仔細(xì)辨認(rèn)后,說:“那一片原是三河村的祖墳地?!?/p>
當(dāng)廖永和經(jīng)過山道邊的一座墳?zāi)?,不?jīng)意地朝墓碑上望了一眼,誰知,這不經(jīng)意的一望,竟使他呆住了。
那碑石上雖也積了不少雪,山風(fēng)卻把有字一面的積雪吹落了許多,上面陰刻著的五個大字十分醒目:
廖永和 之墓
廖永和一驚。
他不敢相信。走過去,仔細(xì)地再看,千真萬確,碑石上刻著的正是自己的名字!
兒子扣肯也注意到了,驚愕地瞪著大眼睛,問廖永和:“爸,這是怎么回事?”
廖永和不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難道三河村會有一個與自己完全同名同姓的人?這不可能。他也是一頭霧水,沒辦法回答兒子。
當(dāng)廖永和滿腹狐疑地走進三河村,沒想到村民們見了他,一個個居然驚得立眉豎眼,避之唯恐不及。那神色,就好像大白天撞到了鬼!
首先認(rèn)出廖永和的,是五叔家的媳婦,紅軍時期村里的婦女宣傳隊長劉思玉。劉思玉開始也是呆若木雞,待緩過神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到他面前,大著膽子問了一句:“永和,你不是……死了嗎?”
離家多年,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廖永和想不到竟碰到這種事。他有些哭笑不得,說:“嫂子,我這不是活得好好的么?怎么說死了呢?”
“你真是永和?”劉思玉一下抓住他的手,驚喜地說:“天哪!多少年了,大家都當(dāng)你不在人世了,想不到你還活著呀……”
她激動得淚珠兒直掉,泣不成聲。
回到家,廖永和見到父親時,要不是劉思玉告訴他,面前的老人就是自己的父親,他簡直不敢相信。父親蒼老得已經(jīng)變型。在他的記憶中,父親有著高大硬朗的身子,人長得很帥,走路很快,他根本就攆不上,而且是個愛說愛笑之人。但眼前的父親,靜靜地蹲在地上,埋頭抽著旱煙,只剩下一副大骨頭架子,人變得又黑又瘦,不時拿眼睛瞅瞅他,好像很激動,又好像無動于衷。
廖永和的腦際突然閃過一個奇怪的念頭:如果自己不參加革命,不走出大別山,不在外面經(jīng)風(fēng)雨,見世面,一直就呆在三河村,老了會不會也是父親這個樣子呢?
“爸,”廖永和問,“我給家里寫來的那些信,你們都沒收到嗎?”
父親說:“收到了。收到又有什么用?”
“收到為什么不回個信呢?我還以為你們出事了!”廖永和很不理解,也有些生氣。
沒想到,父親說出了下面一番話:“十多年前,從西邊回來一個你的戰(zhàn)友,帶來口信,說西路軍打到最后就沒剩下多少人,你已經(jīng)‘光榮了。人都‘光榮了,還能自個兒往家里寫信嗎?村里人都認(rèn)為,那些信是你戰(zhàn)友代寫的,是怕我們太傷心……”
廖永和終于明白了為啥收不到家信。他問父親:“娘呢?”
父親望著面前的地,半晌不言語。
劉思玉小聲說:“你娘……早走了!”
廖永和心里非常難過。他完全可以想像,最疼愛自己的母親,因為自己一走就沒有了音信,她老人家該是多么地傷心呢。
劉思玉告訴他:“你娘想你,想到最后,都想瘋了。聽說你們的隊伍去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就常常爬到院子里的一個梯子上,向遠(yuǎn)處張望;一邊張望,一邊喚著你的名字,嘴里嘀嘀咕咕,誰也不知道她在說些什么。后來,聽說你犧牲了,眼見著她一天天不吃不喝……你娘臨走的時候,眼已哭瞎了?!?/p>
第二天,大清早,廖永和帶著兒子扣肯,找到了母親的墳,他把家里買來過年用的一掛“千頭鞭”,在母親的墳前點響了?!扒ь^鞭”炸得又響又急,驚天動地。在這驚天動地的炮仗聲中,他喚著母親。告慰母親:娘,您日思夜盼的永和回來了,他還活著!他回來得太晚了,愧對母親的養(yǎng)育之恩,欠下了母親的思念之情!
在漫天飛舞的大雪中,父子二人長跪不起。
接下來,廖永和又帶著扣肯來到自己的墳冢前,對著自己的墓碑,兩腿一軟,又跪下了。
兒子不明白:“爸,你為什么這里也跪?”
廖永和沉重地垂下頭,說:“我能活到今天,不是命大,是大家救了我;不然,我就是有兩條命也回不來了……我人沒死卻被立了碑,可那些倒在長征路上,倒在河西戰(zhàn)場上的將士們,有許多人最后連自己的名字都沒有留下來??!……”
六、選擇了急流勇退
在家鄉(xiāng),廖永和找到了原軍部衛(wèi)生隊護士長胡傳基。胡傳基見廖永和還活著,而且活得比他“更像人樣子”,亦驚亦喜。談到自己,他頗為感傷,自從回到大別山,再沒走出過大別山,一直就在村里當(dāng)了個鄉(xiāng)間醫(yī)生,雖說受到大家的歡迎,但大家太窮了,他的日子也過得很艱難。
從家鄉(xiāng)返回德令哈不久,廖永和的工作有了變動,他被調(diào)任都蘭縣委常委、農(nóng)牧部部長。走馬上任,他就交待部下,有到甘肅肅北一帶公干的,請一定留心幫助他尋找兩個人,兩個他的救命恩人:一個是當(dāng)年紅三十軍八十八師二六八團機槍連通訊員火娃子;一個是蒙族阿媽江西力。
江西力阿媽一家興許還在從事游牧工作,流動性大,沒有固定住所,難以尋找;火娃子只是個小名,大名叫啥,已不記得了,尋找起來同樣困難,盡管這期間到肅北辦事的人不少,但尋人的事一直沒有進展。
到了一九五六年,有三件事讓廖永和印象深刻:一是經(jīng)國務(wù)院正式批準(zhǔn),德令哈單獨設(shè)縣,他成為這個縣的首任縣長;二是這一年鬧合作社,妻子格能要和別的牧民一樣,把自己家的三匹馬、三峰駱駝、十八頭黃牛、七十只綿羊和一百四十二只山羊,都交到了合作社,開始,格能想不通,認(rèn)為這是她和廖永和好不容易積蓄起來的家當(dāng),說交就這樣一下都交了出去?但縣長的妻子哪能落后呢,想不通也得帶這個頭;再就是尋找到了江西力的下落。
尋找到蒙古阿媽江西力的下落,這讓廖永和感到特別開心。要去見江西力的那一天,天沒亮他就爬起來,同格能商量帶些什么禮物去。格能就按照她們的民族習(xí)俗,買來了上等的布匹、磚茶以及哈達。
十五六年沒見面了,也沒有一點消息,當(dāng)一身中山裝,頗有干部風(fēng)度的廖永和驀然出現(xiàn)在江西力的面前,她簡直不敢相認(rèn)。接下布匹、磚茶,接下獻上的哈達,以及不接不行的一筆禮錢時,驚喜得不知該說什么。又聽隨行的同志介紹,廖永和現(xiàn)在已是德令哈縣的縣長了,她一把抱住廖永和,老淚縱橫,高興地說:“嘎娃,你還沒把我這個阿媽忘了??!”
江西力忙喊丈夫出來,告訴他廖永和來了。其實外面發(fā)生的一切,她丈夫在里面都聽到了,尤其是聽說當(dāng)年的奴隸廖永和如今當(dāng)上了縣長,更是嚇得不敢出來了。但妻子一遍遍催,他不好意思再躲下去,不得不尷尬地走了出來。
廖永和見江西力丈夫面有愧色,便熱情地迎上去,也向他獻上了一條哈達。
江西力的丈夫想到自己曾經(jīng)那樣歹毒地對待人家,人家卻不計前嫌,直感到無地自容。為打破僵局,江西力把丈夫推到廖永和面前,說:“還不快向這位漢族大哥表示一下懺悔,請求寬恕!”
江西力丈夫慌忙雙手合十,向廖永和表示歉意。
那天,廖永和就住在江西力家,回憶當(dāng)年,兩人都有說不完的話。廖永和詢問起火娃子的下落,因為是她把火娃子送到她的胞兄鹽池部落頭人尕布曾佳家的,他特別希望江西力能幫助他找到這位兄弟。
可是,江西力的回答讓他有些失望。她說,她的胞兄尕布曾佳解放前就過世了;想必胞兄一家人對火娃子還不錯,胞兄過世后,火娃子并沒有離開,繼續(xù)留在那里服侍她的嫂嫂,一直到嫂嫂去世后,才出走?,F(xiàn)在火娃子到底去了哪里,又在做什么,江西力也說不清了。
江西力的話讓廖永和沉默了良久。一想到那位同過生死,共過患難的小兄弟至今還下落不明,不知流落到了何方,他就感到心里很不好受。
一九五六年,廖永和整四十歲。都說:四十而不惑。廖永和卻感到正是在他過了四十歲后,不理解或大惑不解之事竟是越來越多,以致苦痛不堪。
“反右”斗爭時,上面下達了須打成“右派分子”的具體數(shù)字,這叫廖永和感到很困惑,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怎么可以下達“指標(biāo)”呢?回頭看,“反右”斗爭的直接后果是,大家都變得謹(jǐn)言慎語,開始習(xí)慣于講大話、空話、套話、廢話乃至鬼話。當(dāng)一九五八年“大躍進”的浪潮席卷而至,青海省盡管地處偏僻,經(jīng)濟還很落后,卻也提出“后來居上”的口號,不斷拔高“躍進計劃”,浮夸風(fēng)和瞎指揮一點不比別的省市差,一縣之長的廖永和,感到十分迷茫。最迷茫的是,這年六月《中國青年報》發(fā)表了錢學(xué)森的一篇文章,錢是個大科學(xué)家,他居然通過科學(xué)證明,一畝地理論上的糧食產(chǎn)量可以達到幾萬斤!有了這樣的“科學(xué)論證”,《人民日報》接著就出現(xiàn)了水稻畝產(chǎn)六萬五千多斤“放衛(wèi)星”的報道。國家的糧食計劃也就由上年的三千九百億斤,確定為七千億斤,一下就翻了一倍!
德令哈縣的農(nóng)民并不多,一年也就種一季小麥,畝產(chǎn)只是二三百斤,或三四百斤,但許多縣盲目攀比,把產(chǎn)量報得很高,他知道那全是假把戲,可說了假話的卻受到表彰,得到提拔,平步青云,他所在的德令哈不敢把糧食的產(chǎn)量和牧區(qū)牛羊馬匹的計劃數(shù)字“吹”上去,常被插了“白旗”。
德令哈的懷頭他拉公社,曾是蒙人的一個不錯的牧區(qū),由于解放前不久在哈薩克人和蒙古人的一次火拼中,氈包被燒,牛馬羊被搶,許多牧民遠(yuǎn)走他鄉(xiāng),直到一九五八年,那兒依然是一蹶不振。對待這樣的貧困地區(qū),廖永和不可能一個早上就讓它“富有”起來,思來想去,只有把格能人社時交出的三匹馬、三峰駱駝、十八頭黃牛、七十只綿羊和一百四十二只山羊,從她現(xiàn)在所在的宗務(wù)隆公社,“一平二調(diào)”到懷頭他拉公社去。
這事,格能知道了,很是生氣,她問:“你為什么把我們好不容易養(yǎng)大的牛馬羊和駱駝,都調(diào)給懷頭他拉公社?”
廖永和極力說服格能:“人了社,就都是大家的。你說我不調(diào)你的,能調(diào)走別人家的嗎?”
格能感到奇怪:“你把這點調(diào)過去,就解決了懷頭他拉的問題?”
廖永和說:“解決一點是一點,總比沒有憑空瞎報數(shù)字好?!?/p>
格能還是舍不得:“我不同意你這樣調(diào)呢?”
廖永和只得說:“希望你能支持我的工作!”
格能知道懷頭他拉的牧民太困難了,廖永和這樣做也是沒有別的辦法。但她不得不問:“你把咱自己家人社的牛羊馬駱駝都調(diào)走了,我在宗務(wù)隆公社還能干什么?”
廖永和說:“不當(dāng)牧民當(dāng)農(nóng)民不是一樣么,學(xué)著做農(nóng)活吧!”
種田和放牧,當(dāng)時看起來確實也沒多大區(qū)別,都是靠工分吃飯??墒请S著形勢的發(fā)展,廖永和很快就發(fā)現(xiàn),農(nóng)民和牧民的處境大不一樣。浮夸風(fēng)導(dǎo)致高指標(biāo),高指標(biāo)又勢必導(dǎo)致糧食的高征購,害得不少農(nóng)民不得不把春播的種子乃至自己的口糧,都繳了上去,因饑餓而浮腫的農(nóng)民見天多了起來。浮夸風(fēng)最嚴(yán)重的湟中縣,首先傳出餓死人的消息,接著樂都、湟原、大通、循化以農(nóng)業(yè)為主的縣,也相繼出現(xiàn)大量的“非正常死亡”現(xiàn)象;而從事畜牧業(yè)的公社社員,因為有牛馬羊肉吃,雖然不可能會吃飽,但情況畢竟好多了。
德令哈的情況雖不算嚴(yán)重,廖永和卻十分痛苦。他本人就是農(nóng)民出身,他想不明白,“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chǎn)”,像這樣毫無道理的鬼話,竟然風(fēng)靡全國。小麥畝產(chǎn)幾萬斤、十幾萬斤這類的“衛(wèi)星”滿天飛,可就是沒有人去懷疑,更沒有人出面制止。他想,幾萬斤、十幾萬斤的糧食,堆在一畝田里是可以堆出很高的,那麥穗咋長的呢?更可怕的是從上到下的頭腦發(fā)熱,已經(jīng)餓死人了,次年還要求反右傾,繼續(xù)大躍進,全國的糧食產(chǎn)量計劃居然要由一九五八年的七千億斤,增加到一萬零五百億斤!
廖永和只感到大家都瘋了。
接下來,廖永和就聽說在青海民族學(xué)院上學(xué)的大兒子扣肯,在隨校去阿尼瑪卿山腳下幫助藏民開荒時,也患上了嚴(yán)重的浮腫病。
阿尼瑪卿山腳下的澤庫縣藏民,前不久發(fā)生過一次大暴亂,鎮(zhèn)壓后,剩下的就多是女人,省里要求民族學(xué)院組織師生前去幫助開荒。他們從西寧步行了一周時間,才到達澤庫縣,因為勞動強度大,吃的又只是面糊糊,一個月下來,扣肯的雙腿就腫得不能下地。廖永和知道后,趁到西寧出差,托學(xué)校給扣肯捎去了六十塊錢??劭夏玫搅畨K錢,因為沒有糧票買不到食品,只能去買水果,于是就去買青海有名的“貴德甜梨”。他把拿到的六十塊錢都買了甜梨,由于餓急了,他蹲在那兒就狼吞虎咽地吃得一個不剩。
剛吃時,感覺好極了,像吃到的不是“貴德甜梨”,而是天上的仙果,又鮮,又甜,又解饞。趕到一口氣將買來的梨全吞下肚,才知道壞事了。只覺得肚子漲滿了,胃也填滿了,最后塞到了脖子上,整個人被撐傻了,不能動彈了,隨著一陣心悸氣短,便昏死過去。
后經(jīng)搶救,才算脫險。他從學(xué)校回到德令哈,才知道家里也吃不到正經(jīng)糧食了。
他發(fā)現(xiàn),五口之家,只有爸爸一個是城市戶口,爸爸的戶口安在縣政府機關(guān),機關(guān)離家較遠(yuǎn),一直就在機關(guān)食堂用餐;弟弟和妹妹同媽媽一樣,戶口都在宗務(wù)隆公社。如果媽媽還在放牧,多少還能夠分點牛羊肉回來,可是改做了農(nóng)民,就既分不到牛羊肉,也吃不到商品糧,沒辦法,媽媽只有去挖苦苦菜,去揀“灰條條”,然后把它們曬干,碾成粉,用來充饑。九歲的弟弟和四歲的妹妹常餓得哭鬧不止,媽媽就把分到的一點糧食,全給了孩子吃。
扣肯回家時,媽媽已經(jīng)浮腫得不成樣子。
當(dāng)扣肯知道媽媽和弟弟妹妹因為還是農(nóng)村戶口,所以吃不到商品糧,他就跑去找爸爸。
廖永和見扣肯找到辦公室來,是要解決自己一家人的“農(nóng)轉(zhuǎn)非”問題,就很吃驚:“這是什么時候,你跑來談這樣的事!”
扣肯說:“媽媽的腿已腫得一按一個窩了,你就看不到?”
廖永和嘆了一口氣,說:“現(xiàn)在鬧浮腫的,要只是你媽一個就好辦了?!?/p>
那些日子,廖永和的心里很亂。死人的事,已經(jīng)又像戰(zhàn)爭年代一樣,變得司空見慣了。他不知該向兒子說些什么,揮揮手,讓兒子回去。
扣肯卻沒有馬上回去。他是一個十八歲的小伙子了,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主張。為了媽媽,為了弟弟妹妹,他決心豁出去——去闖縣委第一書記的辦公室。
扣肯認(rèn)識這位第一書記,他曾經(jīng)在爸爸的辦公室里見到過。當(dāng)他把家里的實際困難,如實陳述過,這位第一書記十分詫異。顯然,他不知道廖永和,這位紅軍老戰(zhàn)士,縣委第二書記、縣長,一家人還都是農(nóng)村戶口。他甚感內(nèi)疚地嗔怪道:“這個老廖!這事不說,我到今天也不知道!”
他當(dāng)即對扣肯說:“你先回去,這事由我負(fù)責(zé)。”
由于縣委第一書記的直接過問,很快,格能、廖少林和廖少清的戶口就由宗務(wù)隆公社遷出,轉(zhuǎn)成了城鎮(zhèn)戶口,吃上了商品糧。
聽說這件事是扣肯找了第一書記辦下來的,一向慈愛得對孩子不說一句重話的廖永和,把扣肯喊到面前,雷霆大怒,道:“你不該背著我這樣做,你讓我這個縣長還怎么當(dāng)?”
三年大饑荒剛過去,國民經(jīng)濟才開始有了好轉(zhuǎn)的一九六二年八月,毛澤東就在北戴河會議上重提“階級斗爭”??瞪舱f小說《劉志丹》“把劉志丹寫得比毛主席還高明”,“利用小說進行反黨”,“作者之所以敢于這么寫,就因為幕后有個習(xí)仲勛”,習(xí)仲勛由此被審查、關(guān)押長達十六年之久。習(xí)仲勛曾長期擔(dān)任中共中央西北局書記兼西北軍區(qū)政委,受到“習(xí)仲勛問題”的牽連,青海省于是出現(xiàn)了一次空前的“大地震”。其來勢之猛,波及人員之廣,斗爭之殘酷,無不讓廖永和感到陣陣心悸:青海省委十七個常委,有九個常委遭到批判、撤職乃至被開除黨籍;全省六州一市的第一書記全被打倒;四十二個縣委第一書記中受到處分、撤職的多達三十九個,占到了百分之九十三;并先后打出十六個“反黨集團”!
廖永和不敢相信:“最為殘酷的斗爭,不是來自國民黨,而是來自共產(chǎn)黨內(nèi)部!”
戰(zhàn)爭年代死都不怕的廖永和,卻感到了莫名的恐怖。因為這樣的事防不勝防。他感到難以理解:為什么黨內(nèi),特別是在黨的那么重要的一些崗位上,會出現(xiàn)如此多的“反黨分子”?
好在,他沒受到?jīng)_擊。一九六三年,不知德令哈為何要和烏蘭縣合并,他依然是合并后的烏蘭縣委第二書記、縣長。新的區(qū)劃,新的班子,總會給人一種新的期望,廖永和這時已四十七歲,又有了十多年的政府工作經(jīng)驗,眼看著烏蘭縣還這樣落后,就想大干一場。然而,也就干了一年多時間,毛澤東從反修防修的戰(zhàn)略出發(fā),在全黨全國城鄉(xiāng)發(fā)動了一次聲勢浩大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亦即“四清”運動:清政治、清經(jīng)濟、清組織、清思想。他先是在本縣搞這種“社教”,后又抽到黑馬河繼續(xù)搞。他把“社教”文件上的“二十三條”,不知看了多少遍,也弄不懂“清政治”和“清思想”究竟應(yīng)該如何“清”,無所適從。為防止自己稀里糊涂也犯上“反黨”的錯誤,他于是給自己訂了一條規(guī)矩:可說不可說的話,堅決不說;不說不行的話,就照本宣科,按文件和報紙上的說。
做自己都想不明白的事情,是極其痛苦的。由于郁悶,也由于心力交瘁,戰(zhàn)爭年代落下的腿傷,這時舊病復(fù)發(fā),他不得不住進了西寧干部療養(yǎng)院。
就在他住進西寧干部療養(yǎng)院不久,一場震驚中外的“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不期而至。
人們開始發(fā)現(xiàn),這位“紅軍縣長”,躺在床鋪上,成天瞅著天花板發(fā)愣;要不,就一個人躲在僻靜處,勾著腦袋,有時一天不說一句話。因為他不可思議的事情,接連不斷地在發(fā)生。
首先是,當(dāng)年介紹他重新回到革命隊伍的原湟中縣委書記尚志田,調(diào)到省里工作不久便銷聲匿跡;接著,給了他許多具體幫助和很大鼓勵的原青海省委民族部部長周仁山,因為擔(dān)任西藏自治區(qū)第一書記,這次運動一開始,就被作為“中國赫魯曉夫在西藏的代理人”被打倒,西藏自治區(qū)的“文化大革命”就是以奪了周仁山的權(quán)被宣布取得了“偉大的勝利”;緊接著,毅然拍板把他引薦到青年干部訓(xùn)練班去的原青海省委副書記、省軍區(qū)政委廖漢生,這位可敬的土家族的開國中將,卻因為曾經(jīng)跟著賀龍鬧革命,賀龍被打成“大土匪”,他也因此被逮捕,關(guān)進秦城監(jiān)獄。
聽到這樣的一些消息,他每每都會倒吸一口涼氣,似感到心臟驟然停搏。
幾位黨的功臣竟落得如此下場,這太出乎廖永和的想像了。
他不知道我們的生活究竟在哪兒出了問題?
他越來越不理解這場運動,越來越說不清什么叫社會主義,什么叫資本主義?什么叫正確的革命路線,什么叫反革命的修正主義路線?誰是敵人,誰是同志?誰可以信賴,誰需要我們警惕?
就在廖永和替尚志田、周仁山和廖漢生忿忿不平時,一天,十多個烏蘭縣的造反派找到省城西寧,闖進了干部療養(yǎng)院,找到廖永和。說他歷史上“脫過黨,背叛過革命”,現(xiàn)在又是個“重新混進黨內(nèi)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dāng)權(quán)派”,要把他“揪回烏蘭、德令哈批倒批臭”。
當(dāng)時廖永和正在午休,他激動地從床上坐了起來,說道:“不錯,我脫過黨,這是事實,但我并沒有背叛過黨!”
革命造反派不容他說話,在療養(yǎng)院的房間里,就擺開了大批判的戰(zhàn)場,還把事先寫好的大字報,貼在了床頭上,“廖永和”三個字被打上了鮮紅的大叉。
廖永和伸手就去撕大字報,怒斥道:“你們自稱是‘革命造反派,你們要造誰的反?懂得什么叫革命嗎?我革命時,你們的爹媽還沒出世呢!”
這一下,造反派不愿意了。他們高呼口號:“廖永和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口號聲驚動了療養(yǎng)院院長,院長跑過來,正告造反派:“你們要把廖永和同志帶走并不是不可以,但這事中央有指示,帶走后出了問題,是要負(fù)責(zé)的,因為他是紅軍老戰(zhàn)士;誰負(fù)責(zé)帶走,誰得把自己的名字留給我們!”
院長的話,說得造反派們面面相覷。沒人愿留下自己的名字。最后造反派說了一些狠話,灰溜溜地走人。
造反派走后,廖永和問院長:“中央真有這方面的通知嗎?”
院長說:“你想會有嗎?我這不過是嚇唬他們,誰知還管用!”
說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廖永和卻沒有笑,他笑不出來。他想,要說“紅軍老戰(zhàn)士”要有個特殊照顧,廖漢生豈止是“紅軍老戰(zhàn)士”,他還是省軍區(qū)的政委呢,不是也難逃厄運么!
因心情極度沮喪,病情也隨之嚴(yán)重,后來,他就被轉(zhuǎn)往陜西西安湯山谷療養(yǎng)院。
他感到極度的疲勞。這種疲勞,即便是在那么艱苦的長征中也不曾有過。
他感到極度的痛苦。這種痛苦,即便是在河西戰(zhàn)場上因傷掉隊也沒有這樣強烈。
經(jīng)過無數(shù)個不眠之夜,一個決心終于形成:退隱。
在廖永和看來,人的一生,說到底,需要面對的其實就是四個字:愛與恨,生與死。他認(rèn)為自己的大半生,在許多情況下,愛誰,恨誰,怎樣生,如何死,都身不由己?,F(xiàn)在一切似乎都變得簡單起來,他只要放棄權(quán)力,就可得到解脫,至少,能夠一定程度地讓自己活得更有尊嚴(yán)——難道自己為之奮斗了大半生的不就是爭取民主與自由么?
一九六八年年底,廖永和由陜西西安湯山谷療養(yǎng)院,被轉(zhuǎn)回到青海西寧的干部療養(yǎng)院,他就正式向組織提出了提前離休的請求,這年他才五十三歲。那時,中央已經(jīng)開始強調(diào)在各級的領(lǐng)導(dǎo)班子中,必須做到“老中青”三結(jié)合,于是組織上便希望他作為“老干部”的代表,回到烏蘭縣委、縣革命委員會的新班子中去;海西州也曾來人,勸他“不要離崗”,甚至考慮把他結(jié)合到州里的班子中去。
“讓我葉落歸根吧,”廖永和幾乎是在央求,“我希望回到大別山的家鄉(xiāng)去!”
烏蘭縣和海西州組織上的多次挽留,廖永和不為所動,均予以婉拒。
有了這個打算之后,廖永和在療養(yǎng)院也住不下去了。他發(fā)現(xiàn),住進療養(yǎng)院的不少干部,其實并沒有什么病,主要就是躲避外面的斗爭,如今“三結(jié)合”的政策一下來,一個個爭先恐后地離開了,想方設(shè)法,甚至不擇手段,要回到領(lǐng)導(dǎo)班子中去。
他也離開了療養(yǎng)院,回到巴音河畔的家。他的目的很明確,是要說服妻子格能,理解他提前離休的心愿。誰知,他剛把話開了頭,格能馬上說:“退吧,早退早安。這些年,你從區(qū)長干到縣長,官是越做越大,人卻越變越?jīng)]出息。該說的話,不敢說;年年盡干違心事,我看著都難受。不好干了,就歇;別再讓一家老小也跟著你擔(dān)驚受怕?!?/p>
為了讓組織上盡早下決心,也為了避開上門挽留的說客,廖永和干脆一走了之,躲進了大別山的深山老林。他先是在三河村的哥哥廖永賢家呆了一年多,后又搬到姐姐廖永芝家去住了一陣。哥哥姐姐都是山里的農(nóng)民,那里的條件十分艱苦,缺吃少穿,他們除了能給廖永和提供一張床,便什么都沒有了。尤其不方便的是,一到晚上,就漆黑一片,蚊蟲亂飛;廁所更是原始地搭在室外的地里,臟得下不去腳……但是,兄弟、姐弟三十多年沒這樣親近過了,這里有濃得化不開的親情,有淳樸的鄉(xiāng)親,有兒時的玩伴,有熟悉的山水,這一切的一切,都讓他留連忘返;尤其是,這里沒有爾虞我詐,沒有沒完沒了的斗爭,生活在這里,他感到特別的放松,感到每一天都過得很充實,并且心曠神怡。
只是沒有想到,自己已經(jīng)躲到了千里之外的大別山的深山老林,德蘭縣和海西州組織上仍會派人來繼續(xù)動員他出來工作。奇怪的是,就連來動員的這些同志,也坦誠道這世道該變了,人民意志分明和官場意志出現(xiàn)了嚴(yán)峻的對立。大家對革命運動和革命領(lǐng)袖的微詞,已從當(dāng)初的竊竊私語,說到了大庭廣眾的場合。
為了讓他們不要再找自己了,這次,他的話說得十分清楚:“非常感謝組織上的好意。但是,我感到已經(jīng)跟不上革命隊伍了,也不想再跟了!還請你們能給我一點自由?!?/p>
不知廖永和的這番話,觸動了哪一位領(lǐng)導(dǎo),最后,他們尊重了他的選擇,而且,烏蘭縣還撥出???,派人前往安徽金寨縣,與縣里協(xié)商,在金寨縣烈士陵園附近的“紅村”,為廖永和建了四大間磚瓦平房,并在住宅完工之時,正式批準(zhǔn)了廖永和提前離休。
一九七三年一月,廖永和如愿以償,和妻子格能一道,來到安徽金寨縣的“紅村”,同各地回鄉(xiāng)的紅軍老戰(zhàn)士們生活在一起。
當(dāng)然,廖永和沒有想到,就在他返鄉(xiāng)之前,了卻了一樁他耿耿于懷數(shù)年的夙愿:這就是,組織上終于幫助他找到了當(dāng)年生死相依的紅三十軍八十八師二六八團機槍連通訊員火娃子!
這消息太令他興奮,興奮得聽到這個消息的那一瞬間,他失聲叫了起來:“快告訴我,他在哪里?”
他太渴望見到火娃子了,甚至認(rèn)為,不能再見到火娃子,將是此生最不能容忍自己的一件事!
火娃子大名叫何延德,他不僅也還活著,還和廖永和一樣,找了個少數(shù)民族的對象,同一位藏族姑娘結(jié)了婚;解放后重新回到革命的隊伍,如今也走上了縣一級的領(lǐng)導(dǎo)崗位。
火娃子何延德,聽說當(dāng)年的廖營長就要回到大別山去,這天帶著全家老小,不遠(yuǎn)千里,從甘肅趕到青海,與他同樣是日思夜想的“廖大哥”見面。
兩人一見面,悲喜交集。
沒有更多的語言,有的只是不盡流淌的淚水。
他們長時間地?fù)肀е?,久久不放?/p>
這以后,在安徽金寨的梅山鎮(zhèn),人們便常常可以看到廖永和與妻子格能徜徉于山水之間。他似乎真的不再過問塵世之事。其實,他這是在平靜地等待——也只能平靜地等待了,除此而外,他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別的什么。
這一天終于被等到了。
在廖永和花甲之年的一九七六年,毛澤東溘逝,“四人幫”被粉碎。接下來,讓他意想不到的好消息接踵而來:首先是湟中縣原縣委書記尚志田,在銷聲匿跡多年之后,東山再起,出任了青海省副省長;接著,被打人十八層地獄的“西藏自治區(qū)最大走資派”周仁山,官復(fù)原職,被新一屆中央調(diào)任新疆維吾爾族自治區(qū)黨委書記;遭到林彪“四人幫”殘酷迫害,批斗關(guān)押五年之久的廖漢生,重獲自由,被選為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成為改革開放后黨和國家領(lǐng)導(dǎo)人。
廖永和感到十分開心。
家里也有了不少開心之事:大兒子扣肯因為工作出色,被提升為中國工商銀行青海分行干部學(xué)校副校長兼黨總支書記,藏族兒媳才讓卓瑪也調(diào)在西寧銀行工作;小兒子廖少林從青海海西軍分區(qū)退伍后,轉(zhuǎn)業(yè)到安徽金寨縣的老家;女兒廖少清也從德令哈水泥廠調(diào)回到金寨縣父母的身邊工作。
可以說,顛簸辛勞了一生的廖永和,終于可以無牽無掛一身輕松地安度晚年了。卻不曾想到,福兮禍所依,最大的遺憾竟也不期而至了。
眼看一個改革開放的新時期就要到來,妻子格能卻突然于一九七七年駕鶴西歸。這事,對廖永和的打擊太大,更讓廖永和痛悔不已。他想,假如格能依然生活在大西北,生活在青藏高原,生活在烏蘭或是德令哈,她都是不會出事的。因為,她就是在馬背上長大的,習(xí)慣了一望無際的大草原,而這兒群山環(huán)抱,如墮入到一處盆地,她感到難言的壓抑;她又是吃著牛羊肉、喝著奶茶或是奶酒長大的,這兒既沒有奶茶和奶酒,也不可能天天吃到牛羊肉,這就差不多要了她的命!況且,這里沒有高原涼爽的夏風(fēng),冬天更沒有氈包火盆的溫暖,有的只是炎熱的酷夏和里外一樣寒冷的隆冬,每當(dāng)酷夏和隆冬到來,她都度日如年。最讓她難以適應(yīng)的,還是語言,她離開了廖永和便寸步難行。吃不慣,住不慣,又無法與人交流,這么多的痛苦她都一個人默默地忍受著,當(dāng)檢查出她患上了膽囊癌時,癌癥已到了晚期。
“是我廖永和害了你啊,格能!”
廖永和每當(dāng)想起這件事就痛心疾首。
他是在自己人生最困苦、最孤獨的日子里,與這位小自己一歲的蒙族姑娘相識相愛的,他一直認(rèn)為格能是上蒼對自己的恩賜。是她,給了自己在陌生的青藏高原上活下來的勇氣,給他的生活帶來了歡樂;三十六年里,他們相親相愛,相依為命,即便他當(dāng)上了區(qū)長、縣長,她依然毫無怨言地當(dāng)她的牧民、農(nóng)民,即便后來轉(zhuǎn)成了城市戶口,她仍一如既往地不求索取,只知付出,直到奉獻出自己的一切。
望著格能的遺像,廖永和常陷入不能自拔的懺悔之中。
這以后,廖永和就差不多是在痛苦的回憶中度過的。
一九八八年,烏蘭縣撤縣改市,改為德令哈市。當(dāng)新的德令哈市委、市政府正式揭牌的那天,廖永和作為德令哈建政后首任區(qū)長和黨委第一書記,應(yīng)邀出席了慶祝大會。
這是廖永和最后一次回到大西北,也是他最后一次出遠(yuǎn)門。
我們是一九九一年五月十一日下午,最后一次去看望他。那天,因嚴(yán)重感冒,他躺在床上,見我們進屋,他掙扎著想坐起來。我們希望對他再做一次深入采訪,但呆了半個多小時,他竟一直沉默,沒有說一句話。
一九九五年十月二十八日,廖永和在安徽省金寨縣梅山鎮(zhèn)的“紅村”與世長辭。臨終前,他囑咐他的子女,把他和格能合葬墓的墓首,朝向中國的大西北,“讓我們枕著青藏高原的雪峰,躺在大別山的懷抱中吧?!?/p>
奇怪的是,同廖永和生死相依的火娃子——比廖永和小了七八歲的何延德,競也相繼去世,他永遠(yuǎn)留在了祁連山下的肅北草原上。
2010-7-26五稿,江西
后記:廖永和的故事和傳說,在報刊和書籍中多有簡略介紹,有不少失實之處。我們根據(jù)當(dāng)年對廖永和的呆訪,和這次對其子女的補訪,完成了這篇紀(jì)實作品。除故事作了還原,仍有以下地方特作更正:
廖永和的妻子應(yīng)為“格能”,而非“格明”;
廖永和的長子應(yīng)為“扣肯”,而非“可抗”;
廖永和智取的“反共救國軍第二師師長”應(yīng)為“鮮正文”,而非“鮮文正”。
責(zé)任編輯 楊新嵐 周昌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