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進到電梯里,手里拎著環(huán)保袋,袋里裝著芹菜、小番茄、紅皮草雞蛋、地攤上買的棉毛褲。正是下班高峰,電梯擁堵,每一層都停,都有一些人匆匆擠出去,頭也不回。老太蜷在靠近門的角落里,環(huán)保袋的帶子挽在手里,挽了幾圈,打個結(jié)握在手心,免得袋底擦著地面。電梯門再開,老太蹣跚出來,門立刻在身后合上,很沒禮貌的樣子。老太站定了,先掏出鑰匙舉在手里,匙尖朝前,好像隔了三四米就在瞄準,然后才一步步挪向門,像個躡手躡腳的殺手。開門進去,是一間深不可測的客廳,因為光線暗,更顯空曠。老太說聲:“我回來了!”抬手按吸頂燈開關,燈光一點點蘇醒,廳里的沙發(fā)、桌椅影影綽綽,像舞臺上的布景。老太換了拖鞋,脫了外套,回身掛在門后衣架上,拎起環(huán)保袋進了廚房。稍頃,水聲響起。
女人進到電梯里,香氣立刻四溢,又溢不出,憋得電梯間變了味,像個脹氣的胃,每個男人進來都先抖抖鼻翼,像在鑒定有害氣體。女人的眼神撅著,躲閃著,生怕被男人碰到,偏偏擁進來的都是男人,眼睛都不老實。每進來一個男人,女人的身子就朝角落里縮小一下,恨不得消失。人還不斷塞進來,直到電梯超重的信號響起,才把最后一個胖子關在外面。女人聳肩、收腹、屏息,小心翼翼轉(zhuǎn)過身去,把后背留給他們,自己專心致志照電梯間的鏡子,不料有一群男人的眼睛,早在鏡子里原封不動地等著她。女人無聲嘆氣,把臉側(cè)了,集中精力看左耳下面的一點小痣,用右手小拇指撥弄幾下,看能不能把它弄下來,或者至少改變一下位置,玩得饒有興致。男人們則無趣,陸續(xù)走光了。女人等電梯門最后合上,突然長出氣,沖鏡子擠出一個兇惡的鬼臉,馬上又轉(zhuǎn)成傲慢,再轉(zhuǎn)成輕佻,像演啞劇。電梯門又開,女人扭著屁股出去,高跟鞋敲過電梯和樓道的地板,發(fā)出不同的音質(zhì)。來在家門口,女人才想起找鑰匙,找了兩分鐘,包里的手機、紙巾、化妝盒、錢包、水電賬單被依次翻出,又一一放回,直至最后,一個發(fā)卡不小心帶出了鑰匙。女人開了門,客廳燈光大亮,她喊一聲:“我回來了!”甩了高跟鞋,掛了外套,丟了包,一股腦把自己拋在沙發(fā)上,伸了一個又大、又長、又懶的腰。
男人進到電梯里,左手提電腦包,包里鼓鼓囊囊,右手食指勾著盒飯,中指勾著一袋水果,無名指和小拇指鉤著一個紙袋,袋上印著“第十三屆……會議紀念”。電梯門關了,靜靜地等他指令,他卻騰不出手按鍵,電梯里只他一人,他想放下手中某樣東西,手里各種帶子繩子糾纏不清,哪一個都放不下,放下了,估計就拿不起。他想努力抬手,手里東西墜得他抬不起,想用腳,韌帶拉不開,想用頭,頭上沒長角——急出一身汗。如果他的舌頭夠硬,他一定會用舌尖。最后,他急中生智,用了位置較高的胳膊肘,勉強能夠到鍵盤,卻不夠精準,一呼嚕,按亮一大片。所以,盡管電梯里只有他,卻層層都停??偹愠隽穗娞荩腥苏驹诩议T口,把電腦包夾在兩腿間,騰出左手掏左邊褲兜,沒有,再拿左手去掏右邊褲兜,身體扭曲著,總夠不著,像某種瑜伽動作。右手被各種袋子墜得七上八下,也幫不上忙。終于用左手小拇指鉤出一串鑰匙,卻分不清哪一個,只好一一捅進鎖孔,試了兩分鐘,像開別人家的門。最終試驗成功,男人進了門,先習慣性地按燈,才發(fā)現(xiàn)燈本來就亮著,現(xiàn)在倒按滅了,再按亮,左右手的東西全撂地上,鞋也不換,徑直沖進了衛(wèi)生間,途中喊一句:“我回來了!”過一會兒,馬桶抽水聲響起,轟一聲,像蓄謀已久的一陣掌聲。男人出來,坐在沙發(fā)上,又站起來到門前,換鞋,掛外套,重新陷回沙發(fā)。
老頭進到電梯里,手里拿著晚報,還有幾版沒看完,老頭站在電梯中央,大張旗鼓地看。身后一個衣裝齊整的商務型男士,胖胖地站著,斜著眼,偷看老頭的報紙。老頭把報紙往上移,胖男人眼睛也跟著往上移。股票又跌了,房價又漲了,兩人盯著同一篇文章。老頭看完了,把報紙折成兩半,把股票和房價折到背面,專心看下面一半的內(nèi)容。胖男人眼睛也追過去,跟著看,電梯門卻開,他戀戀不舍地出去,身子慢了些,也大了些,險些被電梯門夾住。又進來一個小姑娘,嘴里吸著奶茶,眼睛盯著老頭的報紙背面看,老頭換個方向,小姑娘也跟著轉(zhuǎn)向,毫無顧忌地看。又進來一對小情侶,也盯著老頭iIBPXZOeyv2xd/YNbFUonvqArX0+B4hewycmiX+kUG4=的報紙看,一邊看一邊互相做鬼臉,無聲地嬉鬧。又進來一個中年婦女,一個戴眼睛的男孩,一個推著童車的媽媽,無一例外,全都盯著老頭的報紙看,從各個角度,把各自的視線插進去,連童車里的胖娃娃也努力伸出頭,仰望星空一般仰望報紙——那白色天空中密集閃爍的黑星星。老頭,報紙的主人,則站在中間,被一群讀者包圍著,被四面的目光簇擁著,自己的眼睛都快擠不進去。電梯門突然開,眾人立刻鳥獸般散去,根本不顧報道的結(jié)局。老頭也驚醒,才發(fā)現(xiàn)電梯又到了底層——他剛才忙著看報,忘了按鍵。趕緊按了,把報紙也收起來,鑰匙拿在手里。電梯門開,老頭來到家門口,開門進去,喊一聲:“我回來了!”換了鞋,掛了衣服,在客廳轉(zhuǎn)了幾圈,又站定,皺眉苦想,上下摸口袋,突然想起什么,趕緊再打開房門,把留在上面的鑰匙拔下來,再回到房間。燈光早就大亮。
四件衣服,并排掛在門后衣架上,顏色、款式各異。
八只鞋,湊在門廳的一小塊地毯上,你踩我,我踢你。
女人從冰箱里取出一個綠色的碗,拇指和食指夾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