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悅陽
“老伴從來不過問我的事,而我心里反倒增加了責任;老伴從不看我在做什么,那么我做的就要使她放心;老伴從不干涉我去哪里,我就該步步踏正;老伴卻很在意我跟哪種人來往,這我也是非常地小心。夫妻關系呵,就好比是桿秤,丈夫是秤紐,妻子是秤砣,砣和紐的遠或近,反映的不是疏或親,而是衡量出這桿秤承負的能有幾多重。”連環(huán)畫藝術泰斗賀友直先生在一張他與妻子謝慧劍女士的合影上題下了這段話。
照片上,在老畫家那“一室四廳”的狹窄空間內(nèi),賢惠善良的謝師母端坐在老式藤椅之上,身上還圍著做飯時穿的圍裙,60多年過去了,卻一如新婚時那般,充滿信任與關愛地望著自己的丈夫。而在那張飯桌上架起一塊木板,曾經(jīng)描繪了無數(shù)精彩形象,被譽為“白描大師,故事圣手”的賀老,正運起自己的如椽之筆,為心愛的妻子寫真描影。照片雖小,伉儷情深,令人觀之無不感動不已。
如果說“每個成功男人的背后必定有一個好女人”,那么謝慧劍女士無疑是賀老最得力的賢內(nèi)助。賀夫人在圈內(nèi)的名氣很大,同輩人習慣叫“阿嫂”,晚輩則尊稱為“賀師母”。不僅因為她是大師的夫人,更因為她的淳樸勤勞、平易近人與過人智慧而贏得了所有人的尊敬與喜愛。
熟悉賀友直的人都知道,賀老家的飯菜是出了名的精彩。以至于要想請賀老吃頓飯,可不是件容易事,并不是老先生架子大,謝絕的原因很實在:“廚師燒的小菜,沒有我家主婆燒得好?!钡拇_,賀師母燒得一手寧波“好下飯”(好小萊)。不僅口味地道,還會根據(jù)時令變化,翻出多種花樣,咸菜鹵烤花生、新風鰻干、透鮮蝦醬、紅膏咸蟹……普通的原料,經(jīng)師母巧手烹調(diào),盡顯“甬江派”特色:異香撲鼻、色彩鮮艷,盛放在小碗小碟里,酷似賀老作畫的顏料碟子,不要說吃,就是看看,足以使人饞涎欲滴。佳肴之外,賀師母還不忘熱好黃酒,賀老一杯在手,百事無憂,堪稱一天伏案勞作之余最享受的時刻。
別看老夫妻感情甚篤,偶爾臉紅斗嘴也不是沒有。正如賀老本人所說的那樣:“年輕時吵架,由于血氣方剛;中年時爭吵,是由家政引起的‘路線斗爭;老年時爭執(zhí),是因為各自都想改造對方,其實十有八九都是為細微小事?!泵棵空f起自己的“和妻法”,賀老總是頗為自得:“阿拉寧波人有種說法:怕老婆的男人會發(fā)財。我們夫妻幾十年,爭爭吵吵也是難免的。不過爭吵過后,總歸是我姿態(tài)高,先落篷。年輕時,往往以小孩來做法寶,趁機轉彎:‘喏,阿囡,讓姆媽抱抱。老婆懷抱孩子,氣消一半?!闭f到此處,賀老話鋒一轉:“孩子大了,怎么辦?喏,我以抹布做法寶,具體辦法是:估計老婆快要下班回家時,我煞有介事,拎塊抹布在地板上瞎擦,算是在做家務。老婆進門,先是一愣,然后開口嗔道:‘十三點。這下好了,一切煙消云散,飯桌上又有好小菜、熱老酒了?!闭f罷,哈哈大笑起來,“這又是寧波人的一種做法,在老婆面前要會裝小花臉。儂會口伐?”
患難夫妻,相濡以沫
出生在寧波的賀友直,總是自稱“我自民間來”。干過小工,做過教員,還當了幾個月國民黨的青年軍,受過凍、挨過餓,更因在當學徒時忘帶防疫證,被日本鬼子扇過一個巴掌……前半輩子真是顛沛流離,苦不堪言。而祖籍寧波的謝慧劍出生在上海一戶普通人家,為了生計,很小就在一家錫紙廠做工。說起來謝賀兩家還沾親帶故,謝慧劍的堂兄恰好是賀友直的姐夫,兩人因此得以相識,并在抗戰(zhàn)勝利后的第二年,正式談起了戀愛。
當時的賀友直是上海灘一個標標準準的落魄窮小子,沒有正式職業(yè),就憑著不差的美術功底時不時畫些商標糊口。至今人們問起賀師母如何得以“慧眼識才”,謝慧劍總是微微一笑:“賀友直雖然窮,但是有志氣。姐夫開著家小廠,要他去坐著領一份薪水,他就是不肯吃閑飯,認為很丟臉。我們寧波人有句話:窮人志氣高,不好也會好。就憑這一點,我不顧家人的反對,和他好上了?!辈痪?,錫紙廠關了門,賀友直也徹底失了業(yè),就在這萬般艱難的情況下,這對懷有夢想的年輕人最終決定組織起自己的家庭。
“婚禮很簡單,在四馬路大西洋吃了一頓茶點。沒聘金沒首飾但總要有個禮,雙雙議定就買兩件衣料。頭天看中,第二天去買,但待店員一剪刀裁下兩件,卻只有夠一件的錢。幸虧她通情達理,沒有由此吹掉?!必氋v夫妻,唯一的依靠就是互相信任與扶持。賀友直回憶起當初的婚禮,苦澀中更多的是對妻子的感激。夫妻們的新家在大吉路福昌里,是一間簡陋的草屋,原是煤球廠堆放雜物之處。生活雖然安定了下來,可開門七件事,件件要花錢,那個年代“金圓券”等同廢紙,百業(yè)凋零,真是一支筆難糊兩張口。
為了度日,不得已甚至還借起了高利貸,“頭一次借的數(shù)目約摸只夠買一雙皮鞋,后來付一天的利息足夠賣一套西裝毛料了?!辟R友直至今清楚地記得這筆為數(shù)不菲的高利貸,一直到了1956年才還清。一旦告貸無門,也就意味著斷炊之日。有一次真是到了一粒米都不存的地步,夫妻倆商量只能步行從國貨路一直走到西寶興路朋友家求食。當時,謝慧劍已然懷有身孕,挺著大肚子,這段漫長的路程走得倍覺艱難。
“交不起電費,電線被剪斷。買不起煤油爐,夜里給孩子喂奶只好點蠟燭加熱?!辟R友直曾經(jīng)在《畫自己》一書中描寫過當年的窘迫與困頓,“人窮到極頂?shù)臅r候,真的會生出極無聊的念頭,走在路上向往能撿到皮夾子。心里更是一片空白,面對五顏六色的世界,看出去的感覺卻是灰蒙蒙的,猶如夢中所見的一般?!眲e人家歡歡喜喜過年,年三十那天賀友直卻從早到晚奔波在外,就為了賺一點買小菜的錢。可錢到了手里,小菜場早已收攤了,萬般無奈,只能買兩罐“梅林扣肉”,也算是吃肉過年了?!叭思覛g歡樂樂過大年,我們卻只能關起門來相對哭泣?!?/p>
大風大浪,不離不棄
直到1949年以后,夫妻倆的日子這才漸漸有了轉機。賀友直憑借著自己的努力與天賦,考上了“連環(huán)畫工作者學習班”,畢業(yè)后進入國營出版社擔任連環(huán)畫創(chuàng)作干部。而謝慧劍則積極投身到社會工作中,參加了婦女聯(lián)合會的各項活動。里弄、街巷成為她展示才華的舞臺,雖然沒有一分錢的收入,卻照樣干得熱火朝天,意氣風發(fā)。在丈夫的支持下,原本沒有多少文化的謝慧劍還報名上了夜校,一直讀到初中畢業(yè)。
到了1956年,賀友直總算定下了每月104元的工資標準,這個數(shù)目在當時屬“文藝10級”,不高也不低,家庭生活也隨之好轉了不少。不僅搬入了巨鹿路的新家,還雇用了一位保姆照顧兩個小孩,甚至長期訂著兩大瓶牛奶。搬入新居后,謝慧劍本想找一份正式的工作,誰知不多久派出所戶籍警就找上門來,希望能干的她繼續(xù)留在居委會服務。有趣的是,當年的賀師母,算得上政治積極分子。大躍進時提倡解放婦女勞動力,謝慧劍第一個動員小保姆外出工作,不僅保留保姆的工資,還帶頭全家吃食堂,減輕負擔。盡管在工作上成績斐然,但每逢評先進、申請入黨,卻怎么都輪不到賀師母。直到1983年退休那年,要強的她才了解到,原來當年是因為丈夫曾當過國民青年軍等一些“歷史問題”,這才使她也受到不公正待遇。就在退休那天,謝慧劍一聲不吭地悄悄退回了好不容易等到的入黨志愿書。
遭遇最慘就莫過于“文化大革命”了。賀友直長期遭受不公正待遇,甚至被關進“牛棚”隔離審查,工資被停發(fā),家里五個小孩加一個大人按每人每月15元的標準發(fā)放補貼。此時,無論是政治上還是經(jīng)濟上,謝慧劍都陷入困境。曾經(jīng)她是一個受人尊敬的里弄干部,如今卻成了他人背后指指點點的對象,她強忍淚水,一面堅持工作,一面用那僅有的90元精打細算,維持一家開銷?!百R友直只拿11元基本生活費,他還從牛棚里傳出口訊,每月22元的房租不能欠,不然一家要被掃地出門。剩下那些,我就分別裝在一個個小袋子里,每個標上日常必須消費的項目。有時手頭困難,不得已只好東挪西換,自己騙自己而已?!备┥霞铀氖?,不久三個子女還被分派“上山下鄉(xiāng)”,兒行千里母擔憂,甚至堅強如賀友直,在送別最心愛的16歲小女兒時,都忍不住流下熱淚。
即使如此,當“造反派”趁機向謝慧劍施加壓力,要她親自揭發(fā)丈夫的“問題”時,謝慧劍斬釘截鐵地說:“賀友直以前的歷史問題我都清楚。如果他有問題蒙蔽了我,我和他離婚;如果還是他當青年軍這件事,我依舊是他老婆!” “我被關近兩年,沒產(chǎn)生過自殺的念頭,就因為她這句話,還有想念幾個孩子,這才給我活下去的勇氣?!?賀老回憶起此事,不覺老淚縱橫。不僅如此,每每探望在“牛棚”里的丈夫時,謝慧劍總是變著法兒做些好吃且耐久放的菜改善伙食。“有次老伴來時帶進一罐辣醬,吃飯時打開受用,一入口感到這罐辣醬不尋常,不是豬肉的,經(jīng)品辨原來是雞肉做的。家里已度日艱難的了,她還要如此關切我,真是吃在嘴里酸在心上?!?/p>
結束審查,賀友直回到久別的家中,迎來的不僅是全家人開心的笑容,更有妻子早就準備好的熱酒小菜,“雖然那時我仍屬審查對象,但終究是回到家了,同親人生活在一起的了,有了天倫之樂、家庭的生活情趣了,怎會不開心?這頓酒,喝得極舒心也很過癮。其實做人圖的什么,唯尊嚴和自由耳!”
認識自己,知足常樂
白頭欣逢艷陽天,陰霾過去之后,賀友直迎來了自己事業(yè)的新高潮,不僅畫了大量諸如《十五貫》、《白光》、《皮九辣子》、《小二黑結婚》等中國連環(huán)畫史上的經(jīng)典之作,更作為中央美術學院新成立的年連系研究生導師,來到全國最高等學府任教。而賀師母也從里弄工作的崗位上退了下來,全身心照顧、陪伴自己的丈夫。這對相濡以沫了半個多世紀的恩愛夫妻走過了大江南北,更走出國門,到新加坡辦展演講,赴德國海德堡大學教一群“洋學生”畫畫,更將足跡踏上了法國昂古萊姆高級圖像學院,在當?shù)剡B環(huán)畫博物館門口的廣場上做了一塊寫有賀友直大名的地磚永久安放……
在上海,賀家更是當年一幫諸如韓敏、汪觀清、鄭家聲等連環(huán)畫壇老兄弟們的聚會地,“阿嫂”謝慧劍的小菜,不僅引得華君武、丁聰?shù)扔讶笋v足,也吸引了后輩謝春彥等人的親睞。賀友直在自己住了整整半個多世紀的老房中,享受著友情,享受著親情,更享受著濃濃的夫妻之情。賀家的住房小是出了名的,原本只有30平方米的房間被戲稱為“一室四廳”——客來做客廳,吃飯是餐廳,餐桌上擱起一塊木板就成了畫室,晚上簾子一拉,就成了臥室。好不容易這幾年搬走一位鄰居,賀老耄耋之年這才有了一間10平方米左右的小畫室作為工作間。但老夫妻們并不以為苦,“說實話誰不想住得好一點?了解我的朋友說是我的心態(tài)好,我也會說‘屋寬不如心寬,但是不管人家怎么評說,我對自己還是明白的,我就是畫連環(huán)畫的料?!?/p>
盡管被贊譽為藝術大師,可賀友直卻堅稱自己是一個“大俗人加匠人”,放著能輕松賺錢的中國畫不畫,堅持在線描藝術的天地里耕耘。這些年來,賀老轉而畫了大量風俗畫,為老上海的市井生活,做出屬于“賀家樣”的獨特風貌與情趣來。這一切,都源自于賀老一雙善于觀察的眼睛,以及長期以來生活于俗世之中的一顆大愛之心?!拔覀儺嫯嫷娜水吷非蟮木褪前l(fā)現(xiàn)和區(qū)別,沒有發(fā)現(xiàn)就沒有創(chuàng)造,沒有區(qū)別就沒有獨立性。跟人家一樣,纏在人家隊伍里,沒啥意思?!辟R友直認為自己算是個明白人,只有明白了主觀、客觀與事理,才能明白自己。一旦對自己有了清醒的認識,遇到任何不順心的事就都可以擺脫了,這也就是所謂的“知足常樂”。
2009年12月,中國美協(xié)致電賀友直,將授予其終身成就獎??紤]到年事已高,賀老本想不赴京領獎??傻弥⒑蟮闹x慧劍聽了馬上發(fā)急:“當年你的《山鄉(xiāng)巨變》獲得全國連環(huán)畫評比一等獎,卻因為種種原因不允許你去北京領獎。這次獲獎是多么難得,也可能是你一生最重要的一個獎,為啥不去?一定要去!”賀老聽夫人說得在理,于是在老伴、女兒的陪同下,冒著零下14度的嚴寒赴京領獎。這座獎,也正是夫妻二人一輩子患難相守的最好見證。
今年年底,在北侖新碶小學,90歲的賀友直與老伴一起,將年初獲得的“上海文藝家終身榮譽獎”10萬元獎金全捐贈給了家鄉(xiāng)貧困學子?!靶麓\是我的家鄉(xiāng),新碶小學是我的母校,今天,我回到家鄉(xiāng)回饋母校,希望同學們可以相親相愛,努力學習,成為社會的棟梁……”在助學金發(fā)放儀式上,自幼失學的賀老撫今追昔,聲音哽咽。耄耋之年,老人想得最多的,不是自家并不十分富裕的生計,也沒有想到給子孫留下多少字畫,而是盡自己的力量回饋社會,讓更多的年輕人少吃點自己當年受過的苦。
這些年,賀老陸陸續(xù)續(xù)將自己歷年來的精品創(chuàng)作逐一捐贈給了上海美術館、國家美術館、上海歷史博物館以及家鄉(xiāng)北侖新碶等地,并在北侖建造起了“賀友直工作室”,不計報酬多次為喜愛繪畫的年輕人授課?!拔液唾R友直都是出身平民,經(jīng)歷過生活的艱難困苦。比比過去,我們對現(xiàn)在的生活已經(jīng)很滿足了。賀友直一生追求的就是藝術,他一直在思考畫什么,怎么畫。他畫出來了,當然可以去賣錢,可他絕不會收下錢再去畫。就拿這些年捐贈的作品來說,這是要夫妻倆同時簽字同意的。我理解賀友直的心意,所以毫不猶豫就簽了。賀友直的畫,能夠陳列在藝術館里,讓所有喜歡他藝術的人都能看到,我們真的很高興!”說到此,謝慧劍臉上充滿著喜悅與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