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攝影圖片《挾尸要價》在2010年中國新聞攝影“金鏡頭”獎的評選中以全票獲得了2009年度最佳新聞?wù)掌劊@張照片在獲獎的同時也引來了一些學術(shù)界的非議,主要問題之一便是這張照片的發(fā)表,違背了“不宜暴露尸體”的原則,對見義勇為犧牲者的尊嚴及其家屬的心靈造成了二次創(chuàng)傷,因而有違新聞職業(yè)道德。①筆者以為,當下不少媒體出于片面追求市場盈利考慮,確實存在不少追求低俗的感官刺激與轟動效應(yīng)、缺乏職業(yè)道德自律的新聞失范現(xiàn)象,應(yīng)當引起監(jiān)管部門的高度警惕。但就《挾尸要價》這幅圖片而言,因違反新聞職業(yè)道德之名而被譴責似有委屈之嫌。通過對這張“典型性例外”的圖片是否有違新聞職業(yè)道德的分析,也許能幫助我們厘清新聞圖片例外“暴尸”的嚴格前提、必要條件與尺度,從而有益于我們在道德層面更加準確地評價“暴尸”圖片,為那些確有“暴尸”必要的圖片打開一絲生存的縫隙。
慣例必然有“例外”——涉及重大社會熱點問題或重大事件是例外“暴尸”的前提。應(yīng)當說“盡量避免圖片上出現(xiàn)清晰的死尸形象”作為西方乃至世界新聞從業(yè)慣例,出于對生命尊嚴的尊重和死難家屬情感慰藉的考慮,完全可被視為新聞職業(yè)道德的應(yīng)有之義。但是,這畢竟只是道德慣例而不是道德準則。準則是一刀切,慣例則是可以有特例的。如果“暴尸”圖片不僅僅具有新聞價值,還具有其他的價值,尤其是具有重大的歷史價值或社會價值時就可以考慮被采用。
實際上,世界新聞攝影著名作品中謹慎暴露尸體的作品是比較常見的。作為新聞攝影最高獎的荷賽獎的歷屆獲獎作品也常有清晰的尸體出現(xiàn),比如《別斯蘭人質(zhì)事件死難者》、《薩爾瓦多幫派爭斗遇害者》、《貝·布托遇害后》、《利比里亞墓地》等,如果說這些還是動亂或戰(zhàn)爭中的圖片應(yīng)另當別論的話,那么像《電刑》、《水俁》組照、《一位父親在埋葬地震中死去的兩個兒子》、《受暴力侵害的危地馬拉婦女》、《失去的天堂》、《一處建筑工地的塌方現(xiàn)場》等則屬于和平時期涉及重大題材或事件的作品。其中《時代周刊》評出的2005年度最佳照片之一的作品《失去的天堂》,則和《挾尸要價》有某種相似之處:“卡特里娜”颶風使新奧爾良的埃爾斯恩費爾德社區(qū)遭到重創(chuàng),一具尸體漂在10號州際公路交叉處的洪水中。而反映2000年1月14日西安市北郊經(jīng)濟技術(shù)開發(fā)區(qū)一建筑工地發(fā)生特大傷亡事故的照片《一處建筑工地的塌方現(xiàn)場》,因被公認為是記錄“豆腐渣”工程這個特定時代之痛的最成功的照片之一而載入我國新聞攝影的史冊,它和《挾尸要價》更具有神似之處??偲饋砜?,這些“暴尸”照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要么因涉及了重大熱點問題而主題重大,要么因涉及了重大事件而記錄了歷史。可以認為,“暴尸”照涉及重大主題或重大事件是其得以道德化的前提條件。
然而有些暴尸是根本沒有價值的,比如筆者所在城市電視臺民生新聞欄目曾播出過一則《一男子市中心跳樓》的新聞,內(nèi)容只是根據(jù)題目把新聞三要素詳細交代了一下,但是畫面在一俯拍鏡頭中出現(xiàn)了尸體,這種“暴尸”甚至這條新聞除了滿足一下“窺尸癖”的好奇心以外,沒有任何重大社會價值,即使就今天而言也未必有多少新聞價值,這種“暴尸”顯然是純粹出于吸引眼球和視覺刺激的目的,應(yīng)該受到道德的譴責。
從前提條件這一點考察,《挾尸要價》涉及了“金錢與良知”沖突這一重大社會熱點問題,主題可謂重大。但并非但凡涉及重大主題或重大事件的照片都可以“暴尸”,在“暴尸”背后還隱藏著一個道德悖論需要進一步探討。
道德悖論中的價值博弈——只有在公共利益和個體利益相考量擁有絕對優(yōu)勢、并且沒有“更優(yōu)”選擇的條件下,“暴尸”才能道德化。《挾尸要價》背后隱藏著一個道德悖論,即對反道德問題的揭露本身也成為一種反道德行為。道德的事情可能本身就是不道德的。
首先,《挾尸要價》道德與否,可以通過新聞報道領(lǐng)域其他具有相似道德悖論特征的例子來參考論證。隱性采訪便是很好的例子。隱性采訪大多用于揭露社會丑惡,匡扶正義,其在采訪主體、采訪方法和采訪工具方面卻都存在故意欺騙的非道德性,但它是可用的(有前提條件的使用),因為一方面“隱性采訪雖然存在著道德評價上的不足,但并不影響我們?yōu)榱吮Wo更大的公共利益、公共道德體系而寬容它的存在”;另一方面,“對公共利益的保護有利于對合情合法的個體利益的保護”②;《挾尸要價》是不道德的,因為它侵害了死者的人格尊嚴,并可能給死者家屬造成二次創(chuàng)傷(不過,被傷害的人很可能最終成為被幫助的人)。然而,《挾尸要價》也是道德的,因為它鞭笞了不道德的人,警醒了世人,維護了道德體系,從而事關(guān)公共利益。
不過,筆者并不贊同簡單地以“公共利益”為由作為照片“挾尸要價”可以發(fā)表從而可以抹殺個體尊嚴的理由?,F(xiàn)代文明發(fā)展的重要特征之一便是對個體生命體驗的尊重。公共利益并不天然地高于個體利益,“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個人服從集體”也并不天然成立,這需要慎重的考量。利益涉及的權(quán)利主體人數(shù)的多寡并不能作為利益價值大小衡量的標尺。正如當一名新聞記者看到一女青年要跳河自殺時,當然應(yīng)該阻止女青年自殺而不是去拍攝自殺全過程,因為一個人的生命權(quán)與生命價值比十億個人對此自殺事件的知情權(quán)還要重要。由于利益性質(zhì)的不同,利益的受損對利益主體造成的后果不同,造成公眾利益并不一定高于個體利益。對于《挾尸要價》的價值需要做全面具體、謹慎的考量。
其次,《挾尸要價》因?qū)D(zhuǎn)型期“金錢與良知”沖突這一社會熱點問題的典型性反映而具有巨大的社會價值。當前,以“拜金女”為代表的拜金主義重新抬頭,價值觀念的多元與沖突成為一種社會困惑,《老大的幸?!?、《我的幸福人生》等電視劇的熱播都印證了人們心理失衡困惑期的心理渴望。從這個意義上講,“挾尸要價”的發(fā)生不是偶然而是一種必然,《挾尸要價》抓住了現(xiàn)實生活中金錢與良知激烈沖突的典型瞬間,揭露了拜金主義者的丑惡靈魂,反映了一股消極的社會思潮。從照片發(fā)表后的社會效果來看,的確是發(fā)揮了“守望者”激濁揚清的教化功能,而這正是對《中國新聞工作者職業(yè)道德準則》中“勇于批評、揭露違背人民利益的錯誤言行和消極腐敗現(xiàn)象,積極發(fā)揮輿論監(jiān)督作用”這一道德準則的遵守。
與之相比較,《挾尸要價》帶來的對個體利益的損害以及幫助都是可控可預知的。“暴尸”確實傷害人格尊嚴,也可能傷害到家屬。但圖片被媒體發(fā)表后恰巧被家屬看到的可能性并不大。沉浸在悲痛中的家屬很少有心情去接觸媒體,就像前不久“李剛事件”中李剛在央視新聞中的道歉并沒有被沉浸在痛苦中的逝者家屬看到一樣。從現(xiàn)實角度考慮,二次傷害是很可能被避免的。
不可忽略的是,即使照片被遇難者家屬看到,家屬內(nèi)心一定也是充滿了被二次傷害和被輿論安撫的雙重矛盾體驗。與照片一同發(fā)表的媒體“意見”會同時被看到。輿論對挾尸要價者的譴責和對救人者的認同會形成一種心理安慰力量(事實上照片發(fā)表后形成較大輿論,警方介入調(diào)查,挾尸要價者受到輿論的強烈譴責,救人者家屬也受到了救濟和撫恤)。社會認同與慰藉有時比自我療傷來得更有效?,F(xiàn)實是需要干預的,有的時候這種干預來得痛苦些,但只要干預的益處大大大于不干預的好處就有其社會價值,在宏觀層面就有其道德合理性。
再次,《挾尸要價》中的“暴尸”是一種圖片敘事“必須”元素、沒有“更優(yōu)”選擇的被迫選擇?!皰妒獌r”是對整個事件最簡潔有力的絕佳概括,是最佳攝影角度,其他任何角度與回避都只能是隔靴搔癢、不痛不癢?!稈妒獌r》概括了整個事件的情節(jié)與核心,是一張利用事件瞬間性和情節(jié)性構(gòu)圖的典型圖片,“挾尸”與“要價”是構(gòu)圖造型的兩個最核心元素,缺一不可,也是不可替代的。也許“尸體”可以刪去或打上馬賽克,但那樣敘事的完整性和清晰性,以及給讀者心靈的震撼力肯定會大打折扣。任何遮遮掩掩都不能一針見血淋漓盡致地勾畫出挾尸者的冷漠與殘忍,而對善良的殘忍只能更顯出丑惡者的丑惡,相信讀者更能在圖片中讀出對故者的憐憫與同情。作為圖片報道,“暴尸”是《挾尸要價》敘事的“必須”元素,是最優(yōu)選擇。
“暴尸”有尺度、講技巧——通過攝影構(gòu)圖、媒介“意見”表達等“軟”技術(shù)處理降低“暴尸”對個體與社會風化的傷害?!氨┦痹谔囟ǖ那榫撑c道德衡量之下可以被允許,但決不能肆無忌憚。過于恐怖和血腥的照片不僅有傷死者尊嚴和家屬情感,而且有傷社會風化。所以根據(jù)現(xiàn)場條件,通過攝影構(gòu)圖對尸體進行景別、角度、光線、形狀、面積、色彩等造型元素的選擇取舍與組合,盡最大努力對“暴尸”進行前期的構(gòu)圖“軟”技術(shù)處理以降低殺傷力是攝影記者技術(shù)品德的應(yīng)有之義。
《挾尸要價》其實已通過構(gòu)圖采取了“軟”技術(shù)手段,也對暴尸部分做了必要的處理。攝影者選取了遠景拍攝,主體是兩位挾尸要價者,背景是江面以及圍觀等待的人群,尸體作為必要敘事造型元素在畫面中所占比例其實很小,只有一只胳膊和隱約可見的頂側(cè)臉部,所占面積是畫面的1%左右,主要視覺中心在挾尸要價者,“尸體”是很小的一個陪體。攝影者的這種景別、角度與時機選擇故意強化了挾尸要價者、背景、環(huán)境在構(gòu)圖中的作用,故意通過面積弱化的方法弱化了尸體的“視覺刺激”性與殺傷力。另外,尸體本身沒有漲大并不恐怖也不血腥,不過被人懸吊的方式確實有失尊嚴,但這本身并不會招致人們對英雄遺體的反感,只會增加人們對挾尸要價者的憎恨之情。對新聞攝影記者而言,對圖片做技術(shù)處理更多地傾向于優(yōu)先選擇拍攝本身的“軟”技術(shù)處理,而并非后期通過軟件進行所謂的馬賽克、刪除等硬處理。
另外,媒體刊登照片的同時以標題、文字所表達的輿論“意見”——對丑惡與非道德行為的憎惡,對受害者與正義在一起的立場——對于死難者家屬來說會具有重要的“減毒”、安慰和療傷的作用。這些都有助于降低暴尸圖片的傷害性。
攝影圖片的獨立審美特性應(yīng)當被理解——考慮文字記者與攝影記者思維方式的差異性有助于對圖片價值的重新審視。搞文字的人可能會迷戀于文字幻化的魅力,搞攝影的同樣會執(zhí)著于圖片光影的味道,兩者都有點業(yè)務(wù)情結(jié),都有屬于自己的思維方式:文字的抽象自由——圖片的具象鮮明。也許“暴尸”部分可以用文字代替,新聞攝影本身也是一種圖文并茂的報道方式,但其實文字“暴尸”也是一種“暴尸”,照樣會帶來傷害;并且,在讀圖時代,對于一個靠鏡頭敘事說理的攝影記者而言,從他的業(yè)務(wù)角度來看能用鏡頭完整表現(xiàn)的絕不愿著一字。讀圖時代,在新媒體環(huán)境下培育起來的大眾對信息的攝取節(jié)奏也越來越快,他們看圖的意愿并不亞于閱讀文字的興趣。媒介環(huán)境的變化使得圖片的敘事功能更加強化,圖片相較于文字的傳播效果就“挾尸要價”事件而言不一定更深刻,但一定更形象迅速、傳播面與影響力更大,更容易引起輿論的第一關(guān)注與思考,而后展開建立在文字基礎(chǔ)上的深層思考。總之圖片有其巨大的傳播價值,攝影記者有其獨立完整的圖片思維方式,我們應(yīng)當尊重他們的這種思維方式的完整性與審美獨立性,尊重他們的業(yè)務(wù)“情結(jié)”,客觀準確地評價圖片的獨特敘事功能與社會價值。
綜上所述,《挾尸要價》并未有悖新聞職業(yè)道德。它作為一個典型案例向我們展示了“暴尸”圖片道德化生存縫隙的幾個基本特征:涉及重大主題或重大事件;在道德博弈中公共利益取得壓倒性優(yōu)勢,“暴尸”在圖片敘事中不可避免;已采取了攝影前期“軟”技術(shù)處理手段,降低了殺傷力,注意了尺度,從而最終彰顯了攝影圖片的獨立審美價值,發(fā)揮了巨大的社會教化功能。
注 釋:
?、訇惲Φぃ骸丁皰妒獌r”的公開發(fā)表和評獎有悖新聞職業(yè)道德》,《新聞記者》,2010(10)。
②顧理平:《新聞法學》,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5年版,第191頁。
?。ㄗ髡邽辂}城師范學院文學院廣電系講師,新聞學碩士)
編校:趙 亮