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我在中國經濟50人長安講壇上提出“要發(fā)揮市場配置資源的基礎性作用，關鍵在于培育市場主體，讓企業(yè)成為資源配置的主體。這并不排斥政府的宏觀調控，但政府不應當繼續(xù)擔當資源配置主體，否則，宏觀調控就是政府自己調控自己?！币驗槲覈胤秸匀辉诤艽蟪潭壬铣洚斄速Y源配置的主體，實際上宏觀調控扭曲為中央政府調控地方政府。①房維中同志看了這篇文章后說，還存在地方政府調控中央政府的問題，為了完成各地大大高于中央的GDP增長指標，國家發(fā)展改革委忙于調度煤電油運就是生動例證。2004年還處在“十五”時期，而地方調控中央的問題在“十一五”期間也基本沒有改變，那么“十二五”時期是否應當下決心改變？
　　中央明確提出“十一五”時期是我國經濟社會發(fā)展重大轉型期，要把轉變經濟發(fā)展方式作為“十二五”時期的主線，關鍵是地方能否落實。房維中同志最近統(tǒng)計了各省“十二五”規(guī)劃中GDP增長指標，加權平均為10.5%，比中央制定的7%高出50%。11個省市“十二五”期間GDP要翻番，年度增長就要達到14%以上②。如果把地市一級的指標統(tǒng)計一下，肯定比省級的還要高很多。在地方普遍繼續(xù)追求高增長、大投資的背景下，如何處理好經濟發(fā)展方式轉變與經濟高速增長之間的關系？這個問題，“十一五”、“十五”、“九五”就存在，中央也早就提出了經濟增長模式轉變的問題，但那時我們處在低收入向中等收入發(fā)展階段，在物資財富極度困乏的情況下，人們總是希望發(fā)展速度快一些，諸多經濟政策以及干部考核政策也是最大限度激勵GDP增長的，這在特定歷史階段有一定得合理性。但“十二五”時期，我們步入從中等收入向高收入的新的發(fā)展階段，瞻前顧后，應當看到，過多依靠投資、過多依靠出口、過多依靠低勞動力成本的高速增長模式難以為繼了。資源約束凸顯、環(huán)境破壞嚴重、社會矛盾激化，我們?yōu)楦咴鲩L付出了過大的成本，許多問題已經到了臨界點。因此，無論從國際經驗看還是從我國經濟社會面臨的實際問題看，我們不能被低收入階段的增長機制所鎖定，必須轉變經濟發(fā)展方式，突破原有的路徑依賴③。
　　要突破原有的路徑依賴，就要分析前階段鼓勵高增長的體制機制在新階段哪些需要改革或轉變。一些學者認為，前階段促進經濟高速增長的“密碼”是地方政府之間的競爭④，而我認為當前突出的問題恰恰是要合理界定政府尤其是地方政府與市場的邊界。從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系的要求看，在中央層面，政企不分、條條分割的局面有了較大改變，但在地方層面，政企不分的局面依然嚴重存在，塊塊分割的局面基本沒有改變。有些學者早就提出，地方政府的公司化傾向愈演愈烈，塊塊分割的局面逐步演變?yōu)橹T侯經濟。書記、省市長率領企業(yè)家招商引資，場面宏大，蔚為壯觀，如果以前可能利大于弊，那么今后難免弊大于利。至今地方政府在促進經濟增長上表現(xiàn)出很強烈的路徑依賴，許多地方依然在層層下達GDP、投資、招商、項目等各種經濟指標，有的一直下達到街道，市場配置資源的基礎性作用遠遠發(fā)揮不夠。
　　政府與市場的定位是個老問題，“看不見的手”與“看得見的手”怎樣配合才好，爭論了上百年。這個問題能爭論百年以上，從一個側面反映它常講常新，與時俱進。我們是在計劃經濟轉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中等收入邁向高收入這一特定條件下、特定階段中討論這個問題的。如果拓寬視野，可以看到對這個問題的爭論十分激烈。
　　2008年爆發(fā)二戰(zhàn)后最大的金融危機、經濟危機以來，國際國內不少學者分析認為，歐美的市場經濟模式要垮臺，至少不再有感召力了，那么發(fā)展中國家學習誰呢？中國改革開放以來創(chuàng)造了世界經濟奇跡，率先走出世界經濟危機的陰影，奧運會、世博會的成功舉辦進一步提高了我們的國際影響力，在這樣的背景下，似乎提出中國模式順理成章。國內舉辦的討論中國模式的論壇，那種恢復漢唐帝國萬方朝拜、四海來賀的豪情使人感到特別振奮。今年是中國共產黨成立90周年、辛亥革命100周年，回顧歷史，多少先賢嘔心瀝血、多少先烈前赴后繼。立足于前輩打下的基礎之上，改革開放以來經濟高速增長，經濟總量超過日本，國人有理由為此感到驕傲。但頭腦過熱就有問題。一些人主張，“十二五”時期抓住機遇大干快上，接著再干20年到30年，其他問題等GDP總量超過美國再說。這樣經濟增長又成了第一要務了，轉變發(fā)展方式大約要等到下一代了。那么中國模式與歐美模式區(qū)別在哪里？一些經濟學家論證中國經濟奇跡的“密碼”恰恰在于地方政府的競爭，縣域經濟競爭，這就又回到了政府與市場邊界的界定問題。
　　我不贊成過早確立中國模式。我也滿懷熱忱地希望中國能為世界提供一個可供普遍借鑒的經濟社會模式，那樣，中國為人類文明的發(fā)展就做出了更大的貢獻。但現(xiàn)在就肯定中國模式為時尚早，因為中國的經濟社會發(fā)展還面臨許多不確定的因素，面臨著許多困難和問題。不僅要看到資源環(huán)境的約束對中國前階段的經濟增長方式提出挑戰(zhàn)，更要重視社會結構滯后嚴重制約了經濟的進一步發(fā)展。中國當前面臨的問題是經濟總量極大增長、經濟規(guī)模極大擴張，而經濟結構十分扭曲、社會關系十分緊張。在這種情況下，過早肯定中國模式，不利于經濟結構和社會結構調整，不利于發(fā)展方式轉變。
　　中國當前面臨的社會問題很多，最突出的是收入分配差距過大。對此，社會各界基本形成共識。“十二五”規(guī)劃建議也濃墨重彩地強調了收入分配制度改革的重要性，提出要提高居民收入在國民收入中的比重，提高勞動報酬在初次分配中的比重。去年我寫了一些文章論證政府在提高這兩個比重中應發(fā)揮作用，但在論述政府作用的同時，我很擔心出現(xiàn)用行政指標干預企業(yè)內部分配的問題。搞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必須賦予企業(yè)用人自主權，包括確定企業(yè)職工工資的自主權。還要認識到，現(xiàn)代市場經濟條件下，勞動報酬并不是單純由雇主單方確定的，勞動報酬與資本收益之間的關系也不僅受市場供求的影響，需要建立勞資雙方談判機制。從這個角度看，收入分配在很大程度上已演變?yōu)椴煌鐣后w的利益訴求能不能得到充分表達的問題。再進一步推論，又演變?yōu)楦黝惿鐣M織是否具有真實的維權自律行為，社會不同群體之間是否在法律框架下建立了自律與自協(xié)調機制。
　　應當看到，隨著經濟體制改革的深化，我國出現(xiàn)了經濟組織多樣化的深刻社會變革，計劃經濟的“單位人”日漸轉變?yōu)槭袌鼋洕摹吧鐣恕?。適應這一變革，政府逐步轉變職能，在社會事務管理中堅持依法行政，大幅度減少了社會事業(yè)的行政審批事項，大力培育社會組織、中介組織和城鄉(xiāng)基層自治組織，使之承擔起一定的自我管理和自我服務的社會功能，社會管理的社會化取得了一定進展，例如社會組織數(shù)量2008年已經發(fā)展到36萬多個⑤。當前社會組織面臨的主要問題不是數(shù)量少，而是質量差。其中絕大多數(shù)行政色彩濃厚，缺乏應有的民間性、自治性、自愿性和自主性。本應代表不同階層利益或獨立協(xié)調社會事物的各類民間組織依然存在“官辦、官管、管運作”的現(xiàn)象，反映社情民意的表達渠道難以真正拓寬，社會不同利益群體間的自律和自協(xié)調機制也難以真正建立，必然造成政府在社會和經濟管理方面繼續(xù)維持“管得過寬、管得過細、管得過死”的局面。
　　缺少社會組織自律和自協(xié)調機制這一重要環(huán)節(jié)，中央政府放權給地方政府，地方政府又往哪里放權呢？沒有相應的行業(yè)協(xié)會或其他社會組織來承接。除了財政稅收、干部考核體制外，我認為這是地方政府過多干預經濟活動的重要體制性成因之一，是經濟管理體制與社會管理體制難以協(xié)調運作的關鍵。無論經濟領域還是社會領域，只要出現(xiàn)問題，解決的辦法就是針對這一問題設立一個行政考核指標，建立一把手責任制，層層落實，結果必然是不斷加強行政干預力度。這就提出了一個重大問題：在從中等收入向高收入邁進的過程中，是依靠更全面、更精致、更強勢的政府行政干預，還是依靠更廣泛、更靈活、更和諧的社會協(xié)調機制？這兩者并非相互排斥，但側重點不同，結局可能大不相同。不發(fā)揮社會組織的作用，權力下放，責任分解，只能下放到各地市，分解到各部門。許多應當在政府與市場之間分割的職能，還是在中央與地方、部門與部門之間分割，無非是中央權大點還是地方權大點，甲部門權大點還是乙部門權大點。同時，缺乏社會監(jiān)督機制，各類行政指標完成如何仍舊是政府自己說了算，以至于一些省市要跑國家統(tǒng)計局“公關”，修正相關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數(shù)字出官，官出數(shù)字”的體制基礎也在于此。
　　
　　各類市場主體發(fā)育以后，不可能像計劃經濟那樣再以指令性計劃管理了，又沒有社會組織的維權自律，他們難免自行其是。政府面對千百萬企業(yè)怎么辦？不得不加強審批。諸多的社會矛盾是因為社會管理體制和經濟管理體制不配套造成的。地方政府競爭確實在前階段收到了促進GDP高速增長的奇效，但長期這樣搞下去，地方政府公司化將越演越烈，塊塊分割將嚴重阻礙統(tǒng)一市場的建立。由此造成的重復建設、資源浪費、環(huán)境污染等有目共睹。更嚴重的問題在于，缺乏行業(yè)協(xié)會等社會組織的維權自律，眾多分散的市場主體，只好單獨與地方政府及其各個部門打交道，這為權錢交易提供了無限廣闊的平臺。前仆后繼得到的成果，有被前腐后繼葬送的危險。因此，我在今年觀察家年會上說，當一些學者積極為中國模式樹碑立傳時，我既被那種要讓四海來賀的民族豪情所感染，內心又忐忑不安，隱隱覺得最希望把現(xiàn)有體制固化為模式的，是那些權錢通吃的權貴。
　　但我對理順政府與市場的關系抱謹慎樂觀態(tài)度。近兩年，社會組織有了較大進展：深圳2008年對一些社會組織探索無主管登記體制創(chuàng)新；今年北京市規(guī)定，工商經濟、社會福利、公益慈善和社會服務類4類社會組織可直接到民政部門登記注冊，無需再找主管單位；民政部表示將借鑒和推廣北京經驗，公益慈善、社會福利和社會服務類3類社會組織，有望由民政部門承擔其業(yè)務主管單位的職責。按理說，不同利益群體間的矛盾在很大程度上可以通過各自組織的對話協(xié)商加以調節(jié)，因為我們黨代表了廣大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和長遠利益，我們的國體、政體和基本法律框架能夠容納各社會團體和諧共處。現(xiàn)在我國已經有近40萬個社會組織，較之計劃經濟時政府完全壟斷社會管理的情況有了很大改變，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實行政社分開，解決“官辦、官管、官運作”的弊端，就可以建立“深入了解民情、充分反映民意、廣泛集中民智、切實珍惜民力的決策機制”，形成“全面表達社會利益、有效平衡社會利益、科學調整社會利益的利益協(xié)調機制”，從而使政府尤其是地方政府從無所不包的經濟與社會管理事務中解脫出來，真正做到把那些不該管、管不了、管不好的事交由企業(yè)、社會組織、社會中介機構去管，充分發(fā)揮市場配置資源的基礎性作用，使社會體制與經濟體制、政治體制、文化體制四位一體，協(xié)調發(fā)展。
　　社會和諧將為經濟可持續(xù)發(fā)展提供持久的動力。社會各階層充分表達自己的合法訴求，合理分享經濟發(fā)展的成果，已經提到“十二五”時期重要議事日程。當中國普通勞動者自組織能力與消費能力大幅度提高，政府與市場的邊界清晰劃分，經濟結構合理調整，社會關系相對穩(wěn)定，民主法治基本健全，那時也許我們就可以認真討論中國模式了。
　　
　　注：
　?、賲⒁娝螘晕嘀陡母铮浩髽I(yè)、勞動、社保》，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出版。
　　②參見房維中《中國經貿導刊》2011年第8期，“從地方的‘十二五’規(guī)劃看現(xiàn)行體制的缺陷”。
　?、?006年世界銀行在其《東亞經濟發(fā)展報告》中明確提出：“使各經濟體賴以從低收入成長為中等收入的戰(zhàn)略，對于它們向高收入攀升是不能夠重復使用的，如果進一步的經濟增長被原有的增長機制鎖定，人均國民收入難以突破1萬美元的上限，很容易進入經濟增長階段的停滯徘徊期”。
　?、堋耙粋€縣可以視作一個龐大的購物商場，由一家企業(yè)管理。租用這商場的客戶可比作縣的投資者。商場租客交一個固定的最低租金（等于投資者付一個固定的地價），加一個分成租金（等于政府收的增值稅），而我們知道因為有分成，商場的大業(yè)主會小心地選擇租客，多方面給租客提供服務。也正如商場給予有號召力的客戶不少優(yōu)惠條件，縣對有號召力的投資者也提供不少優(yōu)惠了。如果整個國家滿是這樣的購物商場，做類同的生意但每個商場是獨立經營的，他們競爭的激烈可以斷言?！薄皩嶋H上縣的制度對鼓勵競爭猶有過之。這是因為縣要對上層作交代或報告。上層不僅鼓勵競爭——他們強迫這競爭的出現(xiàn)?！眳⒁姀埼宄Ｖ吨袊洕贫取罚ń忾_中國經濟奇跡密碼）張五常著，中信出版社2009年出版。
　　⑤與發(fā)達國家相比，我們的社會組織還屬于初創(chuàng)階段。平均每萬人擁有社會組織數(shù)量，法國是110個、日本是97個、美國是57個、新加坡是14.5個，金磚四國中的巴西是13個，中國僅有3.2個，按中國的城鎮(zhèn)人口算也只有7個。參見張經《行業(yè)協(xié)會在政府改革、市場發(fā)展與社會進步中所起的作用》（中國經濟體改革研究會2010年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