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娟

王蓮青和王春花的戰(zhàn)爭

■杜文娟

一老一少兩個女人在院子里撕扯著，白發(fā)與青絲在撕扯中飄舞起來。王蓮青個頭高，身子站得直直的，抓住王春花的頭發(fā)就像抓住一把稻草，就差將鐮刀架過去，三兩下將頭發(fā)割倒。王蓮青能感覺到，此時的王春花力大如牛，多年來，她第一次感覺到王春花還有這么大的勁。王春花畢竟五十多歲的人了。王蓮青有點想放開王春花，小寶快放學(xué)了，小寶一回來就要吃飯。她把手松了一下。但王春花沒有一點松手的打算，乘王蓮青松手的當(dāng)兒，一把抓住王蓮青的奶子，用力往下拽，她把整個身子往下蹲，往下用勁，王蓮青的奶子隨著身體往下落，往下沉，沒堅持多久，就完全沉下去了。飽滿的奶子一痛，腿腳就發(fā)軟，王春花躺倒地上，王蓮青也倒下了。兩個人并排躺著，喘氣聲交相輝映，此起彼伏，王蓮青的喘息急促而嘹亮，王春花的喘息緩慢又渾濁。猛然間，王蓮青一個鷂子翻身，騎上王春花的肚子，兩手抓住王春花的兩只奶子，往上拽。王春花并沒像王蓮青一樣，隨著奶子的起伏而升降。王春花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王蓮青還是不放過，她繼續(xù)把奶子往上拽，跟拽一節(jié)空心的熏腸沒什么兩樣。邊拽邊罵：奶子都癟成臘肉干了，還騷情，守了一輩子寡，幾十年沒男人搞你都過來了，現(xiàn)在忍不住了！

王春花在王蓮青肚子底下一起一伏地喘了一陣氣，似乎躺夠了，恢復(fù)了元氣般的大聲嚷嚷：你不就草帽窩窩嫩點嘛，嫩抵啥用，我兒子都不要你，都嫌你騷，你只配跟老東西搞。

王蓮青哈哈大笑：你兒子嫌我騷？下次他回來你問他，是他嫌我騷，還是我嫌他沒能耐，一個要飯的，還冒充自己是老板，你看他回來孝敬你個啥？啊！

王蓮青罵著罵著就看見小寶站在不遠(yuǎn)的地方。小寶的出現(xiàn)讓她們的罵聲嘎然而止。

小寶背著一個紅色的書包，站在石榴樹下，石榴花正開得繁盛，紅艷艷的花朵映紅半個院子。樹下落了許多花瓣，蜜蜂在花朵間嗡嗡飛翔。王蓮青從王春花肚子上站起來的時候，看見小寶的眼睛睜得很大，她第一次看見自己的兒子眼睛睜這么大，這么恐懼。王蓮青慌忙往屋里走去。

王春花也看見了小寶，她往起來爬，爬了兩下，沒爬起來。她還是坐了起來，坐在地上，她抹了一下嘴巴，看看手，嘴巴沒有出血。然后又習(xí)慣性地抹了一把頭發(fā)，頭轟地一聲響起來。那是一種痛，徹心徹肺的痛。王春花一手撐住腰，一手揉著頭頂。她想繼續(xù)大罵，嘴張了張，沒罵出來。小寶已經(jīng)走到她跟前了。小寶說：奶奶，我媽又欺負(fù)你啦？

奶奶哼唧了幾聲，沒說話。她望了一眼已經(jīng)走進(jìn)自家廚房的王蓮青，還是沒忍住，小聲罵了一句：騷貨！

小寶說：奶奶，我媽打你，你咋不跑？

王春花說：你媽個騷貨不得好死！

小寶還要和奶奶說話，聽見母親王蓮青在廚房叫他，只好背著書包進(jìn)屋去了?？邕M(jìn)門檻的時候，他回了一下頭，看見奶奶已經(jīng)站起來，往自己的屋子走去，一只手上有幾縷白花花的東西，在夏日的陽光下一閃一閃的發(fā)亮，微風(fēng)吹過，白色的東西一飄一飄的，像學(xué)校旁邊的楊柳，風(fēng)一吹，就飄飄揚揚，雪花一樣好看。小寶不用猜就知道，那好看的東西不是別的，是奶奶的花白頭發(fā)。

小寶已經(jīng)想不起來第一次叫奶奶是什么時候，只記得每次跑向奶奶的時候，奶奶都是笑呵呵的，總要從衣服口袋里摸一把炒黃豆，幾顆枇杷，或者一個橘子。奶奶常常把他抱在懷里，給他講爸爸小時候的事。說爸爸小時候不喜歡跟爺爺一塊放牛，喜歡跟她在家搓麻繩，搓多多的麻繩去街上賣，一卷麻繩能換十個柿餅，奶奶就給爸爸買柿餅，所以爸爸一直很喜歡奶奶，就是現(xiàn)在外出打工，每次回來都給奶奶買好吃的。說到這里，奶奶總是會感嘆一句：要是你爺爺在世就好了……

小寶就問爺爺是啥，奶奶就一遍遍地給他說爺爺就是爸爸的爸爸，小寶還是不明白，他不知道爸爸的爸爸是什么樣子，因為他從來沒見過爸爸的爸爸，大點以后，看見別的孩子的爺爺，就說：爺爺是不是白胡子？

奶奶就咯咯地笑，她說：小寶真是我的寶貝孫子，又聰明又乖，不像你爸，一走幾年，連家都不要了。

小寶就說：奶奶，下午你去我家吃飯，我媽下午給我煮肉吃。

奶奶說：咱們分家了，不能隨便吃別人家的飯。

小寶說：那你咋叫我吃你家的飯？

奶奶說：你是我孫子呀，孫子可以隨便吃奶奶的飯，奶奶不可以隨便吃孫子的飯。

小寶說：你還是我媽的姑姑哩。

奶奶笑的更響亮了，她干脆叫了起來：蓮青，蓮青，你看你兒子多靈性，他都知道我是你姑姑，你是我侄女！

小寶的媽媽王蓮青在屋里沒出來，聲音出來了。蓮青說：小寶本來就聰明嘛，有人還說表哥表妹不能結(jié)婚，結(jié)了婚生的娃兒沒屁眼，他們才沒屁眼哩！

王春花就在小寶臉上親一口，接著王蓮青的話頭說：噢，他們那是胡說，還不是想叫你當(dāng)他們家的兒媳婦，還是我有先見之明。

王蓮青就說：還先見之明，要不是跟小寶他爸，也不會守這份活寡。

自從丈夫出門打工后，“守活寡”便成了王蓮青的口頭禪。兒媳婦一提到“守活寡”，婆婆王春花就不言語了，逗著小寶玩耍。

那個時候，小寶還沒有上學(xué)，天天跟著媽媽奶奶東奔西跑，但也只是在菜園子，房前屋后，最遠(yuǎn)的地方是去鎮(zhèn)子上，有時候三個人一起去，有時候單獨跟奶奶或者媽媽去，每次去，她們都要給他買好吃的，有時是一把奶糖，有時是一支雪糕。雖說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但婆孫三代也其樂融融。

一晃小寶快7歲了，該上學(xué)了。開頭幾天是媽媽送他到學(xué)校，過后就獨自一人上路了，只有在刮風(fēng)下雨，大霧彌漫的天氣媽媽才送他。有時候，小寶看到其他同學(xué)的爸爸路過學(xué)校時便要來看看孩子，小寶就想起了自己的爸爸，他很羨慕同學(xué)們有爸爸在家，可以在下雨飄雪的時候來接他們，可以在受欺負(fù)的時候及時出現(xiàn)，可以在困頓的時候撒撒嬌，或者靠靠爸爸結(jié)實的肩膀。小寶也是有爸爸的，可爸爸不在家，不在家的爸爸就等于沒有爸爸。

小寶是越來越想爸爸了，爸爸在他心目中只是一個概念。他已經(jīng)記不清爸爸的模樣了。越是記不清了，就越是想弄清，就越是想念。有天他忽然聽見同學(xué)們說，爸爸是到廣州要飯去了，要飯就是打工，就是掙大錢。

回家后小寶就問媽媽：爸爸出門要了那么久的飯，啥時候才能掙了大錢回家？

王蓮青啪地?fù)伭诵氁话驼?。她說：哪個嚼舌根的說你爸在廣州要飯哪？誰說的？

小寶剛哭了一聲，第二聲還沒哭通暢，奶奶王春花就把他拉進(jìn)懷里。一邊給他擦眼淚，一邊說：小娃家，知道個啥，打出毛病來，還不是你的事。

婆婆一搭腔，王蓮青就來氣了。男人出門幾年，只是前年寄過570塊錢，此后再也沒往家里寄過錢。她至今不明白為什么寄錢有個零頭，真給她一種要飯的感覺。即使一天要一塊錢，也遠(yuǎn)遠(yuǎn)不止這點?。⊥跎徢嗄樕F青，一揚脖子，顯出幾條粗筋來，聲音一聲比一聲高：是啊，娃是我一個人生的，他一扭屁股走了，說是打工掙錢，鬼知道在干啥，早知道這個樣子，就不該把我說給你兒子，好好的侄女，非要拉來當(dāng)兒媳婦，害死人不眨眼睛。

王春花小聲還擊道：是我把你強(qiáng)行拉來的？20歲的姑娘連腦子都不長，你們兩個從小玩到大，小時候玩家家都要當(dāng)我兒子的媳婦，現(xiàn)在后悔了？

王蓮青說：小時候是小時候，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一個又窮又不顧家的人誰要，誰要送給誰。

王春花就往自己屋里走，小寶跟在后面。王蓮青看見了，沖小寶大吼一聲：以后不準(zhǔn)跟人家跑來跑去，連自己的兒子都教育不出來，還能教出有出息的孫子！

小寶清楚地記得，那個時候媽媽王蓮青和奶奶王春花盡管吵吵鬧鬧，但還沒有發(fā)展到一個把一個按在地上毒打的程度。他忽然想起一個人。對呀，就是那個人的出現(xiàn)，他家院子才一天比一天熱鬧，一天比一天不得安寧。那個人小寶見過好幾次，奶奶讓他叫爺爺，媽媽也叫他叫爺爺。當(dāng)然，奶奶和媽媽絕對不是同時讓他叫那個人為爺爺，而是單獨的時候。就是說只有三個人在一起的時候，要么是奶奶小寶和那個人，要么是媽媽小寶和那個人。小寶知道媽媽和奶奶關(guān)系已經(jīng)很不好了，一個總是罵另一個，但每回都避開小寶。就是罵，也只是小聲嘀咕，各罵各的，有時候像在自言自語。

小寶家是單家獨戶，山坡上只住著三四家人，一家離另一家很遠(yuǎn)，只有結(jié)婚生子老人去世，人家之間才互相走動，送禮幫忙，平時人家之間各忙各的，來往不多。所以當(dāng)那個姓李的男人出現(xiàn)在院子的時候，小寶就覺得稀奇。小寶上學(xué)走的早，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要媽媽送了，小寶已經(jīng)能單獨一個人去學(xué)校了。一個清晨，當(dāng)他走到奶奶王春花的窗戶下面時，就想撒尿，憋了一晚上的尿水像原子彈一樣，不發(fā)射出去小雀雀就會爆炸。他把褲子三下兩下扒開個縫，讓小雀雀蹦出來，正準(zhǔn)備往槐樹根上尿，忽然聽見有人說話。他嚇了一跳，小雀雀往起彈了一下，忽地垂下去，尿沒撒出來，差點摔倒。小寶趕緊提起褲子，往小路上跑。跑了幾步，回頭望望，沒發(fā)現(xiàn)有人跟蹤，又把褲子扒下來，撒尿，邊撒尿，邊四處張望。撒到一半，又聽見有人說話，這次他聽清楚了，是男人的聲音。他更加奇怪，并且害怕起來。整面山坡晨霧茫茫，只有松鼠和畫眉在枝葉間跳躍，人在山里屬于比較稀罕的東西。小寶忽然想起爸爸，是不是爸爸回來了，爸爸回來咋不先回自己家，咋先回奶奶家。想起爸爸和奶奶，小寶就笑了，甚至笑出了聲。爸爸是奶奶的兒子，爸爸回來當(dāng)然要先去看自己的媽媽。小寶高興極了，小寶一跳就跳到了奶奶的窗戶底下。說話聲還在繼續(xù)。奶奶說：別怕，沒別人，那是小寶去上學(xué)。

小寶聽見奶奶在說自己，高興得想叫一聲奶奶。以前走到奶奶窗口，奶奶會說一聲——路上走好，看見蛇，繞道走，看見狗，蹲在地上別動，等狗跑了，再走。小寶就回一聲——知道啦！

自從媽媽不讓自己跟奶奶玩以后，小寶還是跟奶奶玩，只是不大當(dāng)著媽媽的面大聲跟奶奶說話。剛才他上學(xué)走的時候，媽媽已經(jīng)起床了，她要去買煤炭。近幾年鄉(xiāng)上不讓住戶在山上隨便砍樹割草，家里燒飯的東西就由樹枝干草變成了煤炭，煤炭價錢很高，每次媽媽買煤炭回來，就要嘟囔好久，說爸爸不寄錢回來，哪有錢買炭呀。

小寶知道媽媽買煤炭的時候，就特別乖，媽媽叫把竹籃拿來，就去拿竹籃，叫他不要跟奶奶跑，他就不跟奶奶跑。

——小寶是蓮青的兒子吧？男人的聲音。

小寶覺得奇怪了，如果是爸爸，肯定不會問小寶是不是蓮青的兒子，可奶奶屋子里怎么會有其他男人呢。小寶決定站在原地不動，他要聽聽奶奶屋里的男人是咋回事。

——小寶讓小妖精教壞了，見了我都不愿叫了。奶奶的聲音。

——不叫你也對，哪有奶奶跟野男人睡覺的。男人哈哈地笑道。

——還不是你先勾引我，你壞死啦！奶奶也笑起來。

——你守了幾十年寡，難道真的不想男人？

——想，咋不想，哪有寡婦不想男人的？

——那你咋不早找我？

——我去哪找你，你不是剛退休回村嘛？

接著是哈哈的笑聲。奶奶和男人的聲音都很好聽，很快樂。小寶也高興得不得了，他已經(jīng)7歲多了，7歲多的時間里，第一次聽見奶奶這么歡快的聲音，這聲音是悠揚的，脆生生的，美妙的。奶奶年輕的時候一定會唱歌，會跟石榴樹上的喜鵲畫眉百靈鳥一樣。他不在意奶奶說媽媽教壞他的話，他知道那是壞話，但他不知道奶奶這個時候在跟男人干什么，也不知道野男人是啥人。

他聽見媽媽在咳嗽，媽媽大概正在洗臉。他拽了拽書包帶子，一路小跑，上學(xué)去了。

放學(xué)回來，走到奶奶的窗戶跟前，放慢了腳步，他想再聽聽奶奶早晨的那種聲音。奶奶的聲音怎么那么好聽，以前從來沒聽見過。奶奶手里握著一把蔥，還沒走到跟前，就說：小寶放學(xué)啦？

小寶高興地回答：放學(xué)啦，奶奶！

奶奶說：你媽還沒回來，你來我這吃煎餅。

小寶說：熟了沒？

熟了，熟了。奶奶邊說，邊伸長脖子往另一條山路上了望。

小寶說：奶奶，你看啥哩？

沒看啥。奶奶邊笑邊拉住小寶的手往廚房走。

小寶還是感覺得出來，奶奶今天特別喜歡笑，笑的時候很好看，臉上的皺紋也舒展多了。奶奶的衣服整整齊齊，干干凈凈，頭發(fā)梳得油光發(fā)亮。小寶想肚子一吃飽就問奶奶，早上跟她在屋里說話的男人是誰。他吃的急，總是噎著，就聽見媽媽王蓮青在叫他。

他一個箭步就跑回去了，跑的時候手里還抓著巴掌大塊餅子。媽媽見他回來，就說：放學(xué)不回來，野哪去了？

小寶把煎餅往媽媽眼前遞，媽媽看他一眼，接了煎餅吃起來。

第二天下午，小寶放學(xué)回家時，媽媽還在坡上打豬草，小寶就站在門口徘徊，不時地四處張望。突然，奶奶出現(xiàn)在墻角處，叫他道：小寶，你過來！

小寶說：奶奶，啥事？

奶奶說：叫你來你就來！

奶奶說完這話，扭頭就走了。小寶跟在后面來到奶奶家門口，靠在門檻上向里面張望。奶奶抓了一把水果糖遞給小寶，讓小寶進(jìn)去吃。小寶從門檻上跳進(jìn)去了，正當(dāng)他把一顆糖丟進(jìn)嘴里的時候，就看見了一個老頭，正在幫奶奶理桑葉，往裝著蠶寶寶的簸箕里撒。奶奶說：叫李爺爺，糖果就是李爺爺買的。

小寶就叫了聲李爺爺。李爺爺拖著長長的尾音應(yīng)了一聲，然后慈祥地看著小寶。李爺爺看上去要比奶奶年輕一些，一頭黑發(fā)，身子微胖，看上去很有精神。奶奶告訴他：李爺爺原來在城里當(dāng)工人，現(xiàn)在退休回家了，李爺爺有很多學(xué)問，你不認(rèn)識的字就請教李爺爺。

小寶就問：蠶子的“蠶”字怎么寫？

李爺爺就用小寶的鉛筆，在他的本子上寫了一個“蠶”字，李爺爺解釋道，上面一個天，下面一個蟲。這意思就是說，天下有一種蟲叫蠶子。小寶覺得李爺爺很聰明，說得很正確，那蠶子確實就是一種蟲子。不同的是，別的蟲子是野生的，而蠶子卻是家養(yǎng)的。

小寶就在作業(yè)本上寫了一排“蠶”字，字很大，歪歪扭扭的。李爺爺在身后不停地?fù)崦拇竽X袋。小寶寫到最后一個字的時候，媽媽王蓮青在外面叫他了，他慌忙收起本子，一溜煙跑了，裝在衣服口袋里的糖果從小窟窿里漏了幾顆在地上，他回頭撿起來又跑。

回到家里，小寶抓了兩顆糖果給媽媽，說：奶奶說，這是李爺爺買的。

王蓮青剝了一顆糖放在嘴里抿著，轉(zhuǎn)身燒飯去了，對著灶臺噴出一句話來：老不正經(jīng)的東西！

小寶睜大眼睛看著媽媽的背影。他不知道“老不正經(jīng)”是什么意思，但他曉得這不是好話，是罵人的。他更不明白的是，奶奶沒有得罪媽媽，媽媽為啥莫名其妙地生氣？小寶搞不懂大人的事情，他覺得大人的事情太復(fù)雜了。

此后，小寶就經(jīng)?？匆娎顮敔敻棠淘谝黄稹＠顮敔敳⒉皇翘焯靵?，小寶也不知道李爺爺住在什么地方。有時看見他們兩人一起做飯，有時看見他們在山坡上摘桑葉，然后把桑葉一片片平鋪在簸箕里，看著小蠶在綠色的葉片上爬來爬去，把桑葉咬成一個一個的小圈洞，兩個人相視而笑。

蠶子吐絲的時候，李爺爺來過。

蠶子作繭的時候，李爺爺也來過。

后來蠶子把蠶繭作好了，把自己完全包起來了，變成了一個個橢圓形的白色物體。李爺爺和奶奶一道把它們裝進(jìn)大麻袋里，背到鎮(zhèn)上去賣了，奶奶買回來一套新衣服穿著，還給小寶買了一袋餅干。但卻不見了李爺爺。小寶問李爺爺哪去了，奶奶說李爺爺回他自己家了。

奶奶告訴小寶：她要到縣城的姑姑家去住幾天。要小寶看門。不能讓小偷進(jìn)來了。

小寶對姑姑是沒有印象的，只記得有個姑姑，但從來沒見過她長得什么樣子。小寶問奶奶多久回來。奶奶說，她也說不準(zhǔn)，可能十天半個月吧。

第二天，小寶放學(xué)回家后就不見了奶奶。奶奶的大門緊鎖著，門上掛著一把黃里發(fā)黑的銅鎖，比媽媽用的鐵鎖要陳舊得多。自打從小寶記事的時候起，就知道這把銅鎖。他能從銅鎖里看出奶奶的影子?，F(xiàn)在，小寶放學(xué)回來，媽媽王蓮青不在家的時候，他就站在奶奶門前盯著銅鎖發(fā)愣，靜靜地等待媽媽歸來。

記不清是第幾天的下午，老師要開會，學(xué)生提前放學(xué)了。小寶回家時，媽媽在家，可門是關(guān)著的，小寶一邊打門一邊叫媽。許久，媽媽才開門。媽媽開門時，披頭散發(fā)的，一只腳上的鞋子還拖著。小寶從媽媽的眼神里看出了她的慌張與不安。小寶問：你在做啥？

外面風(fēng)大，所以把門關(guān)了。媽媽說：你李爺爺來了，他給我們家送來了好多煤炭，他在幫我砸炭。

小寶進(jìn)去了，他走進(jìn)灶屋，里面確實堆了一堆煤炭。這里的煤炭都大如磚塊，需要砸成核桃大小的顆粒才能使用。李爺爺坐在煤堆旁邊的小凳子上，手里拿著鐵錘，可他面前并沒有砸成小顆粒的煤炭，只是做了副準(zhǔn)備砸煤的樣子。見小寶進(jìn)去了，臉上便堆滿了微笑。李爺爺過度的熱情讓小寶感到了某種異樣。小寶突然從李老頭的頭頂上看到，他的頭發(fā)里面有一層頭發(fā)是雪白的，外面一層卻是齊刷刷地烏黑。小寶毫無表情地看了看李老頭，然后放下書包做家庭作業(yè)。

也就在這時候，王蓮青給李老頭眨了眨眼睛，李老頭得到暗示，放下鐵錘，拍了拍手，走過來對小寶說：小寶，爺爺要回家了。哪天我給你帶好吃的東西來看你。

小寶從作業(yè)本上抬起頭，鉛筆頂著臉頰，機(jī)械地沖李老頭點了點頭。

李老頭離開之后，小寶一直記得他的承諾：要給他帶好吃的東西來看他。可是，他并沒見到李爺爺給他拿來。不知過了幾天，小寶放學(xué)回家后，倒是媽媽王蓮青給他取出了好吃的東西，是一種叫旺旺的雪餅，小寶從來沒吃過的。

他問媽媽：這是哪來的？

媽媽說：鎮(zhèn)子上買的。

小寶說：你今天上街了？

媽媽說：是的。

小寶瞪了一眼說：你騙我，是李爺爺買來的。

媽媽叮囑說：你不要管是誰買的，你只管吃。對了，你奶奶回家后，不要對她說李爺爺來過。

小寶說：為什么？

媽媽說：不為什么！

既然不為什么，小寶就不再問了。

小寶像往常一樣，每天放學(xué)回來都要看看奶奶的大門開了沒有。他暗暗地盼著奶奶早點回來。

可是，小寶沒有看見奶奶是什么時候回來的。那天小寶放學(xué)回家，看見奶奶的時候，奶奶正在跟媽媽對罵，擺開的架勢異常壯觀。

兩家的大門斜對著，原本是一家人一分為二的。王蓮青和王春花各自站在自家的大門口，中間是院子，是一個相對開闊的空間。王蓮青雙手叉腰。王春花靠在門框上，兩人都是一副躍躍欲試、想往攏赴的樣子。小寶從情形上判斷，她們可能罵了好久了。小寶是第一次聽見媽媽王蓮青這樣罵奶奶王春花：老不要臉的，還以為自己是朵梔子花，蝴蝶蜜蜂都喜歡。

王春花罵人一點不比侄女加兒媳王蓮青遜色。王春花罵的更難聽。王春花說：你不就那個東西嫩點嘛，誰沒嫩過，有什么了不起，天下女人都一樣，有啥新鮮的。那個沒良心的，老牛吃嫩草，吃了老娘不算數(shù)，還吃我兒媳婦，媽的個巴子，不就有幾個臭錢嘛，幾擔(dān)煤炭就哄上床了，小騷貨！

王蓮青聽見婆婆王春花這么罵她，也不生氣，回一句：你值錢呀，一個烤紅苕，兩個苞谷幫子就把你哄上床了。我那幾擔(dān)煤炭好賴也值三五十塊錢哩，誰叫你兒子掙不來錢呢？誰叫你兒子讓我守活寡呢？??！

小寶直愣愣地站在院子邊上，聽她們對罵。雖說不能完全聽懂她們罵的內(nèi)容，但還是能聽懂一部分的，是臟話。小寶不知道怎么辦，他誰都不看，揚頭看了看天空，沖著院子中央大聲吼了一聲：你們不要罵了！

小寶幼小的吼聲澆滅了她們的怒火，王蓮青和王春花就不罵了。兩人都向后退了一步，王蓮青把叉腰的手放下來，到屋子里面去了，王春花也往屋里走。小寶背著書包走到院子中央，時左時右地端詳著她們。

正在小寶要回到自己家里的時候，李老頭突然從王蓮青的背后沖出來，往奶奶王春花屋里走去。小寶忽然明白了，可能是奶奶回家后，發(fā)現(xiàn)李老頭在媽媽屋里才鬧起來的。此時此刻，李老頭的表情很難看，在路過小寶身邊的時候，還把小寶的腦袋撫摸了一下。小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小寶說：就怪你！

就在李老頭鉆進(jìn)奶奶王春花房間的瞬間，小寶下定決心，他要干一件大事。他還不知道自己怎樣干，但他知道他一定要干一件事情。

小寶百思不得其解，媽媽王蓮青和奶奶王春花怎么會跟仇人一樣生活在一個院子里，天天見面，天天爭吵不休，他莫名其妙的煩惱，一點都不想回家。他常?？匆娎罾项^白天進(jìn)媽媽的屋子，晚上進(jìn)奶奶的屋子，不管進(jìn)誰的屋子，媽媽和奶奶都不樂意，都會明爭暗斗，都免不了一陣謾罵。他不明白那個爺爺為什么搞得這個院子雞犬不寧。正當(dāng)他想辦法想得頭都要炸了的時候，就看見媽媽王蓮青騎在奶奶王春花的肚子上，正在拽奶奶干癟的奶子。

他在石榴樹下站了有一陣了，他看見家里兩個最親近的人怎樣大打出手，看見媽媽的得意，也看見奶奶的頑強(qiáng)斗爭。對啦，頑強(qiáng)斗爭，這是音樂老師剛剛教的一首歌里面的一句歌詞。不怕犧牲，頑強(qiáng)斗爭！

一片鮮紅鮮紅的石榴花瓣飄落在小寶頭上，小寶沒覺察到，小寶緩慢地走向媽媽和奶奶的時候，媽媽的眼睛是驚恐的，膽怯的。那個時候，他不知道，奶奶看他的眼神，同樣也是驚恐的，害怕的。

小寶下午沒去學(xué)校，但他也沒在家里呆著。小寶在一個溝坎跟前坐下。他望著那個獨木橋。獨木橋只有三四尺長的樣子，獨木橋下面卻是兩人高的深溝，溝里溪水潺潺，綠草茵茵。他知道這條路是那個老頭下山的必經(jīng)之路。

小寶一下子樂了。小寶想，大事就要在這個地方干了。

就在這天黃昏，就在這個院子的不遠(yuǎn)處，出現(xiàn)了一幅動人的畫面。

從地頭勞動回來的王春花快步跑回院子，站在旗幟一樣的石榴樹下高一聲低一聲地喊叫：蓮青——蓮青——

對于王蓮青來說，這個聲音是急切的，又是親切的。既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當(dāng)初她嫁過來的時候，婆婆就是這樣叫她的。只是因為李老頭的出現(xiàn)，這樣的叫聲才消失了。

王蓮青以為聽錯了，待終于明白了婆婆王春花急促的講述后，差點暈過去。王春花上前扶了一把王蓮青。王蓮青站穩(wěn)后，哭著問：真死啦，小寶怎么能把他弄死？

王春花說：我親眼看見的，小寶在獨木橋邊，趁老李過橋的時候，把他推下去了，摔倒溝底下，不動彈了。

王蓮青再追問一句：真的死了？

真的死了！王春花的聲音高亢而顫抖。

見王蓮青靠在門框上光顧著哭，王春花就說：你哭啥哭？光哭有啥用？快去找?guī)赘槔K，我拿扁擔(dān)，趕快把他抬去埋了！

王春花說著，抓了墻上靠著的扁擔(dān)就往外跑。剛跑了幾步，腿就有點軟，只稍稍停歇了一下，就走起來。王蓮青手里抓了幾根麻繩緊緊跟在婆婆王春花后面。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王蓮青和王春花才把老李手腳綁住，把扁擔(dān)從繩子中間穿過去。還沒開始抬，兩人就犯難了，狹窄的溝底沒辦法用扁擔(dān)抬，就把扁擔(dān)抽出來，立在溝坎邊。兩人抓住李老頭的手腳往溝坎上面拖，使了好大勁還是沒拖上去。人沒拖上去，衣服卻沾滿了泥土。王蓮青急得又哭出聲來。王春花說：緊要關(guān)頭，哭球個啥？

王蓮青不哭了。王蓮青說：媽，你站在溝底往上推，我在上面往上拉。

王蓮青爬到路面上，抓住李老頭綁在一起的手腳往上用力拉，王春花兩手撐在李老頭的背上往上送，眼看快上去了，又滑下來，王春花干脆雙手撐在李老頭的背上，頭也頂在李老頭的背上。馬上就到路面上了，王蓮青說：媽，他的手好像有點熱？

王春花說：你拽了這么久，當(dāng)然是熱的，都啥時候了，還胡說，趕快點，要是別人看見，麻煩就大了。

兩人終于把男人弄到路上，手忙腳亂的把扁擔(dān)再次穿到麻繩中間，王春花走在前面，王蓮青走在后面。兩個人走在山路上，一條扁擔(dān)壓在兩個人的肩膀上，兩個女人抬著一個男人，男人像死豬一樣，四腳朝天，頭顱低垂下去，頭發(fā)隨著扁擔(dān)的上下扇動，一會觸在地上，一會蕩在空中，頭上很快粘了幾根青草。兩個女人一歪一斜地走著，走得有點踉蹌，王蓮青說話了，她說：姑呀，小寶把老李弄死了，公家人肯定要找我的麻煩，我是他媽，要是我進(jìn)了監(jiān)獄，你可要照顧好小寶。

王春花說：別說那么多，先把他丟進(jìn)苕窖，收拾利索再說。

王蓮青說：埋了也有人發(fā)現(xiàn)的，那么大個活人，忽然不見了，還不得找呀，一找咱們就死定了。

王春花說：咱們不承認(rèn)，他們就找不到咱們的麻煩。

王蓮青說：那得跟小寶說好，唉，小寶呢？

王蓮青轉(zhuǎn)過身往后望，王春花不知道，依然一個勁往前走，李老頭在扁擔(dān)下面往前晃蕩了一下，轉(zhuǎn)了半個圈，頭一下子碰著了路邊一塊凸出的巖石上，發(fā)出一聲高大的哼唧聲。

小寶就跟在她們后面，這個時候，他忽然喊叫起來——李爺爺在叫哩！

王蓮青和王春花站住了，肩上還壓著扁擔(dān)，兩個人愣了好長時間，王春花轉(zhuǎn)過頭，定定地望了老頭一眼，又望王蓮青一眼，問一聲：你剛才給他喝酒啦？

王蓮青疑疑惑惑地說：他自己喝的。

王春花說：他媽的老東西，裝死，去他媽的！

王春花把壓在肩上的扁擔(dān)用力甩了，王蓮青也把肩上的扁擔(dān)用力甩了。男人重重的甩在地上，發(fā)出一聲輕緩的哎喲聲。王春花向哎喲聲踢了一腳，王蓮青也向哎喲聲踢了一腳，然后兩人站在旁邊說話去了。小寶跑過來，也學(xué)著大人的樣子，向哎喲聲踢了好幾腳，他覺得這樣踢著很好玩。

這時候，小寶聽見一陣歡快的笑聲，他仰起脖子，看見了兩團(tuán)石榴花般的笑臉。他叫了一聲媽媽，又叫了一聲奶奶。

就在這由悲轉(zhuǎn)喜的時刻，他們突然看見山坡上出現(xiàn)了一個青年男人，背著一只巨大的背包，正疾步向他家走去，媽媽王蓮青和奶奶王春花同時愣住了。小寶想，可能是外出打工多年的爸爸回來了。

杜文娟，女，大學(xué)文化。在國內(nèi)各種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百余萬字。著長篇小說《走向珠穆朗瑪》，小說集《有夢相約》，散文集《杜鵑聲聲》，作品多次獲獎。被陜西文學(xué)研究所確定為女性作家研究、青年作家研究重點關(guān)注對象。陜西省作協(xié)首批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