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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門關

2011-12-29 00:00:00楊遙
上海文學 2011年9期


  我和妻子結婚前,她家里人問起我家的情況,我不假思索就說起雁門關。那一刻,雁門關在我眼中高大了起來,而且不知道除了雁門關還能說出什么在外邊更有影響的地方。尤其是和她單獨走在一望無際的冀中平原上,更加感到雁門關高大險峻。
  結婚后,由于基礎差沒有積蓄,微薄的一點工資只夠維持生活和支撐日常應酬,日子變得小心翼翼起來。家里連臺電視機也沒有,租住在兩間終年不見陽光的小屋子里。有了小孩后,開銷更大了。妻子總是盼望有間自己的房子。一天正在上班,妻子帶著哭腔打電話,讓我回來。一進院子,就聽見女兒哭,女房東哇啦哇啦大聲嚷著什么。這是一個唱戲的女人,以前在劇團,劇團倒閉后,跟了鼓班子,哪里有喪事,就去哪里唱,身上總有一股陰氣。進了家,女房東還在大聲嚷著,女兒躲在妻子懷里哇哇大哭。妻子眼里都是淚,嗚咽著說,你和她說。
  我滿臉驚異地望著她們。來了這里,我們兩家處得還算好,我和妻子都不大愛說話,也從來不到他們大房子那邊去。房租都是提前半年交了,逢年過節(jié)還禮節(jié)性送點東西。他們家冬天搬到另一處樓上住的時候,我們還給他們喂狗,打掃院子,看門。
  女房東看見我回來,第一句話就直崩崩地說,你們該交房租了。
  我說,三個多月前已經(jīng)交了,給的你丈夫。那時,他在蘋果樹下鋤草。
  女房東說,給了他我怎么不知道?我覺得你們老實,說好先交房錢,時間到了就沒有催,你們就一直拖著,現(xiàn)在要你們居然不認賬了。
  我生氣了,說,房租我肯定是給了,給的你丈夫。說好先交房租我就先交房租,半年的房租對我們家也是一筆大開支,我怎么能記不清。接著,我把住到他們家兩年多來每一次交房租是什么時候什么地方都一一說出來。
  以為這下女房東應該沒啥說的了。
  可她拍了一下桌子,大聲說,就沒有給。
  女兒見我進來不哭了,被她這樣一拍又大聲哇哇哭起來。
  我氣糊涂了,后悔當時給了沒有要個收據(jù),現(xiàn)在有口也說不清。馬上說,把你丈夫叫回來,他要是說沒有給,我再給一次,反正不知道是誰昧了良心了。
  說完,我就給他丈夫打電話,讓他馬上回來。這個男人聽我說得著急,問發(fā)生什么事了?
  我說,你馬上回來!
  男人一進屋子,我就問,我這半年的房租給了你吧?三個多月前在蘋果樹下。
  男人說,給了。
  女人馬上破口大罵男人,給了你你為什么不和我說?
  這件事情以后,妻子說什么也要自己買套房子。我說沒有錢。妻子說沒有錢可以借,我找我媽我姐借。后來我們在很短時間內買了一套房子,錢都是借的。
  買下房子后,欠下一大筆錢,日子更拮據(jù)了。我們都想早日還完錢,但工資只有那么點,只能拚命節(jié)省。那時候,我條件好些的同學開始紛紛買車,買下車后喜歡駕車出去游玩。沒有車的也選擇“五一”或國慶長假出門旅游,近處去北京、太原,遠處去海南、云南、二連浩特。我們哪里不去,七天時間都呆在小城里,天氣好的時候,騎自行車去滹沱河邊看看昏黃的水流,或去西門的古城墻上望望周圍的風景。我的女兒第一次看見滹沱河欣喜地喊,海真大啊!
  一天,妻子嘆了口氣說,呆在這兒真悶啊,咱們去雁門關玩玩吧。
  我說,雁門關什么時候都可以去,等個順車,拉你們一起去。
  妻子什么也沒有再說。
  我知道妻子心里不滿意,結婚前常常和她說雁門關,結了婚我常常去雁門關,可她幾年了一次也沒有去過。但我心里琢磨,去雁門關門票可以讓單位開個介紹信免去,可沒有直接去那兒的旅游線路車,坐上去朔州或大同的車在路口下了再往上爬,太麻煩。騎自行車吧,現(xiàn)在的體力根本不可能。要是租個車,來回至少也得一百元。我想,肯定能等到順車。
  但是,后來幾次陪客人上去,人少的時候有領導,不方便叫她。沒有領導的時候,車上往往又坐的人多,拉不下她。我就一直在等機會。
  因為日子的艱難,有時兩人拌幾句嘴。妻子說,別人去這兒去哪兒,我來了你們這兒幾年了,連個雁門關也沒有去過。我知道對不起妻子,便對她說,雁門關就在咱們這兒,什么時候想去都可以去,著什么急?接下來便對她講自己以前怎樣想去雁門關,一次也沒有去成,現(xiàn)在去得都膩了,可是還得不停地去。
  日子在不咸不淡中過去,渴望生活中出現(xiàn)奇跡,可是生活總是蒼白如水。陪客人的時候,我經(jīng)常喝醉酒,有時實在頂不下去,偷偷把上百元甚至幾百元一瓶的酒往地下倒,可是每次回村里看望父親,二三十元的酒還舍不得多買幾瓶。便想起雁門關,自己去得都不想去了,妻子想去卻一次也去不了。
  一年國慶前夕,忽然有北京的兩個朋友打電話,要來找我OK1et6dVy9IhxAITluwF+xhaRcj/mcyl0XlvNQDUlo8=玩。這對蒼白的生活絕對是個漂亮的點綴,我太渴望了解外邊的世界了。我為他們的到來早早做準備。把房子認認真真打掃一遍,玻璃擦得明晃晃的,還特地去商店里買了茶具、酒杯和一本菜譜。在單位,和每一個要好的同事說,要有北京的朋友找我來了?;亓思遥推拮由塘颗笥褌儊砹顺允裁?。
  國慶那天,七點多朋友們打來電話說他們坐上火車了。一吃完早飯我就把菜和肉買回來,洗好菜、切好肉,一會兒看一次表。妻子說,你娶我的時候有這樣激動嗎?我說,那是兩回事。
  離列車進站還有一個小時的時候,我出發(fā)去接他們。到了車站,外面橫七豎八停著些紅色、藍色的出租車,還有黑色、白色的私家車或單位的公車。我想自己要是有輛車就好了。
  候車廳里擠滿人,座位上放著各種各樣的大包小包,地上還有一些尼龍編織袋子裝的行李,一長溜人在排隊買票。我擠在人群中間,看看表,還有四十分鐘。便看那些列車時刻表和地圖。地圖上每一個熟悉或陌生的城市對我來說都充滿誘惑,因為我?guī)缀跄膬憾紱]有去過。我仔細對著列車時刻表看這些城市,盤算自己一個月的工資可以去哪些地方。我忽然非常羨慕那些排在長長隊伍中的出門人,甚至覺得堆在他們腳邊的編織袋也非常洋氣。這時,站臺上響起一陣鳴笛聲,以為火車來了,卻是一輛煤車哼哧哼哧進站了。一個女孩走到我的身邊也抬頭看列車時刻表,她的頭發(fā)卷卷的,皮膚特別白,穿著一條發(fā)白的牛仔褲,腳上是一雙棕色的牛皮靴子。我猜想她這雙靴子一定走過很多地方,莫名地喜歡上她。順著她的目光看她看的那些地方,她卻走開了。盯著她的背影看見她走到一個男孩身邊,男孩戴著一頂棒球帽,背著一個登山包,腳上也是厚厚的牛皮靴子。我羨慕起這兩個人來,覺得他們一定不是本地人,不知道他們下一個目的地是哪里。開始檢票了,兩個人跟在人群后面邊說邊笑朝站臺走去,他們的從容淡定像秋后溫暖的陽光,照亮了這個破舊狹小的車站。
  列車終于進站,我站在出站口等我的朋友。出站的人幾乎和進站的人一樣多,我擠在一堆人中間,猜測他們變成什么樣子,是不是也像那些出行的人一樣帶著大包小包。讓我驚奇的是我先看到的不是我的朋友,而是剛才看到的那一對年輕人,他們擁簇著一個滿頭銀發(fā),穿著灰色風衣的老人走出來,老人也是穿著一雙牛皮靴子。三人打了一輛出租車眨眼間不見了,我忽然覺得他們來到這個封閉的縣城,一定是沖著雁門關來的。
  出站口幾乎沒有人了,我的兩個朋友還沒有出來。我湊到鐵柵欄口上朝里望,看到兩個人一晃一晃走過來,他們沒有帶行李,幾年沒見,老程頭發(fā)白了許多,酒糟鼻子更紅了,反穿著一件T恤,像個裝卸工人。阿金還是野戰(zhàn)兵打扮,扎著一塊阿拉伯頭巾,但身體像一塊發(fā)酵了的面團。他們顯然在車上喝了酒,咬著舌頭說話,影子亂舞。看見他們,以往的一些難忘日子浮現(xiàn)出來。我用力揮手,眼睛有些潮濕。阿金加快腳步,吹了聲口哨。老程還是一步三晃,我從來沒有見過他著急的樣子。
  我們在一起抱了抱,互相拍了拍肩膀,感覺似乎都有些老了。
  
  走,回家去。
  車站里面只停著最后一輛出租車了,司機看見我們,把車開過來。
  正要上車的時候,阿金把住車門,問,多少錢?
  一人五元。
  我們這是打出租啊,有表嗎?
  司機說,不打表,一人五元。
  阿金說,你這不是出租車嗎?
  我說,這兒都是這樣。
  老程說,操,這么貴,比從北京到這兒都貴。綠皮火車從北京到這兒才一人二十四元。
  司機臉上露出不耐煩的神色,你們到底坐不坐?
  坐。
  我招呼大家上車。
  我偏不坐。他這不是明擺著坑人嗎?我們還是第一次來這兒,溜達著回去看看風景民俗也不錯。你們說呢?阿金看老程和我。
  老程點頭。
  我忙說,咱們先坐上回家吧。吃了飯再出來看。
  但他們兩個人說什么也不坐。
  司機沉著臉,把車發(fā)動著,低聲說了句,裝逼!
  我有些臉紅。阿金說,你說什么,丫再說一句,老子抽你。
  司機不再吭聲,一踩油門跑了。
  我有些尷尬,說,這兒的出租車司機都是這樣,想在車站上拉客得早早過來排隊,有的提前一小時就來了,從來不打表。
  老程說,他們是他們的規(guī)矩,咱們是咱們的原則,咱們不是想改變世界嗎?
  我想起幾年前,我們一大幫人從全國各地趕到河北豐寧滿族自治區(qū),參加中國青年志愿者活動,義務植樹,保護北京和天津的母親河潮白河,大家都充滿理想,想保護生態(tài),改變世界。幾年時間,不知道是我變了,還是這么點小事情本來就不值得較勁。
  沿著車站那條路兩邊的房子頹廢不堪,有的已經(jīng)屋基歪斜,房梁傾塌,稍微周正一些的還能看到櫥窗玻璃上畫著大盤的雞和魚,上面用褪色的紅油漆寫著雞、鴨、魚、肉,還有一間門楣上寫著“為人民服務”,畫著紅色的五角星,可以想見當年的紅火?,F(xiàn)在蒿草圍住了它們,每一個都黑乎乎的,布滿蛛網(wǎng)。
  這兒應該是繁華地帶,怎么這么蕭條?。堪⒔饐?。
  我說不上原因,只是覺得這個車站離縣城遠,沒有人專門來這兒,每天就那么三四趟火車,旅客下了車就都走了,也不消費。
  老程盯著櫥窗玻璃上的字說,他們沒有摸透市場,現(xiàn)在是雞鴨魚肉趕下桌,烏龜王八端上來,而且這兒肯定沒有小姐。說完他就問我,楊,這兒有小姐嗎?
  我正在琢磨他那兩句話,想今天的飯菜是不是準備得有些簡單了?沒想到他猛然問我。于是反問,哪兒?馬上反應過來他指的就是車站,說,沒有吧,這么黑乎乎的地方,狐貍精也不住。
  我問老程,你怎么反穿衣服?
  老程說,這是一家書畫工作室發(fā)的宣傳T恤,不穿白不穿,可是我又不想替他們做廣告。
  從車站走出來,到了108國道,阿金說,咱們在這兒打車,我不信這兒打不到車。
  話剛說完,一輛出租車過來。阿金招手。車停下。打表。去……阿金扭頭看我。
  西大街城墻那兒。
  上了車,我給他們介紹縣城的歷史,還沒有說完,車已經(jīng)到西大街城墻了。表上的計價是七元。我忙掏錢。阿金拿出十元錢給了司機,說,師傅不用找零了。司機連聲說謝謝。
  下了車,他們看見巍峨的城墻和泛白的城磚,高興地歡呼起來。
  兩人跑到城門洞下,撫摸著陰涼的城磚,問,你家就住在這兒。
  我點了點頭。
  真好??!
  咱們吃飯就到這上面來。
  好!電視劇《楊家將》就來這兒拍過外景。我補充了一句。
  阿金問,哪兒有賓館?我們先登記一下。
  我說,不用了,就住我家吧,大家?guī)啄隂]見,好好聊聊。
  方便嗎?
  給你家添麻煩了。
  方便方便,不添什么麻煩。
  進了家,妻子正在逗女兒玩??匆娍腿藖砹?,趕忙站起來,臉上堆出敦厚的笑容。妻子就是這樣的人,見了誰都不愛說話。
  接下來,妻子和我開始做飯,他們呆在客廳邊逗女兒,邊看電視。
  中午我們喝的是本地酒“三關宴”,這種純糧釀造的酒因為酒廠經(jīng)營不善,多年前就不生產了,我平時不喝酒,家里存下的兩瓶一直放到現(xiàn)在,簡直成陳釀了。
  一喝開酒大家就回憶起多年前的那次活動來,大家都非常自豪。全國來了十九個省的人,總共才三十九個,那么多媒體來采訪,記者比志愿者人數(shù)都多。
  我們數(shù)著哪些媒體采訪過自己,酒下得很快。
  老程說,當年負責這個活動的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擔任很重要的工作了,經(jīng)常在電視上看到他。
  說起那個領導,我印象非常深刻。他當年慷慨激昂,意氣奮發(fā),在我筆記本上簽過名并且留下聯(lián)系方式,告訴我什么時候都可以去找他。我讓他倆先喝,找那個筆記本讓他們看,可是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讓妻子幫著找,妻子正忙著炒菜,說她也不知道本子放在哪里。
  阿金說,我還又去過豐寧,咱們當年在河灘植下的那些樹都被一場大洪水沖沒了。
  我們覺得不可能,又覺得沒有什么不可能。想起那年那個灼熱的夏天,大家在豐寧高原上植樹,每個人都曬得像非洲人,皮脫了一層又一層。我們細數(shù)當年參加活動的那三十九個人,可是除了自己帳篷的幾個,那位國家體委退休的女傘兵,號稱自己三十一公歲的大姐,還有遼寧丹東僑務辦的于麗娜,參加完第一期活動,又把自己的兒子叫來參加第二期外,竟再想不起幾個人。還有鄭潔!阿金說。我拿出裝在相框里的相片,我們一個一個辨認當年的隊友,可是有好多都叫不出名字了,我們不相信自己的記憶力這么差,但是記憶就是這么殘酷。
  兩瓶酒喝完的時候,沒有盡興。老程和阿金嚷著還要喝,我讓妻子出去買一箱啤酒。
  那天,我們想來想去,就是想不全三十九個人的名字。最后大家都喝多了,醒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透了。
  妻子熬好稀飯,煮了點面條,大家都沒有多少食欲,吃了便要睡覺。妻子拿出我們結婚時備下一次也沒有用過的嶄新被褥。我?guī)┍傅貙λ麄冋f,你們只能睡一張床了。阿金和老程都說沒有關系。阿金說,我們單位出去旅游經(jīng)常一個屋子里住好多人。我又想起那次活動結束時,我們去壩上草原,晚上舉行完篝火晚會后,大家住在農家旅店,一條大炕上男男女女睡了好多人,我都記不起兩邊挨著誰睡了,那天也喝多了。
  進了我們那間屋子,我的頭有些痛,胃里也難受。妻子給我倒了一大杯濃糖水,問我為什么不少喝點?女兒很快睡著了。隔壁兩人響起了鼾聲。我說,咱們也睡吧。妻子也許累了,很快打起呼嚕。我輕輕推她一把,她翻個身。望著她呼吸時微微張開的嘴,我想她嫁給我好幾年了,沒少吃苦,可是真的哪兒都沒有去過,這次一定帶她上一次雁門關。我盤算著他們走的前一天,租一輛車一起上次雁門關,他們兩個連上我和妻子正好能坐下。想好這些以后,我卻怎樣也睡不著,我認真想和我們一起參加活動的那些人,可是好多好多確實怎樣也想不起來,但是那次活動的許多場景卻電影一樣一一清晰浮現(xiàn)出來。我們舉著中國青年志愿者綠色行動營的旗幟來到河灘,河灘遠處一座金碧輝煌的喇嘛廟如上帝的眸子一樣凝視著我們。我們在布滿沙礫的河灘拚命挖坑,高原的陽光刺刀一樣穿透衣衫,汗如雨下,三五天工夫,大家的臉像年代久遠的壁畫,斑斑駁駁地起皮。植樹地方不遠處有一條清亮的河,休息時候大家去小河邊洗臉喝水,或卷起褲腿到河里戲耍。小河下游有一條晃晃悠悠的木板懸橋,我們在上面晃啊晃啊??墒蔷褪沁@條溫柔的小河,發(fā)大水沖了我們半個月植的樹,不知道那座喇嘛廟沖了沒有?我忽然有種沖動,想去豐寧再看看,看看我們當年植樹的那個河灘,記得那時還立了一個碑。樹沖沒了,那個石碑還孤零零在河灘嗎?
  下雨了,帳篷漏水,一個人喊起來,大家都喊起來。高原的天氣變化真大,白天還晴空萬里,晚上就下起雨來。我們趕緊重支帳篷,用盆子接水。這兒的面不知道是不發(fā)酵,還是發(fā)酵不了。炊事班做的饅頭一個個又小又酸,硬得像鐵蛋,我一口氣能吃六七個。忽然身子濕了,以為又下雨,摸摸,是女兒尿床了。馬上回到現(xiàn)實中,想一定要帶妻子上雁門關一趟。
  
  我們縣九四年就成功審批為全國歷史文化名城,縣城里有華北最大的文廟、長城第一樓邊靖樓、埋有隋朝高僧舍利子的阿育王塔,都是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還有獨具特色的代州民居。我對他們說,明天早上,我們登上附近的西城墻,看著一座城市從睡夢中醒來,然后披著晨曦回去吃了早飯,在縣城里玩。
  拜文廟、登邊靖樓、瞻仰阿育王塔,我把這些來過無數(shù)次的地方一一介紹給朋友們。我們拍文廟漆皮剝落的朱紅色大門,研究邊靖樓前成群結隊的胡燕,談論阿育王塔下面到底有沒有地宮。然后我們在這些古老的建筑里面撿煙頭和塑料瓶,撿了出來,我們帶著這些東西走遍縣城,竟看不到一個垃圾桶。黃昏時候,夕陽使整個縣城金燦燦的,恍惚迷離,當最后把手里的東西扔在菜市場前面的一堆垃圾上面時,我充滿慚愧,感覺這個縣城是如此陌生和落后。
  一個同學知道我家來了兩個外地客人,進了家里神秘地把我叫到一邊。他說,我手頭有青銅劍和帶鉤、鎏金銀簪,你問問你朋友要不要?我有些臉紅,同學膽子賊大,從事盜墓這種職業(yè)。但我還是過去和朋友說了,朋友不要他的古董,卻邀請他一起喝酒。同學不喝酒,走了。
  妻子總是在我們每天回去之前買好各種新鮮蔬菜,我們兩人照著菜譜一道一道做晉北的特色菜。老程和阿金帶些零食回來,女兒和他們已經(jīng)很熟了。家里的酒瓶一層層堆起來。
  10月6日一早,我陪老程和阿金去車站買好第二天晚上回北京的車票。我說咱們明天去雁門關吧。一起去,我對妻子說。妻子抿著嘴笑了笑,她笑得非常燦爛。
  一上午,我領著老程和阿金在街上邊轉邊買土特產。老程和阿金都說,來這兒住幾天太便宜了,比呆在北京都省錢,車票價錢也便宜,相當于在北京打次車。
  阿金突然說,我讓鄭潔今天也趕過來,明天一起去雁門關,可以嗎?
  我愣了一下,說,可以。心里卻盤算車能不能坐下五個人,盼望鄭潔不來,或者有事來不了。
  但鄭潔一會兒打電話過來,說她已經(jīng)坐上到太原的車了。
  天黑之后,鄭潔又打來電話,說她到鄰縣原平下了車,沒有到這邊的車了,打算打個車過來。她打上車之后,又打電話來。
  我們做好飯等她。我心里忐忑不安,想出租車擠一擠也可以坐五個人。
  鄭潔來了已經(jīng)晚上九點多了,還抱著一大箱子梨棗,說是她自己的農業(yè)生態(tài)園產的。這個山西老鄉(xiāng)和我一起參加志愿者活動,但自從北京回來再沒有見過面,當初她說自己搞生態(tài)農業(yè),幾年不見,棗已經(jīng)長這么大了。
  吃了飯之后,我打算讓鄭潔和妻子女兒住一間屋子,我們三個男的住一間屋子。但女兒不同意,說什么也要我和她們住一起。
  鄭潔說,我和他們兩個住一起吧,幾年沒見,痛快聊聊。
  妻子又抱來一床雪白的被子,望著這床新被子,我覺得有些對不起妻子。
  隔壁三人聊得很熱鬧。女兒睡著之后,妻子說,那明天把女兒送鄰居家讓幫忙照看?
  我含糊著答應一聲。
  妻子睡著之后,隔壁聊天的聲音更高了。我想平時坐車有時也擠五個,明天就再擠擠吧,不行多給司機幾個錢。女兒踢開被子把一只腿擱我身上,我把她的腿放下來塞被子里去。妻子頭沖著我睡得很熟,仿佛在笑。后來聽不見老程的聲音了,再后來阿金和鄭潔的聲音也聽不見了,但是隔壁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我心里有些煩躁,重重嘆了一口氣,聲音沒有了。不知什么時候睡著的,總是聽見隔壁悉悉索索。
  第二天早上吃了飯,妻子換上平時很少穿的運動鞋,把女兒送到隔壁鄰居家。我們帶著昨天買好的礦泉水和一些零食,去打車。
  第一輛車過來。我說,去雁門關。
  司機瞧了瞧我們,問,幾個人?
  五個。
  拉不上,司機一踩油門走了。
  又等了半天,來了第二輛車。我先問,我們幾個去雁門關,能拉上嗎?
  拉不上。
  我說,再等等,平時我們經(jīng)常擠五個人的。
  又過來一輛車的時候,我說,我們五個人上雁門關,多少錢?
  司機說,多少錢也拉不上。
  我說,我們平時經(jīng)常坐五個人的,給你加點錢。
  平時你們去哪里啊?這是上雁門關,一路上都是爬坡,坐這么多人上也上不去。
  我不相信就沒有一個司機愿意掙這筆錢。
  ……
  又一輛車走了之后,我嘴里異常干渴,忍不住說了一句,丫的,明明能拉五個人,咱們打兩輛車上去吧。
  妻子說,我不去了,你們去吧,女兒呆別人家里一定不習慣,我把她接回來。說完,妻子轉身就走。我看見她肩膀一聳一聳的,猜想她一定哭了。她的運動鞋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像滾動著的兩枚嶄新鎳幣。
  上了雁門關,心情特別煩躁,耳邊不住地響起妻子哭泣的聲音,想她把那雙運動鞋又仔細刷好放鞋柜里,忽然也有種想哭的感覺。
  朋友們登上雁門關很激動,這兒和他們去過的修葺一新、游人如織的八達嶺、居庸關長城一點也不一樣、雁門關荒涼、殘破、頹廢,這個一千多年發(fā)生過大小三千多場戰(zhàn)事的九塞之首,現(xiàn)在冷冷清清,即使在這樣的國慶黃金周,也只是偶爾有幾個游客匆匆上來轉一下。它像一位鉛華洗凈而又年歲已高的絕代佳人,時間耗去了它的一切。站在它的上面,感受到歷史的滄桑巨變,就連它的風也是硬的,讓人覺得它骨子里的那種硬度。
  我耐著性子和他們一起辨認城門洞上的“天險”和“地利”幾個字,幫他們一一在李牧祠前的石旗桿前照相……老程的T恤穿了幾天,變得灰溜溜的,鏡頭中的他和歷史一樣模糊不清。一身野戰(zhàn)服的阿金像美國來的侵略兵。只有鄭潔為這次來刻意打扮了一下,但和堅硬冷峻的灰色石旗桿一點兒也不協(xié)調,她的嘴唇紅得有些妖冶。
  時光一下在我眼前扭曲起來。秋天,萬物蕭條,可是皇宮里百花爭艷,一個個歌女明眸皓齒,扭著柔曼的腰肢,唱那種柔媚之音,皇帝手中的金樽流淌著美酒。此時,民間已是春天,春天應該是山花燦爛,可是寒冷的雁門關冰封一片,戍邊的士兵穿著厚厚的棉衣,外面是鐵做的鎧甲,大雪重重落下,落到鎧甲上面,沒有馬上消溶,而是結成厚厚的冰。山下正有外族來犯,趁著風雪在慢慢地挺進。國家的疆土在宮廷的美宴中一點點消失,士兵和皇帝永遠過的是兩種生活,生活在兩個時間。尤其是到了宋朝,宮廷的美酒更加醇釅,外邊的戰(zhàn)事更加慘烈。楊家將金沙灘沉舟折戟,岳飛風波亭慘死,徽欽二帝被押往金國。眼前的這兩個石旗桿,在宋朝最后一次升旗,然后沉默了幾百年。
  我覺得非常非常疲憊,想早早結束這一切。
  于是向他們問道,你們知道坐井觀天發(fā)生在哪里?
  宋朝戰(zhàn)敗,徽欽二帝被擄往金國,路過代州天寧寺,被金兵放在一座枯井里,坐井觀天。
  啊!發(fā)生在你們這兒?為什么前幾天咱們不去呢?
  回去就去。
  下山的時候,朋友們依然興致很高,返到關下的山寨里還流連忘返,盡管這里也非常冷清。前幾年因為要開發(fā)旅游,這個本來不大的村子,大多數(shù)村民已經(jīng)移民搬遷。他們石頭砌的房子還在,有些保存還很完整。房子沒有人住,玻璃已經(jīng)沒了,人們用樹枝插在窗戶上。還有些房子毀壞了,只剩下一堵墻或半間房,一樣讓人感到滄桑。村子里樹不少,都是粗大的柳樹,長得很張揚,沒有山下那種嫵媚的樣子。我告訴朋友們這個村子里都是戍邊軍士的后人。遇到一個老人,進她院子里拍了幾張照,他們三個又和老人一起合影,然后買下老人院子里曬的一堆蘑菇和一只歡快的土雞,說回去要吃小雞燉蘑菇。
  路上老程和阿金都感嘆不虛此行,阿金說以后還要叫上單位的人來這里玩。鄭潔說,你來的時候記得再把我叫上啊。
  進了縣城,我讓出租車司機把車往北開,在醫(yī)院門口停下,說,天寧寺到了。老程、阿金們疑惑著下了車,望著代縣人民醫(yī)院的牌子發(fā)呆。我說,天寧寺就在里面。一大群人從我們身邊跑過,抬著幾個滿身是血的人,后面還有一群拿著棍棒追趕的人。
  
  和尚和醫(yī)生一起辦公?阿金問。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指著那些血淋淋的人說,這些人們可能都是士兵的后代,邊關好武。
  他們現(xiàn)在能分辨出來嗎?
  脫了鞋能,那些士兵的后代左腳小拇指都是兩瓣指甲,我就是,回了家給你們看。
  進了醫(yī)院,在住院部門口遇到我的一個同事,看見我們提著雞和蘑菇,開口就問,你們去看病人。
  看看天寧寺。
  不知道同事是否聽清了我的話,他匆匆走了。
  我想起女兒出生時,也是在這個醫(yī)院,我們沒有錢,打算找個接生婆在家里把女兒生下來,但臨產時接生的怕難產,讓我們去醫(yī)院。我又想起前幾年父親、母親的病,心情更不好了。
  我們在醫(yī)院轉了一圈,除了面容慘淡的病人和一幢幢灰色的水泥建筑,并沒有看到寺廟和僧尼的影子。
  鄭潔說,沒有寺廟???
  我用手畫了一個圈說,以前這兒就是天寧寺??h志上記載,咱們回去看。
  路上,那只雞不停掙扎,老程和阿金換著提它。
  回了家,雞咕的怪叫了一聲,女兒嚇得躲進妻子懷里。
  妻子問,干什么?她的眼睛紅紅的。
  小雞燉蘑菇。
  誰殺雞???妻子問。
  我不會,我說。
  我和妻子看他們三個人。
  鄭潔說,我來殺雞。
  鄭潔去了廚房,老程和阿金都跟進去,老程又出來。
  聽到里面一聲尖叫,然后那只雞耷拉著半截脖子跑出來,血像一條斷了線的帶子。阿金和鄭潔都追出來。鄭潔手里舉著血淋淋的菜刀。雞向我們這邊跑過來,一點血濺在女兒手上。女兒哇一下哭了。雞突然斷了氣,倒在地上不動了,血咕咚咕咚冒出來。鄭潔說,不愧是雁門關的雞啊,這么難殺。
  我說,我不會做小雞燉蘑菇。
  妻子說,我也不會。
  這次老程進了廚房沒有出來。
  過了一會,聞到一股燙雞的腥味。老程拿著一根雞翎子給女兒玩,女兒笑了。我說,多拿幾根,可以做毽子。
  他們三個在廚房里做小雞燉蘑菇,我和妻子在外面給女兒做毽子。
  過了一會兒,廚房里傳出香噴噴的氣味。
  女兒說,爸爸,我餓了。
  我說,等等,一會兒就好了,讓媽媽陪你玩毽子。
  雞端上來的時候,果然香噴噴的,還有一桌子色澤搭配鮮艷的菜。
  阿金說,吃吧,肯定比北京大飯店的好,正宗的山蘑和真正的土雞,很難吃到這樣的菜了。
  女兒突然說,爸爸,我想去北京。
  老程和阿金馬上說,走吧,跟我們一起走。
  我看著妻子和女兒說,等你大了爸爸帶你們一起去。
  吃完飯之后,老程和阿金要趕火車,我送他們去車站。
  他們再三對妻子說,這次真麻煩你了,以后讓楊一定帶你到北京去。
  我看到妻子的眼眶濕了,趕緊催他們走。
  到了車站,看著候車室滿滿的人群,我的心情好起來,對他們說,以后有機會一定要多帶些朋友來啊。阿金把我叫到一邊,從口袋里掏出一把瑞士軍刀,說留給你作個紀念。我在豐寧見過這把瑞士軍刀,真正的瑞士貨,十幾種功能,里面那把小鋸子碗口粗的木頭幾分鐘就能鋸斷。我說,你留著玩吧。阿金說,本來想給你帶幾本書,可是不知道你喜歡什么書,就想你也喜歡根雕,用這個做根雕吧。阿金把軍刀拍我手里,過去和鄭潔說話。
  開始檢票了,一大群人都擁過去。阿金說,咱們不急,反正都能上車,讓他們急。等到進站的人都進去,我們才一起進了站。站臺上黑壓壓都是人。我說,不知道有沒有座位?老程說,上去補個臥鋪吧。天空黑乎乎的,一顆星星也看不到,我想今晚可能要下雨。
  時間到了,車還沒有來。
  工作人員說,因為今天旅客多,火車晚點了。
  ……
  終于,信號燈亮了。工作人員讓大家排好隊。一陣汽笛聲響過之后,雪白的車燈掀開了黑暗,我有些傷感,有些難受,也有些輕松。隊伍一下亂了,人群往前擠。我們擁抱、握手,互相說著長聯(lián)系,多過來玩之類的話。
  綠皮列車停下之后,人們都往車門前跑,但是車門沒有開,等了兩分鐘,火車又開始鳴笛,緩緩啟動了,像一只綠色蜈蚣,消失在黑暗中。人們大聲嚷起來,憤怒地咒罵。工作人員拿著喇叭大聲喊,給大家做工作,說今天車上的旅客太多了,已經(jīng)嚴重超員,實在拉不上了。人們不聽解釋,更多的人在罵。
  我看著老程和阿金,心里煩躁起來。說,走吧,咱們明天走。
  他們兩個人無奈地笑笑,說恐怕得向單位請假了,坐了這么多年火車,還沒有碰上這樣的事情。
  我說,我們現(xiàn)在作風整頓,查崗很厲害,明天我一定得上班。
  你忙你的,我們自己走,反正已經(jīng)熟悉了。
  我們出站的時候,人群呆在站臺上不散,仿佛呆下去今天就能走。黑壓壓的人群和黑乎乎的天空離得越來越近。
  火車晚點,出租車司機們等久了。車到站,又沒有乘客出來,見到我們紛紛招徠生意。我并不搭理他們,推開一只只熱情的手。出了車站,往東拐,不遠處一家洗浴中心霓虹燈閃爍。
  沒有避諱鄭潔,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大聲對老程說,那里面有雞,你們今天晚上住在那兒,好好洗個澡,休整休整,明天坐車也近些。
  鄭潔馬上接著說,好,我來安排,我陪他們一起去,阿金老程來了山西不光是你一個人的客人,是咱們山西的客人。
  我沒有堅持,把他們送進燈火輝煌的洗浴中心,一頭扎進黑暗中,這個現(xiàn)代的洗浴中心和古老的雁門關一樣,離我遙遠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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