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上帝到了。我在5點15分的火車上接到了他?!?929年1月18日,經(jīng)濟學家凱恩斯在一封家信中寫道。
“上帝”的名字叫做維特根斯坦,這一年他40歲,剛剛結束長達十年的自我放逐,準備重返劍橋重拾哲學。此時的維特根斯坦在劍橋已經(jīng)是一個傳奇,所有人都在談論他和他的《邏輯哲學論》。
凱恩斯小心翼翼地對待這個天才,對他關懷備至。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作為敵對國公民,他就致信身為奧地利士兵的維特根斯坦,第一句話是:“我希望你已經(jīng)成為了戰(zhàn)俘”,這當然不是出于對大英帝國的忠誠,而是出于對維特根斯坦個人天賦的保護,因為只有讓他成為戰(zhàn)俘,他才有可能避免死亡,才有機會重新思考哲學問題。
當維特根斯坦終于決定返回劍橋,凱恩斯很清楚需要怎樣保護他,在一封信中他這樣提道:“我明白,疲勞將是摧毀性的。我一定不能讓他每天跟我談話超過二三小時?!?br/> 但不幸的是,維特根斯坦本人卻是一個習慣于讓自己和他人都疲憊不已的人。作為一個對話者,他絕對是個災難,哪怕面對的是一個孩子。
“下午我們在爭論中度過——他是個十分討厭的人,每次你說什么,他都說‘不不,那不是要點’。那可能不是他的要點,但那是我們的要點。聽他說話太累人。”這是一個14歲男孩的日記,里面的那個“他”正是維特根斯坦。有時候你不得不感慨,孩子的直覺要比最天才的哲學家更有穿透力,一語道破“理解”之難以及“誤解”何以發(fā)生。
作為一個對話者,維特根斯坦的確相當讓人討厭,不過他不是詭辯家,而是哲學家。哲學家與詭辯家的最大差異在于,詭辯家通過轉換要點來逃避理解,而哲學家則試圖通過統(tǒng)領要點來達成理解。
在《哲學研究》中,維特根斯坦舉了著名的“兔鴨頭”的例子:
“設想我給一個孩子看這張圖。他會說:‘這是一只鴨子’,待仔細看過后,他又會說‘不對,它是一只兔子’——這是一種辨認的經(jīng)驗?!?br/> 這種辨認經(jīng)驗的秘訣在于——面相(角度)的轉換。你可以從這個面相看出一只鴨子,但如果把鴨子的嘴巴看做一對耳朵,你就能從另一個面相看出一只兔子。對維特根斯坦來說,改變看特定事物時的面相,是達成理解的關鍵所在。
有一件實際發(fā)生在維特根斯坦身上的事情值得一提?!耙粦?zhàn)”期間,維特根斯坦以志愿兵的身份參戰(zhàn),被迫與來自底層的士兵共處,因為背景的巨大差異,他發(fā)現(xiàn)自己“幾乎總是被恨我的人包圍著”。這些人“惡毒”又“無情”,“幾乎不可能在他們中找到一絲人性的痕跡”。作為應激性的反應,維特根斯坦也不由自主地開始恨他們,但是很快他就開始催促自己:“一旦你覺得自己在恨他們,就轉而努力去理解他們”,而當他這么做了以后,得出另外一個結論:“與其說我周圍的人是低劣的,不如說他們狹隘得嚇人……因為他們總是誤解。這些人不是愚蠢,而是狹隘。在他們的領域里他們足夠聰明。但他們缺乏品質,從而缺乏寬度。”
這是一個通過轉換面相達成理解的成功案例,當然,“理解”不等于“接受”,維特根斯坦仍然“厭惡”他們,只是不再“恨”他們。
終其一生,維特根斯坦都感覺自己在跟——他自己的和別人的——膚淺和遲鈍作斗爭。但凡領教過維特根斯坦這一斗志的人,都會心有余悸。
有人曾經(jīng)評論維特根斯坦的回歸是“劍橋的災難”,因為他是“一個完全沒能力進行討論的人”。我完全不認同這樣的觀點,維特根斯坦在劍橋之所以不容于很多人,更多是因為“英格蘭人特有的、自覺‘有教養(yǎng)’的唯美主義與維特根斯坦的嚴酷的苦行意識和有時不留情面的誠實之間的沖突”。
面相的轉換也許可以緩解這一沖突,但這更像是一種和解而非理解,因為所謂理解不僅需要雙方梳著偏分、打著領帶、彬彬有禮地打招呼,更需要把各自的表述嵌置到同一條生活之流中,而這或許也正是理解之難的根本所在吧。
作者為人民大學哲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