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流氓”每天送信送報,早一趟晚一趟。他把背弓成九十度,踮著一只腳,令人痛心地在廠區(qū)里走動。開始我真不知道,這么一個殘疾人,他怎么流氓了?時間一長自然知道了,他姓劉,跟人打招呼愛說張三忙啊李四忙啊,人家也回忙啊忙啊,結(jié)果把老劉忙啊連了起來,老劉成了“老流氓”。他這份工作是自己討來的,廠領(lǐng)導(dǎo)說你不要叫我們尷尬,一分錢不少你的,在家吃吃睡睡算了,他說讓我等死啊,領(lǐng)導(dǎo)只好把他請到收發(fā)室,給了他一張桌子一把椅子。
老劉從大池里艱難地爬出來,夕陽從氣窗斜照進來,照在他身上,那情景非常怪異,水汽迷蒙中,像有具赤裸的干尸佝僂著給自己擦肥皂搓油膩。他怎么會弄成這種低三下四姿勢的?師傅看看我,不說話,接著燙他的腳氣,把毛巾從焦池里提起來,在每條腳趾頭縫上下抽動,還幸福地嘶嘶抽氣。等老劉出去淋浴了,師傅才給我講故事。老劉是讓砂箱壓的,砂箱吊起來運行,照道理下面不能有人,可真要照道理就不要干活了,一天到晚避讓都來不及,所以老劉像往常一樣對行車動靜聽而不聞,只管修澆口冒口,結(jié)果上面吊重的四只鉤子滑脫一只,砂箱一歪,在他頭上斜落下來,把他砸成了九十度。浴室里師傅的話嗡嗡的。這故事不怎么樣,也就是個事故。師傅說他技術(shù)刮刮叫,八級造型工。師傅說他命大,旁邊有個砂箱墊著。我陪著蹲在焦池上,憋出一身大汗,經(jīng)受不起,翻身滾進大池,說要是我,情愿死。師傅說呸呸呸。
老廠生產(chǎn)分冷加工和熱加工。冷加工經(jīng)常有人身事故,部件滑落砸傷腳的,鐵屑飛出彈瞎眼的,斷指的,斷肢的,頭發(fā)卷進去拉掉頭皮的,不過,死人的事倒是不經(jīng)常發(fā)生,不那么轟動。熱加工就不同了,太平無事一天天,一出事就是大事故,比如砂箱合攏前,一個女工看見掉下來一點砂粒,大拇指一蹺叫停,照道理應(yīng)該叫行車移開蓋箱再處理,她想省省吧,就拱進去用皮老虎吹,也是一個鉤子滑脫,蓋箱拍了下來。等重新吊起蓋箱,她腦袋都被壓薄了。有這么大,師傅手臂一圈比了個手勢,卡車輪胎似的。我?guī)煾嫡f話不太好相信,虛張聲勢,這怎么可能,腦袋壓扁了最多臉盆大小。
有段時間做內(nèi)駁的駕駛員病了,叫我去頂班。內(nèi)駁就是廠內(nèi)駁運,主要為熱加工服務(wù),把備料從材料倉庫送到鑄造車間,或者把鑄件送到毛坯倉庫。冷加工不用我們內(nèi)駁,有電瓶車夠了,毛坯拖進去,一道道工序下來,成品裝上車廂,直接從鐵路專用線發(fā)出去了。我圍著鑄造車間轉(zhuǎn),運的盡是水泥黃沙生鐵廢鋼,都不是什么干凈東西,難得裝一車電解銅,算是山青水綠的活兒了。
就這么認(rèn)識了燕子。
燕子進廠沒多久,分配到鑄造車間做行車工。她師傅是206,跟我同一批進廠,叫他206,因為他體重二百零六斤??此郎细吒叩男熊囌娉粤Π?,一步一喘,拐個彎就要停下來歇歇。他把飯盒帶上去,午飯就不下來了。我肯定他還順便帶上去什么瓶子罐子,可以在行車駕駛艙里撒尿?,F(xiàn)在好了,206不用帶飯盒了,燕子吃完了給他送上去,他睡醒了挑挑揀揀吃熱的。燕子還要負(fù)責(zé)給他倒什么瓶子罐子吧?呃,膩心……我瞎猜的。燕子時常在下面,說師傅有話,上下來去幾個凡爾盤沒什么大不了的,在下面看看實際行止起落,體會更深。206太高明了,以后我?guī)降芫瓦@么說,開車不用學(xué),站在馬路邊上看看好了,體會更深。
我已經(jīng)和燕子搭上話了。我的體會,熱加工的小姑娘,比冷加工的好搭訕。鑄造車間什么地方?差不多就是陰曹地府!我進廠第一天參觀,一踏進去目瞪口呆,那么大那么高,那么黑那么鬧,挑一塊平地剛站穩(wěn),不料腳底冒煙,一陣刺痛——站到剛剛開箱的鑄件上了。環(huán)境如此惡劣,誰遞過來一點溫暖就會心存感激,何況我花言巧語,擅長夸張,見面就作昏厥狀,哇哇仙女來到第三世界啦。真的,一個面孔古典、皮膚潔白、身材高挑的女子,站在黑黝黝灰蒙蒙的車間里,那是何等動人的情景?不是仙女下凡又是什么?燕子是剛剛摘下來的新鮮蠶豆,燕子是剝?nèi)グb的白玉香皂,燕子是出了籠屜直接送進嘴里的菜肉大包……實話,那段時間每天早晨車一發(fā)動,心就跟著撲通撲通狂跳,朝鑄造車間直沖過去,迫不及待了簡直是。
我試試看,問她家住哪里。我是想知道上下班有沒有可能碰巧一路,并不敢存更多的歹念。一路倒是一路,她住共和新路。共和新路長了,從旱橋到寶山,她在哪一段?算了算了,今天就問到這里吧,人家臉都紅了。
早晨有霧,我提前出門,沿共和新路一路鈴聲過去。霧一陣陣的,濃密路段看不了幾米遠??墒俏铱吹搅搜嘧?,她在路邊走著。我靠過去,得啷啷啷,她一看熟人,笑笑。我說帶你走好嗎,她搖搖頭,有點不好意思。我跳下車來,說那就陪你走。她仍舊笑笑。我問你每天上下班都步行啊,她點點頭。不問了,她肯定不會騎車,乘46路又舍不得一角車錢。1974年啊,我的姐妹們的1974年,這一年這一路,很多女工在走,還有抱孩子的,朝著彭浦工業(yè)區(qū)方向,頭發(fā)被霧黏濕了,臉上汗涔涔的,呵出的一團團氣息溶進乳白的晨霧。
離廠門口老遠,燕子說你騎車先走吧,人家看見要說閑話的。想想我騎進廠門時的心情吧,如癡如醉半夢半醒啊。懂她這話的意思嗎?不懂拉倒,咪哨啦哨。
我天天提前出門,奇怪的是再也沒碰到過燕子。她好像從共和新路上失蹤了。她站在家門口拍拍翅膀,擦著梧桐樹梢飛到廠里去了。想問她的,又沒機會,她已經(jīng)可以獨立操作了,我仰起頭來,看見她在行車駕駛艙里朝下張望。
206不用上去了,有空幫我看倒車。他是個熱心人,可他是個結(jié)巴,喊起來倒倒倒倒倒,車屁股咣地撞上門框,才把他那“?!弊肿渤鰜?。撞了一次,再倒車就不聽他喊了,直接看他臉,臉一難看,馬上剎車。我說看到你我就熱得受不了,你怎么搞的?我是說他出汗,滿頭滿臉不說,帆布工作服前胸后背濕成一片,連褲襠都濕淋淋的。他說胖子苦啊,邊說邊找地方睡覺去了。他死就死在睡覺上,吃完午飯,說熱啊熱啊,找條空麻袋鋪在車間降溫的大冰塊上,睡下去就沒醒來過。因為他幫我看過倒車,所以我也去參加了鑄造車間為206開的追悼會。我記得車間工會主任用常州口音說要奮斗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我記得燕子沒哭,當(dāng)然也沒笑,潔白美麗地站在那一堆行車工中間。
一次卸電解銅,那東西很重,一片片疊在一起,要用兩根鋼絲繩兜起來吊進料庫。206不在了,下面沒人,我讓“三邊”學(xué)習(xí)班派來跟車的小子在車上掛鉤,邊學(xué)習(xí)邊勞動邊改造的小壞蛋,我進料庫去摘鉤。料庫高十米,四面水泥墻,有傳送帶通向爐前,只有一個小門。我站在里面等,行車開過來了,就聽見半空中輕微的喀喇一聲,我看都沒看,撒腿就朝門口跑,整整一吊電解銅砍下來,追著我腳后跟直到門外頭。這是跟車的小壞蛋繩沒掛好,跟燕子沒關(guān)系。她在駕駛艙里,眼睛朝料庫里張望,大概在納悶這人被砸到哪里去了。
一次卸水泥,起吊以后,擱在料斗邊上的一袋居然在我頭頂上破散開了,一袋水泥從頭到腳瀉下來,人變成了水泥柱子。這是水泥袋子不牢,跟燕子沒關(guān)系。她看都沒看見,提著料斗開走了。
一次……
燕子燕子,三十多年過去,萬一我在路上不小心碰到你,我一定要告訴你,幸虧我倆今世無緣,不是你的問題,也不是我的問題,是前世里哪個冤家還魂在你身上,要借你殺我。
那段時間,一看到內(nèi)駁單子我就心驚膽戰(zhàn),只好騙方方去。那冤家,大概不會害我?guī)煹馨桑?br/> 噢,忘了,最想不通的時候,我一早在廠門口等著,想看看仙女燕子到底是走過來的還是飛過來的。人家既不是走過來的,也不是飛過來的,是坐在鑄造車間一個小白臉的自行車后邊艷若桃花地開放過來的。
下班前,老葉來找我。一幫男人正在更衣室抽煙吹牛。張胖說他當(dāng)兵的時候,在福建的什么山上開車,盤山公路上翻下去,打了個滾掉到下邊,一腳油門接著開,都沒停下來看看。啊呸。師弟方方在窗口叫起來,看啊看。從窗口看下去,老葉慢吞吞穿過停車場,朝車隊小樓走來。都有點奇怪,說耶耶耶,她到這里來做什么。
老葉是一機車間做磨床的,老三屆高中生,高高瘦瘦,走起來一搖三擺,弱不禁風(fēng)的樣子??赡苌眢w確實不好,都叫她“病西施”。假如她不那么一臉冰霜,應(yīng)該算是好看的吧。她進廠就做磨床,三年學(xué)徒下來,跟師傅好上了。好到什么程度不清楚,反正車間里人人知道。壞在師娘也知道了,沖到廠里大鬧,師傅蔫了。有一天,老葉大概又去糾纏師傅,被師傅當(dāng)眾抽了個耳光。好,這下太平了,從此兩人碰到就像不認(rèn)識一樣。
老葉在樓下叫我。我下去了。她說要加班,早上曬出去的被子,叫我?guī)兔κ找幌?。陽臺上手伸過去大概能夠到吧,我答應(yīng)了?;氐礁率?,大家都奇怪地看我。我說做啥做啥。師傅把我拉出去,拉到樓梯口,問她找你干什么。讓我?guī)兔κ毡蛔影 1蛔??你怎么跟她搞到一起的?沒搞,宿舍住隔壁嘛。為什么不找別人找你?我怎么知道,要么,她沒人好找?師傅很惱火,說你還問我,你腦子肯定被門板軋過了,聽師傅一句,不要瞎七搭八撿到籃里都是菜。
等等,誰瞎七搭八?第一,我確實不知道為什么,她還是第一次到車隊來找我;第二,老葉跟我都住單身宿舍,門挨門,陽臺靠陽臺,人家要加班,叫我?guī)兔κ毡蛔?,這不是很正常嗎?一說被子,就想像她和我一起鉆在里面,太民間故事了吧?不跟你們講,你們這幫下作胚。
老葉被師傅抽了個耳光以后,和家里也鬧翻了,住進廠里的單身宿舍,在彭浦新村。等我住進樓里,她已經(jīng)住了三年多了。婦女委員吳大姐給她介紹對象,被她一句話彈了回來,說這輩子除了師傅,誰也不嫁。這話讓我聯(lián)想到阿爾巴尼亞電影《寧死不屈》里的女英雄。我這人好壞不論,是非不分,只要是不服貼的、認(rèn)死理的、頑固到底的,一律當(dāng)作敬仰的對象。你看人家,永遠一臉冰霜,見誰都不打招呼,多么崇高!當(dāng)然,她見我也不打招呼,哪怕同時出門一道下樓。直到有一天,我回宿舍晚了,到樓下鍋爐房泡開水,發(fā)現(xiàn)老葉昏倒在水池前,熱水瓶摔在旁邊,一地碎片。我把她背到樓前門口,放在臺階上,給車隊值班的打了電話,讓他把救護車開過來,就近弄到鐵路醫(yī)院去。后來我就不管了,反正一機車間也有人趕來了。以后再碰到,她不過點點頭。如此,人家已經(jīng)很奇怪了,方方問,你和她老早就認(rèn)得啊?瞎七搭八,宿舍鄰居而已。
都不相信。方方還追問,晚上你怎么把被子還給她?她自己來拿。到你房間?當(dāng)然,總不見得我給她送過去。方方陰險地笑了起來。我踢他一腳,叫他思想不要太復(fù)雜。
老廠,這種事情傳得飛快,先是車隊,接著就傳到車間去了。我一光火,中午去車間找老葉。她看到我,不過點點頭,好像理所當(dāng)然。我說吃飯去吧,她說嗯,拿了吃飯家什走出去。我照顧她,慢吞吞地走。到食堂門口,她說洗手,我就用她的肥皂洗手。正是人多的時候,我們端著飯菜找座位,面對面坐下來吃。我知道很多人在交頭接耳,大驚小怪也好,添油加醋也好,不跟你們講,你們這幫下作胚。
只要不出車,就找她一起去食堂,怎么啦?
只要上下班時間湊巧,就騎自行車帶老葉,怎么啦?
廠里到宿舍兩站路,過走馬塘橋。老葉話少,說的不過就是這幾天沒闖禍吧,人家入團你為什么不申請,你也算中學(xué)畢業(yè),才讀過幾年書啊。所以我叫她老葉。叫名字不好,叫師傅不對,叫姐姐不好意思。
我是春節(jié)過完才知道她一直在宿舍。請她去我家過十五,她答應(yīng)了。媽媽對她熱情萬分,抓住她幫忙和面搟皮包餃子。媽媽節(jié)前剛被“五七干?!狈呕貋?,見誰都七月流火般的熱情。她們在廚房叮當(dāng)亂忙,媽媽問你是小龍師傅吧?不是。噢,都是車隊的?不是。你不開車,那你開什么?開磨床。什么床?我躲在房間里捧著本《哥達綱領(lǐng)批判》偷笑。
老葉說你媽媽真好。當(dāng)然啦,她以為是未來媳婦上門。老葉想了想說,小龍,這是不可能的,你要知道。我也想了想,有點為難,順著說反著說恐怕都會讓她傷心,只好先回一句兩個人要好有什么不可以?她悶聲不響。直到騎上走馬塘橋,她才說倒也是的。自行車順著斜坡滑行下去。
繼續(xù),只要不出車,就找她一起去食堂。
只要上下班時間湊巧,就騎自行車帶老葉。
她話稍微多了點,有時候也會笑笑。第一次看見她笑,真讓我大吃一驚,在食堂,我給她講那個被子的故事,她竟笑了起來。我知道很多人在交頭接耳,大驚小怪也好,添油加醋也好,總算善意大過了惡意。
老葉笑的樣子真是好看??!
婦女委員吳大姐終于介紹成功,老葉結(jié)婚了。對方是彭浦工業(yè)區(qū)另一家工廠跑供銷的,看上去不壞。老葉從彭浦新村宿舍直接嫁了出去,我充數(shù)算家里人。新郎新娘過來敬酒點煙,吳大姐說小葉,你倒真要敬這個弟弟一杯的。新郎說我來我來。嘿,小舅子,身價不低啊,那就不客氣了,碰幾下把新郎灌翻了,自己也醉得東倒西歪。
廿三根一年四季戴一頂禮帽式樣的草帽,特務(wù)漢奸狗腿子戴的那種。我伸手過去想摘下來戴戴,廿三根不同意,說要戴兩頂一道拿去戴。另一頂是他以前的“壞分子”帽子,早就摘了,可他思想上還戴著,還念念不忘,還趁機發(fā)泄不滿。我不好罵他,他是師傅輩的,雖然戴過“壞分子”帽子,不讓開車了,好壞也算是師叔,多少要留點尊敬給他。
廿三根做裝卸工,跟我的車去拉氧氣。三個人在車下,把灌滿的氧氣瓶從車間里滾出來,推上車,我一個人在車上,把氧氣瓶立起來排好。不是橫躺在地上滾,是立著,略微傾斜,左手虎口卡著瓶頸,右手推動瓶身,旋轉(zhuǎn)著滾出來。也算門技術(shù)吧,以前裝卸工等級考核有這個項目。廿三根老師傅了,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一瓶一瓶。就是動作慢,五十瓶氣,四十瓶是另兩個裝卸工滾出來的,廿三根只滾了十瓶,鉆進車間就不出來了。又來了,讓他去。等我們把后攔板翻上,把繩扣扎好,他一面束褲帶一面跑出來,說唉唉你們做得太快,也不等等我??偸沁@樣,重活累活的時候,他就不見了,不是拉肚子就是碰到老同事非要請他抽支煙,說起來還是我們不對,我們做得太快。
所以我們什么都不說。再說他就要說肋排骨斷過一根了。人有廿四根肋排骨,斷一根,剩廿三根,廿三根這綽號就這么來的,被我叫出來的。
這天又是,一車氧氣瓶都裝得差不多了,廿三根還沒從車間里出來。要么淹死在廁所啦,我就跑進去找。廁所沒人,車間里也看不到他。正想出去,聽見纖維板隔成的更衣室里有動靜,好像是廿三根在大喘氣。我倒是真擔(dān)心這肋排骨斷過一根的“壞分子”有什么麻煩,就從門邊的一道豁縫朝里看??戳艘幻腌姟U娴囊幻腌?。廿三根站著,頭仰著,帆布工作褲褪在腳下,那個女工蹲在地上。一秒鐘也看不了太多,就知道那女工是平時接單子蓋圖章的,老實相,話不多。就記得廿三根的屁股白得耀眼。就看到對過玻璃窗外有兩張面孔一閃,是同車的另兩個裝卸工。
我走到車間門外,正在考慮要不要關(guān)照另兩個回去別亂傳,卡車屁股后頭就出事了。一個裝卸工心慌意亂地滾氧氣瓶,左手一滑,氧氣瓶倒了下來,正好倒在路邊的廢舊齒輪上。瓶頭被砸掉了,瓶身呼地躥了出去,像一枚炮彈,不,像響尾蛇導(dǎo)彈,嘶嘶叫著在地上劃了個弧線,一頭拱進二十米開外的平房里去了。那是基建科辦公室,過了幾秒鐘,一個有點高大的男人從里面逃了出來,他正在畫圖紙,氧氣瓶轟翻了他的桌子。
還好,氧氣瓶沒炸。這一路上只要碰擦出一點火星,就等于引爆了一顆重磅炸彈,當(dāng)量和彈片的殺傷力大概不會小于二戰(zhàn)時期的航空炸彈。
廿三根從車間里出來了。我們都嚇得發(fā)呆,誰還記得他那白得耀眼的屁股?,F(xiàn)在說起來,那氧氣瓶怎么沒轟破更衣室拱進他屁眼里去。
還好,廿三根飄飄欲仙以后太平無事。他的事是我離開老廠以后,聽徒弟小丁說的。夏天,從楊浦拉廢鋼回來,廿三根嫌熱,站在車廂上吹風(fēng),有點像領(lǐng)導(dǎo)人在敞篷車上檢閱,已經(jīng)拐進廠門了,他沒看見一根電線橫過廠區(qū)大道,突然就朝后倒在廢鋼上。腦袋位置砸得不巧,敲得太實,大概當(dāng)場就沒命了。小丁說把廿三根搬下車的時候,看見他額頭上被電線勒出一道溝。
現(xiàn)在說起來,要謝謝廿三根的。謝謝他讓我多年以后一聽說克林頓的丑聞,就能想像當(dāng)時的情形和人物的姿態(tài),把高高在上的腦袋換成克林頓的不就是了?哪怕他藍眼睛高鼻頭,哪怕他是牛津出來的,哪怕他是美國總統(tǒng),不跟廿三根一樣喜歡飄飄欲仙靈魂出竅?
要謝謝廿三根的。謝謝他讓我知道愛情不止一種,做愛未必在床上,可以千姿百態(tài),無所謂好看難看。謝謝他讓我知道,一個女人的勇氣和情懷是深不可測博大無邊的。
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師妹找我搞腦子,就在樓下冷作間門口。我這師妹的問題是膽大,什么事情懂不懂都敢說出來。她老是把“評法批儒”振振有辭地說成“評儒批法”,我又不好意思糾正她,只能在插話的時候悄悄顛倒過來,“評法批儒”,可她非要再顛倒回去,非要“評儒批法”。就這水平,還學(xué)習(xí)小組的,還積極分子,還來幫助我。我咽了三口唾沫才忍住不罵下流話。她好像抓住了什么把柄,說孔子惡毒地殺了那個姓少的。什么?我正想罵,電話叫了起來,鑄二車間工傷。宋調(diào)度從樓上把鑰匙扔下來,我一把接住了就朝車庫跑。那段時間我做機動,做機動的要負(fù)責(zé)開救護車。平時總有師弟或者誰的徒弟跟過來,他們喜歡坐在副駕駛位置上手伸出去打鈴,喜歡橫沖直撞的感覺。剛把車倒出來,師妹跳了上來,我說,你干什么?她說沒人,就我。
到鑄二車間門口,人還在里面。又是一個鉤子滑脫,甩出來打在造型大組長臉上。幫幫忙,不是什么秤鉤子,鑄造車間行車鉤子百十公斤是小的。大組長被打暈了,掙扎著坐起來,這時鉤子又蕩回來,在他后腦又拍了一下。正一記反一記,兩記。我第一眼看見的是人趴在砂堆上,鉤子還在空中晃蕩。
沿共和新路狂奔,反正救護車也沒交通規(guī)則,有空子就鉆。師妹一手抓緊把手,一手拚命甩動,這鈴打的,心慌意亂,毫無節(jié)奏,叫吃力不討好。到旱橋跟前,一輛黃魚車斜穿馬路,我急剎一腳,保險杠都碰上了。師妹嚇壞了,鈴也不打了,呆看。媽了個逼死人啊你,手別停下來!她被我一罵才醒過來,哐啷哐啷亂打。送到鳳陽路二軍大,人抬下去,我們?nèi)蝿?wù)完成,掉頭回去?;厝ゲ荒艽蜮彛娂t燈就停。師妹臉色蒼白,要哭的樣子。我說嚇?biāo)阑钤摚悄阕约阂獊淼?。她說不是,是手,師兄我手太用力,現(xiàn)在痛得抬不起來了。
快到廠里了,我說你那個姓少的,少正卯,不是孔子殺的。她活過來了,說啊,叫少正卯???我一直不好意思說出來,我以為叫少正卵。
那造型大組長,據(jù)車間里的人說,醫(yī)生檢查一番,肩膀聳聳,兩手?jǐn)倲?,讓護士用袋袋裝起來了。
就這么個師妹,戇女人一個,卯和卵都分不清,還老纏著我,說是受團支部指派,跟我一幫一,要結(jié)成一對紅。
師妹邀請我參加青年學(xué)習(xí)小組的一次活動。我雖然沒資格加入這種積極分子的行列,但他們說到的馬列著作,我也找來翻翻的。她為什么要我參加活動?是想證明我在她的幫助下茁壯成長了?她一口一個“師兄”,又讓我拉不下來面子。師傅過來了,說你去積極我不敢反對,但是不要強拉你師兄,個個都去馬克思,都想朝上爬,哪個來做生活?師妹轉(zhuǎn)身偷偷罵了句“多管閑事多吃屁”。
毛毛雨,又沒出車,無聊了,犯困。到吃午飯時間了,鑄一車間又有工傷。開過去一看,我慌了,這次不是一個,是四個。救護車上只有兩副擔(dān)架,還有兩個怎么辦?叫師傅。他把四噸交通開來了,還有兩個就拖到車廂上。我在前頭,師傅跟著,出了廠門,直奔市中心二軍大。這四個爐前工正在澆鑄,不知是冒口堵塞還是砂箱里有水,澆下去的鐵水爆了開來,一秒鐘,他們?nèi)瓜铝?。救護車一路打鈴,后面卡車怎么開?從后視鏡里,我看見鑄一車間的人找了面紅旗,站在卡車上迎著風(fēng)雨亂搖。一路上的民警都看出不是什么好事,老遠就揮手示意,讓趕快通過。沖進鳳陽路,一剎停,我們都跳下來幫忙往里搬。擔(dān)架上的直接抬進去,卡車上的兩個,師傅和我一人背一個。都燒得沒褲子了,剩幾根布條,大腿像煮爛的雞腿,皮都翻了過來,蕩在我小腿邊的腳,鐵水把大頭皮鞋和腳咬成一團。我還在想怎么才能把鞋脫下來,二軍大的醫(yī)生出來看了看,說這么嚴(yán)重的燙傷我們處理不了,傷員又那么多,你們趕快送瑞金醫(yī)院吧。又搬上車,開去瑞金路,再搬下來,四個工人早就沒知覺了。
濕淋淋地回到廠里,師妹在等我。他們的活動已經(jīng)開始了,和二機車間的學(xué)習(xí)小組交流。師妹積極不算,還喜歡跟人家比,好像人人都是對手。真是戇到極點了,挑釁似的去請人家來,人家都是老三屆高中的,上海中學(xué)復(fù)興中學(xué)北虹中學(xué)的,比什么比?聆聽宣講吧你。好不容易找個機會戰(zhàn)戰(zhàn)兢兢說幾句,沒說完就被人家否定了,錯,不對,不能這么說,不應(yīng)該從字面上理解。師妹可憐巴巴地看看我??词裁纯??我?guī)筒涣四?。我埋頭裝睡。也真讓人迷糊,太遙遠了,18世紀(jì),法蘭西在腥風(fēng)血雨中飄搖,而我在瞌睡,好像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過一樣。
老廠一年可以死三個半人。別問我,我到現(xiàn)在也沒搞清,半個算怎么死法。昨天打電話給小李子,他和我一起進廠,老廠解散前是廠辦主任,他也不清楚,說大概是用不完的話,半個指標(biāo)可以留給下一年,不夠呢,又可以向下一年借半個。要么死三個,要么死四個,人命沒有半條的。
最好玩的是在車間做工會主任的,經(jīng)常被死者家屬拽頭發(fā)抽耳光,拉拉扯扯的,后背都露了出來。下午主持追悼會,作出很悲痛的樣子,晚上就要去誰的婚禮上祝酒,贊揚新郎新娘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biāo)走到一起來了。工會主任做長了,你看那臉,半陰半陽,似笑似哭,一副尷尬相。
老廠在,那些受傷的工人,那些死者的家屬,多少有點安慰,有點寄托。老廠現(xiàn)在解散了,把地賣了,那些受傷的,那些死去的,算是怎么回事?不要跟我講道理,我那個戇師妹都比你講得好,她后來負(fù)責(zé)下崗分流,專門找人談心搞腦子。
師傅早就退休了,退休以后每天坐在中山北路五號橋下老房子門口曬太陽,前幾年動遷,遠遠的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
燕子、老葉,你們在哪里?
老劉——“老流氓”,大概不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