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正 李 俠
從“第四十一位現(xiàn)象”看科學場域內(nèi)的無授權榮譽
■周 正 李 俠
今年又是院士申報年,各方人士又一次開始轟轟烈烈逐鹿榮譽賽場,盛況空前。更是有媒體報道,自1994年工程院成立之初,到2001年,短短的七年時間里,工程院的院士增長率就達到了驚人的540%,由此也可以推測到這份榮譽背后所隱含的巨大潛在價值。也正是因為它在現(xiàn)實中指涉了太多利益旨趣,導致這份榮譽開始扭曲,這種現(xiàn)象對于未來中國科學界的影響注定是深遠的。關于院士的話題歷來是熱門話題,當院士的榮譽變得越來越變味的今天,我們想知道那些光環(huán)之外的真正榮譽是否還有存在的空間?恍然想到美國社會學家默頓在1968年發(fā)表的經(jīng)典論文《科學界的馬太效應》一文提到的“第四十一位現(xiàn)象”,它本是指法國科學院設立之初的一種制度性安排,即規(guī)定只有40個人有資格成為院士,由于名額限制,就把一些高水平的人排除在科學院之外。那些在科學界與“獲獎者有同樣高水平學術成就的人”,就被稱為“第四十一位者”(the 41st chair)。雖然他們和那些入選者一樣優(yōu)秀,但是由于一些原因,他們無法在當時獲得制度性承認。他們的工作只能在歷史中(歷時性層面)與社會中(共時性層面)獲得人們的承認和尊重,這是一種遲來的補償,我們把這種榮譽稱之為無授權榮譽。由此可以引申出幾個有趣的問題:無授權的榮譽對于科學的發(fā)展具有怎樣的作用機理?它在多大程度上影響了科技的發(fā)展?
為了更好地說明無授權榮譽,我們首先要對承認機制與無授權榮譽進行一些簡單的概念梳理,以此來發(fā)現(xiàn)兩者之間的差異。
在科學場域內(nèi),狹義地說,承認是通過制度性措施對某個體的學術成就與學術水平采取的一種認可與肯定。承認粗略來說有兩種:正式承認與非正式承認,正式的承認是由具有合法性授權的機構,以權力背書的形式通過一定的程序,對個體工作的承認,而非正式承認是一種行業(yè)內(nèi)或社會中的口碑與聲望。榮譽則是在大范圍群體或者公共領域內(nèi)對某些個體的成就與行為的寬泛或模糊的認可。這里我們傾向于認為榮譽是一種承認的外化,一個社會共享的承認符號。由此,可以把榮譽的來源粗略分為兩種,無授權榮譽和法律授權榮譽。法律授權榮譽指的是被具有合法性的機構承認而帶來的榮譽,如我們生活中常見的院士、博士、教授等稱號,而無授權榮譽則是指除法律授權榮譽之外的榮譽,如公眾認可等。兩種榮譽有一定的交集,換言之,擁有法律授權榮譽的人也可以獲得社會的廣泛認同,從而擁有同樣的無授權榮譽,反之則不一定。沿著這條線索深挖下去,可以發(fā)現(xiàn)一些有趣的現(xiàn)象:承認的范圍要比榮譽的范圍小,承認更多地是基于對某人工作的一些直接或間接認可,而榮譽則是對某人行為總體的一種模糊認定,甚至不需要對某人的工作有具體的了解。
由此,可以得出兩個推論:第一,如果能夠得到同行之間廣泛的承認則可達到無授權的榮譽。如同行們公認某個博士的水平已經(jīng)完全達到副教授的科研水平,雖然他現(xiàn)在還僅是一名講師,我們認為這個博士已經(jīng)獲得了無授權榮譽。第二,僅僅具有法律授權的榮譽而沒有無授權榮譽的個體是無法得到同行們的真正認可的。如某個學術成就平平的學者突然獲得了一個法律授予的榮譽,公眾會對這個人的能力表示懷疑,甚至會懷疑授權機構是否存在著不公正的行為。如果多次發(fā)生此類事件會導致授權機構的公信力下降,引發(fā)公眾對該機構的客觀性與可靠性的廣泛質(zhì)疑與信任危機,進而導致榮譽快速貶值。
在討論榮譽在科研中造成的影響之前,首先總結一下榮譽在科學場域中的作用,眾所周知,任何榮譽的基礎都是承認,所不同的只是承認的來源不同而已。作為共性來說,榮譽都具有兩個主要功能:學術名片功能與通貨功能。而本文討論的重點是無授權榮譽,它除了具有榮譽的共有功能外,它還具有兩個特有的功能:過渡功能與時效功能。
學術名片功能。主要是指一種信譽的擔保功能,只要是擁有榮譽的人,我們認為他現(xiàn)在或者過去在這個行業(yè)內(nèi)取得了被認可的學術成就,他對這個行業(yè)的問題有著深刻的理解,擁有一套成熟的研究方法,在這個行業(yè)內(nèi)他是值得信賴的。但是,無授權榮譽的學術名片功能相對于法律授權榮譽會大大減弱。從這里可以看到德國哲學家霍耐特所謂的“為承認而斗爭”的深意所在。爭取獲得法律授權的榮譽永遠是推動科學發(fā)展的強大內(nèi)在動力,而科學場域內(nèi)的矛盾也多與此有關。從經(jīng)濟學意義上說,學術名片功能可以最大程度上降低科技活動的交易成本,從而間接地增加了擁有者的收益。
通貨功能。按照社會學家默頓的說法:承認是科學界的通貨。把這個說法擴展開來,榮譽作為一種通貨起作用的機制就是科學場域內(nèi)學術資本的兌換率問題。只有通過承認機制的授權,潛在的學術資本才能變?yōu)楝F(xiàn)實的學術資本。任何資本在市場中的目的都是要帶來收益的,同樣學術資本也要在學術場域內(nèi)獲得收益,這才是榮譽作為通貨功能的本質(zhì)所在。但兩類榮譽作為通貨的收益率是嚴重不對稱的,換言之,具有法律授權的榮譽的收益率要遠遠高于無授權的榮譽。從這個意義上說,那些擁有無授權榮譽的個體,只是社會對于他們工作的一種事后補償。相反,那些擁有法律授權榮譽的個體,一旦獲得榮譽,他就同時獲得一定程度的公共信譽,然后通過信譽的擔保進行適當?shù)男湃晤A支,為其未來的工作或者研究提供更多的物質(zhì)或者政策支持,同時體制也會給其更多的空間去嘗試創(chuàng)新活動。比較特殊的是代表我國學術界最高榮譽的“院士”稱號,把榮譽的通貨功能演繹得淋漓盡致,因為它的價值與現(xiàn)實利益密切相關,坊間所謂的享受副省級待遇的不成文規(guī)定就是明證,因此,院士稱號直接就是一種通貨,而不再簡單地是一種信用預支。比如,全國性的“科技創(chuàng)新重大項目培育資金”評審,就規(guī)定項目申請需要2名院士或5名教育部科學技術委員會學部委員推薦,且無論項目結果如何,這些院士的榮譽信用完全不受影響,榮譽成了一種萬能支票。
關于無授權榮譽特有的兩種功能,分別是過渡功能與時效功能。所謂的過渡功能是指,它是對正式的法律授權功能不足的一種糾偏機制。以此彌補法律授權功能存在的局限與疏漏,以此來彌補那些制度設置中的先天缺陷對科技發(fā)展造成的阻礙。無授權榮譽大多具有事后性,即便如此,由于它所具有的廣泛性與影響力,還是能為當事者在有限程度內(nèi)提供支持與補償,并可以通過對制度施加壓力的形式,為擁有者獲得法律授權的榮譽提供幫助,并在小規(guī)模內(nèi)提供一種弱的信譽擔保,并以此來獲得一定的支持和關注,為其贏得一些在過渡階段的研究支持。
至于無授權榮譽特有的時效功能,是指無授權榮譽的持續(xù)時間問題,這也是社會公正的呈現(xiàn)。雖然無授權榮譽作為學術資本收益率比較低,但是真正的無授權榮譽的持續(xù)時間會很長,這就相當于變相彌補了無授權榮譽收益率比較低的問題。那些真正取得偉大成就的人,即便沒有得到法律授權的榮譽,但是人們的長久記憶,也會彌補這些缺憾,這也就是“第四十一位者”獲得社會承認的內(nèi)在機制。相反,有些曾經(jīng)得到法律授權而缺乏來自社會的無授權榮譽的人,人們很快就忘掉他們,雖然他們在世時的收益很高,而一旦死后就再也沒有人記起,這意味著后續(xù)的學術資本收益就沒有了。正如德國戲劇家布萊希特所說:真理是時間的兒女,而不是權力的子孫。時間可以給所有的好作品以公平的回報。還有一點需要注意,即法律授權榮譽和無授權榮譽是可以在一個人身上同時存在的。法律授權榮譽享有“棘輪效應”(無授權形式的棘輪效應還要更復雜一些,這是來源不同造成的結果),一旦獲得,它是不會減少的。但歷史對一個享有榮譽的人不會停止評判,通過不斷對其無授權榮譽的修正來對其做出更加客觀的評價,這種趨勢也促使擁有法律授權榮譽者去繼續(xù)努力,使之成為保持自己的榮譽不被貶值的內(nèi)在動力之一。
對于學術公平的追求,是建設良好學術氛圍的一項基礎性工作,如何公平分配榮譽就是每一個時代必須考慮的問題。為此,本文嘗試提出一個公正的榮譽獲得模式:研究成果經(jīng)由同行評議,獲得專業(yè)共同體的學術承認,然后通過進一步擴大影響力和傳播,將承認范圍擴大到科技共同體內(nèi)部,同時有些影響擴散到社會中去,這樣就逐漸形成了初步的無授權榮譽,法律授權榮譽應該基于這個基礎上分配。隨著研究成果重要性的逐漸顯現(xiàn)與傳播,從而得到超越共同體范圍的承認,在這個基礎上,再分配更高級的法律授權榮譽。由于當代科學日漸遠離公眾的生活,成果的重要性需要通過專業(yè)共同體的承認,然后才可能被社會了解與知道。為了避免出現(xiàn)失誤,時間因素在這里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時間既是檢驗者也是公平的裁判者。那些未被及時承認的成果也是通過時間法庭而獲得應有聲譽的?;谶@種理解,一個合理的榮譽分配模式應該是這樣的:只有獲得初步的無授權榮譽者,才有資格獲得低于或者等同于實際水平的法律授予榮譽。只有獲得廣泛的無授權榮譽者,才有資格獲得高級別的法律授權榮譽。無授權榮譽作為榮譽分配失靈后的一種補償機制,應該為其留有必要的發(fā)展空間,使其發(fā)揮必要的競爭功能,這也是社會健康與有活力的表現(xiàn)。
科學界中“第四十一位”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是榮譽的定額模式造成的現(xiàn)象。在早期的法國科學院,科學建制的規(guī)模相對于今天的建制規(guī)模來說是很小的,另外,在小科學時代,合格的科學家數(shù)量并不是很多,確立人數(shù)限制,也是為了捍衛(wèi)科學院的學術水準不至于降低的需要。此時,法律授權榮譽和無授權榮譽的區(qū)別不是十分明顯,定額模式有力地保證了科學發(fā)展的質(zhì)量,而那些被稱作“第四十一位者”也僅是一種略帶遺憾的褒譽而已。
但是隨著大科學時代的來臨,由于學科的高度分化與交叉,科學共同體的規(guī)模與數(shù)量已經(jīng)與建制化之初的情況有了天壤之別,此時定額模式對于科學發(fā)展的限制作用就比較明顯了,在這種背景下,擴容就是必然的選擇。在大科學時代,資源的分配模式,主要是通過制度化形式來完成的,這時無授權榮譽和法律授權榮譽的區(qū)別非常明顯,無授權榮譽僅具有補償功能,由于缺少法律認可,其發(fā)揮學術名片的功能受限,無授權榮譽對科學的推動作用在減少,“第四十一位者”開始成為一種對現(xiàn)實中競爭失敗者或者不得意者的貶稱。
另外在當代榮譽的通貨功能越發(fā)增強,資源分配的一個潛在標準就是比拼法律授權的榮譽數(shù)量與質(zhì)量,然后就出現(xiàn)了我們今天常見的贏者通吃的馬太效應的新趨勢。為了保證更多高水平的學者享有公正的法律授權的榮譽,當代各國都采取了擴容的制度設置,希望通過每屆增選院士之類的制度性擴容措施,來保證盡量多的擁有無授權榮譽者可以公平進入。這樣一來科技評審就成為公正擴容的第一要務,這也是世界各國都在加強科技評審制度建設的根源所在。公平分配榮譽就是一個事關科技發(fā)展動力的基礎性問題,否則就無法從根本上避免一些有才能的人淪落為“第四十一位者”的命運。
無授權榮譽的存在,對于法律授權榮譽的健康發(fā)展形成了一種有益的競爭關系,只有適度強化無授權榮譽在評價體系中的權重,才能真正促進法律授權榮譽的公平與公正。為此,我們建議將無授權榮譽引入科研資源分配的評價體系中來,而且歷史經(jīng)驗證明,無授權榮譽的獲得可能比法律授權榮譽的獲得更加嚴格,因此,無授權榮譽參與評價體系是可行的。具體做法可選擇如下兩種模式:首先,實體化無授權榮譽的通貨功能。如對一些口碑很好,而沒有得到太多法律授權榮譽的年輕學者,可以采用小額貸款的形式進行支持,這樣可以使沒有及時得到法律授權榮譽的學者得到科研支持,而且這個支持應該是廣泛的,這個階段不應該產(chǎn)生太多的“第四十一位者”。其次,增強無授權榮譽的過渡功能。以研究者成果的不斷積累作為信用擔保,適當提高支持的額度繼續(xù)支持這些學者的工作。同時,利用信用的增長為其過渡到法律授權榮譽的獲得提供事實證據(jù)的支持。第三,引入無授權榮譽的時效控制,打破棘輪效應,提高科技資源的使用效率。對那些享有很高法律授權榮譽,但已經(jīng)不處于科研高峰期的學者引入退出機制,以此激活共同體內(nèi)部的競爭活力,這也就是榮譽的擴容模式的邊界約束問題。榮譽的擴容不是規(guī)模越大越好,而是在保持高標準的條件下,最大程度激活共同體創(chuàng)新活力的適度擴容,退出機制的提出就是為了提高活力而設計的一種制度性措施。
(作者單位:上海交通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