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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藝謀 在光榮與謾罵的帽檐下輕輕穿過

2011-12-29 00:00:00張中全
中華兒女 2011年1期


  從1997年張藝謀第一次瞄準賀歲市場、執(zhí)導都市喜劇片《有話好好說》開始,人們對張藝謀的批判與謾罵就隨之相伴。人們怎么能容忍一個拍出了《活著》這樣偉大作品的導演去“摻和”賀歲片、拍“一點都不藝術”的鬧騰喜劇呢?
  然而,從20世紀90年代后期開始,張藝謀一直離經叛道下去,推出了一系列“莫名其妙”的作品,他再也不是那個在《紅高粱》中張揚民族旺盛生命力、在《大紅燈籠高高掛》中批判傳統(tǒng)文化扼殺人性的藝術家了,再也不是“標志著影像意識覺醒的橫空出世的第五代”了,再也不是醉心于民族歷史尋根的“第五代”了。人們所熟悉的藝術大師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能駕馭各種題材的多變導演。
  
  以賀歲喜劇拯救中國電影市場
  20世紀80年代,受歐美電影暑假、圣誕節(jié)檔期的啟發(fā),香港電影人引入了賀歲片的概念。1981年,嘉禾公司推出由許冠文、許冠杰和許冠英三兄弟主演的新片《摩登保鏢》,在春節(jié)期間上映,一舉成為香港首部票房過千萬元的國語片。此后,每到傳統(tǒng)的農歷新年,就會有一批由眾多當紅明星主演的搞笑故事片登臺,把歡樂喜慶的氣氛帶給市民。早期有《八星報喜》、《大富之家》、《花田喜事》等片,后來有黃百鳴的家庭喜劇、成龍的動作大片、周星馳的無厘頭賀歲電影,不管是熱鬧喜劇,還是動作片、警匪片,各種類型的賀歲影片基本上都汲取了搞笑、浪漫愛情、動作、歌舞等元素,深受觀眾歡迎,正如《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改變了內地人過除夕的方式一樣,賀歲片改變了香港市民的節(jié)日慶典儀式。
  20世紀90年代,當好萊塢大片橫行中國、國產電影不景氣、國內電影市場前所未有的低迷時,關于類型片的呼聲日益高漲。正是在這種內憂外患中,內地電影人從香港引進了賀歲片模式,企圖拯救“藝術有余而娛樂不足”的國產片,張藝謀也敏銳地感受到了這一趨勢,成功地推出了賀歲喜劇《有話好好說》。
  如果說張藝謀以《紅高粱》、《菊豆》、《大紅燈籠高高掛》、《搖啊搖,搖到外婆橋》、《活著》開啟了一個用民俗奇觀、傳統(tǒng)禮儀敘事的時代,那么,隨后的《有話好好說》、《幸福時光》則體現(xiàn)了他開拓更多電影類型的嘗試與掙扎。他一改往日的藝術腔,直奔娛樂主題,把電影變成了小品大串燒。在《有話好好說》中,民工趙本山拿著話筒,按男主角姜文的吩咐,對著高樓上的女主角瞿穎喊:“安紅,我想你想得想睡覺”(而姜文的原意是“我想你想得睡不著覺”),在影片中觀眾享受了春晚小品般的鋪面熱浪?!缎腋r光》中工人趙本山與徒弟傅彪幫助盲女孩的故事,也讓觀眾過足了小品癮。到了2009年的《三槍》,直接讓當年人氣旺盛的小沈陽等人在銀幕上表演東北二人轉,把小品的夸張嬉鬧發(fā)揮到極致。這種小品大串燒的賀歲模式,以幽默、自嘲、插科打諢營造了一個個笑料,迎合觀眾過一個熱熱鬧鬧大年的心理渴望。按張藝謀自己的話說,30個小品就成了一部電影。當然,這種理解也過度簡化了電影與娛樂的關系,使天生具有諷刺與解構功能的喜劇變成了格調不高的鬧劇,這也是為觀眾所詬病的地方。
  從《活著》向《有話好好說》的轉型,也體現(xiàn)了張藝謀對時代文化走向的敏銳把握。20世紀80年代是一個理想主義的時代,是一個有著濃厚藝術氣息的年代,是精英文化占主導地位的舞臺。而20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市場經濟的深入,中國的市民社會逐漸成長起來,以市井文化為核心的大眾文化開始走向幕前。在《有話好好說》中,張藝謀讓李保田飾演的“傳統(tǒng)知識分子”被姜文飾演的“當代混混”不停地戲謔,并受到多個市井油條的折磨。這名傳統(tǒng)知識分子在喧囂的市民社會里處處受制于人,最后,這位老實巴交的知識分子不得不做出了拿起菜刀砍人的瘋狂舉動,而成天嚷著要砍人的“當代混混”反而成了勸架者。在影片中,張藝謀用鏡頭的晃動、頻散,闡釋了這個喧囂時代的不穩(wěn)定感與焦慮氣息,紀錄了90年代以來中國文化的轉向——整個社會一頭扎進大眾文化的娛樂浪潮里,四處彌漫著遠離神圣與嚴肅思考的狂歡氣息。
  
  中國賀歲大片的光榮與尷尬
  21世紀以來,伴隨著“太平洋西岸負責任大國”的崛起,中國電影走向國際市場的聲浪一波高過一波。然而,我國電影真正走向國際主流市場的,只有古裝武打片。盡管此前的《紅高粱》、《活著》等片在國際電影節(jié)上大放異彩,成為中國電影走向國際的標志,但是,這些文藝片只是在國際電影業(yè)界人士中有影響,對普通外國觀眾的影響力還是有限。實際上,在普通的歐美觀眾中,《活著》等片的流行度,還不如20世紀70年代李小龍的功夫片。張藝謀再次憑借敏銳的市場直覺,意識到古裝武俠片對國內、國際市場的獨特價值,于2002年底推出了絢爛多彩、奢華綺麗的古裝武俠大片《英雄》。
  在《英雄》中,張藝謀拋開了以往小成本文藝電影的制作模式,開啟了商業(yè)大片賀歲的先河。全片使用豪華的明星陣容,用李連杰打開國際市場,用張曼玉、梁朝偉、章子怡、陳道明、甄子丹等人確保華人市場。采取的營銷手段更是前所未有,如包租公務機宣傳、人民大會堂盛大的首映禮、零點首映等等。此后的《十面埋伏》、《滿城盡帶黃金甲》等電影也延續(xù)了這種模式。
  而且,影片整體制作精良,畫面豐盈飽滿。無論是《英雄》,還是后來的《十面埋伏》、《滿城盡帶黃金甲》,風格都十分張揚,極盡視覺盛宴之能事。若干年后,觀眾可能不記得具體的故事情節(jié)了,但《英雄》中兩位女子打斗時激起的漫天飛舞的紅色樹葉,秦宮中飄搖的翠綠幔帳,秦軍進攻時黑壓壓鋪天蓋地而來的箭雨,《十面埋伏》中小妹融合了中國功夫的廣袖舞,《滿城盡帶黃金甲》中金燦燦的菊花陣,令人終身難忘。
  我們常常感嘆好萊塢大片在世界文化市場上的霸權,興嘆麥當勞、肯德基在全世界的蔓延。終于,中國的古裝武俠大片在國內市場上開始與進口大片分庭抗禮。在北美、澳洲等主要海外市場,這些賀歲大片也開始熱銷。這表明,隨著中國經濟在世界上的影響力與日俱增的同時,中國的文化產品也日益崛起。從這個意義上,古裝武俠賀歲大片的風行,是民族電影產業(yè)的幸事。然而,一個國家的文化安全,既包含了民族文化產業(yè)的安全,也包含了民族價值觀的安全。古裝武俠賀歲大片在新世紀的崛起,主要承擔了第一個方面的任務,即與好萊塢大片搶奪眼球,支撐起民族電影產業(yè)的資金鏈。然而,有人認為,賀歲片的目標不能僅停留于此,它還要承擔更重的任務:用電影講述民族生活,塑造起積極健康的國民精神。否則,我們可能像加拿大一樣,完全浸染在美國文化的氛圍里,失去了用電影講述本民族故事的機會。
  在《英雄》中,張藝謀讓“無名”自覺地放下刺刀,臣服于大一統(tǒng)的神,這個保守得令人窒息的形象與民主社會的大潮流背道而馳。《十面埋伏》、《滿城盡帶黃金甲》,充滿了背叛與陰謀,亂倫與墮落,其浮華的影像后面,流露出奢靡與空虛。作為大師,在這些武俠大片中,張藝謀沒能承擔起推動時代文化進步的功能。相反,這些大片似乎是無意間無一例外地展示了國家的負面形象,他在新世紀所遭遇的大規(guī)模討伐,一部分原因就在于此。
  
  后大師時代的電影夢
  作為大師,張藝謀承載了太多的期待與重任,圍繞著他的紛爭,也更加熱鬧。《有話好好說》過后,人們就質疑,他怎么就這樣墮落了呢?《英雄》過后,很多人聚集在一起要為張藝謀號脈;《十面埋伏》后,更多的人覺得他病得不輕了;《三槍》過后,基本上斷定張藝謀已經無藥可治了。可是,只有親自在大海中游泳的導演,才能感受到洶涌的暗流,體悟到娛樂與藝術的矛盾。當他執(zhí)著于票房的時候,藝術性就要犧牲。當他執(zhí)著于藝術的時候,娛樂性就要犧牲。所以,在《有話好好說》過后,張藝謀在大家的惡罵與期待中,推出了講述中國農村基礎教育的紀實性影片《一個都不能少》,以滿足電影社會擔當?shù)闹厝?。隨后,又推出具有高度抒情風格的《我的父親母親》,以滿足電影藝術性的需求。在《英雄》和《十面埋伏》后,惡罵聲又如潮水般襲來,作為回應,張藝謀推出了一部小成本的文藝片《千里走單騎》。于是人們說,我們熟悉的張藝謀又回來了。
  
  當《滿城盡帶黃金甲》與《無極》、《夜宴》一起,再次掀起古裝武俠大片賀歲的熱潮后,人們批評說是張藝謀、陳凱歌、馮小剛用大片綁架了中國電影市場,致使一個大片通吃的畸形時代降臨,使得中小成本的藝術電影更是舉步維艱。然而,實際情況是,不健康的電影市場與娛樂至死的文化氛圍綁架了張藝謀們。面對《阿凡達》卷起的3D風暴,我們看到了張藝謀在鏡頭前的沉默與憂郁,致使他提議立刻在電影學院設立這樣的院系,以培養(yǎng)能制作高科技電影的人才。
  當然,娛樂和藝術并非天生就如此矛盾。曾幾何時,中國電影經歷了一個“人民電影”的時代,《天云山傳奇》、《喜盈門》、《月亮灣的笑聲》、《二子開店》等片不僅娛樂了老百姓,而且體現(xiàn)了老百姓的心聲和要求??上?,這種“思想性、觀賞性、藝術性”三性融為一體的電影,在當今的環(huán)境下不復存在。那個講述人民生活,與老百姓生計息息相關的“人民電影”時代已經逝去了。所以,我們需要重塑的,是整個文化氛圍與時代旨趣,而不僅僅是對導演的譴責與苛求。
  張藝謀忽而來一盤鮑魚,忽而端上來一盤小蔥拌豆腐。于是有人說,張藝謀是一個多變的導演,是個隨風俯仰的電影人。實際上,他是一個用心做電影,用心把握時代的人,變的只是時代、文化和大眾的審美情趣,原來的那個“廚師”并不一定就退化了。
  當大家期待執(zhí)導了2008北京奧運開幕式之后的張藝謀更加純粹和藝術化的時候,他卻令人咋舌地拋出了小品集粹《三槍拍案驚奇》,僅僅娛樂觀眾足矣,完成了大師向普通人的回歸。而新近推出的《山楂樹之戀》,那種清新和靈動,那種風云不驚,靠細節(jié)慢慢浸潤、慢慢流淌的功夫,又讓人們嘆服不已。它和《我的父親母親》一樣,就像一首靜靜流淌的散文詩,看似波瀾不驚,卻韻味十足。于是,他又被人們大師化了。
  其實,這個多面的導演并沒有太大的變化,變化的是影片的類型和主題,變化的是頭上閃爍的光圈,而帽檐下,是一個穿梭于影像風雨的智者,永遠那樣執(zhí)著。這種智慧,在他從容改編余華小說《活著》,用儒家觀念取代小說中道家精神的時候,就已經具備了。
  從《紅高粱》一路走來,張藝謀承載了太多的光環(huán),也承載了太多的期待和謾罵。當這頂厚重的大師帽壓下來時,張藝謀笑著說:“我只是一個平常人?!?br/>  2010年歲末,雖然沒有加入馮小剛、姜文、陳凱歌三大導演的賀歲混戰(zhàn),但張藝謀也沒閑著,醞釀了4年、投資約6億的電影《金陵十三釵》將于2011年1月開拍,2011年12月16日跟觀眾見面。影片講述的是在南京大屠殺中13名風塵女子的故事,她們?yōu)檎葘⒈蝗哲娏枞璧呐畬W生毅然挺身而出。從題材看,影片充滿了愛國的激情與人性的掙扎,是一部有望集“思想性、觀賞性、藝術性”三性于一身的電影。拍一部三性統(tǒng)一的電影,是一個值得所有電影人追尋的夢。什么時候,賀歲片重新關涉到老百姓的生活,重拾三性統(tǒng)一的原則,中國電影才會來真正的大豐收,而不只是票房的增長。
 ?。ㄗ髡呦当本煼洞髮W藝術與傳媒學院博士,現(xiàn)為國際關系學院教師)
  責任編輯 劉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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