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軍

三十八天的印度之行告一段落，如果說要寫點什么的話，最不費口舌的就是“Incredible”（難以置信的，驚人的，極妙的）?！癐ncredible”是印度官方推出的旅游口號，但凡在印度呆上一個星期的人，就會深深明白“Incredible”到底是什么意思。臟亂的街道、刺鼻的空氣，居然在同一個世界開辟出一個清涼、干凈與神圣的敬拜之地；印度人平時懶散、無所事事，卻能奔赴千里，只為在圣地一拜；在虔誠地跪拜與祈禱之后，便能馬上滿嘴謊言，以騙人為樂；在哭完窮、騙完游客、令人憤怒不已之時，居然從口袋中不斷掏出盧比，向比自己更窮的人施舍；或者在滿臉乞求、向你要完錢后，還要補上一句“Moneyisnothing”，批評你給的不夠；印度教徒在說完各教合一、平等之后，卻拒絕穆斯林進入自己的領(lǐng)地，也拒絕進入穆斯林的游覽勝地；在向外國女游客拋完媚眼、調(diào)完情后，義正言辭地告訴你“一個神、一個妻子”；上車下車就跟逃難似的，可是火車晚點七八個小時，卻一點都不著急。印度與印度人，身上充滿了各種矛盾，他們能把你的各種極端的情緒激發(fā)出來。

在受騙的路上

德里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讓人懷疑：這難道是我夢寐已久的印度?？諝庵衅鴿庵氐幕覊m，只要吸上一口，有灰塵的，也有糞便的；馬路上到處是大小便，有人的，也有動物的；城堡、神廟在哪里，為什么只看到皮條客圍著你。

Ramash，三十多歲，看上去有四十多歲。他是我第一天碰到，也是第一個與我朝夕相處幾天的印度人，他開車載我們兩段路程，從德里到阿格拉，再從阿格拉到齋普爾。還沒說幾句話，他就稱我們“朋友”。在我的字典里，朋友就意味著信任。在掏心掏肺的幾個小時后，這種信任感開始動搖。先是換幣，他說要帶我們?nèi)ヅ笥训牡胤綋Q幣，可以給我們好價錢?？墒墙o我們的匯率卻很低，當(dāng)我們不能接收時，他那朋友居然給我們調(diào)高價碼。此時，我們才明白這中間的差價。在很多資料里看到，阿格拉是匯率最高的城市之一，然而阿格拉卻是我換幣匯率倒數(shù)第二低的地方，倒數(shù)第一的地方是人盡皆知的機場。

之后，他帶我去買手機卡。他與店主用印地語說了一通，300盧比，我覺得太高，不想辦，店主馬上說給50盧比的話費。令人不安的是，旁邊一些人在那里幸災(zāi)樂禍地笑，一副“又有一個上當(dāng)”的樣子。最讓人懷疑的是，付好錢后，他讓我等一下。他走進柜臺，寫下自己的號碼，之后手機收到充值成功的提醒，卻沒有付錢。這一切都看在眼里，經(jīng)過一些心理斗爭，還是選擇相信他。在與Ramash分手后的第五天，手機卡沒信號了。找到一家賣手機卡的店，確認手機卡有問題，得買新的。我很郁悶，又要花一大筆銀子。沒想到聽到的價錢是50盧比，內(nèi)含40盧比的話費。我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我告訴他上一張卡的價錢，他的臉色也一變。

這件事，影響我半天的心情。慢慢地，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是不是有點過頭了。不就是被騙了六倍，至于如此嘮叨，把錢看得如此重要，至于這么得理不饒人嘛……最后，事情又轉(zhuǎn)化成自我批判。

但是，我很感謝Ramash，他是第一個為我打開印度的人。在去印度前，看阿拉文德·阿迪加《白老虎》，只覺得他說了一些我已知的事情。但是與Ramash的相處，讓我覺得《白老虎》對印度底層人的心態(tài)真是把握的極為準(zhǔn)確，Ramash仿佛是從書中走出來的人物。Ramash生于離德里不遠的農(nóng)村，到德里來謀生計，他的種姓是從事鐵匠行業(yè)的。開車使他有機會外出謀生，也是他那個階層值得羨慕的職業(yè)。他在與我們交談的時候，總是一副很謙卑的姿態(tài)。有時甚至?xí)靡环N低微的方式，來暗示你多給點小費，這時他把自己當(dāng)作仆人。但是，他對車外的貧民卻以一種鄙視的態(tài)度，甚至?xí)鹚麄兣龅阶约旱能嚕@時他有一種優(yōu)越感。他的這些行為都是我所熟悉的，可是有兩點卻是我陌生的。

一是當(dāng)一群乞丐圍著我們要錢的時候，我們以中國之心度之，假裝沒有看見，Ramash卻三番兩次施舍。后來，我注意到很多印度人出門會帶一些硬幣在身上，看到老年人和殘疾人都會施舍。印度人把施舍看作仁慈與救贖的一部分，因此看見一般平民施舍的樣子覺得很美。可是，這又助長了乞丐的風(fēng)氣。不去印度，很難想到印度乞討的規(guī)模。最讓人哭笑不得的是，任何人都有可能轉(zhuǎn)化為乞討者。在火車站候車室，一位在候車的婦女看見我是外國人，居然向我伸出手要錢。依樣畫葫蘆，我也會像印度人一般施舍，可是卻缺乏恩慈之心，始終放不下提防。實際上，我們也知道印度的乞討者大多數(shù)是真正的窮人，乞討并不能幫助他們發(fā)財致富，只是糊口而已。但是，我們馬上就會追問：都有手有腳，干嘛不去做事？要真正理解印度的乞討，真是很難。

另一點是他雖然抱怨開車錢少，可是說到老板的時候，他卻沒有一句批評。之后，我有意問別人對自己老板的看法，都沒有人批評自己的老板。在中國，背后說人壞話是常態(tài)，批評老板簡直是天經(jīng)地義?！栋桌匣ⅰ防镆舱劦接《热藢χ魅说闹艺\，是種姓制度的余緒，也是奴性的遺留。撇開這些，不在背后批評這點是值得贊賞的。實際上，印度富人并不少，兩極分化很嚴(yán)重，但是仇富心理遠沒有中國嚴(yán)重。對于窮人而言，窮與富并不單單是今生造成的，重要的是依靠神明，脫離苦海。對于富人而言，越是富裕，越是內(nèi)在渴求神靈的庇護，也越要承擔(dān)對窮人的責(zé)任。這種宗教背景，使窮與富之間能夠得到一種平衡。種姓制度作為一種社會等級制度，雖然說已經(jīng)打破，但是它仍影響著印度的各個方面。上級與下屬的關(guān)系，很容易就轉(zhuǎn)變?yōu)橐环N主仆關(guān)系，尤其表現(xiàn)在底層人與中上層人的關(guān)系中。同時，種姓制度并不僅僅像教科書上所說的，完全是負面的。它不僅僅意味著階層的劃分，也意味著社會分工與身份認同。不像我們今天中國只有兩種身份：有錢人與沒錢人。

Ramash讓我看到了印度復(fù)雜的東西，他讓我感受到與印度人相處的樂趣與憤怒，也讓迷失德里的我們逐漸適應(yīng)印度的步調(diào)。他伴隨我到印度的最初三天，可是他的影子伴隨我整個印度行程，他給我很多思考與自省。到此，說“騙”也許不恰當(dāng)。

在“他人”的朝圣路上

去印度，絕不是朝圣，更像是自我放逐。我從來不相信圣地，也去過一些與自己信仰相關(guān)的圣地，可是我從來沒有被打動過。我有一套說辭：覺悟不在某個特定的地方；企圖在他人的覺悟之地找到信仰的捷徑，是一種狡黠。印度之行，堅定了“覺悟不在某個特定地方”的想法，卻改變了我對朝圣略帶不屑的看法。

圣地就像一個童話：美麗而圣潔，但印度不是。在印度，你不可能麻木，這里的生老病死從不回避，都赤裸裸地袒露在你的面前。當(dāng)你來到瓦拉納西的恒河邊，滿是衣不蔽體的窮人、虔誠喜悅的朝圣者、神經(jīng)兮兮的旅人、向你伸出的乞討的小手。印度人認為恒河的水能洗去人的罪孽，因此一輩子總要到一次恒河，期望恒河水能潔凈自己的過犯。甚至有人長途跋涉，就為了能死在恒河邊。恒河本是西東走向，卻在瓦拉納變?yōu)闁|西走向。沿著河邊走，無論是從東走到西，還是從西走到東，都將駐足于水邊的火葬臺。一堆堆的木材堆放在那里，曾經(jīng)的親人、朋友、路人被運往那里，交給火葬人。伴隨著吟唱，肉體終成灰燼，灑向恒河。不遠處，朝圣者捧起混合著骨灰的恒河水，向神祈福、懺悔。這一切都敞開著，悉達多當(dāng)年洞悉生老病死的場景就在這里每天上演。從恒河邊走過，仿佛走過了一生的時間。

圣地應(yīng)該是一個讓我們發(fā)現(xiàn)自己“美”的地方?？墒窃谟《?，我無法像在倫敦、巴黎，保持優(yōu)雅的姿態(tài)。它常常把我最不愿意看到、或不愿承認的一面激發(fā)出來。常常說完話后，便覺得自己刻薄、得理不饒人、褻瀆。

有朋友叮囑一定要去朝拜特蕾莎嬤嬤，我如約而至。坐在她的墓旁，內(nèi)心慌亂，因為我什么都感覺不到。之后，去到陳列室。細細看著她的介紹，感動不斷在內(nèi)心累積?？煲鲩T時，我再也無法抑制自己的悲哀，因為我不是在心靈上與她發(fā)生了聯(lián)系，而是被文字感動了。再次回到墓旁，對她說：我感受到了自己內(nèi)在的貧瘠。如果上帝不用我這個貧瘠的器皿，它將一無所用。

悉達多的覺悟之地、佛教圣地“菩提迦耶”，分外的印度。乞討者劃分勢力范圍，比別的地方更加難纏。富裕的僧侶們，拎著裝滿物品的袋子，在街上施舍。進入大覺寺，幾個裝扮成僧侶的小孩，要帶我們?nèi)⒂^。不成后，又混進正在靜默的僧侶當(dāng)中，因為正有施主在給僧侶發(fā)錢。我盯著他們，他們略帶害羞地朝我笑笑。發(fā)錢的場面更奇怪，發(fā)錢人拿著一打錢，每個修行者前面放一張，不停地打斷修行者。悉達多覺悟之時，這里只有一棵菩提樹，沒有佛塔，鮮有人出沒。如果在今日，我想他可能覺悟得更快。哪有比現(xiàn)在更可笑、更可憐的場面？我甚至感覺，也許他就在這里，看著眼下發(fā)生的一切。

在“他人”的朝圣路上，慢慢發(fā)覺圣地并非真善美，但是在路途上，圣地以其非真非善非美，讓我們更加認識自己、認識這個世界。

動物的尊嚴(yán)

印度有四大宗教：印度教、伊斯蘭教、基督教和錫克教，佛教和耆那教信眾比較少。印度教信徒占到總?cè)丝诘?2%，伊斯蘭教占到12%，其他的就由其他宗教平分了?？梢哉f，印度不信神的人很少，只是說信什么神的問題。除伊斯蘭教和基督教，其他印度宗教都共享一些基本的教義，如輪回。在此世，人與動物似乎有區(qū)別，可是在整個無限的生命循環(huán)當(dāng)中，人與動物只是不斷的流轉(zhuǎn)。也許家里豬圈里的那只豬，就是祖祖祖祖祖爺爺呢。在最大教印度教中，明言凡是生命皆神圣。而且印度教有3億3千萬個神，三大主神之一的毗濕婆，一會兒化身成神魚，一會兒化身成神馬，一會兒化身成神龜。這么大的數(shù)字，估計大多數(shù)動物都被化身過了。因此，不殺生，既是對生命的尊重，也是對神的敬虔。

在印度，有太多以“神”作為定冠詞的動物了，“神?！?、“神猴”、“神鼠”、“神象”等等。在中國，以“神”作形容詞的動物肯定是要圈養(yǎng)起來、供奉起來的。但是，在印度，“神的”意味著自由。在馬路上，“神?！庇崎e地逛著、躺著、睡著。有時，一頭“神牛”正好堵在前面，后面的汽車只好接長龍。任憑司機按破喇叭，“神?！币矐械么罾怼Ｓ《任ㄒ坏睦?，就是新德里不允許“神牛”進入，孟買也沒看到。因此，新德里和孟買少了許多印度的味道。在這兩個地方，常常誤以為自己在倫敦、香港、上海。神奇的是，如果你與神牛對望，它真的能望到你的內(nèi)心，或者漠視你到極點。

好幾次，突然收住腳，猛地發(fā)現(xiàn)腳前正躺著一條狗。開始會大驚小怪地叫道，是不是死了。那種姿態(tài)，像是沒了呼吸，全然放松的，沒有防備，就地而睡。大概驚擾到它，它也就睜開眼睛瞟瞟我，又接著陷入沉睡當(dāng)中。我一直覺得狗跟我有仇，不是追我，就是咬我。但是，印度的狗對我興趣缺缺。我與同伴討論，為什么印度的狗沒有戾氣？一致的結(jié)果就是：吃素。這是玩笑說法，但是狗肯定能夠感知人的善意與惡意。

大概動物也知道自己“神”了，孝敬它是應(yīng)該的。一天，買了一串香蕉，在街上邊走邊吃。突然，手中的香蕉被搶了，嚇了一跳，一看，猴子已在一旁剝香蕉了。令人生氣的是，搶了東西居然都不跑，無恥。吃一塹長一智，以后吃東西，要四下張望一下，以策安全。搶東西吃也就罷了，居然還窺人隱私。躺在床上休息，窗子上居然趴著一只猴子在張望。松鼠也是四處可見，常常會等在你對面，看著你把吃的拋出來。

但是，動物們不知道現(xiàn)在已經(jīng)全球化了。像我們這種對動物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的中國人，越來越多地進入到它們的世界。印度人不殺生，當(dāng)然蒼蠅也不殺，只是揮手驅(qū)趕。因此即使是看起來還不錯的餐館，蒼蠅也是四處亂飛，更別說路邊攤了。“啪啪”，蒼蠅就被意外拍死在我手上。真的沒想要拍死它，因為在中國，用手拍死蒼蠅，需要很高的技能。但是印度的蒼蠅都笨笨的，看見手過來，還跑得那么慢。我們的暴戾不僅在行動上，還在語言上。南部的蚊子實在太多，走到一家商店，同伴脫口而出買“殺蚊子的”。我一聽，馬上踢了他一腳，怎么能用“殺”字，用“驅(qū)趕”。同伴諷刺我，內(nèi)心還不是“殺”字。沒有菩提心，用詞的不同只是換湯不換藥。對這類動物，我只能奉勸它們：全球化了，技能要提高啊。

動物能生活在印度，真是幸福。既有哲學(xué)護駕，又有神庇佑。這些都是美好的，但是看見街道上滿是糞便、臭氣熏天，尤其是目睹了一起由狗引起的車禍，就不免想對動物們下禁令。這真的讓人很矛盾，如果印度的街道沒有人與動物的交錯，沒有動物懶散的身影，印度便不再是印度?？墒莿游飩冎圃斓穆闊?，仍然一天一天的在累積。到底該怎么辦呢？

常常想，中國哲學(xué)里總是講“萬物一體”，其實都是從人的角度去講，是人與萬物一體，而非萬物與人俱化，仿佛萬物都是一堆死物。說到底，“萬物一體”終是人的境界。在印度的動物身上，我看到動物的靈性與主動性，“萬物一體”是人的，也是動物的。

“神?！钡慕煌ㄏ到y(tǒng)

常常有人拿印度和中國對比，其中的一個比較就是火車，客運量也好，實名制也好。如果只看到這些操作的話，是遠遠不夠的，因為印度的交通系統(tǒng)是和印度人的性格（大了說就是宗教）聯(lián)系在一起的。

網(wǎng)上常常出現(xiàn)一張圖片：一輛列車上站滿了人?？吹竭@張圖片時，我是又興奮又緊張。我擔(dān)心自己怎么爬得上車頂，扒太久會不會太累。到了印度后，才知道那都是幻想。鐵路是英國人留給印度的三大遺產(chǎn)之一，另兩個是英語與議會。

印度的一輛火車分成三個等級，第一個等級是空調(diào)臥鋪，又分三個等級；第二等級是無空調(diào)臥鋪，占整輛車的三分之二；第三等級是坐票或無座。火車票是實名制，可以提前三個月在網(wǎng)上或火車站購買。一輛火車的價格區(qū)別非常大，第一等級差不多是第二等級的兩倍，而第二等級差不多又是第三等級的兩倍。比如，阿格拉到占西四個小時，第一等級中的最低等級票價是355盧比（約50元，），第二等級是147盧比（約25元），而第三等級票價是67盧比（約10元）。它的妙處在于進站出站，沒有人檢查。列車員查票一般只查一二等級的票，要是真的沒錢不買票也可行。因此，在印度不管你什么階層，都是可以坐得起火車的。

最為神奇的還是實名制。雖然是提前購買火車票，但是票很快就沒有，不過火車站還是會賣一種WL(Waitinglist)的票給你，它的意思是你可以等待。因為一些人買了票，可能由于某些原因不能成行，就把票退了，那么你就可以替補上來。我買過幾次WL，有一次是WL134，這意味著我前面有133個人在等位子。那如何確定你是否有票呢，火車站會在火車出發(fā)前，在站臺的布告欄上貼出乘客名單，你只要根據(jù)票號，找到自己的名字，就可以了?，F(xiàn)在絕大多數(shù)的火車站都有機器，用來確認座位。我開始不懂，晚上的票，白天就去網(wǎng)上確認是否有位子，結(jié)果被告知還太早，因為在剩下的幾個小時內(nèi)，什么事情都可能發(fā)生。所以火車開出前兩三個小時，才最終確定座位，以確保位子得到充分利用。如果你是中途上車也沒關(guān)系，中途下車的位子也會補給你。這充分給予人訂票、退票、等票的空間，也使座位利用率發(fā)揮到最大，而且我每次都等到了票。驚奇的是，印度的實名制已經(jīng)實行了百年。

火車廂內(nèi)更是有趣。我一路下來，坐的都是無空調(diào)臥鋪，簡稱SL（SleeperClass）。每個隔間8個鋪位，與中國一樣，相對著共6個鋪位，但它走廊那塊兒還有上下兩個鋪位。由于印度的火車有寬、窄、米三種軌道，我們旅行坐的都是寬軌，因此火車空間比我國火車空間大很多。中鋪白天一般要放下來，大家都坐在下鋪。印度人的神聊就此開始，還沒講幾句話，就多了一堆朋友和名片。沒見過一個地方的人，像印度人如此擅長、喜歡聊天的。他們只要看見外國人，就會說howareyou?What’syour name?Whereareyoufrom?這大概也得益于英國人。印度人或多或少都會說點英文，但是不要以為流利的英文很好用。你每天碰到的人，就是一般的印度人，他們的英文來自于生活環(huán)境，而非正規(guī)教育，因此破碎的英文在印度真的很好用。印度讓我這種視英文為畏途的人，第一次感覺到運用英文的自由感。

有人聊天，還不斷有人賣吃的。在中國火車上，就是有位子，但一聽見賣東西的吆喝聲，以車開道，我就覺得自己像豬玀，沒有任何的尊嚴(yán)。印度火車上賣東西的，都是手提著，只賣一樣?xùn)|西，絡(luò)繹不絕。可以選擇在火車上吃，也可以停站的時候下車去買。令人感慨的是，火車站的東西居然比外面還要便宜，如一杯雀巢咖啡只要5盧比，外面可能要10盧比、15盧比。對我這種好吃好玩兒的人，印度的火車真是太適合我了。

至于晚點，印度火車已經(jīng)臭名昭著了，我不想再踹一腳。晚點幾個小時，正常得不得了。幾次之后，晚不晚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保持平和心態(tài)。人是奇怪的動物，很容易受環(huán)境影響，印度人的不緊不慢也感染了我。啊，晚點5個小時，找個地方先睡一下吧。本來傍晚從加爾各答開出的始發(fā)車，到凌晨1點多都沒動靜?？?點的時候，在站臺碰到一個西班牙的作曲家，看見我就激動地抓著我說：還好晚點，否則我們太早到伽雅了。邪乎，到了印度，似乎都轉(zhuǎn)性了。

TUTU車是另一個日常的交通工具，其實就是我們的電動三輪車。在整個印度，他們滿大街地東西亂竄，連去總統(tǒng)府的那條路都可以開。TUTU車的開價，某種程度上反映了他們的風(fēng)評。德里、阿格拉等北方城市開價比較高，一般是一倍。相應(yīng)地，連印度人都不喜歡他們，覺得他們都太壞，太油滑。南方人就樸實得多，也有秩序多了。共產(chǎn)黨曾經(jīng)執(zhí)政的喀拉拉邦真的是秩序井然，TUTU開價比實際價格高10盧比，而且都穿上統(tǒng)一制服，北部的TUTU簡直是魚龍混雜。

與他們的故事真是多的說不完。從卡朱拉侯到歐恰的下車點，離目的地有9公里遠。天已經(jīng)黑了，一輛TUTU車開過來，說已經(jīng)沒有其他車了，只有他一輛車去歐恰，80盧比。我們只肯出50，他不同意，我們就站在路的兩旁對峙。一會兒一輛TUTU開過，我們要乘坐，但是他過去言語了一番，這輛TUTU一陣煙地開走了，我們繼續(xù)對峙。他瞧我們很堅決，于是讓步60盧比。一路被宰的我們商量無論如何，這次一定要50拿下。他也不干，我們就繼續(xù)這么呆著，他時不時拋出一句：沒車了，沒車了。我有點擔(dān)心，可是為了一口氣，今天就是站一晚，也不上你的車。這場景，還真有點冷幽默。一會兒，一輛拖拉機開過，我追上去，問他們?nèi)ゲ蝗W恰，能不能載我們一程？他們欣然接受，這場對峙終于結(jié)束，甚為得意。拖拉機上是5個小伙子，他們?nèi)ネ饷孢\土回來，一路開心地聊天。他們適時地向我們推銷，但是都被婉拒了。9公里開了半個小時都沒到，之后拐到一個荒郊之地，我有點緊張，窺視了一下四周是否適合先奸后殺。同伴臉色也有變，我們硬撐著大聲和他們聊天。一段難熬的時間后，看到了一點燈光。原來他們準(zhǔn)備先回家卸土，再送我們?nèi)ツ康牡?，弄得我們虛驚一場。送走他們后，我對同伴說：下次還是被宰算了，剛剛嚇得我腿都軟了。真是沒出息?。?/p>

在歐恰，我了解到印度人都是一群人坐一輛TUTU，簡稱Tempo，價格便宜很多。于是，我開始迷上坐這種車，刺激得很。本來坐2個人的車，塞進15個人。司機駕駛的地方，也能插入4個。還要加上我的大包，真難以想象怎么擠進去的。由于我是外國人，我可以坐在靠門的地方，把一只腳放在車外透氣。我發(fā)現(xiàn)我們常常強調(diào)的許多危險，到印度都失效了，火車門不關(guān)，公交車沒有門，跳上跳下自由得很。由于害怕危險，我們制定了許多規(guī)則，不料也錯過了很多美景。

到了南部，就一定不要錯過它們發(fā)達的城際巴士，它比火車更便捷。每天都有好幾班車，路上的景色也絕對是北部難以比擬的，椰林、阿拉伯?；蛎霞永瓰澈舻囊幌麻W現(xiàn)，美不勝收。我最愛的還是巴士中間休息，巴士司機會停下來吃飯或喝茶。有一次，3個小時的旅程，正好在飯點，司機和售票員撂下整個車，吃飯去了。車上的人也自得其樂，沒有一個抱怨的。上路之后，大概不到一個小時，車又停下來了，司機下車喝茶去了。這并不意味著這是司機的特權(quán)，為什么坐車的人只把坐車視作理所當(dāng)然？難道坐車就不該有生活，為什么不下來活動一下筋骨？為什么不下來喝杯茶？為什么那么教條式的生活？到了后來，車開了一陣子，我就開始叫囂，怎么還不休息，我想喝茶了。

雖然巴士中間休息，但實際上到達終點站的時間還是比較準(zhǔn)時的，大概他們把休息的時間也算進去了。既然如此，那我們更應(yīng)該享受一下那些停頓的樂趣。

以前看過一則消息，說曾經(jīng)火車司機也這樣，甚至停下車去見朋友，后來鐵道部規(guī)定，不準(zhǔn)隨便停火車。如果屬實，它變相表明印度交通系統(tǒng)非?！吧衽！??？墒遣慌浜嫌《热瞬恢钡男愿?，再“神?！币矔伞懊裨埂?。

印度教認為人生來有四種債務(wù)：一是神債，人應(yīng)該將一生奉獻于神；二是對先知的債，他們啟發(fā)了后人通往神明的路；三是對祖先的債，人通過撫養(yǎng)后代來償還；四是對人類的債，人不是一個全然的個體，需要對他人承擔(dān)責(zé)任，能力越大，承擔(dān)的責(zé)任越大。人只是這個世界的客旅，但是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時候，人必須明白“我是誰”，“從哪里來”，“往哪里去”。人終歸是珍貴而又渺小的，他的痛苦依靠神，他的歡娛獻給神，他的成功歸于神，他的慈愛源于神。從這點，我們才能理解印度的矛盾，它的丑陋與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