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德蘭
地震震開一條縫(外一章)
■陳德蘭
叔伯妹子遠嫁張家港后去了日本打工,平時很少聯(lián)系。這次日本地震,我在民族恨里忘了一個人最起碼的良知,幸災樂禍中甚至忘了自己還有一個妹妹也在水深火熱中。
那夜我睡得很不安穩(wěn),夢見自已摟著骨瘦如柴的叔叔放聲大哭。叔叔離開人世快三十年了,我從來都沒有夢到過。這次叔叔突然入夢,定是在怪我,不曾盡一個做姐姐的責任。
那些已被歲月沉淀在厚厚的大地層里的記憶,仿佛被地震震開了一條縫,從藏在最深處的心間,源源不斷地流了出來。隨著時間的流逝,我的記憶也像古老的石墻風化成沙,最終留下的任憑風吹雨打,再也不會消失。
于是,那剩下的幾個片斷就在我的頭腦里反反復復,走來走去:
那年,大年初一,我起床后頭發(fā)也來不及梳,就拿著父親早已備好的茶食,一溜小跑的去奶奶家拜年。和奶奶住在一起的叔叔看著我雞窩般的頭發(fā),咂了咂嘴,跑進房間拿出一把梳子,走到我跟前揚起手就往下梳,耬田一般。纏成餅般的頭發(fā)失去了應有柔順,和叔叔有力的手對抗著,生疼。不敢吭聲的我淚盈滿眼眶,硬生生地忍著。等叔叔停下手后,我死里逃生般地朝家奔。
在后來的日子里,只要想起叔叔,這梳頭的姿勢就如同公交車的起點站,怎么也無法繞開。
不知為何?我一直是很怕叔叔的。
也許這一切都源于叔叔那次越俎代皰地來管我的父親,比叔叔長好幾歲的父親只是憨厚地笑了笑,也不言語。我那又高又胖的父親在清瘦清瘦的叔叔面前,憨笑的樣子在我心里深深地留下了烙印。
后來為了兩毛錢,這種怕越發(fā)橫在心里,根深蒂固著。
叔叔家和我家近在咫尺,兩幢房子之間僅有田塍小徑一般大小的巷子,卻因為一個怕字而在無意間形成的遮欄遠比一座山要高得多。
彼時,我們這些半大孩子,幾乎全野成了性,像小貓小狗般地到處亂躥著,但是叔叔的家是雷區(qū),我是輕意不入的。那天中午,外面的熱浪一浪高過一浪,就連蟬兒也熱了噤了聲。我像小豬般的趴在樹陰下看螞蟻搬家。眼眸過處,看到叔叔家的兩個丫頭在我家雞窩處玩,也就是我的兩個妹妹。我想也沒想就跑了過去。那時家前屋后全種的莧菜,一種人和豬都能吃的菜。莧菜在我的印象里總是來不及長開,就被我們割得光禿禿的成了桿,而雞整天在里面劃拉著找食吃,泥土灰白白發(fā)著靜溢的光,有時我們用手捧起一把浮灰,隨手揚開,大家作鳥獸散的鬼叫著。在那物質(zhì)極度貧乏的年代,我們的童年生活卻是相當?shù)呢S富,家前屋后就是我們最大的天然游樂場。樹上有幾只鳥窩,墻洞里藏有多少只蜂窩,甚至連莧菜根下面有幾根蚯蚓我們都了然于胸。那天,小妹手里拿著兩毛錢,是那樣深深的吸引著我,實際上真正吸引我的是,是4分錢一支的雪糕。
我費盡心機地逗著小妹玩,終于在她忘了手頭上還有兩毛錢時,我以最快的速度把兩毛錢藏在一棵莧菜根下面,特地用手又捋了捋,做上記號。
感覺那錢像毛毛蟲似的,在我心里爬來爬去,讓我坐立不安著,我時不時轉(zhuǎn)到那棵莧菜面前,看看上面的浮土有沒有被哪只不適相的老母雞劃拉出來。時間過得太慢了,小妹遲遲沒有想回的意思。這時叔叔來了,問小妹桌上兩毛錢哪個拿了。小妹突然想起,說剛才還在手上的,現(xiàn)在沒了,小妹邊說邊開始滿地找錢。叔叔用眼斜斜地吊我一眼,我不知我當時臉色怎樣,只知心怦怦地,似要跳出了胸腔。我慌忙說:“我剛才也看到的,現(xiàn)在也不知哪里去了”。叔叔嗯了一聲說了幾個字:“你們幾個‘好佬’”。
剛剛記事的我,被兩毛錢糾結(jié)著,拿出來還是不拿出來呢?我小小心里充滿了矛盾,想著乳白的雪糕,甜甜的、涼涼的勾著我的魂,可叔叔斜著眼一直在眼前晃來晃去,我終于走到那棵莧菜根下掏出了兩毛錢,獻寶般地送到叔叔面前,非??鋸埖馗嬖V叔叔,我?guī)托∶冒彦X找到了,叔叔輕輕哼了一聲,仍吊著眼斜斜地看了我一眼。我打擺子般的抖了一下,一臉的汗下雨般的滴,逃似的跑開。想想那時我真是聰明呀,小小人兒,就知道怎樣裝佯。難道是真應了那句“窮鄉(xiāng)僻壤出刁民”嗎?
時令轉(zhuǎn)眼又到了清明,外面春寒風凜,細雨紛飛。風從窗槽里鉆了進來,聲聲嗚咽里夾著狼般嚎叫,刺耳戳心。我從來沒有在清明這個時節(jié)如此揪心過。
叔叔的入夢,遠在日本的妹妹,突然就這樣硬生生地盤旋在我的心里。當年叔叔被肝癌折磨地臉色蠟黃,皮包骨頭蜷縮成一團,一張原本俊朗的臉常常在劇烈疼痛下痙攣的不成樣子。那天,嬸嬸讓我進她房間幫著拿針線盒,走到房門口的我,看到了這一幕,心里越發(fā)害怕。叔叔發(fā)現(xiàn)我站在門口時,整個一張臉突然變魔術般的舒展開來,朝我張了張嘴,不知是想說什么,還是在緩解疼痛,我無比慌亂著,匆匆地拿起針線盒,拔腳就走。小小的心里堵塞著。到現(xiàn)在我都無法弄明白,那時的堵塞在心里的是因為害怕還是因為舍不得,一個對自己親人的最本能的舍不得嗎?
當年因為害怕叔叔,我遠遠地躲著叔叔?,F(xiàn)在我仍然想躲,我怕叔叔的入夢,是在怪我,怪我沒盡一個姐的責任。這么多年,我對這個妹妹關心的實在是太少,太少。有些事你可能真得能躲開,可有些關于記憶的事,任憑你怎么藏,也會在某一件事的來臨,而突然勾起你如潮般的回憶。那記憶就如同我們鄉(xiāng)村人家曬得菜干,在吃之前用清水泡上幾個時辰,那菜葉并在水里一點點的舒展開來,直至所有紋路都清晰可見。
這幾天,我急切的聯(lián)系著,遠在日本的叔伯妹子,妹子除了一點害怕孤獨外,別無大礙。叔叔你泉下有知,就放下心吧!原來,這親情能穿透生死,穿越宇宙。
午后,頭頂從興化東門帶回的斗笠,去鄉(xiāng)下看我娘。太陽懶洋洋的,讓人慵懶、昏昏思睡。
風里仿佛多了一點化學成份,像香精般的濃郁,被風抖散成淡淡清甜,挑逗在我的鼻翼間,絲絲縷縷的入心。于是,那淡淡的甜在我血液里上下游走,令我如飲佳釀。
我在淺斟慢飲中,越發(fā)的昏昏思睡開來,我體內(nèi)那藏了千年瞌睡蟲幻化成最美的仙子,飄落在路邊的片片梨花上,從剛剛打苞的花骨朵上開始一點點地跳躍,是真的在跳,用練到最高境界的輕功在跳,雖在騰挪在閃躍,卻輕盈如夢。那花骨朵,搖了幾搖,顫了顫,花瓣便羞羞答答的露出了一半邊臉,粉若天仙。就在眨眼中,那半開的花瓣突然就卸去一抹羞,把花心的幾根觸須般的花蕊大大方方的展現(xiàn)在風的面前,用化蛹成蝶般的姿態(tài)驕傲地迎著風,飛舞著。那條我無數(shù)次往返的娘家路,是四月讓她成了仙境。路東成片成片的梨花、桃花,一望無垠。路西,濃麗的黃在青青的麥苗陪襯下,脫去俗艷,變得清鮮,壯麗。我成了那條母親河里的魚,一尾自由自在的魚,打著喋唼,游在四月里前往娘家的路上。
娘家門口,有棵梨樹,一棵三十多年的梨樹,年年都開著不同的花。
記得,大約在我4歲的光景,我左手拎著一只母雞,右手拎著我娘唯一的陪嫁:鏡箱,從大堤壩上往農(nóng)莊的新家走來。在過壩堤時,雞飛了,鏡箱掉了,箱里幾顆黑色的鈕子東蹦西跳的撒落著,我忙著追雞,無暇顧及那些沒長腳的鈕子,就讓它們靜靜的立在黃土壩上,那時也是春天,可大堤兩岸只有幾根剛抽尖的蘆葦悄悄地立在那,不顯山不露水的。
記不得那雞是不是追到了,印象中娘并沒有打我,現(xiàn)在想想,多半是找回了,要不然那頓打是少不了,而我對打總是無法忘記的。后來在陪娘聊天的時候,常會提到這段往事,而這往事是為了做鋪墊的,接下來,常常就是我在搬到新家后,突然變癡的事了。
房子才兩小間,家前屋后和新房子一樣,空蕩蕩的。隔著一條小溝的鄰居家,屋后有兩棵開著白花的樹,一下子吸引了我,我天天跑過去,仰起小臉癡癡地看,從來就沒覺得孤獨過,那開著的白花有著淡淡的甜味,看著看著,下巴下就會多出一行亮晶晶的水流。我不知是不是因為甜味的原故?有幾只蜜蜂飛來,點在花蕊間嗡嗡著,我小小的心便抑不住地渴望著,如果我能變成一只黃黃的小蜜蜂,那該有多好。
站著、站著,花落成了果;站著、站著,我從一個4歲的孩子站成了一個快上學的半大孩子,
那時,我在左右鄰居的眼里,是一個頭腦有點問題的花癡。實際在花成果的日子里,我去得更多。但是我總是選擇大人午睡或下地時,貓在比人高的玉米地里看。有時看著看著,就忍不住跑到樹下,仰著頭,伸著手,可樹太高,我掂起腳尖,把身體努力的往上抬。還好,因為樹高的原因,我一次也沒成行,要不然此時此刻我就是一個有前科的人了。
偶爾會有大風夾雨的日子,這時才有幾顆乒乓球大小的梨子經(jīng)不住風雨的折騰,掉落在地上,黃褐色小梨上有粒粒塵土和草屑,我如獲至寶般地拾起,迅速撤退,回家隱在角落里,把梨放在衣服上擦一擦,放在嘴里,輕咬一口,濕濕的像渣子。
時間是一個無情的家伙,讓我記憶越發(fā)斑駁。我已無法想起,是哪一年,家門口來了一個賣樹苗的小商販,母親咬牙買回了一棵。
我在等樹開花的日子里,走過了幾個四季。走過幾個四季后,我小學也快上完了。在梨樹開花時,我莫名興奮著,這是我家的梨花呢,我可以明目張膽地看。在梨樹開花的那段時間,一放學,我就一溜煙地往家跑,到家后,搬張杌子,拿張小凳,坐在梨樹下。夕陽余輝落在粉粉的白上,昏黃染成一片,美得令人眩暈。
有風吹來,梨花瓣如白蝴蝶的翅膀輕輕地顫動了一下,似抖落了輕愁,飄落在我的肩頭,小小的我,不知愁為何物,卻深深的嘆息著,莫名地惆悵開來。等花瓣如雨般地飄落時,我忘記了梨子的稚型已經(jīng)形成,只記得花的這一季已經(jīng)走完。從我心的這頭跋涉到了那一頭。等梨剛剛有甜味時,我的心理負擔在加重,左鄰右居們的個子,好像和我家的梨樹差不多高,他們是那樣的輕而易舉就能摘下一顆梨,放在衣報擦上幾擦,就咬了開來,嘴角生津,母親心疼地看著,又不好意思說什么。而我一個孩子這時是不怕得罪人的,即使得罪了,母親會出來唱白臉,打上一個招呼。盡管為梨說上幾句不好聽的話,可誰也不會放在心里,梨仍然沒能等到完全熟透后,就光榮地從我家的樹上轉(zhuǎn)移到別人的胃里。
第二年,在梨要熟時,我就全部摘了回來。我娘看著一籃子半生不熟的梨,嘴巴動了幾動,似沒找到合適的話語,能言巧辯的娘嘆了一口氣,轉(zhuǎn)身去廚房燒火做飯去了。不知是不是從我也像梨花謝了春紅的那一年開始,梨樹慢慢地走出了我的視線,總是等我娘打電話讓我回家拿梨時才想起,我家門口那樹梨花,陪我走過花開前的歲月。
今天,這一樹梨花又一次茂盛在我的面前,朵朵粉白,瓣瓣相連,親蜜無間著,像姐妹在私語。我心疼了一下,我又一次搬了一張小凳坐在梨樹花下,仰起我有點滄桑的臉,問梨花,姐妹間的私語可不可以永無障礙。
陳德蘭,女,1971年出生于大豐市,鐘愛文字,對從事稼穡和文字工作的人,充滿景仰。遂用自己稚嫩的筆,為鄉(xiāng)村和在底層的人物白描。已在全國各級50多家報刊雜志發(fā)表文章若干,曾獲省、市級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